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麻哈魚

等待，等待，等待，還是等待。

嘭嘭嘭！啪啪啪！終于，無數(shù)生猛的影子攪亂了烏蘇里江上游江汊子里的寧靜，那喧囂的場面出現(xiàn)了——“達烏依麻哈！達烏依麻哈！”黑嘎爹興奮不已，左手摁住自己的胸口，念叨著，生怕喊出聲來。

“達烏依麻哈”，是赫哲語，就是大麻哈魚的意思，也是諧音呢。早年，赫哲人沒有紀(jì)年的概念，而是根據(jù)大麻哈魚到來的時令，便知又是一年了。秋風(fēng)起，白露到，烏蘇里江江汊子里就聚滿了大麻哈魚?！膀?qū)之不去，充積甚厚，土人竟有履魚背渡江者。”瞧瞧，魚多得當(dāng)?shù)睾照苋丝梢圆戎~背過江。

江岸上，景象更是壯觀。曬干的魚坯子摞起來，一垛連著一垛，就像劈柴垛一樣蜿蜒數(shù)里。赫哲人把大麻哈魚當(dāng)馬料，馬要補膘的時候，就把大麻哈魚的魚坯子搗碎，摻在草料里喂馬。那馬就雄赳赳、氣昂昂，撒歡兒尥蹶子，有使不完的勁兒，毛色也亮閃閃的。嗯，“達烏依麻哈”——準(zhǔn)時回來的魚回來了。

黑嘎爹是赫哲族漁民，腫眼泡，高顴骨，額頭溝壑縱橫，手掌滿是老繭。一看就是個勤于勞作的人。他用木槳劃著一條“威乎”，常年在這條江上打魚。也撒網(wǎng)，也下纜鉤，也下倒須籠。當(dāng)然，他還是叉魚的高手——十幾米遠的距離，把魚叉拋出去，嗖！能準(zhǔn)確命中魚背。

“威乎”是赫哲語，獨木舟的意思。一根粗壯的黑樺木，截取最好的那段，沉水下漚七七四十九天，撈出來，用鑿子鑿出一個凹槽。為了防止木頭腐爛變形蟲蛀，再涂上一層熬制好的大麻哈魚油，一條威乎就算做妥了。再配一支白樺木的木槳，就可劃著它，下江捕魚了。

然而，作為獨木舟，威乎畢竟太原始了。村主任建議他換一條柴油機動船，一給油門突突突滿江跑，又體面又省力氣，作業(yè)效率也高，可黑嘎爹就是不換。他說，還是威乎好！

黑嘎爹住在江汊子邊上一處“撮羅子”里，孤零零的，顯得有點另類。撮羅子是赫哲族具有原始?xì)庀⒌脑鷳B(tài)建筑物。用若干根粗壯的樺木桿斜立撮在地上，頂端咬合在一起，作為骨架起支撐固定作用。然后再把細(xì)一些的樺木桿斜搭鋪排在骨架上，外側(cè)覆蓋一層樺樹皮，相當(dāng)于掛了一層“瓦片”。里側(cè)呢，用大麻哈魚皮作內(nèi)壁，保暖防寒。

高盈丈余，內(nèi)闊八尺。

遠觀，形如未完全撐開的巨傘。近看，狀如征戰(zhàn)歸來剛卸下的鎧甲。

撮羅子的門不大，需貓著腰才能進去。只見，里面正中間是個火塘，火塘上方，整日煙熏火燎地烤著魚坯子，還有一捆一捆的旱煙葉。角落有木板搭的地鋪，上面鋪著大麻哈魚皮。旁邊擺放的是工具箱、煮奶鍋、漁叉和網(wǎng)具等，除了這些東西，似乎也沒什么了。哎呀，不對，漏了一件現(xiàn)代化的東西——地鋪旁邊的小木柜上擺著一個半導(dǎo)體收音機。啞嗓子的單田芳正繪聲繪色地講著岳飛傳呢。撮羅子雖然有些簡陋，但黑嘎爹卻住著踏實、安穩(wěn)，睡覺香。

