一
據(jù)阿英《晚清文藝報刊述略》,香港文學最早的文藝期刊,是1907年的《小說世界》和《新小說叢》兩種?!缎≌f世界》推斷創(chuàng)刊于1907年1月,目前已不存?!缎滦≌f叢》創(chuàng)刊于1907年12月,僅存三期??上У氖?,阿英遺漏了《中外小說林》。
《中外小說林》前身是《粵東小說林》,創(chuàng)刊于1906年8月29日,次年即1907年5月1日遷移到香港出版,易名為《中外小說林》,1908年1月由公理堂接手,刊名又改為《繪圖中外小說林》。此刊殘缺不全,2000年4月,香港夏菲爾國際出版公司出版了《中外小說林》影印本,其包括《粵東小說林》第3、7、8期,《中外小說林》第5、6、9、11、12、15、17、18期,《繪圖中外小說林》第1—8期及第11期,共計20期,時間之早,數(shù)量之豐富,都遠超過了《新小說叢》。
《中外小說林》(以下統(tǒng)稱為《中外小說林》)的創(chuàng)辦者,是黃世仲(小配)和他的哥哥黃伯耀兩人。時黃世仲擔任同盟會香港分會的工作,系《中國時報》的編輯,除《中外小說林》外,他還參與創(chuàng)辦了《少年報》《社會公報》《廣東白話報》及《有所謂報》等報刊。《中外小說林》系革命派的文藝報刊,目的在于用文藝形式動員民眾,鼓吹革命??怯凇吨型庑≌f林》第1期的《小說林之趣旨》有云:“處二十世紀時代,文野過渡,其足以喚醒國魂,開通民智,誠莫小說若。本社同志,深知其理,爰擬各展所長,分門擔任,組織此《小說林》,冀得登報界之舞臺,稍盡啟迪國民之義務(wù)。詞旨以覺迷自認,諧論諷時,務(wù)令普通社會,均能領(lǐng)略歡迎,為文明之先導。此《小說林》開宗明義之趣旨也?!薄吨型庑≌f林》的結(jié)構(gòu)大體分為三個部分:首要是“外書”,既文學論述部分,其次是主要部分小說欄,再其次是港粵本地通俗文藝部分。在創(chuàng)作小說部分,《中外小說林》長期連載黃世仲本人的白話“近世小說”《宦海潮》和《黃粱夢》。
可惜的是,由于阿英沒提到《中外小說林》,導致后面的研究者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刊物。劉以鬯在《香港短篇小說百年精華·序》中談到香港早期刊物的時候,提到《小說世界》《新小說叢》,然后直接就跳到了《雙聲》和《英華青年》 ,《中外小說林》中的小說自然無緣得選。內(nèi)地的《香港文學史》雖有提到孫中山革命黨的文化活動,卻也遺漏了《中外小說林》。
《雙聲》創(chuàng)刊于1921年10月,目前僅存四期?!峨p聲》由《大光報》社印行?!洞蠊鈭蟆穭?chuàng)刊于民國元年,具有基督教背景,不過是進步報刊。它曾得孫中山先生贊賞,并于1920年1月創(chuàng)刊八周年之際得到孫中山的《為〈大光報〉年刊題詞》?!峨p聲》的“編輯者”為“鐵城黃昆侖”和“吳門黃天石”??镆孕≌f創(chuàng)作為主,作者中頗多內(nèi)地作者的名字。《雙聲》為人稱道的地方,是刊登白話小說。《雙聲》“本集投稿簡章”第一條就是“本集歡迎投稿,文體不拘白話文言、長篇小說”。
