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元
縱觀整部中國古代文學史,但凡是在易代鼎革之際,總會涌現出一批獨具特色的詩人和詩作,唐末宋初、宋末元初、明末清初等,莫不如此。如何準確地把握易代之際的思想與文學的流變,如何揭示出其間作品內容與風格的普遍性和特殊性,如何評價其中的詩人群體和代表人物等,這些都是無法回避的話題。易代之際的文學研究,最核心的要素有三點:一是當時的社會、思想背景;二是遺民士人的人生經歷和心態(tài);三是遺民士人所創(chuàng)作的詩文作品。在如何處理這三者的關系上,李成文博士《裂變與重生:宋元之際詩歌研究》這一著作(下文簡稱“李著”)無疑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范本。除了該著作中可靠的結論之外,我們或許更應該關注其中科學有效的研究方法和扎實質樸的研究態(tài)度,這些更具有示范意義和指導價值??傮w而言,體現為以下三個方面:
一、知人論世
孟子說:“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盵1]而中國文學的批評傳統(tǒng)也往往重視文如其人的一致性,所謂“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言行相符不但是為人處世的標準,也是詩文創(chuàng)作的內在要求。李著在這方面的特色,略有兩端:一是將詩學批評建立在嚴密的考證之上,比如在論述戴表元的詩歌創(chuàng)作時,基本按照做年譜的方式,按戴氏的生平將其詩歌分期,這種穩(wěn)扎穩(wěn)打、步步為營的論述方式是可信可靠的;二是將詩人的道德品格置于詩學批評的范圍內,實踐“聽其言而觀其行”的評論標準,比如文中對方回的評論即是如此。
首先,李著將戴表元的詩歌創(chuàng)過程分為三個時期:丙子之變之前、丙子之變至大德甲辰、大德甲辰至去世。每一個節(jié)點都有其合理依據,且相應節(jié)點代表作的選取也頗為典型貼切,比如大德甲辰以后的第三期,李著在舉戴詩《丙午二月十五日以府檄出宿了巖》之前,舉戴氏《送屠存博之婺州教序》一文來闡釋其創(chuàng)作心態(tài):“可以仕而可以不仕,何也?其材與學可以仕,而其身可以不仕者也。不可以仕而不可以不仕,何也?其材與學不可仕,而其身不可以不仕者也?!盵2]在戴表元看來,士人有迫不得已而出仕的情況,而這個原因,戴氏在文中并沒有直接說出來,其實就是上文《丙午二月十五日以府檄出宿了巖》的“為此一餐謀”之句,正如李著所言,戴表元在考慮儒家之道的得失的同時,“并不意味著他否定謀食而仕”,如果一定要再找出一個理論,那么就接近于孟子所說的:“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盵3]李著將戴氏的詩與文放置在同一背景下考察,既體現了互證法,也為詩歌的解讀提供了真實合理的文本生成環(huán)境。