前幾年，政府搞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給赫哲族漁民蓋了嶄新的海青房（東北民居，全部用青磚青瓦構(gòu)筑）。每戶院內(nèi)迎門處立一照壁，照壁正面寫一大字——“福”。還給每家配備了彩電冰箱。不掏一分錢，白住。多溫暖的政策?。≌畡訂T移民搬遷，大多數(shù)漁民都喜洋洋地搬進了新居，可黑嘎爹不搬。村主任磨破了嘴皮子，黑嘎爹就是不搬。

考慮到赫哲人的傳統(tǒng)習(xí)慣，政府主要還是采取尊重赫哲人意愿的原則，不搞強迫，不搞“一刀切”，不搞硬性搬遷。搬有搬的道理，不搬也有不搬的原因嘛，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村主任卻覺得黑嘎爹不聽“招呼”想干啥呀？拿村主任不當(dāng)干部嗎？還是腦子進水犯傻呀？村主任就使出狠招兒——強行把黑嘎爹的威乎沒收，讓人扛走了。咔嚓一聲響，一把大鎖把威乎鎖進了村委會的倉庫里。一下子，斷了黑嘎爹下江打魚的念頭。無奈，黑嘎爹只好也搬進了窗明幾凈、有彩電有冰箱的海青房。一千個不情愿，一萬個不情愿呢。黑嘎爹兩眼發(fā)直。人，蔫蔫的，霜打了的茄子一般，一下沒了精神。住進去不到三天就病倒了——渾身奇癢，不思茶飯，胡言亂語。這是什么病呢？

村主任趕緊跑來一看，情形有點不妙。黑嘎爹口里吐著白沫沫就叨叨兩個字：“威乎！”請來郎中號脈問診，也沒弄清楚到底得的啥病。有人說，可能是中邪了。請薩滿教跳大神的給驅(qū)驅(qū)邪吧。村主任說，都啥時代了還搞這一套？可是，又能有什么辦法呢？也不能出人命啊！就擺擺手說，不妨試試吧。

跳大神的來了，滿臉油彩，穿得花里胡哨，墜著響鈴的布條條嘀里當(dāng)啷，手里敲著魚皮鼓，又唱又跳，裝神弄鬼整了半天也沒管用。臨了，還拎走兩條魚坯子，算是出場的酬資吧。

忽然，村主任想起什么，一拍腦門兒，啊呀，差點忘了！

村主任趕緊派人把威乎扛來，戳到屋中央，指給黑嘎爹看。黑嘎爹的頭動了動，睨了一下，立時，眼睛亮了。

村主任罵了一句：“狗日的！一輩子就是個打魚的命！賤！”

村主任喊人用門板把黑嘎爹又抬回了撮羅子。沒出幾日，沒吃藥沒打針，病就神奇地好了。那個劃著威乎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江面上。

江邊，那個撮羅子的煙囪里，又飄出淡淡的炊煙。

萬萬沒想到的是，后來，村里搞全域鄉(xiāng)村旅游，那些藍眼睛黃頭發(fā)的外國游客，最感興趣的竟是江邊黑嘎爹的撮羅子。大呼小叫，贊嘆不已。

這個一度差點被時代拋棄的撮羅子，竟成了赫哲族傳統(tǒng)漁獵文化的符號——噌地一下，變成了稀罕之物，變得那么有價值了。

那些年，江邊的那些散落的撮羅子全部被拆除了。僅存此處，僅有這一個了。村主任后悔不迭，可是，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這天，黑嘎爹坐在撮羅子門口的一個木墩上，掏出棗木桿的煙袋，點燃，吧唧吧唧，使勁吸了兩口。一縷青煙，升騰起來，擴散開去，一點一點被江面上吹來的甜絲絲的風(fēng)吃掉了。撮羅子旁邊的架桿上，掛滿了大麻哈魚的魚坯子。風(fēng)一吹，悠悠晃晃，晃晃悠悠。