《雙聲》創(chuàng)刊號上黃天石的小說《碎蕊》常常被人提起。黃康顯認為:“黃天石在一九二一年《雙聲》創(chuàng)刊號的短篇小說《碎蕊》,雖然不成熟,總算是一個新的開始。”[1]楊國雄認為,“在香港,現(xiàn)在所知天石最早的作品,是發(fā)表于一九二一年十月的《雙聲》第一期內(nèi)的短篇小說《碎蕊》,這篇是在香港境內(nèi)的刊物出現(xiàn)較早的白話文體小說。”[2]劉以鬯在《香港短篇小說百年精華》一書中,也首篇選入黃天石的這篇《碎蕊》,稱之為“香港新文學的一個開始”。《碎蕊》的開頭是:“白孤云住在秋心村,倏忽三年。他并不是本地人,本人也不和他交接。他既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家里只剩一個老母?!睉撜f,的確已經(jīng)是流利的白話。這是一篇愛情小說:白孤云和凌靈珠因為繪畫上的交流而相愛,但凌靈珠的母親出于勢利將她嫁給了一個富貴人家的不成器的男人。白孤云和凌靈珠愛情不絕,最后殉情而死。大體是民初以來言情小說的筆法,也接近于“五四”時期反抗婚姻包辦的故事。
奇怪的是,《雙聲》上的白話文學作品很多,不知道為什么只有黃天石的《碎蕊》被提出來,被視為香港白話小說的開始。據(jù)筆者在港大珍藏書查閱,《雙聲》創(chuàng)刊號上的文學作品,除了第四篇徐枕亞的《懺悔》,第五篇許指嚴的《大寶法王》是文言文,其他均為白話作品,前三篇小說是周瘦鵑的《緣》、黃昆侖的《毛羽》和黃天石的《碎蕊》均是白話小說。從第六篇小說開始,接下來的徐天嘯的《錯了念頭》、陳雁聲的《一段愛情的回憶》、許厪父的《貞節(jié)之累》、俞天展憤的《水底冤魂》、陳小鳴的小說《環(huán)境壓速底下一個女子》和《醉后》,長篇小說吳雙熱的《贛大女婿趣史》,連譯作——袁震瀛譯述的莫泊桑(莫柏霜)的《雞既鳴矣》和易卜生的《戀愛喜劇》——也都是白話作品?!峨p聲》上的白話文學作品絕非僅黃天石的《碎蕊》一篇,估計看過原刊的不多,多數(shù)人云亦云,流傳下來。
大體上,《中外小說林》上黃小配的小說屬于辛亥時期的白話革命小說,《雙聲》上黃天石等人的小說,則是白話鴛鴦蝴蝶派小說,它們都是近代意義上的白話小說。真正的五四新文學小說,可以提到《英華青年》。《英華青年》是香港英華書院的??O愀塾⑷A書院的歷史源遠流長,它由英國傳教士米憐在1818年創(chuàng)辦,《遐爾貫珍》即出自英華書院,《循環(huán)日報》也由王韜購買英華書院的印刷設(shè)備所印。英華書院的《英華青年》有前后兩種,都僅存第一期?!队⑷A青年》由袁良駿先生首先發(fā)現(xiàn),不過他認為前一種《英華青年》創(chuàng)刊于1909年[3],據(jù)筆者查閱,此說有誤。前一種《英華青年》所刊載的主編周夏明的《發(fā)刊詞》,第一句話就是,“民國八年,仲夏之月,香江英華青年會,舉行開幕禮。禮成,僉議創(chuàng)辦一雜志,顏曰《英華青年》?!庇纱丝?,前一種《英華青年》創(chuàng)刊于1919年7月1日,后一種《英華青年》則復刊于1924年7月1日,我現(xiàn)在討論的是后一種。