其次,李著在評論方回時,也明顯地體現了其知人論世的研究方法。方回律詩批評專著《瀛奎律髓》的問世,以及在此書中提出的“一祖三宗”說,這些都使他成為宋詩發(fā)展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其自身創(chuàng)作的《桐江集》、《桐江續(xù)集》也使他名噪一時。這些都是我們熟知的內容,李著的不同在于,將方回“變節(jié)仕元”的心理活動清楚地揭示了出來:“方回所追求的儒家思想人格與其在政治生活中的實際行為,無疑有著極大的距離,甚而可以說是完全相反的?!盵4]在駁斥方回為自己變節(jié)仕元的辯解時,李著從文獻出發(fā),以《嚴州歸附表》為例,指出了方回未做任何抵抗、主動率郡投降且盛贊蒙元偉大圣明的這一事實,其批評多有誅心之論。正是因為李著對方回的生平事跡和心理活動有足夠全面的了解和細微透辟的分析,所以在解讀方回“平淡中有至味”的詩風時,也就比旁人看得更為深入透徹。比如在論述方回晚年詩歌(如《為徐企題趙子昂所畫二馬》)時,認為其“抑郁不平之氣”,既無“杜甫憂時念亂的博大深厚,也無黃、陳孤介自守的高潔峭拔,只是個人一己之欲不能滿足的牢騷而已?!盵5]雖然持論略為嚴苛,但也能道出方回抑郁低落之氣并非僅僅緣于生活貧困這一事實。
類似的體現知人論世的例子還有很多,幾乎充滿整部著作,這也使其論述有的放矢、嚴謹可靠。上文中所講的知人論世,以“知人”為主;李著還有一部分內容是以“論世”為主的:除了論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李著還用了相當大的篇幅討論了當時的社會思想,從整體上看,思想背景也是“論世”的一個重要方面。比如在討論詩人金履祥時,李著用了一整節(jié)的內容詳細探討了其理學思想,剖析了其性命論的矛盾性,并由此指出其矛盾性“直接影響了他的人生選擇和心態(tài)”,這些分析都有助于讀者更加細致地了解金履祥詩歌創(chuàng)作的內在潛動力;此外,李著還分析了金履祥的遺民心態(tài),尤其是對“正統(tǒng)論”的闡釋,為金履祥編選《濂洛風雅》的動機找到了更合理的闡釋范圍?!跺ヂ屣L雅》中所選詩歌表現出對正統(tǒng)論的維護體現在很多方面,比如所選的《大順城》一詩,表現了張載希望從軍,抵御西復入侵的愿望,其中流露出明顯的尊華攘夷的傾向;編選胡寅的《題浯溪》,表現出對北宋文臣武將不戰(zhàn)而降的批判;編選張栻贊揚諸葛亮不遺余力地討伐曹魏的《諸葛武侯畫像贊》一詩,也是其正統(tǒng)論的曲折反映:這些都與金履祥的遺民心態(tài)有著直接的關系。其他諸如《濂洛風雅》中表現出的對“道隱”的選擇與堅守,以詩歌創(chuàng)作的方式對“孔顏之樂”的再現等,都在遺民心態(tài)的背景之下生發(fā)出其合理的邏輯空間。
再比如其他章節(jié)中,在討論佛教、道教與宋元之際的詩歌時,李著也多能為詩學闡釋提供一個宏大而深邃的思想背景。在論佛教對宋元之際詩歌的影響時,指出詩歌中所普遍存在的佛教的空寂澄明之境,從“人生境界”和“審美理想”兩個方面闡釋了其存在的合理性、必要性。文中所舉林景熙《東山渡次胡汲古韻》一詩“一川白鳥自來去,千古江山無是非”之句,體現詩人“破除妄念,獲得精神解脫,自由無礙”[6]的心理變化過程,詩歌雖然不必定做此解,但如此解讀無疑增添了其深刻性。再比如下文所舉的林氏《贈東谷上人》一詩,“山空諸念消,月墮孤禪悄”之句,既表現了“一個參禪者內在修養(yǎng)、悟道的體驗過程,又是時代變遷在詩人情感世界的具體體現。”[7]這種解讀,將時代、思想和個人的出處結合在一起的論述,顯然會細化文本的解讀,同時也增強了說服力。
又比如,在論述道教與宋元之際的詩歌時,指出“道教對宋元之際詩歌的高古飄逸之美”的影響,論道教對宋元詩歌題材的進一步拓展等,確實新穎,也確有其學理依據。諸如此類周密翔實而又層次清晰的論述,顯然與知人論世的原則是分不開的。
