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霞
最近兩周,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暴發(fā),市場恐慌情緒持續(xù)發(fā)酵,世界經濟下行壓力明顯加大,剛剛走出疫情陰霾正試圖逐步回歸正軌的中國經濟,再度面臨高度不確定性。
2020年3月1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務委員會召開會議,分析了國內外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和經濟形勢,國家主席習近平在會上指出,境外疫情擴散蔓延及其對世界經濟產生的不利影響,給中國疫情防控和經濟發(fā)展帶來了新挑戰(zhàn)。
此前月余,為有效控制疫情擴散,中國境內的大部分經濟活動幾近停滯,疫情沖擊下供給與需求同時收縮,2020年1月-2月中國大部分主要經濟指標均下滑明顯。大部分國內外機構和經濟學家預測2020年中國經濟增速低于6%。
隨著中國國內疫情防控取得成效,2月中下旬起中國企業(yè)復工復產的步伐逐漸加快。為促進經濟盡快回歸正軌,推動供給與需求同步復蘇,2020年更加寬松的財政政策被寄予厚望。進一步減稅降費、提高赤字率至3%或3%以上、大幅提高地方政府專項債券額度、發(fā)行特別國債、大力推動“新基建”投資等擴張性財政政策呼聲漸高。
前述常委會上,確保2020年實現(xiàn)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目標任務再度被提及,這意味著2020年比2010年經濟總量翻一番的目標并未松動,今年中國的GDP增長目標大概率在6%或以上。在當前嚴峻的國內外經濟形勢下,大規(guī)模的財政刺激計劃或在醞釀之中。
無疑,積極的財政政策更加積極有為,及時、有力采取逆周期調節(jié)措施,是當前形勢下中國宏觀調控的首選,問題在于中國可采取的財政政策的空間有多大,以及進行調控的“組合拳”及其力度與節(jié)奏如何選擇。
相比全球大部分經濟體,不少研究機構和經濟學家認為中國財政政策可選擇的刺激措施較多,回旋余地也較大。
不過,也應當清醒看到,近年來中國財政緊平衡問題日益凸顯,特別是2019年在超2萬億元減稅降費措施、經濟下行壓力加大和中美經貿摩擦等多重因素疊加下,全國一般公共預算收入同比僅增長了3.8%,未達年初預計增速(5%),其中的稅收收入同比僅增長1%。全國31個省份中6個省份2019年一般公共預算收入同比下降,17個省份增長低于5%。
截至記者發(fā)稿,2020年1月-2月全國財政收支數(shù)據(jù)尚未公布,但預計受疫情影響全國財政收入大概率負增長。
財政收入低增長和高企的地方政府隱性債務,是當前選擇進一步財政刺激措施時必須考量的因素,如何使得財政政策宏觀調控的“組合拳”及其力度與節(jié)奏既能最大程度拉動經濟增長,推動實現(xiàn)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目標,又不進一步增加高債務風險地區(qū)的地方政府債務風險,考驗政策制定者的智慧。
盡管目前財政部尚未公布2020年1月-2月的財政收支數(shù)據(jù),但從部分省份已公布的前兩個月財政收人情況看,1月-2月全國財政收入大概率負增長。
《財經》記者統(tǒng)計了截至3月17日各省份發(fā)布的財政收支數(shù)據(jù),除湖北、西藏等12個省份尚未公布今年前兩個月的財政數(shù)據(jù)、青海公布的數(shù)據(jù)邏輯不自洽,其余18個省份中,上海、吉林、遼寧、內蒙古、甘肅、貴州等6省份公布了2020年1月-2月的一般公共預算收入數(shù)據(jù),均為負增長,增速依次分別為-4.9%、-12.7%、-11.6%、-20.3%、-4.7%、-0.5%。