1924年第1期的《英華青年》,刊登了一篇鄧杰超所作的小說《父親之賜》。小說不但是白話新文學,并且直接就是反映五四運動題材的。小說的主人公是“五四”時期一個賣國賊的兒子,從行文看,這個賣國賊應該是曹汝霖、陸宗輿和章宗祥三個人中間的一個。小說由“兒子”的心理活動構(gòu)成,兒子為父親的賣國行為感到羞恥,“父親呀!你同你那幾雞朋狗友,狼狽為奸的,把錦繡山河的祖國送到那里去啦?你們?nèi)齻€人,擁著那三千萬元賣國的代價,腳底明白,溜之大吉的逃往歐洲去逍遙自在,卻不見你祖國大好江山已變成外人的領(lǐng)土,四萬萬華胄降為皂隸,不知道你在那逍遙自得的時候,可想到你親愛的同胞正是在上天無路、落地無門的時期?!敝魅斯床灰?,最后代父親向國人謝罪,把刺刀扎進了自己的胸膛。小說最后刊載了“杰超按”:“為五四風潮痛恨曹陸章三人賣國而作,今登在本校季刊上?!边@種直接表現(xiàn)五四的愛國小說,即在“五四”時期的新文學中也很罕見,可見五四運動在香港是有反響的。
最值得一提的,是與《英華青年》同時期的一個刊物《小說星期刊》(1924年8月)。在香港文學史上,《小說星期刊》沒人注意,提到它的時候,都是將其作為鴛鴦蝴蝶派刊物加以批判的。事實上,《小說星期刊》是一個文白夾雜的刊物,既發(fā)表文言作品,也發(fā)表白話作品?!缎≌f星期刊》上所發(fā)表的白話作品數(shù)量相當大,遠遠超過1928年的“香港新文壇的第一燕”《伴侶》。對比一下,《伴侶》共發(fā)表短篇小說14篇,長篇小說2篇,翻譯小說5篇。而《小說星期刊》刊載的白話小說有:短篇小說60篇,中篇小說4篇,長篇小說2篇。而《小說星期刊》發(fā)表了吳灞陵的《學海燃犀錄》和許夢留的《一天消息》兩個白話長篇連載,另外還有白話中篇4篇,白話短篇60篇。并且,《小說星期刊》的白話寫作出現(xiàn)了最早的“小小說”和新詩。這是非??捎^的,可惜的是,這些完全被內(nèi)地的《香港文學史》所忽略。
從內(nèi)容上說,《小說星期刊》上的白話小說既有涉及戀愛婚姻的小說,還有大量的反映底層苦難的白話小說,還有反映兵士生活的小說,較具時代氣息。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些小說中,我們能夠看到香港新思想與國內(nèi)新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在羅澧銘的《小說家的覺悟》(1924年第4期)中,女主人公談到:自從接觸新思潮,才了解女子解放的思想,這種新思潮,正來自胡適之:“我前數(shù)年的思想,也不大開通。到了今的新思潮流入我的腦袋,正如大夢初覺。想想我國的女子,皆寄生于男子,作為玩物,何以呢?因為女子是在于無產(chǎn)階級的下(原文如此——作者注),而又不能求經(jīng)濟獨立。我想這里便要求我的父親,許我再入學去,但他老人家是不允的,我那時真真氣極了。胡適之說:‘人人覺得自己是堂堂地一個人,有該盡的義務(wù),有可做的事業(yè)。’唉,我為女子,豈不是人嗎?既然是人,必有該盡的義務(wù)?!绷_澧銘在文后發(fā)表按語,指出:“其中語意,不特為吾輩作小說者所應知,關(guān)于女子改革方針,亦為女界諸君所宜研究?!?/p>
