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與李小二的交往中看林沖的性格

吳小麗

高中語文必修教材中《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一文選自《水滸傳》第十回，選段中敘寫了林沖與李小二的短暫交往，但林沖的性格在這段短暫的交往中得到了立體而鮮明的刻畫。本文擬就此作一番簡要的分析，并兼談小說人物性格的挖掘方法。

一、林沖的性格在他對人、對事的態(tài)度中

選文從林沖在牢城營前閑走時偶遇酒生兒李小二寫起，在寫兩人見面寒暄之前，先交代李小二其人，這里用到的是插敘手法。這段插敘是從介紹李小二的角度來寫的，而對刻畫林沖性格來說，則是側(cè)面描寫的方法，也是從人物對人、對事的態(tài)度的角度入手的。李小二先前在東京時，偷了店主人家財，被捉住了，要送官司問罪。這個事件，讓林沖遇上了，他是怎么看，怎么做的呢？在旁人看來，是李小二活該，一般人要么幸災樂禍，旁觀看熱鬧，要么漠不關心，避而遠之。稍有同情心者，或者幫腔說兩句好話，或者惋惜地唉嘆一聲。而林沖遇上了此事，想到的是事息寧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此“主張陪話”“免送官司”，對李小二，不但“與他賠了些錢財”，讓他脫免得救，而且“赍發(fā)他盤纏”，離開“安不得身”的東京。在這個事件中，林沖表現(xiàn)出來的是對弱小者的同情、救人于危難的擔當、主動賠話賠錢的正直、舍財救人的慷慨與替弱小者日后生活著想的真誠。

二、林沖的性格在他自身的言行中

對于李小二“恩人不知為何事在這里？”的發(fā)問，林沖指著臉上道：“我因惡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場官司，刺配到這里。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不想今日到此遇見。”從刻畫林沖性格來說，這里是人物對人、對事的態(tài)度的角度，是直接描寫人物自身言行的方法?！爸钢槨笔橇譀_的動作，后面的三句話是林沖的語言。林沖被發(fā)配滄州之前，臉上被刺了字，即被打了金印。從林沖的動作、語言看，他對高太尉設計誣陷他這件事的態(tài)度如何呢？“指著臉”對李小二解說，表明林沖已是心態(tài)平和地接受了罪囚身份，他明知是高太尉“生事陷害”，使自己“受了一場官司，刺配到這里”，盡管心有不甘，極力為自己申辯過，但在高太尉的強權面前，他選擇了曲從忍耐?！耙驉毫烁咛尽敝械摹皭毫恕本尤怀姓J自己有過失了，是自己有得罪高太尉的地方，導致高太尉的不滿與懲罰;尤其是“高太尉”的稱呼，居然沒有憤恨，還是以職務尊稱高俅。“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一句，雖有對未來的茫然，但儼然安于命運的安排，接受牢城營管營差遣。林沖對高俅陷害自己的態(tài)度，他此處的言行表現(xiàn)，刻畫出他委曲求全、軟弱忍讓的性格，也是他心存幻想，期待日后獲得重用的心理使然。林沖對曾是自己最為要好的同僚陸虞候說過“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陸虞候也對林沖說過“如今禁軍中雖有幾個教頭，誰人及得兄長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當時的林沖確實是被高俅看重的，當高俅得知干兒子高衙內(nèi)為林沖的老婆著迷，精神憔悴，若不害了林沖性命，讓他老婆和衙內(nèi)在一處，已定送了衙內(nèi)性命，高俅頗有些為難地“尋思”道：“如此因為他渾家，怎地害他？……若為惜林沖一個人時，須送了我孩兒性命，卻怎生是好？”這從側(cè)面印證高俅比較看重林沖，林沖懷才不遇，卻對高俅日后重用自己抱有幻想，因而委曲求全，茍且隱忍。當然，林沖對李小二的此番言行，將自己的遭遇與心理和盤托出，無所隱瞞，不作掩飾，表現(xiàn)出他的為人厚道，誠實待人。