北京、浙江等12個僅公布了2020年1月份的財政收入情況的省份中,其中,北京、山西、陜西、河北、安徽等五省份2020年1月份一般公共預算收入負增長,增速依次分別為-6.5%、-19.8%、-16.63%、-11.7%、-0.9%;公布了今年1月份一般公共預算收入中稅收收入的9個省份中有7個負增長,分別為廣東(-4.2%)、廣西(-4.8%)、山東(-3.8%)、山西(-23.8%)、海南(-17.6%)、陜西(-12.74%)、河北(-15.4%)。
2020年3月18日,工人在位于河南省鄭州市的中鐵工程裝備集團盾構機總裝車間作業(yè)。圖/新華
對于此次疫情重災區(qū)湖北的財政收入情況,財政部副部長許宏才在2020年3月5日國務院召開的聯(lián)防聯(lián)控機制新聞發(fā)布會上坦言,今年2月份、3月份湖北只有零星收入入庫。據(jù)《財經》記者了解,今年前兩個月湖北省財政收入的降幅超30%。
總體而言,今年前兩個月受新冠肺炎疫情疊加經濟下行、減稅降費翹尾、中美經貿摩擦等多重因素影響,全國一般公共預算收入大概率負增長。
此外,受疫情影響,政府性基金預算收入中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收入預計也大幅下降。據(jù)《財經》記者了解,主要受疫情期間土地拍賣量價齊跌等因素影響,西部某省會級城市2020年1月-2月相關收入下降超40%。
一位地方財政廳預算部門人士告訴《財經》記者,受財政收入時間差、企業(yè)產能尚未完全恢復以及消費仍舊低迷等因素影響,預計至少在今年上半年疫情對財政收入的拖累仍會不同程度的存在。
應該說,今年1月-2月全國財政收入負增長在預料之中,此前國家統(tǒng)計局等有關部門發(fā)布的全國主要經濟數(shù)據(jù)受疫情影響均大幅下跌,如:1月-2月規(guī)模以上工業(yè)增加值同比實際下降13.5%、1月-2月全國固定資產投資同比下降24.5%,其中,民間固定資產投資同比下降26.4%、1月-2月全國房地產開發(fā)投資同比下降16.3%、1月-2月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扣除價格因素實際下降23.7%、1月-2月以美元計價的中國貨物貿易進出口同比下降11.0%,其中,出口同比下降17.2%,進口同比下降4.0%、2月份全國工業(yè)生產者出廠價格(PPI)同比下降0.4%,PPI再次進入負值區(qū)間。
野村證券2020年3月16日發(fā)布的研報預計,今年一季度中國實際GDP同比增速將從2019年四季度的6.0%降至一季度的0.0%,并表示可能出現(xiàn)負增長。此外,鑒于新冠肺炎疫情迅速蔓延成為全球大流行病并將可能在未來幾個季度對中國外需造成巨大壓力,其將2020年二季度中國GDP同比增速從此前預計的6.5%下調至5.0%。
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數(shù)據(jù),截至北京時間3月18日,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已波及全球164個國家和地區(qū),確診病例超20萬例,中國以外的確診病例超11萬例。
2020年3月9日至19日短短11天內,美國三大股指四次觸發(fā)熔斷,歐洲三大股指相應時間也全線下跌,全球市場已極度恐慌。3月份以來,美國降息150個基點和7000億美元量化寬松計劃,目前看來并不能撫平市場的恐慌情緒。
疫情全球大流行和國際油價下跌是否會成為蝴蝶煽動的兩只翅膀,在近兩年來全球經濟不景氣和美國向世界多國發(fā)動貿易戰(zhàn)的大背景下,是否引發(fā)新一輪的全球經濟危機,備受矚目。
面對新的全球經濟形勢,中國政府在推出進一步的財政刺激計劃時,需要將全球經濟危機風險納入考量范圍,以保障政策目標得以實現(xiàn)。