《小說星期刊》上所呈現(xiàn)的粵港澳三地的文化互動,在當下看來是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這種互動更多表現(xiàn)在傳統(tǒng)文人的圈子里,而不是新文人之間?!缎≌f星期刊》上不乏粵港澳之間的文人唱和。《小說星期刊》甫一創(chuàng)刊,就刊登了多種為陳硯池的《天涯吟社詩》寫的序。陳硯池在粵港澳之間詩名鼎鼎,曾創(chuàng)辦鏡湖詩社。其父即喜歡以詩雅集,“遍征題詠,國中屬而和者數(shù)百人”?!短煅囊魃缭姟芳凑厥加诖?。關(guān)熾在《天涯吟社詩序》中曾描繪陳硯池詠詩于香港的情形:“古岡硯池陳公也,公以詩聞,而尤以好詩聞,生平浪跡四方,杖履所經(jīng),喜與墨客騷人,共數(shù)晨夕。鏡湖詩社,實公倡首。課余稍暇,輒復攤箋刻燭,分韻拈題,引為莫大之快。旅澳如是,他可知矣。香江片島,雄峙滄溟,為我國東南通商第一口岸。近十年來,神州鼎沸,粵中人士,避地者多,王楊盧駱之儔,陶謝沈何之輩,流寓此間者,鳧趨鱗集,霧合云屯,方軌濠江,奚啻倍蓰。馬群空于伯樂,璞玉寶于卞和,以好詩成癖之硯公,出澳入港,虎嘯風冽,龍起云從。”由此我們可以看得出來,香港舊詩與內(nèi)地,特別是廣州、澳門的聯(lián)系相當密切,內(nèi)地舊文人的南遷,也促進了香港舊詩壇的繁榮。由于本文主要梳理香港早期新文壇脈絡(luò),舊文壇情況不再贅述。
二
現(xiàn)有香港文學史有關(guān)香港新文學的敘述,主要來自侶倫的《向水屋筆語》,另外一個不太被注意的材料,是香港新文學的另一個先驅(qū)、后來的通俗小說大將平可的長篇回憶《誤闖文壇述憶》。可惜的是,侶倫和平可都出生較晚,分別是1911年和1912年,對于我們上面提到的早期白話文學的歷史沒有什么印象,他們可以佐證的是較后的歷史。
據(jù)平可回憶,1925年6月所發(fā)生的省港大罷工,讓13歲的他第一次從渾渾噩噩中明白過來。那時候他就讀于英文學校育才中學,有一天在學校的門口被人攔阻,高年級的同學告訴他“罷課了”,并遞給他傳單。他這才知道了省港大罷工,并“引致我的精神生活產(chǎn)生了一個轉(zhuǎn)折點”。此后,平可開始閱讀大陸的新文學報刊。
平可開始看的是商務(wù)印書館香港分店出版品,如《少年雜志》《青年雜志》等雜志及新文學作品,他閱讀的第一本新文學作品是冰心的《超人》。除商務(wù)印書館香港分店外,平可提到的香港的一家銷售新文學作品及報刊的地方是設(shè)于荷里活道的萃文書坊。這家書店的規(guī)模不大,開始嘗試性地售賣新文藝書籍,來貨很少。不料很快就出現(xiàn)求過于供的現(xiàn)象,以后來貨量漸增。少年平可那時候雖然沒什么錢,但他節(jié)省其他開支,幾乎每本書都買,其中包括胡適的《嘗試集》、魯迅的《吶喊》《彷徨》《華蓋集》、郭沫若的《星空》《女神》《落葉》、郁達夫的《沉淪》、張資平的作品多種、徐志摩的《巴黎的鱗爪》《翡冷翠的一夜》,汪靜之的《蕙的風》、穆時英的《南北極》等等。另外,北京和上海出版的期刊也陸續(xù)在萃文書坊出現(xiàn),例如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小說月報》、魯迅和周作人兄弟所主編的《語絲》、徐志摩等主編的《新月》、林語堂主編的《論語》等。