黑嘎爹用左手大拇指摁了摁銅煙袋鍋子里的煙絲，吧唧吧唧，又吸了兩口?？纯催h處漸漸起霧的江面，看看近處滿架婆娑搖曳的魚坯子，心滿意足。

可是，一個陰影又罩在他的心口。有那么幾年，大麻哈魚竟謎一般沒有來。這是出人意料的。怎么會呢？

一定是出了什么問題。是人蹂躪了海，還是人糟蹋了江？

“一網(wǎng)泥兩網(wǎng)草，三網(wǎng)四網(wǎng)沒魚毛?！彼自捳f，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赫哲人靠江，吃的就是江，吃的就是江里的魚。江靠不住了，有人丟下船，上岸去城里打工了;有人卷起網(wǎng)，胡亂拋到木障子邊上，抄起鎬頭開荒種土豆去了。屯子里腦子靈光的人走個精光。沒走的，整天蹲在墻根兒曬太陽。

然而，黑嘎爹始終相信，大麻哈魚一定會回來的。因為，大麻哈魚是烏蘇里江的魂兒??！

江在，水在流，魂兒就不會丟。

黑嘎爹一直在岸上撮羅子里等待。雖說手里結(jié)著網(wǎng)，忙著活計，但他的心思全在江里。時不時，覷一眼。時不時，覷一眼。憑江面上飛蛾聚群的反?，F(xiàn)象，他判斷，洄游的大麻哈魚就要到了。這不，說到就到了。

大麻哈魚，略似紡錘形，魚身上有淡青色和粉紫色條紋，腹部有一明顯紅印。別名：大馬哈魚、達發(fā)哈魚、麻特哈魚、果多魚、羅鍋魚。還有……不說了吧，一大串呢。

回到原點。從哪里開始，到哪里輝煌，在哪里終結(jié)。這就是大麻哈魚。任憑什么東西也攔不住它，這東西真是個犟種。

海外魚來億萬浮，逆流方口是頭，

至今腹上留紅印，曾說孤東入御舟。

這是清人描述大麻哈魚的詩。大麻哈魚主要分布在太平洋，所以也稱太平洋鮭魚。亦海亦江，只要時令一到，中國的黑龍江、烏蘇里江就會有大麻哈魚逆流而上，尋找它們的故鄉(xiāng)。有道是：奔死奔活烏蘇里，死去活來黑龍江。

大麻哈魚聽到了什么？有一種神秘的聲音在召喚嗎？

穿越浩瀚的海洋，能準(zhǔn)確找到自己的出生地，至今科學(xué)仍然無法解釋清楚。有研究說，大麻哈魚大腦里可能有一種鐵質(zhì)微粒，像指南針一樣，能夠使它們準(zhǔn)確找到前進的方向和出生地點。然而，這畢竟是一種“可能”，那個鐵質(zhì)微粒是否真的存在，這本身就是一個謎團。

這是一次不可思議的生態(tài)循環(huán)運動。大麻哈魚把在海洋中吸收的大量營養(yǎng)物質(zhì)帶到了內(nèi)陸，哺育了獸類，哺育了鳥類，哺育了森林，哺育了灌木，哺育了菌類，哺育了苔蘚，哺育了地衣。大麻哈魚本身就是一個生態(tài)系統(tǒng)呀！

通常，它們在大海里生活四到五年后，進入性成熟期。于是，一個聲音便召喚著它們——回家。這似乎不是作為個體魚的事情，而是一個物種的事情。它們在某個早晨聚集起來，龐大的隊伍，浩浩蕩蕩，向著一個方向出發(fā)了。

