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文化建設實踐路徑的類型化分析

毛一敬

摘 要：遵循“村莊本位”的研究視角，立足于對變遷中鄉(xiāng)村社會文化需求的分析，發(fā)現(xiàn)農民閑暇生活單調乏味和村莊秩序面臨危機是現(xiàn)階段鄉(xiāng)村文化建設亟須回應的兩個問題。基于此將鄉(xiāng)村文化建設區(qū)分為回應農民閑暇文化需求的日常性文化建設和回應村莊精神文明和社會秩序需求的引領性文化建設，前者強調文化建設的實踐性和生活化特點，后者強調文化建設的先進性和儀式性特征，并基于具體案例對兩種文化建設的實踐主體、文化內容和文化供給形式等實踐機制進行分析，從而將整體性、學理化的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研究進行在地化的操作和理解，豐富已有研究視角。

關鍵詞：農民文化生活;農民閑暇;社會秩序;日常性文化建設;引領性文化建設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項目“村莊‘空心化背景下基層黨組織服務能力建設研究”（17YJC710091）。

[中圖分類號] G123 [文章編號] 1673-0186（2020）003-0119-012

[文獻標識碼] A ? ? [DOI編碼] 10.19631/j.cnki.css.2020.003.010

一、問題的提出

《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實施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意見》明確提出，鄉(xiāng)村振興，必須堅持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一起抓，提升農民精神風貌，提高鄉(xiāng)村社會文明程度[1]，文化建設作為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應有之義和重要手段，在新時期面臨著新的機遇和挑戰(zhàn)。已有的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研究，從文化建設實踐、存在的困境、解決對策等方面進行了多角度分析，奠定了進一步研究的基礎。

首先是關于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的著眼點和落腳點的確定問題。鄉(xiāng)村文化建設首先需要將抽象的文化概念在地化操作成為能夠具象感知的客體，這同時也確立了學者進行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研究的出發(fā)點。張良將農村文化分為以公共文化設施為代表的實體性文化、以道德倫理為代表的規(guī)范性文化、以價值信仰為代表的信仰性文化三類，并提出農村文化重建必須從實體性、規(guī)范性、信仰性三個文化層面同時著手[2]。王家新等學者認為，鄉(xiāng)村文化主要包括五大基本要素，分別是作為文化參與者和傳承者的農民群體;作為文化共同體的農村聚落內的文化設施、設備和場所;農村社區(qū)與外界的物質和信息交換渠道;與農村文化活動相配套的組織和制度;以及面向農村的文化產品和服務，并基于對這五方面的實踐調研，對鄉(xiāng)村文化建設進行現(xiàn)狀分析和戰(zhàn)略思考[3]。

其次，學者從以下角度出發(fā)，指出鄉(xiāng)村文化建設存在的問題并針對性地提出對策和建議。第一，立足于鄉(xiāng)村社會物質資源匱乏而文化建設投入不足現(xiàn)狀，學者從制度建設的角度提出要不斷推進文化領域的供給側改革，形成健全的供給體系，為農村提供豐富多樣的文化產品和服務[3-4];第二，立足于長期以來政府主導的自上而下的文化供給方式，以及由于與農民文化需求脫節(jié)而出現(xiàn)的資源閑置和資源浪費，學者指出文化供給方式上要強調村民主體性作用的發(fā)揮和對鄉(xiāng)村社會的動員[5-6];第三，立足于現(xiàn)代性的文化產品與鄉(xiāng)村社會的不相適應，學者提出鄉(xiāng)村文化建設要加強對村莊本土性文化資源的發(fā)掘、利用和保護，不只是“送文化”，而且要“種文化”[7-8]，要促進村莊中農在文化建設中作為承接主體作用的發(fā)揮[9]。