二、文本細讀
文本細讀是文學研究的必然要求。在古代文學的研究中,雖然很多時候還沒有細化到語義分析的層次,但重視文本、以文本為論述基礎的要求則有其必然的合理性,而李著在這方面也起到很好的示范性。總體而言,則又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在論述方式上,李著偏愛于把詩歌文本鋪排在將要論述的問題之前,讓使者由詩歌文本逐漸地自然地過渡到論述的核心。比如第五章《廬陵詩人群與劉辰翁》的第一節(jié),在論宋元之際的江西詩人大多具有忠君愛國之情時,首先列舉王義山《挽云屋徐侍郎》、王奕《到揚州》、劉辰翁《絕域改春花》、趙文《元日》、鄧剡《文文山畫像》諸詩。在閱讀過“到此彷徨猶不忍,國亡那敢計身安”“翻愁吳楚空遺彥,作史無人歲月昏”“茫茫皆漢土,無地種秦瓜”“小孩未醒人間世,尚擬今宵守歲樽”諸句之后,讀者在欣賞肯定詩人們高超的詩藝的同時,自然也就會相信李著所持之論。又比如第七章《忠臣義士詩人群體》第一節(jié)《忠臣義士詩人創(chuàng)作的群體特征》,在論及該詩人群體的“愛國情感”時,首先列舉了謝枋得、謝翱、汪元量、林景熙、鄭思肖等五位詩人的7首詩作,在讀過這7首詩之后,讀者應該會對宋元之際士人的愛國情懷有一種直觀、真實的閱讀體驗。而李著在解讀這7首詩歌時,重視并運用了“同而不同”的方式,著者指出:“忠臣與義士都表現了至大至剛的民族氣節(jié),但也有一些差異?!盵8]文天祥、謝枋得更多地表現出了“浩然之氣”和“昂揚斗志”,而鄭思肖則體現出“孤高峭拔”的氣節(jié)。這種分析方法既避免了材料的機械堆積,也避免了語言的單線平涂,更重要的是它符合各人詩歌的創(chuàng)作實際。再比如在第四章《遺民詩人群》第二節(jié)《西湖詩人群體》中,李著在論述該詩人群的愛國情感時,同樣是首列陳允平、周密、連文鳳、仇遠、白珽等人的詩作,以此使讀者對該詩人群體的創(chuàng)作內容和藝術風格有一個大致的了解。這種材料的羅列方式并不是簡單隨機地堆放在一起,而是經過了著者的精心挑選和有意排列,所以能在有限的空間里更有效地表達出其含義并對全書的結構起到良好的支撐作用。
其次,李著對同一詩人的多種詩歌風格給予了較為強烈的關注,這與文本的細讀自然也是分不開的,其中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方回和林景熙。
著者在論述方回的詩歌藝術特征時,舉了三個方面:雄深雅健、平淡中有至味、瘦硬拗峭。后兩方面從整體上看,是相互矛盾的。方回詩中的平淡是很容易理解的,著者也列舉了其《出歙港入睦界》《富陽田家》《清湖早春》等詩作來證明,其中“岸犬看船立,溪禽貼水飛”“霅霅割稻聲,自與割草異”“小雨漫空渾不覺,平湖點點見圓紋”諸句,確能給人以平淡之美,也體現了作者心思澄靜的狀態(tài),這也是讀者較為熟知的一面,但著作在此之外還指出了方回詩歌瘦硬峭拔的一面,這就具有開拓和補漏的意義。著者首引方回《讀放翁詩作》“虛翁亦嗜詩,瘦骨枯崚嶒”之句,這是理論上的內證,然后又引方回瘦硬拗峭一類的詩作,如《老馬行》《春思》等,這是創(chuàng)作上的內證。在《老馬行》中,方回用“發(fā)雕齒鈍兩衰暮,重到江南如隔生”之句,將“馬的遭遇與己的不平有機結合起來……筆拋跳躍、縱橫奇肆,瘦骨嶙峋,崛奇挺拔?!