它們?nèi)找辜娉?，不辭勞苦，拼死前行，由日本海、鄂霍次克海溯水而上，進入黑龍江或烏蘇里江，每晝夜可行四十公里（加上水流速度六十公里，實際上每晝夜要逆水而行一百公里），劈波斬浪，勢甚洶涌，訇然有聲，數(shù)里可聞。不管是遇到險灘飛瀑峽谷，還是激流旋渦斷崖，從不退卻，一往無前。為了越過一道一道的障礙，它們不斷跳躍，一次、兩次、三次……跳躍高度可達兩三米，甚至四五米。

途中危險重重，它們?nèi)徊活?。在海中，海豚、虎鯨的圍剿殺戮不斷。在河中，棕熊、狐貍和狼的盛宴更是在劫難逃。一個洄游季，一頭棕熊就能吃掉兩噸多大麻哈魚。還有白尾海雕、北極鷗也是虎視眈眈。無數(shù)食肉動物等著它們呢。它們是美味，也是脂肪。這些家伙，吃得滾圓肥碩，才能得以順利度過寒冷的冬天。有多少條大麻哈魚，命喪這些家伙的口中？數(shù)也數(shù)不清。

有無數(shù)的大麻哈魚死了，也有無數(shù)的大麻哈魚活著，繼續(xù)、繼續(xù)、繼續(xù)前行。它們要去完成那件偉大的事情——繁衍后代，然后死亡。

這一行為，即便生物學(xué)，目前也無法給出合理的答案。為什么會這樣？許多魚類有洄游現(xiàn)象，而以死作為代價的洄游，除了大麻哈魚，還很難說出第二個。

大麻哈魚洄游最遠的里程可達三千五百公里，持續(xù)洄游六十余天。整個洄游旅程中，它們居然不攝入食物——這種極端的行為，令人不可思議。也許，攝取食物會玷污了至高的目標(biāo)？也許，攝入食物會擾亂了圣潔的信念？

它們從出生那一刻起，就開始為回到原點做準(zhǔn)備了——充分索食，養(yǎng)精蓄銳;積蓄脂肪，鍛煉肌肉;強健體魄，鍛煉耐力。然而，一旦洄游進入內(nèi)陸河流，就再也不吃不喝了。我始終弄不明白——它們的能量僅僅是來自體內(nèi)積蓄的脂肪嗎？還是它本來就存在著一種我們無法看見無法感知的神力？

洄游時，大麻哈魚的體色由銀白色變成了紅色或紫色。逆流而行的大麻哈魚，至霜降時游至黑龍江的支流呼瑪爾河、湯旺河、木蘭達河。它們產(chǎn)下的子，就在它們死去的地方孵化、生長。

生于江河，長于海洋。

往來生死，周而復(fù)始，一代一代。

大麻哈魚的繁殖，是它生命臨到盡頭最輝煌的時刻。一次生產(chǎn)，就可產(chǎn)下四千粒魚子。其子，如同黃豆粒那么大，粒粒飽滿，晶瑩剔透，像瑪瑙一樣鮮紅。

黑嘎爹說，大麻哈魚的繁殖地一般都是比較僻靜的河段，河底為沙礫地，水質(zhì)澄清，水流舒緩。水溫在五度至七度之間。雌魚追嚙雄魚之尾不放，到達出生地時，全身已經(jīng)鮮紅，這是產(chǎn)子前體征信號。在布滿亂石的河道中用魚鰭和魚尾啪啪挖出一個溝槽，便產(chǎn)下魚子，雄魚及時釋放出精子，受精的魚子在河水里慢慢孵化。小魚仔長到足夠大，就會離開它們的出生地。每當(dāng)暮春時節(jié)，江河解凍，大麻哈魚幼仔，即乘流冰入海，最遠可以到達白令海峽和北冰洋。

大麻哈魚一生只繁殖一次，一次僅此一回。產(chǎn)子后，雌雄大麻哈魚就在旁邊巡護，狠命撕咬敢于來犯者。七八天后，筋疲力盡，遍體鱗傷的大麻哈魚便會雙雙悲壯地死去。河里布滿了成千上萬的大麻哈魚的尸體，有些河段江段，堆積的魚尸長達數(shù)里，高達數(shù)尺。當(dāng)魚仔孵化出生后，父母的尸肉，就是它們最早攝入的食物，就是它們開始生命之旅時，最初的能量來源。怎么會是這樣？我的心一陣戰(zhàn)栗。