已有研究為鄉(xiāng)村文化建設提供了豐富的理論和實踐指導，富有啟發(fā)，但在以下方面還有待進一步擴展：首先，已有研究關于鄉(xiāng)村文化的著眼點往往從鄉(xiāng)村文化本身出發(fā)，在村莊內部識別出相應的文化因素，將其作為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某種程度上，這是一種以“鄉(xiāng)村文化”為本位的研究視角。在此基礎上，本文將研究視角定位于農民的文化需求，通過對農民文化生活實踐的分析，對農民和村莊社會的文化需求進行定位，再針對性地進行相應的文化建設實踐機制分析，是一種“村莊本位”的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研究進路。其次，在研究視角上，無論是為了實現(xiàn)資源供給與需求對接而進行的體制機制創(chuàng)新研究，還是強調村莊動員、主體培育和內生資源發(fā)掘在鄉(xiāng)村文化建設中的重要性，本質上還是將政府作為資源供給主體，將村莊社會和村民當做文化建設客體，遵從著自上而下的資源輸入和實現(xiàn)資源更好落地的研究路徑。與此不同，本文從村莊社會出發(fā)，立足農民文化生活實踐現(xiàn)狀，分析農民最為迫切的文化需求，再基于農民文化需求特點和類型分析，探尋有效的文化建設路徑。在這種自下而上的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研究視角下，政府角色的發(fā)揮表現(xiàn)出很大的彈性，與“資源本位”下需要政府時刻在場進行監(jiān)督控制不同，不同類型的文化建設機制政府扮演的角色也具有差異性。最后，已有研究基于對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現(xiàn)狀的整體性分析提出一般性的理論構想和實踐建議，因為沒有看到鄉(xiāng)村的社會文化需求本身具有層級性和差異性，使得關于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的研究建議或是過于理想化而難以發(fā)揮實踐效益，或是將鄉(xiāng)村文化建設變得過于簡單化和庸俗化。本文基于對變遷中鄉(xiāng)村的人口特點和社會特點的分析，識別出農民不同的文化需求，并結合具體的鄉(xiāng)村文化建設實踐案例深入分析其運行機制，以期從中提煉出鄉(xiāng)村文化建設有效可行的實踐路徑。

與“文化本位”和“資源本位”的研究視角不同，本文立足于村莊社會，在對轉型鄉(xiāng)村的社會特點和農民特點分析的基礎上發(fā)現(xiàn)：一方面，從農業(yè)生產中解放出來的在村主體雖然有大量的空閑時間，但卻面臨著生活單調乏味，日常閑暇無處安放的困境;另一方面，鄉(xiāng)村社會的傳統(tǒng)秩序在外部力量沖擊下不斷瓦解，傳統(tǒng)價值標準的規(guī)范性越來越弱，村莊面臨著秩序危機。鄉(xiāng)村文化建設迫切需要對這兩方面問題作出回應，雖然兩者在本質上相互依靠并相互轉化，但在實踐中表現(xiàn)出不同的運行邏輯。因此本文將鄉(xiāng)村文化建設分為回應村民閑暇生活的日常性文化建設和回應村莊秩序及鄉(xiāng)村精神文明的引領性文化建設，并基于具體案例分別對兩種文化建設的實踐機制進行分析，以期豐富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研究。本文分析思路如圖1所示。

二、變遷中的鄉(xiāng)村社會及其文化建設需求

溫鐵軍指出，任何制度安排都不過是宏觀環(huán)境制約下要素機構變化的結果，而不是它的前提[10]。文化建設作為社會上層制度安排的一部分，本身也是對村莊社會要素變遷的回應。市場化和城市化是鄉(xiāng)村文化建設重要的宏觀外部環(huán)境，在此背景下農民家庭生產生活的變遷及村莊社會結構與之發(fā)生的共變，是影響鄉(xiāng)村文化建設最重要的變量。

（一）單調乏味的農民閑暇

打工經濟背景下，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是農民家庭勞動力再生產模式的基本特征，80%的農民家庭都可以同時獲得子女在外務工收入和父母在村務農收入[11]。農民家庭這一生計模式決定了：一方面，市場務工成為農民家庭貨幣收入的主要來源，不僅為家庭發(fā)展帶來了較好的物質條件，也釋放了作為在村主體的家庭剩余勞動力在農業(yè)生產外自由活動的空間;另一方面，隨著農業(yè)生產在家庭經濟收入中的地位不斷下降，農民家庭土地投入呈不斷收縮之勢。借助機械化手段和作物品種的改良，繁重的農業(yè)耕作也越來越變得休閑化，鄉(xiāng)村社會中的農民不再一年到頭忙忙碌碌，在完成基本的農業(yè)生產任務后還有大量可供支配的閑暇時光。

從廣義上，學者將閑暇時間界定為勞動時間以外用于消費產品、休息放松、促進自身發(fā)展的活動時間[12];人在溫飽問題沒解決的時候，迫于生存的壓力難得休閑，休閑更多是為了恢復體力和腦力;當人擺脫了生存壓力，閑暇生活更多地被視為是一種生命的存在狀態(tài)，是感受生命的充實、愉悅和學習社會文化以發(fā)展完善人自身的一個過程[13]。若以與勞動時間的對比來定義閑暇，村莊的經濟機會特點和農業(yè)生產特點使得在村主體都是“有閑階級”。市場經濟背景下，村莊社會的生產性價值逐漸下降，底線保障功能不斷凸顯。農民依靠熟人社會關系網絡、土地和房屋，在村莊維持著低積累和低消費的生活實踐。