關(guān)于萃文書店,平可的回憶可以與侶倫的回憶相互佐證。侶倫并沒有提到商務(wù)印書館香港分店,只是說:“在四十年前(1926)的香港書店之中,最先透出一點新的氣息的,是一家萃文書坊?!睋?jù)說,這家書坊的老板原來是同盟會的老同志,早年參加革命,后來大概對現(xiàn)實“幻滅”了,所以退出圈子開起了書店。據(jù)侶倫介紹,出售新文學和新思想的刊物,在當時的香港還是處于半公開狀態(tài)的,“也許因為老板的本質(zhì)和一般書商不同,所以連他的書店也帶有革命性。他大膽地經(jīng)售著各種新文化書籍雜志。你要買到當時最流行的新文學組織(如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拓荒社之類)的出版物,只有到‘萃文書坊’去;就是一切具有濃厚思想性而其他書店不肯代售的刊物,它也在半公開地銷售;只要熟悉的顧客悄悄的問一聲什么刊物第幾期到了沒有,老板就會親自從一個地方拿出來”[4]。
平可提到:“1927年香港的主要報紙如《循環(huán)日報》《華字日報》都很守舊,副刊被‘諧部’所占據(jù),但是‘香港的文化圈畢竟經(jīng)不起新潮流的沖擊,若干小規(guī)模的報紙已辟專欄刊登用白話文寫的作品,并采用標點符號。其中一家名叫《香江晚報》?!逼娇蓪Α断憬韴蟆吩u價很高,認為“以當時的環(huán)境和風氣而言,它實在難能可貴,可比作揭竿而起的陳涉吳廣”。 這《香江晚報》的副刊,是平可首次發(fā)表白話文學作品的地方,“我試把一首新詩寄去,想不到竟蒙刊登,我高興極了,比通過一場考試還高興。我再寄一篇抒情小品去,不數(shù)天也見報了。我還接到該欄編輯約晤的來信。信末的署名是‘吳灞陵’”。
再看侶倫的回憶,1927年前后,香港新文學開始滋長,表現(xiàn)是本地報紙上新文藝副刊的出現(xiàn),這些報刊有《大光報·大光文藝》《循環(huán)日報·燈塔》《大同日報·大同世界》《南強日報·華岳》《南華日報·南華文藝》《天南日報·明燈》??梢?,因為平可所談《循環(huán)日報》尚未出現(xiàn)“燈塔”副刊,可見平可所說的時間早于侶倫所說的時間,而侶倫所沒有提到的吳灞陵主持的《香江晚報》的副刊應該是更早的白話副刊,這《香江晚報》的白話文學副刊正是侶倫和平可都沒有注意到的早年《小說星期刊》白話文學的延續(xù)。
早在1924年,《小說星期刊》第6期上王守一所撰寫的《吳灞陵先生小史》一文就提到,吳灞陵“至今春”還在擔任“《香江晚報》撰述”,還有“為大光報記者”。早在《小說星期刊》的時候,吳灞陵就既寫文言也寫白話,發(fā)表過白話長篇小說《學海燃犀錄》,短篇小說《小說家的覺悟》等。
1924年,平可12歲,侶倫13歲,所以對《小說星期刊》都沒有記憶。直到1927年吳灞陵在《香江晚報》上主持白話副刊,15歲的平可才剛剛趕上。其實,吳灞陵雖然資格老,但實際歲數(shù)并不算太大,平可和他見面的時候也覺得意外,“見面前,我以為他是一位老師宿儒,見面后才曉得他是一位很風趣、又很篤實的青年。他年紀比我大,當時他大概二十多歲,我是十多歲。但這段年紀上的距離并未引致隔膜。我們認識以后常常相約見面”。
差不多過了一年以后,平可開始注意到侶倫在介紹1927年前后白話文副刊時所提到的第一個報紙副刊,《大光報》文藝副刊。平可看到《大光報》是在學校的貼報欄里,他發(fā)現(xiàn)《大光報》的文藝副刊全部用白話文,用新式標點,編排新穎,比《香江晚報》還要強。當時副刊上重點推出兩位新文學作家“星河”和“實秀”的專欄散文,吸引了平可,他幾乎每天都去閱讀這兩位作家的散文,并在精神上和他們成了朋友。少年平可有一個喜歡新文學的朋友,那就是比他大一兩歲的就讀于圣約瑟書院的張吻冰,他們倆都是西文學校的“番書仔”。陳靈谷一家從海陸豐因政治逃難來港,成了平可的鄰居。陳靈谷比平可大兩三歲,喜歡讀新書,他們也成了朋友,平可還將張吻冰介紹給他。陳靈谷為生活費而想給刊物投稿,平可給他推薦了《大光報》文藝副刊。陳靈谷用“靈谷”的名字投入,果然被采用了幾篇作品。在陳靈谷的鼓動下,平可也開始在《大光報》文藝副刊發(fā)表白話作品。