在與李小二的交往中，以人物自身的言行刻畫性格的還有十分精彩的一處，那就是李小二將東京來的尷尬人在他店里請管營、差撥吃了半日酒的情況告訴了林沖。林沖得知“差撥口里訥出高太尉三個字來”、差撥還說“都在我兩個身上，好歹要結果了他”之后，他問清楚了來人中有要害他的陸虞候，當下“大驚”，脫口大罵：“那潑賤賊，敢來這里害我！休要撞著我，只教骨肉為泥！”李小二勸他不住，林沖“大怒”離去，“先去街上買把解腕尖刀，帶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尋，”“次日天明起來，洗漱罷，帶了刀，又去滄州城里城外，小街夾巷，團團尋了一日”。這里有林沖“大驚”“大怒”的神態(tài)，有憤恨的語言，更有買刀尋仇的動作，面對曾經(jīng)的好友陸虞候先是欺騙自己，而后陷害自己，現(xiàn)在居然追殺自己，林沖此番驚怒的言行表現(xiàn)出一個血性男兒的必然反應，痛恨背叛友情的小人，有仇必報，哪怕豁出命去，也要手刃仇人而后快，林沖急性剛烈的性格得以鮮活呈現(xiàn)。

三、林沖的性格在他與李小二的關系中

“李小二就請林沖到家里面坐定，叫妻子出來拜了恩人”，選文第二段開始寫李小二夫妻與林沖的交往了，這是從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角度來刻畫林沖的性格。一邊是李小二夫妻因為“正沒個親眷，今日得恩人到來”，所以歡喜不已;一邊是林沖有些顧慮：“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兩口。”一邊是李小二毫不在意，堅持讓林沖“但有衣服，便拿來家里漿洗縫補”，熱情管待林沖酒食，“不時間送湯送水來營里，與林沖吃”;一邊是林沖過意不去，“因見他兩口兒恭敬孝順，常把些銀兩與他做本銀”。從李小二的角度看，他是知恩圖報，視林沖為親人，真心管待孝順林沖;從林沖的角度看，他昔日救助李小二，并不圖回報，他先是自稱“罪囚”，擔心“玷辱”對方，而在對方真心管待自己之后，“常把些銀兩與他做本銀”，表明林沖心地善良，落難時刻依然為他人著想，不愿給別人添麻煩，對別人的熱情厚待心懷感激。

四、林沖的性格在空白情節(jié)中

小說要在有限的篇幅里容納豐富的情節(jié)內(nèi)容，就不可能事無巨細都加以詳細敘述，概述、略寫、留下空白自然是必須的手段。李小二在牢城營前偶遇林沖之后，當即就請林沖到家里去，夫妻二人熱情管待林沖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來相請，因此林沖得店小二家來往，不時間送湯送水來營里，與林沖吃”?！安粫r間”其實就是概述，不是特定的某一次，而是此后的很多次，表明此后的李小二時間與林沖往來，管待孝順林沖很是殷勤周到，體貼有加。李小二覺得請管營和差撥吃酒的兩個東京人“來得不尷尬”，他從差撥口里訥出高太尉三個字來，心下疑惑“這人莫不與林教頭身上有些干礙”。他老婆當即讓他去營中尋林教頭來認他一認，李小二阻止了，說：“倘或叫的他來看了，正是前日說的什么陸虞候，他肯便罷？做出事來，須連累了我和你。你只去聽一聽再理會?！崩钚《谥械摹扒叭照f的什么陸虞候”與前面的“不時間”，正是概述與空白情節(jié)，需要讀者展開想象，合理補充。既然是概述了較長一段時間李小二與林沖之間的往來，在這段往來的時間，林沖自然會給李小二講一講被陷害的經(jīng)歷，自然會提到陷害他的人，這才有李小二說的“前日說的什么陸虞候”。“倘或叫的他來看了，正是前日說的什么陸虞候”一句中的“什么”用得甚妙，表明林沖在與李小二的多次相聚、多次交談中，給李小二說了他經(jīng)歷的很多事，李小二當時聽了未必上心，未必都記得住，對于林沖給他講過的陸虞候，李小二記得不很清楚，但似乎有些印象，所以用“什么陸虞候”。從林沖與李小二交往的空白情節(jié)中，正可以看出林沖的坦誠、爽直，對李小二的信任，將李小二當親人，也折射出林沖的單純、防備意識弱。當然，這里也有林沖被陷害的苦悶，遇到了一個并未深交的“熟人”李小二，竟然敞開心扉講遭遇、倒苦水，這是他懷才不遇、對未來抱有幻想的境遇使然，也是他待人真誠、善良單純的性格使然。