已有關于農民閑暇的調研發(fā)現(xiàn)，看電視、打牌、閑呆著無所事事是農民閑暇時間的主要度過方式[14-15]。農民閑暇生活以個人為主體，以家庭為主要活動場域，表現(xiàn)得單調乏味。甚至在一些農村，由于缺乏引導和組織，在外來因素的作用下農民閑暇不斷發(fā)生變質，賭博、惡性人情競爭乃至邪教都從邊緣走向中心[16]，這些落后的文化形式對村民家庭和村莊社會造成較為嚴重的消極影響。與生產活動具有明確的目的性、意義感等價值生產功能不同，對在村主體來說，如何重新賦予生產活動剩余的大量空閑時間以意義，豐富農民閑暇文化生活，是村莊文化建設首先要回應的問題。

（二）面臨秩序危機的村莊社會

市場化和城市化不僅改變了農民家庭的生計模式和生活狀態(tài)，還在村莊社會層面產生影響。農民家庭主要生計模式的非農化不斷瓦解著村莊社會建基于農業(yè)生產上的協(xié)作互助體系，農民之間基于農業(yè)生產建立的利益關聯(lián)不斷弱化。同時村莊主要勞動力進入市場務工，村莊社會內部的生活互助體系由于人的不在場而難以維系，通過市場務工獲得貨幣積累使農民越來越傾向于通過市場購買服務的方式獲得家庭基本生活需求的滿足，這又不斷瓦解著村民生活上的互助體系。因此在資源匱乏的中西部農村，農民基于生產生活形成的社會關聯(lián)不斷弱化，農民之間越來越成為無關的個體，村民的集體行動能力也不斷瓦解。除了市場因素對村莊的塑造，行政因素也影響著村莊實踐樣態(tài)。隨著農業(yè)稅費的取消，基層政府也從直接組織村莊公共品供給中退出，使得現(xiàn)階段建立在公共財政和農村社區(qū)基礎上的公共品供給制度難以施行，由于國家財力不足及社區(qū)自組織能力缺乏，農村公共品依然缺乏[17]。

這一背景下，村莊社會面臨新的治理難題。有學者指出，村莊社會出現(xiàn)了嚴重的倫理危機[18]，一方面，在村莊社會弱關聯(lián)的背景下，原本對村民行為進行規(guī)范和指導的鄉(xiāng)風民俗、村規(guī)民約不再能夠對個體行為產生約束，鄉(xiāng)村社會各種“小道理”大行其道，村莊公共事項中無公德的個人崛起，鄉(xiāng)村社會面臨著秩序危機;另一方面，政府引領的公共價值在村莊社會浮于表面，勤勞樸素的傳統(tǒng)美德被市場化帶來的享樂主義和娛樂主義所取代，鄉(xiāng)村社會賭博之風盛起、各種地下教會蔓延迅速、燒香拜佛等迷信活動重新興盛，在此沖擊下，農村原有的歷經幾千年綿延的文化傳統(tǒng)迅速解體，農村出現(xiàn)了文化“荒漠化”[19]，鄉(xiāng)村精神文明建設面臨危機。

對轉型期鄉(xiāng)村社會的結構特點及其文化需求特點的深入分析發(fā)現(xiàn)，豐富農民閑暇生活和通過精神文明建設重塑村莊秩序，是鄉(xiāng)村文化建設亟須回應的兩個問題。兩種文化需求雖然統(tǒng)一于農民的日常生活實踐，但在具體的實踐機制和建設要求上存在一些差異?；貞r民閑暇生活的文化建設強調供給的文化產品具有實踐性和日常性特征，是村民喜聞樂見并能常態(tài)化實踐的文化形式，要求一種“下里巴人”的文化內容，農民是其實踐主體;而回應實現(xiàn)村莊精神文明的文化建設除了內含著農民享有豐富的日常文化實踐外，還強調符合時代發(fā)展潮流、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先進思想和文化內容對村莊社會的引領，強調利用先進文化對群眾的教育和對村莊落后文化的改造，因此，這一層面的文化建設更強調其先進性、引領性、示范性，也更強調政府主導作用的發(fā)揮。下文結合具體案例，對兩種類型的文化建設實踐及其機制進行分析。

三、日常性文化建設及其實踐機制

立足于農民村莊文化生活實踐，將回應村民日常閑暇生活需求的文化建設稱為日常性文化建設，其突出特點是強調文化服務的實踐性和日常性，參與文化活動成為農民閑暇生活的主要度過方式，農民大量無所依托的空閑時間通過參與文化活動被重新賦予意義。