不能看著魚仔出生，也沒有積蓄留給它們，那就用雙雙的死，為它們備下食物吧，免得它們一出生就饑腸轆轆。

也許，悲壯的結(jié)局能使新的開始更有力量。

大麻哈魚子，營養(yǎng)成分甚是豐富。俄羅斯遠東地區(qū)和中國東北很多西餐廳里都有這東西。

哈爾濱中央大街上，馬迭爾旅館對面，有一家始建于1925年的老號西餐廳——華梅西餐廳，里面的西餐是俄羅斯式西餐。據(jù)說，那里的大麻哈魚子非常地道。吃俄式大列巴時，要先用刀切下兩片，然后把大麻哈魚子夾在中間，吃起來才有嚼頭，夠勁兒。手拿列巴片要用力捏住了，不然魚子掉下來，噼里啪啦，滿地滾。上世紀(jì)80年代，我在哈爾濱的一個基層法院實習(xí)時，曾在拿到一筆稿費后邀幾位同學(xué)去吃過一次，不是太合口味。吃到嘴里，感覺魚腥味太重，有點受不了。

但是，俄羅斯人似乎喜歡這東西。我們旁邊就餐的俄羅斯人，手拿刀叉，咯嘣咯嘣，嘴里嚼著一粒一粒的大麻哈魚子，表情絕對舒坦。大麻哈魚子醬也是美味，用它拌米飯吃想不承認(rèn)奢侈都不行。

大麻哈魚皮淡黃色，可制成衣服。赫哲人稱其為“魚皮韃子”。此魚皮柔軟、保暖、輕便、耐磨、防水，可染成各種顏色。陽光一照，色彩斑斕。

黑嘎爹會縫制魚皮衣，是黑嘎爹祖輩傳下來的手藝。先將大麻哈魚的魚皮剝下來，在背陰里晾干，或者在撮羅子里的火塘上烘干，然后去掉魚鱗，刮掉贅肉，再用木榔頭砸，嘭嘭嘭！使其柔韌，此為“熟皮”，就可做衣服、做套褲、做披肩、做褡褳、做帽子和鞋子了。

這是一門手藝活兒，既費功夫，又費時間。一般做一件大麻哈魚的魚皮制品，前前后后，需要二十多天才能完成。如今，赫哲人很少穿這種衣服了，只是一些來旅游的游客，覺得好奇，作為工藝品，買走收藏了。據(jù)說，北京的國家博物館專門派人找到黑嘎爹，定制了一件大麻哈魚皮衣。那是黑嘎爹的榮耀呢。

某日，在俄羅斯遠東城市——符拉迪沃斯托克打工的兒子黑嘎回來了，還帶回一個漂亮的克羅地亞姑娘，名叫冬妮婭。那姑娘水靈靈的，散發(fā)著一股紫羅蘭香氣。藍眼睛，黃頭發(fā)，皮膚那個白呀，跟蔥白似的！黑嘎爹慌了，悄悄跟黑嘎說，這怎么行呢？人家洋姑娘怎么住得慣撮羅子呢？你們還是去城里吧。黑嘎爹就趕黑嘎帶著冬妮婭走?？墒?，冬妮婭說，她就喜歡撮羅子，哈拉哨！（俄語：好的意思）哈拉哨！趕也不走。還一聲爹爹、一聲爹爹地叫著。唉，面對這么嘴甜的克羅地亞姑娘，也真是沒辦法。

黑嘎和冬妮婭在撮羅子里說說笑笑，時而，也發(fā)出一些盡量壓低的窸窸窣窣的聲音。累了，雙雙就倒在地鋪上睡著了。

當(dāng)晚，黑嘎爹坐在撮羅子門口的木墩上，吸了半宿旱煙，棗木桿的煙袋握在手里，銅煙袋鍋子都燒熱了。吸了一袋又一袋。吧唧吧唧，吧唧。撮羅子門口，那團火星，時明時暗。天上的星星倒是清清楚楚，看著黑嘎爹想心事。