1928年元旦,《大光報》召集作者宴會,這是香港早期新文學家的首次集會,是香港文學史堪可記錄的日子。正是在這次宴會上,平可見到了仰慕已久的“星河”和“實秀”,并發(fā)現(xiàn)“星河”就是謝晨光,“實秀”是龍實秀,他們從此認識,后來成了幾十年的朋友。經(jīng)過謝晨光和龍實秀的介紹,平可又認識了李霖(即侶倫)、黃顯襄(黃谷柳)和劉火子。平可、張吻冰、陳靈谷、謝晨光、龍實秀、侶倫、黃谷柳、劉火子,這些都是香港早期文學的主要作家。
還有一位更值得一提的,是這個集會的發(fā)起者,《大光報》的總編。黃天石舊文學功底深厚,同時也是香港最早寫作新文學作品的人之一。平可著重強調(diào)了黃天石在新文學組織方面的貢獻:“黃天石還有一項貢獻是容易被后人遺忘的。當年謝晨光龍實秀等在香港倡導新文藝,顯然是在黃天石的技勵和扶掖下進行。他們所憑以發(fā)表能夠一新青年讀者耳目的文章,是因《大光報》創(chuàng)設(shè)了1個新穎的副刊,當時《大光報》的總編輯是黃天石。”
看來這次聚會的確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侶倫也記載了這個歷史性的聚會。侶倫提到,當時在香港從事新文學的多是青年人,有些還是中學生,只是為了愛好新文學而業(yè)余寫作,但互相之間并不認識,也沒有什么組織?!洞蠊鈭蟆费埶母笨陡逭哌M行了一次聯(lián)誼性的聚會,才使得這一群人有了第一次見面的機會。在侶倫看來,在香港新文學拓荒期,這些人的努力和成就頗值得提起,他們是黃天石、謝晨光、龍實秀、張吻冰、岑卓云(平可)、黃谷柳、杜格靈、張稚廬、葉苗秀等。
下面,讓我們借用侶倫的話,對于這些早期香港新文學作家做一個簡單介紹:
黃天石在新聞界,主持過報紙,也辦過政治刊物;但是卻一貫地致力于文藝寫作。他當日在報紙發(fā)表的中篇小說《露蠟姑娘》,可說是香港新文藝園地中第一朵鮮花;而他的在受匡出版社出書的《獻心》,也是具有清新氣息的散文集。謝晨光除了在香港報刊寫作之外,同時也在上海的《幻洲》、《戈壁》、《一般》等雜志發(fā)表作品。他的小說集《貞彌》在受匡出版社出版,印好之后不知什么原因卻沒有發(fā)行;他的另一本小說集《勝利的悲哀》是在上?,F(xiàn)代書局出版的。龍實秀也在受匡出版社印出了小說集《深春的落葉》。杜格靈在廣州金鵲書店出版過一本文藝短論《秋之草紙》。張稚廬是香港文藝刊物《伴侶》的主編人;他的作品都是在《伴侶》發(fā)表,他的作風很受沈從文和廢名影響;他在上海光華書局出版了兩本小說集:《床頭幽事》和《獻丑之夜》?!@些都是他們在香港新文藝工作上收獲到的一點點成績。[5]
正是在這次聚會之后,香港的新文學作家才彼此有了來住,有了創(chuàng)辦新文學刊物的想法?!栋閭H》就成立于這一年,后來的《鐵馬》和《島上》也都是這些朋友努力的結(jié)果。