（一）案例經驗介紹

案例一：老有所樂的老年人協(xié)會

湖北沙洋賀集村是中西部較為典型的農業(yè)型村莊，在村莊主要勞動力進城務工背景下，老人作為在村主體，承擔著農業(yè)耕作的責任，較為便利的農業(yè)耕作條件使老人在完成農業(yè)生產任務后，有大量的閑暇時光。2002年，在外來資源的支持下，村莊成立老年人協(xié)會，確立了固定活動場所。老年人協(xié)會致力于“老有所樂、老有所能、老有所得”，老年人既是參與主體，也是管理主體，自主運行。協(xié)會設有電視、報紙、棋牌等娛樂設施以及婦女舞蹈表演等常規(guī)性活動。經過多年運行，老年人協(xié)會成為村莊老人日常閑暇活動的主要去處，協(xié)會活動成為村莊老人日常閑暇生活的主要度過方式① 。

案例二：“敲門小組”的村莊互助

魯東D村是城市近郊農村村莊，依托較近的市場距離和豐富的務工機會，農民較早實現(xiàn)了生產方式的非農化轉型。村莊成為村民主要的生活場所，村民居住緊密，日常交往密切，鄰里關系融洽。中青年嵌入市場務工，村莊是老年人的生活和養(yǎng)老空間。考慮到村莊有些獨居老人生活不便或可能會面臨一些生活風險，幾個村民自發(fā)成立“敲門小組”，對村莊高齡獨居老人提供日常關懷，具體活動內容包括，時常到獨居老人家中，了解老人的身體狀況、幫助老人買菜、做家務等。通過幫助村莊老人，“敲門小組”成員退休后的閑暇生活也變得充滿意義和價值感② 。

通過調研發(fā)現(xiàn)，這些案例具有以下特征：

第一，組織化的文化活動方式。無論是老年人協(xié)會還是“敲門小組”，村民都是以組織化的方式進行日常閑暇活動。這一組織形式既可以是農民自發(fā)組織形成后政府給予一定的支持，也可以是政府支持下農民組織成立，村民通過實踐參與的方式獲得閑暇活動需求的滿足。相比于個體化、私人化的休閑方式，將村民納入公共空間中組織共同文化活動，不僅能夠滿足其娛樂需求，還能夠滿足其交往需求、情感需求等。

第二，與農村日常生活實踐相符合的文化形式。老年人協(xié)會提供的電視、報紙、棋牌、舞蹈表演等文化活動都是村莊老人最為喜聞樂見的文化形式，迎合了老年人的基本文化需求，對老年人具有吸引力，并能夠作為一種日常閑暇生活方式被老年人所樂于接受。“敲門小組”所進行的互助行為也是融合于退休農民的日常閑暇生活，自然而有意義。

第三，低成本、低投入的組織方式。老年人協(xié)會最開始由村莊鄉(xiāng)賢投入成立，由老年人自己運行，每年鄉(xiāng)賢對老年協(xié)會投入5 000元（后有增長），是老年人協(xié)會運營的唯一穩(wěn)定的資金來源，其主要用于老年人協(xié)會日常性活動舉辦和娛樂設施購置，整體看來，資金投入量并不大。而村民自發(fā)成立的“敲門小組”，幾乎不需要物質資源的投入。

第四，正式力量的有限介入。老年人協(xié)會的成立、日常管理、活動舉辦都由老年人自己組織，村委會和基層政府參與并不多。政府對“敲門小組”的活動介入也只停留在活動宣傳層面上，具體組織和運營也由村民自己開展。

（二）日常性文化建設的實踐機制

1.文化建設主體：強調政府的服務性角色和村民的主體性

哈貝馬斯在生活世界和系統(tǒng)二元劃分的基礎上對現(xiàn)代社會進行分析。生活世界以語言為交往媒介，承載著文化再生產、社會整合和人格社會化等功能;系統(tǒng)主要包括經濟子系統(tǒng)和政治子系統(tǒng)，以貨幣和權力為媒介進行著物質再生產?，F(xiàn)代社會，系統(tǒng)的地位不斷上升，對生活世界入侵并造成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和文化貧困[20]。作為生產生活單元的鄉(xiāng)村社會構成村民的生活世界，村民在熟人社會的村莊場域中遵循著生活的邏輯，通過直接在場的交往、互動建立和強化相互間的關系，獲得個體需求的滿足。在農民生活世界的日常實踐中，市場和行政的影響和力量是隱而不發(fā)的，農民是村莊生活的主體。政府作為國家權力的代表，雖然在根本上與村民的利益具有一致性，但與村莊生活的非正式性和社會性相比，行政力量作為異質性因素往往會改變村莊常態(tài)化的生活實踐邏輯。在日常性鄉(xiāng)村文化實踐中，過多的政府介入和行政干預，往往會使具體文化實踐表現(xiàn)出表演性和刻意性特征，打破生活世界中農民文化實踐的日常性和自然性，使得農民參與往往需要承擔一定的心理成本。一些政府主導和建設的文化項目甚至被村民視為政府的面子工程而心生排斥。