五、林沖的性格在看似矛盾的情節(jié)處

李小二為了弄清楚與管營和差撥喝酒密談的東京人到底有什么企圖，他“自在門前理會”，而讓他老婆去閣子背后偷聽。他老婆偷聽后，出來說道：“他那三四個交頭接耳說話，正不聽得說什么。只見那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去伴當懷里取出一帕子物事，遞與管營和差撥，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銀。只見差撥口里說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結果他性命。”而后面李小二將“要緊話”告訴林沖時，說的是：“卻才有個東京來的尷尬人，在我這里請管營、差撥吃了半日酒。差撥口里訥出高太尉三個字來，小人心下疑惑。又著渾家聽了一個時辰，他卻交頭接耳，說話都不聽得，臨了只見差撥口里應道：‘都在我兩個身上，好歹要結果了他?！鼻懊嬲f的是“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結果了他性命”，后邊卻是“都在我兩個身上，好歹要結果了他”，這樣前后不一致的情節(jié)，如何理解？其實，這是以李小二夫妻的言行來側(cè)面刻畫林沖的性格。前面是李小二的老婆在閣子背后聽了之后說的，后面是李小二轉(zhuǎn)述他老婆的話，他老婆講差撥說“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結果他性命”，李小二轉(zhuǎn)述他老婆的話，說差撥口里應道“都在我兩個身上，好歹要結果了他”。這種轉(zhuǎn)述之誤，看似矛盾，實屬正常，更顯生活真實。這種誤傳，自然有李小二的推理依據(jù)，因為他知道里面有管營與差撥在喝酒，東京來的兩個人悄悄地給了一帕子的金銀給他們，他兩人既然收了錢，自然會答應辦事的，所以在李小二的潛意識里自然是管營與差撥都會當場表態(tài)的。這處看似矛盾的情節(jié)從側(cè)面表現(xiàn)陸虞候與管營喝酒密謀的詭秘狡詐，一再三叮囑李小二“我自有伴當燙酒，不叫你休來”，二是送給管營與差撥的東西用帕子包著，三是與管營、差撥交頭接耳低聲說話，這就營造了一種緊張危險的氛圍，暗示林沖即將面臨未知的兇險，陸虞候的陷害追殺顯示出林沖的逆來順受、軟弱忍讓。這里以李小二夫妻對林沖的緊張擔憂與保護心切，側(cè)面表現(xiàn)林沖向來仗義行俠、慷慨助人而贏得了敬重與關愛。

六、林沖的性格在前后不同事件的聯(lián)系中

林沖初到牢城營，因為送了差撥、管營銀子，又有柴大官人柴進的書札，所以得到管營的看顧，差撥提議讓林沖看管天王堂，管營也答應了。這天王堂是“營中第一樣省氣力的勾當，早晚只燒香掃地便了”，免除了別的囚徒“從早起直做到晚”的勞累，在另外得到林沖三二兩銀子之后，差撥開了林沖的項上之枷。這樣，林沖在天王堂自在得很，無人來拘管他。

林沖買刀尋仇的第六日，管營叫喚林沖到點視廳上，說是因為柴大官人面皮，要將他換到“好似天王堂”的大軍草料場，將看管草料場的老軍換來守天王堂。草料場真的是不錯的地方，按管營的說法，林沖可以“在那里尋幾貫盤纏”，按李小二的說法，“那里收草料時，有些常例錢鈔。往常不使錢時，不能夠這差使”。