對于“香港新文壇的第一燕”《伴侶》的敘述,我們主要受到香港新文學當事者侶倫的影響。在《香港新文化滋長期瑣憶》一文中,侶倫將《伴侶》稱為“香港出現(xiàn)的第一本新文藝雜志”,他談到,《伴侶》的“主編者是張稚廬”,它是“一本純文藝性質(zhì)的雜志”,其內(nèi)容“側(cè)重刊登創(chuàng)作小說,其次是翻譯小說,此外還有雜文、閑話、山歌、國內(nèi)文化消息等項目”。侶倫借用別人的話,稱贊《伴侶》:“當日有人寫過一篇推薦這本雜志的文章,稱《伴侶》為香港新文壇的第一燕?!币驗闆]人見過侶倫所提到的文章,“香港新文壇第一燕”的版權(quán)后來就落到侶倫頭上來了。
《伴侶》雜志不易看到,連香港報刊研究專家楊國雄先生也只看到《伴侶》的6-9期:“因為缺藏《伴侶雜志》的創(chuàng)刊號,沒法看到該刊的發(fā)刊辭?!?由此,侶倫的說法,一直被香港文學史所沿用。筆者查閱到了包括創(chuàng)刊號在內(nèi)的《伴侶》的1-9期(第1期創(chuàng)辦于1928年8月15日),這才發(fā)現(xiàn)侶倫的諸多說法事實上并不準確。
侶倫說,《伴侶》“主編者是張稚廬”。事實上,《伴侶》無“主編”之稱謂,前三期“編輯”是關(guān)雲(yún)枝,社長潘豈圓,督印余舜華。從第四期開始,“編輯”才變成張畫眉,即張稚廬。侶倫說,《伴侶》是香港的第一本“新文藝雜志”“純文藝性質(zhì)的雜志”“側(cè)重刊登創(chuàng)作小說,其次是翻譯小說,此外還有雜文、閑話、山歌、國內(nèi)文化消息等項目”。事實上,《伴侶》英文名為Illustrated Family Magazine,就是一個家庭生活類刊物,主要刊登生活類雜文,文學作品很少,直到第7期開始才變成以文學為主要內(nèi)容,可惜到第9期就沒了?!栋閭H》并非由什么文人團體主辦,據(jù)第1期封底,《伴侶》系由中華廣告公司主辦,地點在香港大道中六號四樓。
《伴侶》的發(fā)刊詞置于第一期的首篇,題為《賜見》,署名“同人”,篇幅很短?!顿n見》開頭說:“我們執(zhí)筆者——不問其為寫書的或是寫字的——都是徘徊于十字街頭的青年?!比缓笥幸欢卫ㄌ柦忉專斑@‘十字街頭’四個字,新近給人家用膩了,可是為著下文總不免要提到象牙之塔的原故,所以,在這里,似乎不得不牽來一用。”結(jié)尾是,“人家就過,‘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我們能否就以摩托車之輪為花,以商店的招牌為葉呢?都得試試。大家可有同感?我們愿作伴侶”。熟悉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人,想必知道“十字街頭”與“象牙之塔”的來源,那就是后期創(chuàng)造社的“小伙計”葉靈鳳和潘漢年主編的《幻洲》(1926年10月至1928年1月)半月刊。
《賜見》比較簡略,較能表達《伴侶》意圖的,是1929年新年號(第8期)的篇首《新年大頭說點愿意說的話》。讀這篇《新年大頭說點愿意說的話》,讀者不能不驚訝于編者對于當時中國大陸文壇的諳熟:“伴侶之出,原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主張,也并非為的‘忍不住’的緣故,只想‘談?wù)勶L月,說說女人,’作為一種消愁解悶的東西,給有閑或忙里偷閑的大眾開開心兒罷了。倘還得扯起正正之旗,則‘以趣味為中心’是更其明白而又較為冠冕的!”