因此，日常性文化建設想要實現(xiàn)將積極的文化意識融于農民生活世界的日常實踐中，使參與公共文化活動成為農民日常閑暇的主要度過方式這一目標，需要明確村民在文化建設中的主體性地位。在文化建設的主客關系上，政府在回應農民閑暇需求中應發(fā)揮好服務者的角色，應有所為而有所不為。在農民進行需求表達時，政府要積極地回應，在農民生活化的閑暇實踐中，政府應該扮演好“守夜人”角色，給予基層社會自主發(fā)展文化活動的空間。

2.文化產品內容：強調與農民日常性文化生活實踐的同質性

在政府主導下，經過十余年的探索，農村形成了以農家書屋、電影放映、文藝下鄉(xiāng)、文體設施建設等為主要形式的農村文化公共品供給模式[21]，然而鄭欣對江蘇農村8個鄉(xiāng)鎮(zhèn)的文化站、農家書屋和體育健身設施使用情況的調查表明：79.1%的農民從未去過文化站或參加過其組織的活動，沒去過農家書屋的人比例更是高達90.9%，而經常使用體育健身設施進行鍛煉的農民也只有13.6%[22]。面對政府自上而下進行的規(guī)范化、標準化的文化公共品供給已呈現(xiàn)出的供需困境，日常性文化建設必須強調內容供給上與農民生活具有契合性，而保證這種契合性的方式就是對村莊社會原有文化形式的發(fā)掘和再創(chuàng)造。

鄉(xiāng)村社會，農民長期生產生活實踐中會內生出許多形式多樣的文化內容，這些文化內容可能存在著質量上的高低之分，但其內生性保證了它們本身就是農民村莊生活的一部分，故一定是村民愿意參與和實踐的。因此，鄉(xiāng)村文化建設可以從農民日常閑暇實踐入手，對農民喜聞樂見的文化形式和內容進行識別，在此基礎上進行文化活動的引導和改善，真正實現(xiàn)文化活動“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因此日常性文化建設之所以強調對村莊文化的發(fā)掘和利用，是因為這些文化形式與農民生產生活具有極強的同質性，本身就是農民村莊生活的一部分，能夠在根本上化解供需對接的難題。

3.文化產品供給方式：組織化的文化公共品供給

馬克思指出，人的本質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實際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23]，個人只有在社會中才能生存發(fā)展，社會關系是人的活動以及自身發(fā)展的基本條件[24]。人的這一社會屬性就決定了只有在與他人和社會的交往互動中，個體才能夠獲得意義和價值的實現(xiàn)。雖然農民在家看電視、聽廣播也能夠獲得娛樂需求的滿足，但這一私人性的文化活動方式由于抽離出主體間的交往互動而缺乏社會性和公共性的一面，對農民來說也只能是對空余時間的打發(fā)，而不具備價值生產能力。

在村莊場域中，分散的農民只有組織起來才具有集體行動的能力并能夠在村莊文化建設中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首先，組織化的農民具有進行公共文化訴求的表達能力，實現(xiàn)將村民分散化的文化需求凝聚成村莊的公共文化意志，從而與政府的公共文化資源相對接。其次，村民聚在一起就能夠群策群力，充分發(fā)揮群眾的創(chuàng)造力，使日常閑暇生活更加豐富多彩，實現(xiàn)自我文化需求的滿足。最后，組織能夠給予農民一種歸屬感，同時這種歸屬感也能夠衍生出一種責任感，這一過程對部分村民來說也是文化意識的培養(yǎng)過程，是“群眾自己教育自己”的過程。

四、引領性文化建設及其實踐機制

鄉(xiāng)村文化建設不僅要在實踐層面上滿足村民閑暇的文化活動需求，還要擔負轉型期重塑村莊秩序和精神文明建設的重任。因此，需要政府的強勢介入和引導，通過發(fā)掘和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和符合時代發(fā)展的先進文化引領鄉(xiāng)村精神文明建設，實現(xiàn)鄉(xiāng)風文明，重塑鄉(xiāng)村秩序。本文將這一文化建設活動稱為引領性文化建設，其在文化建設主體、形式和內容上都表現(xiàn)出與日常性文化建設不同的實踐邏輯。