吧唧吧唧。吧唧。眼看著頭頂上的北斗七星的“飯勺子把兒”都歪了，橫豎也想不出個眉目——到底想啥呢？是想起了黑嘎娘？還是想起了別的什么？他自己也說不清。

黑嘎就出生在這個撮羅子里，黑嘎娘生他時難產(chǎn)，導(dǎo)致大出血，血噴四濺。當(dāng)黑嘎呱呱墜地，睜開眼睛開始打量這個世界的時候，黑嘎娘卻永遠閉上了眼睛。

一天晌午，江上的空氣很悶。黑嘎爹正劃著威乎起纜鉤，一連起了五個鉤了，鉤上卻是空空如也。怪了，怎么沒有一條魚上鉤呢？突然，江對岸的白樺樹森林里，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呼救聲：救——救命啊——救命！是個女人的聲音。黑嘎爹丟下纜鉤，掉轉(zhuǎn)威乎趕緊往對岸劃，用力，用力，再用力，最后使勁一劃，威乎靠了岸。黑嘎爹抄起木槳，疾風(fēng)般向森林里沖去。

救——救——救命?。〗又?，是嗚嗚嗚的呻吟聲。怎么只聞聲音未見人呀？黑嘎爹騰地收住腳步，立時瞪大了眼睛。只聽嗷的一聲吼，一頭黑熊呼地立在他的面前，脖子上的那撮白毛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呼救的女人被“黑瞎子”（在東北，黑熊俗稱黑瞎子）坐在屁股底下，正痛苦地呻吟著呢。說時遲那時快，黑嘎爹掄起木槳，照著“黑瞎子”的嘴巴狠狠打去，啪！木槳頓時炸成數(shù)段，飛入灌叢。而“黑瞎子”嗷地大叫一聲，疼痛難忍，逃之夭夭。

黑嘎爹一看，那女人的鼻子被黑熊的屁股坐塌了，成了“朝天鼻”。臉上一片血糊糊，已經(jīng)奄奄一息，快不行了。黑嘎爹來不及多想，弓腰把女人背到背上，一路小跑著，就把女人背回撮羅子。早年間，黑嘎爹在完達山深山老林里采的“還魂草”，這回派上了用場。三天后，那女人醒了。怎么會在這里？大哥是你救的我嗎？一照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塌鼻子的女人。嗚嗚嗚！她大哭起來。

女人老家在四川洪雅，是被人販子拐賣到烏蘇里江邊一個屯子里，給一個啞巴當(dāng)媳婦。女人性子烈，當(dāng)知曉真相后，就趁進林子里采蘑菇之機，逃了。哪知在森林里迷了路，卻偏偏遇上了“黑瞎子”。嗚嗚嗚！嗚嗚嗚！眼淚哭干了，女人就不再哭了。剩下的問題是去哪里？怎么活下去？

你有女人嗎？

黑嘎爹搖搖頭。

碰過女人嗎？

黑嘎爹搖搖頭。

你嫌棄塌鼻子的女人嗎？

黑嘎爹搖搖頭。

想要我嗎？

黑嘎爹點點頭。呼吸急促。

我要你要我——要嗎？

黑嘎爹點點頭。呼吸急促，腿有些抖。

別碰鼻子，別的地方都給你。

黑嘎爹點點頭。呼吸急促，腿有些抖，體內(nèi)有一股莫名的東西迅速往上躥。

要留個種嗎？要是帶把兒的就叫黑嘎吧。四川洪雅老家我出生的那個村子叫黑嘎。

黑嘎爹呼哧呼哧喘著，點點頭。嗯，黑嘎。

后來，那女人就成了黑嘎娘。

日子，總得一天一天地過，好是過，孬是過，不好不孬也是過。然而，撮羅子里有了女人，那過的日子才是日子呢。

唉，不想不想，怎么又想起這些？黑嘎爹的眼睛有點潮。

黑嘎爹收起棗木桿的旱煙袋，把銅煙袋嘴兒一端往后衣領(lǐng)子里一插，魚皮煙口袋墜在胸前，當(dāng)啷著，悠蕩悠蕩。他干脆把威乎的纜繩解開，嘩嘩嘩！下江捕魚了。