盵9]通過這首古體詩,讀者便已然能夠感受到方回詩歌瘦硬的一面,但著者又進而論述了最能體現方回瘦硬峭拔的變體和拗律,如上文《春思》“多端世故干戈后,大好春光老病中”之句,蒼勁剝落,大開大闔,確與黃庭堅“舞陽去葉才百里,殘子與公俱少年”“萬里書來兒女瘦,十月山行冰雪深”,以及陳與義“是非袞袞書生老,歲月忽忽燕子回”“山林有約吾當去,天地無情子亦饑”等句法極為相似。兩種不同風格的并存,也使我們更加準確地把握方回詩歌創(chuàng)作的全貌,其意義正如著者所言:“變體與翡翠蘭苕之綺麗、嫵媚、纖弱,掣鯨碧海之壯闊、遒勁、雄豪兩種審美范型相比,更有一種變極生新、神秘莫測之美?!盵10]
在論述林景熙詩歌風格時,著者將其分為“平淡悠遠”和“寄慨遙深”兩大類。前者如《中和節(jié)》《新晴偶出》《山中早行》《溪亭》《山陰秋懷》《初夏》等詩作,其中“風凍松枝山雀語,雪消菜甲野蟲飛”“月斜林影薄,石盡水聲微”“獨行穿落葉,閑坐數流螢”諸句,確實能夠體現出作者心志蕭散,從容觀物的高貴品質;后者如《萱草》《漁舍觀梅》《古松》《賦雙松堂呈薛監(jiān)簿》等詩作,其中“千年入風雅,一草寄綱?!薄吧搅知q古色,風雪自窮年”“不知天地有黃落,玄冥失柄春無功”諸句,或用比,或用賦,從而表現出詩人剛正挺拔的風骨和寓情于物的寄托。這兩種風格的并存不但反映出林景熙詩風的多樣性,而且也表現出其內心的矛盾憂郁和試圖尋求平衡的曲折過程。
再次,李著在論述時,注重運用比較分析法來揭示出相同(似)主題之下各位詩人的不同之處,這種比較也是以文本細讀為基礎的。比如同樣是以魯港之敗為創(chuàng)作題裁,文天祥的《魯港》將此戰(zhàn)的失敗聯系到南宋朝廷的“瓦解”,是從全局的層面來分析的,也體現出其闊大的胸襟和長遠的眼光;而汪元量《魯港敗北》只是一般意義上的歷史敘述,在同一問題的認識上確有“深淺之別”。再比如同詠張建封之妾關盼盼一事,文天祥《燕子樓》曰:“自古皆有死,忠義長不沒。但傳美人心,不說美人色?!敝卦谠u論關盼盼為張愔守節(jié),貴在其高風亮節(jié),這與文天祥一貫的忠義之舉非常契合;而汪元量的《燕子樓》只是通過“樓頭瓦解草如鬣”“野花叢里飛蝴蝶”這些具體的細節(jié)來抒發(fā)今非昔比之感,只是一般意義上的吊古之作,其精神內核較文天祥相去甚遠。
在進入論題之前,撲面而來的大量優(yōu)秀的詩作;同一詩人不同的詩歌藝術風格的闡釋;同一題材之下,詩人們的不同創(chuàng)作傾向:這些表述和區(qū)分,既有利于廓清宋元之際種類繁多的詩人群體的創(chuàng)作面貌,也有利于將不同詩人的特色呈現在宋元易代的大環(huán)境中。這些論述方式的一個總體核心便是文本細讀。
三、大家研究意識
1991年莫礪鋒先生發(fā)表了題為《加強對大家的研究》一文,其中的觀點頗能發(fā)人深省。莫文曰:“從表面上看,對某些大家的研究仍是相當熱鬧,以李、杜為例,十年來發(fā)表的研究杜甫的論文達一千五百多篇,專著也有幾十種,研究李白的論文估計也有五六百篇,數量不算少。但是除去那些重復前人觀點而無所發(fā)明或亂套時髦名詞而隔靴搔癢的‘研究文章以及汗牛充棟的賞析文章之外,又能剩下多少篇呢?……如唐代的韋應物、李益、孟郊、賈島,宋代的梅堯臣、陳師道、陸游、吳文英等大家,其研究水平的停滯不前更是有目共睹的?!盵11]從莫文發(fā)表至今已經過去了近三十年,對唐宋大家的研究雖然也取得了重大進步,比如全新的《杜甫全集校注》《李太白全集校注》《王安石全集》《蘇軾全集校注》《黃庭堅全集輯校編年》等已陸續(xù)出版,但這些大都是就文獻整理層面而言的,對這些大家詩藝的探討,卻只有少數學者取得了新的開拓。就整體而言,莫礪鋒先生所指出的“停滯不前”狀況并沒有得到充分的改善。