（一）案例經驗介紹

案例一：本土性文化資源的利用和改造

民間信仰作為鄉(xiāng)村社會傳統(tǒng)文化形式之一，內含著宗教性、道德性和民俗性等文化意涵，是鄉(xiāng)村文化建設可資利用的重要內生性資源。以山東博山為例，地方政府在分類識別的基礎上從思想引領和儀式改造著手，使地方傳統(tǒng)信仰“顏文姜文化”得到更好的發(fā)展。在政府引導下，顏文姜信仰宗教性一面被不斷弱化，其道德性和民俗性得以強化，圍繞其開展的文化活動表現(xiàn)出內容形式的豐富性和群眾參與的廣泛性等特征。新時期，顏文姜作為一種模范代表重新被當地農民傳頌，成為博山“孝文化”的名牌① 。

案例二：村莊道德模范評比的示范效果

小寨村位于陜西扶風縣，每年年底該村都會召開村民大會，其中一項活動內容就是評比出的村莊道德模范，村莊設立了包括“好村民”“好媳婦”“好婆婆”“好黨員”“好鄰居”等榮譽稱號。村干部宣布獲獎人名單，獲獎人佩戴大紅花在大家的注視下走上主席臺，接受鄉(xiāng)鎮(zhèn)干部為其頒發(fā)榮譽證書和大家的鼓掌祝賀。同時村干部也會巧妙地對一些違反村規(guī)民約的村民行為進行提醒，倡導大家共同維持村莊生活的秩序① 。這一活動可以激勵村民弘揚傳統(tǒng)美德，樹立文明鄉(xiāng)風。

通過調研可以發(fā)現(xiàn)這部分案例具有以下特點：

第一，文化內容來源于村莊生產生活實踐，但又超越村民的日常生活。顏文姜信仰作為鄉(xiāng)村社會本土性文化資源，內生于農耕文明下的村莊生產生活實踐。在政府的引領改造下，其作為一種優(yōu)秀的“孝文化”成為村莊精神文明建設重要的倚靠力量。小寨村道德模范評比的重要意義也在于對村莊道德文化的弘揚以及文明鄉(xiāng)風的培育。

第二，文化活動形式具有很強的儀式性，強調“造勢”，形成一種氛圍。政府主導的文姜廟會每年舉辦一次，在固定時間、固定地點，當地人聚集在一起，共同浸潤在顏文姜文化之中;小寨村道德模范評選每年一次，為上臺領獎的村民佩戴大紅花是儀式的高潮;這些每年一次的活動超脫于村民日常生活，通過極具儀式感的活動營造弘揚優(yōu)秀文化的良好氛圍。

第三，文化建設主體為政府，強調政府主導性角色的發(fā)揮，輔之以一定的資源和政策投入。政府在顏文姜信仰的建設和改造中發(fā)揮著主導作用，包括對廟會儀式的規(guī)范引導、對其蘊含的文化思想的再解讀和再塑造。小寨村道德模范評選代表著正式權威對于道德模范人物行為的認可，通過正式力量的確認使道德模范在村莊具有示范性。

（二）引領性文化建設的實踐機制

1.文化建設主體：強調政府主導和農民的配合

面對凸顯的鄉(xiāng)村秩序危機，鄉(xiāng)村文化建設不僅要在較低層次上滿足村民基本的閑暇娛樂需求，還要通過引領性文化建設在公共性層面上建設鄉(xiāng)村精神文明，重塑鄉(xiāng)村秩序。與日常性文化建設強調的生活化和實踐性不同，引領性文化建設需要通過優(yōu)秀文化的弘揚重塑村莊的價值標準和道德秩序，更強調文化建設的規(guī)范性和示范性。因此這一文化建設過程就包括兩個方面，在識別的基礎上剔除村莊的落后文化和不良風俗，同時大力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和先進文化，重塑村莊價值評判標準。這一文化建設過程的順利實現(xiàn)是以強制執(zhí)行力和對話語權的主導為基礎，而政府作為公權力的代表，在引領性文化建設中當仁不讓地占據主導性地位。政府的主導性和在場感使特定的先進文化弘揚活動從農民日常生活中凸顯出來，村民對政府權威的認同和再確認的過程也是村民吸納和學習優(yōu)秀先進文化的過程，先進文化通過政府的確認和支持在村莊逐漸確立合法性。