黑嘎和冬妮婭在黑嘎爹的撮羅子旁邊，又搭建一個更大的撮羅子，開了一家江魚館，取名“撮羅子江魚館”。江水燉哲羅魚、紅燒江白魚、咸魚貼餅子、醬燒大麻哈魚——這四道菜，很快聞名遐邇了。

冬妮婭有一雙巧手，從江邊采來許多野生藍莓果，找來壇壇罐罐，自己釀制出了藍莓酒，芳香撲鼻。還弄來四箱土蜂，養(yǎng)土蜂割蜜。蜂蜜是椴樹蜜，白蠟一樣的白，又稠又黏又甜。某晚，竟引來兩只“黑瞎子”光顧，圍著撮羅子轉(zhuǎn)圈圈，企圖偷吃蜂蜜。幸虧黑嘎爹早有防備，一則蜂箱外加裝了鐵柵欄裝置，“黑瞎子”嘴巴根本伸不進去，二則在鐵柵欄外面放了幾個玉米棒子，故意讓“黑瞎子”偷走。“黑瞎子”得手后，就不再糾纏了。

黑嘎和冬妮婭還掄著鎬頭，在江邊開辟出一小塊菜田，種了豆角、黃瓜、小蔥、芹菜、萵苣、大頭菜和西紅柿等，應(yīng)有盡有，自產(chǎn)自用，其樂陶陶。

“撮羅子江魚館”，人氣巨旺，生意巨好。

距離不是問題，只要有美味。佳木斯、綏芬河、同江、撫遠、饒河、虎林等城市里的許多人特意開車來吃魚。當(dāng)然啦，也順便瞄一眼，那個克羅地亞姑娘——冬妮婭，到底有多漂亮呀！

不久，江邊戳起了一座移動發(fā)射塔，在撮羅子里也能上網(wǎng)，手機也有信號了。于是，黑嘎和冬妮婭不但經(jīng)營著魚館生意，也做起了互聯(lián)網(wǎng)生意。網(wǎng)店名曰：“撮羅子網(wǎng)店”。網(wǎng)店里賣得最火的東西，就是大麻哈魚子醬和冬妮婭釀的野生藍莓酒及椴樹蜜，還有就是黑嘎爹縫制的魚皮制品。訂單一個接著一個。黑嘎爹感嘆，世道真是跟過去不一樣了。

一條江汊子的淺灘上，水流湍急。

一對大麻哈魚在急流中露出了傷痕累累的脊背，雙雙的嘴兒均鉤鉤著，全身暗紅。一條魚的嘴巴咬著前面那條魚的尾巴，皮開肉綻的身體扭動著，擊打著水流，嘭嘭嘭！啪啪啪！沖過了那道淺灘。

突然，一個黑影在岸邊的灌木叢中晃了一下，就隱了。接著，灌木叢一陣亂抖，驚起了兩只花尾榛雞（飛龍），咕咕咕！咕咕咕！雙雙飛往森林的深處。原來，那個貪吃的家伙早嗅到了大麻哈魚的氣味，在此已經(jīng)等候多時。此刻，它出場了。是“黑瞎子”。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大樹后嚯地跳出兩個人來，鋒利的魚叉攔住了它的去路?！昂谙棺印弊炖飭鑷鑷５亟兄兆×四_步。那魚叉并沒有傷害它，叉尖上反倒是甩出一個青玉米棒子，丟在它的面前?！昂谙棺印币渤銎娴毓皂?，叼起那個青玉米棒子，轉(zhuǎn)頭看了看江汊子里的大麻哈魚，悻悻然離去。