我們在沉思這種現象的同時,也應該指出這一現象存在的客觀原因:大家、名家的研究已經相當成熟,在全新的知識背景和深厚的國學功底形成之前,這種僵局恐怕一時很難打破。李成文博士的著作雖然沒有選擇唐宋大詩人作研究對象,但此著卻是很好地踐行了莫礪鋒先生所提出的大家研究意識。因選題的不同,李著是以一個時代背景下的詩人群體和詩歌流變?yōu)榭疾鞂ο?,而不是專門選取一位大詩人做專題研究。但在宋元之際的詩歌發(fā)展中,李著中所體現的大家研究的意識卻是相當明顯的,這一時期的大詩人諸如文天祥、汪元量、方回、劉辰翁、戴表元、金履祥、林景熙、謝翱、鄭思肖等幾乎全部被囊括其中,進而構成該著作的主體部分。為避免重復,下面選取李著中所論述的其他三位宋元之際的大詩人作簡要評析:文天祥、汪元量、謝翱。
在論述文天祥時,著者首先論述了“文天祥詩史的內涵”,并借文天祥評論杜甫詩史的文字,指出詩史的兩大要素:史之實和史之評。繼而指出文天祥“詩歌真實而又深刻地反映了南宋滅亡的整個過程”[12],在“文天祥詩史的春秋之筆”一段中,著者又從“筆削”和“用晦”兩個角度對文天祥以詩存史的寫作手法進行了深入的分析,所舉《留遠亭》《集杜詩·理宗度宗第二》等作品,也確能體現出文天祥詩歌中的微言大義。這些都是單獨就文天祥一人而進行的論述,文中還用了相當的篇幅來討論文天祥與汪元量詩史觀的不同,并指出:二人身份的不同決定了其“認識歷史的深度和廣度”的不同,所以文天祥的詩歌表現出“強烈的使命感和道德責任感”,而汪元量的詩作卻缺少了這種崇高之美。可見,在大家研究意識中,李著又體現出知以論世的原則。
李著對汪元量詩歌的評論,多集中在第七章的第三節(jié)——《汪元量的詩史精神》,在這部分內容中,李著首先單獨探討了汪詩的“野史之筆”,然后又將其詩史精神與杜詩進行了比較。在論汪詩的“野史之筆”中,李著有一段頗為中肯的論述:“汪元量既能宏觀把握歷史的巨大變革,又將目光投向那些正史史家不屑一顧或難以發(fā)現的歷史巨變。這種立體歷史的豐富性、復雜性,讓那些沉寂的、冷冰冰的歷史事件發(fā)出多樣的聲音?!盵13]的確,正史中沒有表現,或者說由于著述體例而不能表現的細碎內容,如《湖州歌》中所記載的宮女北上途中因無聊而畫眉彈棋、閑看打魚、南宋亡國之臣北返故土時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元人賜酒賜食于南宋亡國君臣等,在汪詩中都給予了充分的書寫,這些細節(jié)共同構筑起南宋的亡國史,為后人研究提供了更詳細的史料。此外,李著還將汪元量的詩史與杜甫進行了比較,認為杜詩對“當時的社會歷史有著十分驚人的預見性”[14],而汪詩則是對已然事實(小歷史)細致描繪;杜詩有“回環(huán)往復、沉郁頓挫之美”,而汪詩的“結構缺乏跳蕩多變”,李著舉汪詩《浮丘道人招魂歌》與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相對比,頗能說明這一特征??梢?,在大家研究意識中,李著又體現出文本細讀的原則。