2.文化產品的性質：對比和區(qū)分基礎上的引領示范性

日常性文化建設強調村民通過直接參與來獲得基本文化需求的滿足，引領性文化建設的目標是確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村民心中的主導地位，實現(xiàn)先進文化思想觀念對村民行為的規(guī)范和引導，以重塑鄉(xiāng)村社會秩序。農民遵循的生活化的實踐邏輯一般是去價值評判的，各種文化因素服務于不同的個體需求而冗雜在一起，農民在具體的文化實踐中往往缺少反思和自覺性，加之鄉(xiāng)村社會本身具有的封閉性和保守性，實踐中的村莊文化形式不可避免也會包含一些落后因素，因此引領性文化建設進行的先進文化供給主要通過與農民日常文化生活實踐的對比和區(qū)分實現(xiàn)。對比內含著村民通過將自身行為與政府弘揚的先進文化思想對比來實現(xiàn)自身文化思想的改造;區(qū)分在于村民通過將政府所弘揚的優(yōu)秀文化與村莊社會中流行的其他價值標準進行對比。正是通過對比和區(qū)分的過程，引領性文化建設將貼合時代發(fā)展的先進文化和價值思想在農民日常文化實踐中凸顯出來，使普通村民能夠在對比中識別先進文化的優(yōu)越性，通過長期積累實現(xiàn)文化內化。

3.文化供給的形式：強調具體活動的“造勢”和氛圍營造

涂爾干通過對澳洲瓦加拉人的火慶儀典的研究，分析了“集體歡騰”的社會整合功能，作為物質媒介的集體歡騰不僅被用于顯現(xiàn)與之相關的精神狀態(tài)，還有助于創(chuàng)造這種精神狀態(tài)，行動的同質性使群體形成了群體意識[25];王樹生進一步研究指出，社會借助于集體歡騰在個體意識中獲得現(xiàn)實感，通過在個體意識中的延伸為個體提供支持與力量，同時個體的人性也由此得到重塑[26]。引領性文化建設要實現(xiàn)先進文化思想對村民行為的引領和村莊社會風氣的塑造，需要以具體的活動形式為載體，創(chuàng)造一種村民共同參與的氛圍，村民在指向共同目標的一致行動中能夠切實感受到文化思想的引領力量，潛移默化中實現(xiàn)思想的改造。這種文化形式有以下兩個特點：一是在資源投入方式上，強調一次性資源投入的“造勢”;二是與日常性文化建設活動的日常性相比較，這一文化活動形式具有極強的儀式性，強調村莊參與的廣泛性。

五、區(qū)分與融合：統(tǒng)一于農民文化生活實踐的文化建設

基于“村莊本位”的研究視角，從農民文化生活實踐出發(fā)，基于對鄉(xiāng)村社會文化需求層次的分析將鄉(xiāng)村文化建設分為日常性文化建設和引領性文化建設，使學理化的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研究更具有實踐性和現(xiàn)實可行性;但同時，在共同的村莊場域中，以農民為共同的目標群體，兩種文化建設在實踐效果上又緊密聯(lián)系、相互轉化，統(tǒng)一于農民村莊社會文化生活實踐之中。

在日常性文化建設和引領性文化建設的二元分析框架下，鄉(xiāng)村文化建設表現(xiàn)出從個體到集體、從小我到大我的層級性特征。日常性文化建設是對農民無處安放的閑暇時間的回應，能夠在最低層次上滿足村民的娛樂需求、交往需求，使村民在有目的的生產活動之外能夠感受到生活的價值和意義感，有利于農民精神生活的健康愉悅。因此，這一文化建設活動以農民為本位，強調農民的實踐性參與及其從中得到的情感體驗，是通過公共力量的介入實現(xiàn)對個體文化需求的滿足。

但另一方面，鄉(xiāng)村文化建設并不只是對農民個體性文化需求的迎合。開放市場下的村莊社會，農民的分化程度和行為的個體性特點不斷增強，產生于以農業(yè)生產為基礎的保守村莊社會的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在新時期難以對村民實施有效的約束，部分對村民個體具有合理性的行為在無形中加速著村莊原有秩序的瓦解，比如異化的人情競爭、攀比性消費等，新的價值標準和異化的評價體系在村莊盛行，鄉(xiāng)村社會倫理性和共同體一面不斷被瓦解[27]，村莊面臨著秩序危機。引領性鄉(xiāng)村文化建設從村莊公共性和村莊秩序出發(fā)，著力于加強村莊場域中符合時代發(fā)展的先進文化建設，為轉型中的鄉(xiāng)村社會樹立公共性的價值標準和評價體系，重塑村莊公共秩序。因此，這一文化建設活動是以村莊秩序為本位，強調政府的主體地位和引領作用的發(fā)揮，是通過公共力量在村莊場域對村莊公共性的維護。