終于，那對大麻哈魚在一處亂石橫生的水域雙雙停了下來，一個聲音告訴它們，此處就是它們出生的地方，此處就是它們的家園。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它們千里萬里逆水而行，歷經(jīng)重重艱難險阻，無數(shù)同類為此喪命，難道要回的家，就是這一堆亂石？就是這幾根橫七豎八的水草？

啪啪啪！嘭嘭嘭！魚鰭用力挖著溝槽?！堑模瑧?yīng)該就是這里了。

趕緊叉吧！黑嘎心急地說。

黑嘎爹，噓！不急。再等等。

他蹲在水邊，掏出棗木桿的煙袋，往銅煙袋鍋子里裝了一鍋子旱煙絲，點燃，吸了一口，吧唧，再吸，吧唧吧唧！噗！一口煙霧吐出去，立時，有只蚊子蹬蹬腿，一命嗚呼了。

嘭嘭嘭！啪啪啪！溝槽開好了！兩條魚的身體挨著身體，互相依偎著，眼神溫暖，充滿愛意。我們無法知曉，大麻哈魚之間，肢體動作傳遞的是什么信號，但可以肯定，那最重要的時刻就要來臨。

只見，雌魚身體顫抖一下，一股黏液包裹著的魚子噴射出來，噴射到石礫上、水草上、枯木上。雄魚立即上前，快速把精液噴到魚子上去。成功了！它們歡呼躍動，幾乎是耗盡了所有力氣。至此，那創(chuàng)造生命的偉大壯舉就算完成了。僅僅幾秒鐘呀！

黑嘎爹把銅煙袋鍋子在一塊石頭上磕了磕，噗！噗！又用嘴吹了吹余灰，干凈了。煙袋插進魚皮煙口袋里，大半截棗木桿及銅煙袋嘴兒露在外面。魚皮煙口袋扎緊，收起來了。

黑嘎爹站起來，不緊不慢地抄起魚叉，往水里猛地戳了一下，嗖！一條大麻哈魚甩到了岸上，又猛地戳了一下，嗖！另一條大麻哈魚也甩到了岸上。兩條魚并不掙扎，只是嘴巴咔吧咔吧的，一張一合，一張一合。黑嘎上前，把兩條魚裝進魚簍。魚簍里啪啦啪啦響了兩聲，就再也沒有動靜了。

唉，你媳婦冬妮婭剛生孩子，需要吃這東西補補！

嗯！

收拾家什。

嗯！

走，回家。

嗯！

一個扛著魚叉，一個提著魚簍。江邊小路上，一前一后，兩個身影一晃一晃。遠處，霧靄中的撮羅子，隱隱約約。

蒿草上的露水，忽地就濕透了腳面。接著，愈加囂張的大霧彌漫開來——罩住了江面，罩住了江汊子，罩住了草甸子，罩住了江邊上的撮羅子。

一切寂靜無聲。只是偶爾，大霧深處擠出幾聲嘶嘶的蟲鳴。

責(zé)任編輯? ?韋 露

→ 李青松 生態(tài)文學(xué)作家，現(xiàn)任職于國家林草局。1987年畢業(yè)于中國政法大學(xué)法律系。長期從事生態(tài)文學(xué)研究與創(chuàng)作，至今已發(fā)表生態(tài)文學(xué)作品三百余萬字，出版專著十余部。主要代表作品有《智慧之翼》 《粒粒飽滿》 《遙遠的虎嘯》 《一種精神》 《茶油時代》 《大興安嶺時間》 《開國林墾部長》 《薇甘菊：外來物種入侵中國》等。曾獲新中國六十年全國優(yōu)秀中短篇報告文學(xué)獎、徐遲報告文學(xué)獎、呀諾達生態(tài)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報告文學(xué)委員會委員、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中國散文學(xué)會理事。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