我們知道,文中指涉的全是1929年前后的中國文壇論爭?!栋閭H》是在新文學格局中尋找自己的位置的,但它自覺遠離新文學寫實主義主流,而將自己歸于“以趣味為中心”的一類。
《伴侶》希望約請上海的新文學作家。不過,作為一個籍籍無名的香港刊物,他們能約到的稿件寥寥無幾,這里面最引人矚目的是沈從文。如上所說,《伴侶》和內(nèi)地新文壇發(fā)生關(guān)系,主要通過畫家司徒喬。足以佐證的是,沈從文(筆名甲辰)在《伴侶》第7期首篇所發(fā)表的恰恰是《看了司徒喬的畫》。沈從文與司徒喬是早年的朋友,后來沈從文曾寫過《我所見到的司徒喬先生》,回憶他們的友情?!栋閭H》第7期在沈從文這篇文章后面,又刊登了司徒喬本人的一篇長文《去國畫展自序》,兩篇文章相互呼應。來自國內(nèi)新文壇的沈從文等人的文章,給了《伴侶》很大鼓舞,這期結(jié)語《再會》有云:“甲辰君的稿是從北方寄來的,他的名字是我們所熟知的了,尤其是他的長篇創(chuàng)作‘阿麗思中國游記’出版之后。他來信答應我們繼續(xù)寄些短篇來,這個沉寂到無名的南方文壇,怕將會有個熱鬧的時期的到來吧!北方的朋友也不遠數(shù)千里的給通點聲氣,難道這兒的朋友反而可以守著寂寞,那是決不會有的事罷!朋友們,我們要唱出一曲為大家所需要傾聽的歌,來打破這四圍的死靜的空氣。”沈從文后來也專門給《伴侶》寫信,“《伴侶》將來諒可希望大有發(fā)展,但不知在南洋方面推銷能否增加?從文希望《伴侶》能漸進為全國的伴侶?!?從“希望《伴侶》能漸成為全國的伴侶”一段看,沈從文響應了《伴侶》在內(nèi)地文壇定位的想法。不過從他關(guān)注《伴侶》在南洋方面的銷售情況看,他還是注意到了《伴侶》之作為香港刊物的特殊性。
值得一提的是,《伴侶》還曾到過魯迅之手。魯迅日記1928年10月14日記載:“下午司徒喬來并交《伴侶》雜志社信及《伴侶》三本?!?979年,復旦大學中文系魯迅著作注釋組經(jīng)司徒喬之女司徒羽介紹,得知侶倫是該刊編者之一,故找到侶倫進行咨詢。侶倫解釋說,他并不是《伴侶》的編者,只是作者之一。他說:“司徒喬一九二八年十月十四日交給魯迅先生的伴侶社的信,內(nèi)容寫的什么,由于我不是伴侶社同人,也不是《伴侶》雜志編輯之一,所以無從知道。憑我的臆測,那可能是向魯迅先生約稿的信。” 后來《伴侶》并沒有刊出魯迅的文章,可見這次約稿并不成功?!栋閭H》第4期的出版時間是1928年10月1日,《伴侶》托司徒喬送給魯迅的《伴侶》應該是前四期中的三本,可能是前三期。這幾期都是純粹的生活內(nèi)容,大概入不了魯迅的法眼。
由此可見,作為“香港新文壇的第一燕”的《伴侶》,與中國內(nèi)地新文學息息相關(guān),是在其感召下產(chǎn)生的。的確,《伴侶》把視野放眼于全中國,第8期《伴侶》新年號上《新年大頭說點愿意說的話》一文開頭就向四萬萬中國人民問好:“陰暗的寒云都消散了,民國十八年的到來,也許同時把幸福的贈禮都帶來,帶來了四萬萬份了罷——盛哉觀也!”并希望中國讀者喜歡《伴侶》雜志,“祝福《伴侶》成為全國的伴侶!” 而第9期,《伴侶·再會》就已經(jīng)在歡呼《伴侶》在大陸的成功了:“從這一九二九年起,《伴侶》的足跡走遍了全國了!”
[注釋]
[1]黃康顯:《香港文學的發(fā)展與評價》,香港秋海棠文化企業(yè)一九九六年四月十五日初版,第9頁。
[2]楊國雄:《香港戰(zhàn)前報業(yè)》,三聯(lián)書店(香港)2013年10月第1版,第132頁。
[3]袁良駿《新舊文學的交替和香港新小說的萌芽》,《中國社會科學》,1997年第4期。
[4]侶倫:《香港新文化滋長期瑣憶》,刊于侶倫《向水屋筆語》,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85年版,第6頁。
[5]侶倫:《寂寞地來去的人》,《香港新文化滋長期瑣憶》,刊于侶倫《向水屋筆語》,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85年版,第30頁。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香港文藝期刊資料長編”(項目編號:19ZDA278)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中國社科院文學所
責任編輯:王金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