就村民具體文化生活實踐而言，指向農民本位的閑暇文化需求滿足與指向村莊秩序的鄉(xiāng)村精神文明建設也存在一種共生共長、共榮共衰關系。首先，鄉(xiāng)村精神文明首先是人的文明，農民以組織化的方式將積極的文化生活作為閑暇生活的度過方式，本身即是從個體層面對精神文明建設的實踐;同時，個體在集體的支持下獲得個人文化需求的滿足，能夠增強其對集體的歸屬感和責任感，增強其參與村莊精神文明建設的動力。從這個角度來看，日常性文化建設奠定了引領性文化建設的社會基礎。其次，引領性文化建設致力于鄉(xiāng)村精神文明的實現(xiàn)和村莊秩序的重建，為村民創(chuàng)造了自由發(fā)展閑暇文化的空間;同時，由于農民文化素養(yǎng)和文化意識的限制以及鄉(xiāng)村文化本身具有保守性的一面，故只有在先進文化的引領和示范下，農民的閑暇生活才能更積極健康。雖然我們對日常性文化建設和引領性文化建設進行劃分和分析，但兩者在實踐上是相互聯(lián)系、相互轉化、密不可分的。

六、總結與討論

已有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研究踐行的是“資源本位”的研究路徑，強調自上而下的資源供給如何與村莊社會相對接，并圍繞此提出優(yōu)化文化供給制度、調動村莊主動性、培育村莊文化建設主體等建議。與之不同，本文踐行“村莊本位”的研究思路，立足于分析變遷中的鄉(xiāng)村社會文化需求。研究發(fā)現(xiàn)農民閑暇生活單調乏味、村莊邊緣文化興起并對村莊秩序產生沖擊是現(xiàn)階段鄉(xiāng)村社會面臨的主要文化危機。因此，鄉(xiāng)村文化建設需要實現(xiàn)兩個目標：一是在較低層次上提供村民喜聞樂見的文化產品，豐富村民的閑暇生活;二是在更高層次上引領鄉(xiāng)村精神文明建設，實現(xiàn)鄉(xiāng)村社會的和諧有序發(fā)展，這兩個目標雖然相互依賴并相互轉化，但在具體實踐上表現(xiàn)出一定的差別。

基于此，本文將鄉(xiāng)村文化建設分為回應村民閑暇文化生活的日常性文化建設和回應村莊精神文明和重建社會秩序的引領性文化建設，并結合具體案例對兩種文化建設的實踐機制進行分析。日常性文化建設，建設主體上強調村民的主體地位和政府的“守夜人”角色;文化內容上強調與農民文化生活實踐的同質性，以及對村莊社會村民原有的文化實踐活動的扶植和資源支持;供給形式上強調村民的組織化參與。而引領性文化建設，強調政府作為公共利益代表的建設主體地位;文化內容強調與時代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相符合的先進文化，并通過與普通文化的區(qū)分確立農民關于先進文化的自覺;文化供給形式強調以具體活動為載體的宣傳和造勢。在分析層面上進行的日常性文化建設和引領性文化建設的區(qū)分，有助于將整體性和學理化的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研究進一步深化和細化。

在標準化、規(guī)范化、可量化的輸入性文化產品難以與農民需求對接的困境下，可立足于農民村莊生活實踐，從農民所需求的文化產品出發(fā)創(chuàng)新鄉(xiāng)村文化供給方式。鄉(xiāng)村社會建基于農耕文明之上，是農民長期生產生活實踐的產物，本身也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形式和文化內涵，通過對村莊社會文化資源的發(fā)掘利用和對農民已有實踐的文化形式的支持，能夠較好地化解文化建設中的供需匹配難題。但在現(xiàn)代化、市場化的沖擊下，鄉(xiāng)土社會中的傳統(tǒng)文化似乎經歷著不可逆轉的衰落和消逝，如何使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在現(xiàn)代文化建設中重新發(fā)揮生機，是亟待研究的重要時代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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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ypification Analysis of the Practice Path of Rural Cultural Construction ：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the Practice of Farmers' Cultural Needs

Mao Yijing

（College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Hubei，430074）

Abstract： Following the research perspective of "village-based" and 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rural social and cultural needs in the changing period， it is found that the monotonous leisure life of farmers and the crisis of village order are the two problems that the rural cultural construction needs to respond to. Response based on the rural culture these areas can be divided into farmers' cultural needs of daily leisure culture construction and respond to the village of spiritual civilization and the social order demand leading culture construction， the former emphasizes the practicality and lifestyle characteristics of cultural construction， which emphasizes advanced and ritual characteristics of cultural construction， and based on the specific case of the cultural construction of the two kinds of practice subject， practical characteristics and so on cultural content and form of supply is analyzed， which will be integrity， studying the physical and chemical research on rural culture construction in the operation of the localized and understanding， enrich the existing research perspectives.

Key Words：The cultural life of peasants; Peasant leisure; Social order; Daily cultural construction; Leading cultural constru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