謝翱的詩風前人已有較為充分的論述,比如《宋詩鈔》作者小傳說:“古詩頡頏昌谷,近體則卓煉沉著,非長吉所及也?!盵15]李著在李賀之外,將謝詩的淵源上溯到屈原和漢魏晉古詩,應當說在前人的基礎上是有所推進的。正如李著所指出的“主要是因為屈原以身殉國的愛國精神引起了他情感的共鳴”[16],因此謝詩中的《芳草怨》《廣惜往日》才有了合理的闡釋空間。謝翱于亂世思君,苦求而無所得,所以才會采用游仙的方式,以此學習屈原及其語辭,其體格也就和昌谷相近了。李著以時代背景為邏輯起點,以語辭對比為文獻基礎,從而得出謝翱詩學屈原的結論,其推論水到渠成、自然可信。除李著所列舉的《瓊花引》《短歌行》《楚女謠》之外,《秋日擬塞上曲》《擬古》《后瓊花引》《古別離》《冬青樹引別玉潛》《友人自杭回建寄別三首》《秋夜詞》等詩作也都能佐證李著的觀點,材料的豐富性也能從一個側面證明著者在推論時所依據的扎實的文獻基礎。
四、結語
綜上所述,李著著眼于宋元之際的整體詩歌創(chuàng)作,這是一個面;但其論述方法卻是以該時期的幾位重要詩人為對象各個擊破,這是一個個的點。點與面的充分結合,既讓讀者看到了宏大的論述模式,又讓這些論述落于實處,生根發(fā)芽。正如李著的題目所示——裂變與重生,宋詩隨著時局的動蕩與裂變,也走到了詩歌發(fā)展史的盡頭;重生的,是詩歌中積極昂揚的精神和獨善其身的、對心靈的革新和洗滌,從這個角度來看,宋元之際的詩歌又尋找到一條新生的道路。通覽全文可以發(fā)現:李著并沒有搬來一些時髦的理論,也沒有故作搖曳的弊端,而是從宋元之際的思想背景和具體的詩人詩作出發(fā),用傳統(tǒng)的研究方法一層層地剝開這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深層心緒,一篇篇地比較分析詩作中的同與不同,這種近似笨拙卻極為高效的研究方法,在今天理論先行、忽視文本解讀等不良風氣尚未得到有效遏制的環(huán)境下,或許是更應該值得肯定和提倡的地方。
參考文獻:
[1]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24頁。
[2]李成文《裂變與重生:宋元之際詩歌研究》,文化藝術出版社2018年版,第115頁。按,下文材料源于此書者,僅注明頁碼。
[3]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20頁。
[4]李成文《裂變與重生:宋元之際的詩歌研究》,第272頁。
[5]李成文《裂變與重生:宋元之際的詩歌研究》,第317頁。
[6]李成文《裂變與重生:宋元之際的詩歌研究》,第45頁。
[7]李成文《裂變與重生:宋元之際的詩歌研究》,第46頁。
[8]李成文《裂變與重生:宋元之際的詩歌研究》,第197頁。
[9]李成文《裂變與重生:宋元之際的詩歌研究》,第318頁。
[10]李成文《裂變與重生:宋元之際的詩歌研究》,第319頁。
[11]莫礪鋒《加強對大家的研究》,《中國詩學》,1991年第1輯。
[12]李成文《裂變與重生:宋元之際的詩歌研究》,第210頁。
[13]李成文《裂變與重生:宋元之際的詩歌研究》,第228頁。
[14]李成文《裂變與重生:宋元之際的詩歌研究》,第232頁。
[15]吳之振等《宋詩鈔》,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828頁。按,《宋詩鈔》小傳只是就謝詩大體而言,其實也有例外情況,比如《寒食姑蘇道中》“天陰月不死,江晚汐徐生”之句就仍帶有昌谷韻味。
[16]李成文《裂變與重生:宋元之際的詩歌研究》,第240頁。
(作者單位:泰州學院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