從看管天王堂，到換去看管草料場，這前后兩件事的發(fā)展是符合事理邏輯的，因為林沖送了銀子，又有柴大官人的書札，得到管營的額外照顧是合乎情理的事。所以李小二勸林沖“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沒事便好了”。但因為陸虞候從東京來與管營、差撥密謀過，而且收受了陸虞候的“一帕子物事”，所以，林沖心里有踏實，覺得管營給他換地方之舉有些怪異，因此對李小二道出了自己的疑惑：“卻不害我，倒與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守天王堂與守草料場這前后不同的兩件事，因為有了陸虞候酒店密謀一事，林沖便有了顧慮，有了疑惑，認為管營不害他有些不正常，反倒給他好差使，難免另有用心。這里正表現(xiàn)出林沖的警惕性之高，警覺性之強。因為曾經(jīng)的好友的背叛，仇人的陷害、追殺，令他不敢再輕信他人，讓他時刻感覺生存環(huán)境的危險，處于緊張恐懼之中的林沖有此疑惑，是他防范自保意識的表現(xiàn)。

管營將林沖從天王堂換到草料場，引起林沖如此這般的疑慮，而在與李小二的交往中，林沖先是指著臉上的刺字告知自己的“罪囚”身份，而后“不時間”接受李小二夫妻的請吃，還將自己被陷害的經(jīng)歷說與李小二夫妻，其中還說到了陷害他的陸虞候。對管營有較強的防范心理，而對李小二夫妻不設防，這前后不同的事件中，折射出林沖怎樣的性格呢？這需要從林沖的身份與抱負來解密。林沖身為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地位依然低下，備受壓抑，用他自己的話說“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就連寄居在柴大官人門下的洪教頭都曾輕蔑他，冷淡他，即是明證。所以他對處于社會最底層的弱小者李小二有同情，有親近，對李小二夫妻在他危難之時的熱情款待有感激，有信任，有依賴。林沖雖為下級軍官，但他確實自恃有才，武藝高強，對未來前途充滿期待，但在一連串的欺騙、誣陷、打壓、追殺面前，他失去了對統(tǒng)治階層的信任，管營作為統(tǒng)治階層的基層管理人員，職位雖不高，但因為與陸虞候有密謀，與高太尉有了瓜葛。所以林沖由痛恨陸虞候，防范高太尉而對管營有猜疑，就在情理之中了。對管營與李小二夫妻的不同態(tài)度中，表現(xiàn)林沖的敢愛敢恨，同情、親近、信任弱小者，對統(tǒng)治者既有幻想，抱期待，又有憤恨和提防。

七、林沖的性格在特定的詞句中

小說中的人物性格常常蘊含在特定的詞句中，這種詞句可能是容易被人忽略的尋常詞句，也可能是內(nèi)涵比較隱晦的詞句，也可能是文中反復出現(xiàn)的語句，還可能是議論性的點睛句。前面所分析的“倘或叫的他來看了，正是前日說的什么陸虞候，他肯便罷？”一句，便是容易被人忽略的尋常語句，此句折射出林沖的坦誠、爽直、善良與單純。李小二阻止他老婆想去營中尋林教頭來認他一認的想法，說：“你不省得。林教頭是個性急的人，摸不著便要殺人放火?！边@是揭示林沖性格的點睛句。李小二從當年受到林沖救助一事中，對林沖的性格有所了解，面對因偷店主人家財被捉住，要送官司問罪的李小二，林沖主動出面，主張賠話，而且?guī)屠钚《r錢財脫免。李小二從這里看出了林沖好打不平，同情弱小者的俠士性格。考慮到李小二“京中安不得身”，林沖又立馬“赍發(fā)他盤纏”，離開東京去異地謀生。李小二由此看到了林沖風風火火、雷厲風行的性格。林沖幫他，就是林沖對店主人家仗勢欺壓弱小者的不滿，對一個陌生的弱小者遭受欺壓尚且如此，面對仇人的追殺，可想而知武藝高強的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絕對不會善罷甘休。所以，李小二這一個點睛句鮮明地揭示出林沖嫉惡如仇、敢作敢當、雷厲風行的性格。

小說塑造人物形象，刻畫人物性格不可能只采用單一的某種方法，而是綜合運用多種方法的。《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的選文中，單就林沖與李小二的交往看，因為綜合運用了多種方法，所以林沖的形象被刻畫得立體圓滿而鮮活突出。當然，小說刻畫人物性格還有其他的方法，需要讀者從文本情節(jié)內(nèi)容出發(fā)去精研深挖。

[作者通聯(lián)：江蘇儀征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