對于新一輪全球經濟危機是否會爆發(fā)或是否已來臨,經濟學家們有不同觀點。
摩根士丹利(中國)首席經濟學家邢自強2020年3月16日在一次發(fā)言中認為,全球衰退已難以避免,但由于這次引發(fā)金融海嘯的起因是疫情的全球蔓延,最終如果能夠控制住疫情,其對經濟的沖擊相對是短期的,因此,目前看總體上引起系統(tǒng)性金融崩塌的可能性還偏低。
海通國際首席經濟學家孫明春在3月18日上海高級金融學院舉辦的論壇上則表示,全球經濟危機已經到來,原因有以下三方面:一是新冠肺炎疫情已經成為全球性公共衛(wèi)生危機;二是今年一季度或二季度全球經濟會進入衰退,鑒于衰退的深度可能超出以往,絕大部分發(fā)達經濟體都會陷入經濟危機;三是目前金融市場各大類資產的波動在最近二三十年里已經僅次于2009年金融海嘯,在大的波動下,全球將有相當多的金融機構會出現(xiàn)流動性困難,有爆倉的風險,全球金融市場波動已達到危機水平。
“我基本可以斷定現(xiàn)在全球已經進入了危機階段?!敝刑┳C券首席經濟學家李迅雷也向《財經》記者表示。
在他看來,全球正處于經濟危機初期。過去十年在低通脹和持續(xù)寬松刺激下,美國居民、企業(yè)資產負債表持續(xù)擴張,美國居民的大部分資產都在資本市場上,長期低利率誘使公司資產負債表過度擴表,通過回購股票來“虛增”利潤,推升股價,形成財富效應,促進消費,帶動就業(yè),形成“虛假”繁榮,音樂停下來時,擊鼓傳花的游戲停止,最終觸發(fā)系統(tǒng)性風險。
“最近兩周美國金融市場出現(xiàn)大幅波動,風險資產和避險資產一起下跌,美國國債、企業(yè)債、股市、黃金均出現(xiàn)下跌,顯示市場已經出現(xiàn)了流動性危機。”他說。
安信證券首席經濟學家高善文在3月15日召開的內部研討會上也表現(xiàn)出對美國垃圾級債券和美國上市公司大量舉債來回購股票可能引發(fā)危機的擔憂。
他表示,此前人們普遍認為美國高收益?zhèn)袌龃嬖谂菽?,美國頁巖油企業(yè)又是重要的債券發(fā)行人。在石油價格戰(zhàn)和疫情的沖擊下,這個泡沫可能正在破滅。
邢自強在前述發(fā)言場合表示,面對目前的全球衰退和金融海嘯的下行風險,中國必然會受到沖擊。首先,海外的市場波動肯定會影響到中國A股和國內的金融市場;其次,產業(yè)鏈一定程度上會受到沖擊,中國復工復產的進度也會受到全球經濟形勢的影響;再者,受疫情影響國外開始進行旅行限制,減少社交活動,消費需求萎縮,全球可能占GDP超過一半的區(qū)域會按下暫停鍵,中國的外需將受到拖累;另外,境外新冠肺炎疫情攜帶者輸入境內,給中國的疫情防控帶來了新的風險。
野村證券在3月16日的研報預計,受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極其可能在未來幾個季度對中國外需造成巨大壓力,2020年全年中國GDP增速可能降至4.8%,此前其預測為5.0%。
孫明春認為2020年中國經濟增長將破六無疑,李迅雷則認為,若疫情沒有在全球大流行中國GDP增長可達5%左右,目前很難預測,可能在3%左右。
李迅雷向《財經》記者表示,在疫情沖擊和國際資本市場動蕩背景下,中國首要任務是保就業(yè)。一方面應拉動消費需求,特別是內需,因為如果需求不振,一些全面復工復產企業(yè)的實際產量也難以恢復到疫情前的水平,受疫情影響大的餐飲、旅游等行業(yè)仍將面臨許多困難。另一方面要繼續(xù)優(yōu)化營商環(huán)境,提升政府誠信,增強民間投資信心,促進民間投資增長。。
由于疫情導致需求和供給同時下滑,宏觀調控方面,應以財政政策為主,貨幣政策為輔。提高赤字率、大幅增加專項債券額度、加大減稅降費力度、適度增加新基建等都是必要選項。
減稅降費方面,為應對疫情影響,目前中央已推出多項有力措施。如:
降低社保繳費方面,中國推出了階段性減免企業(yè)社會保險費的政策,具體為:從2020年2月起,各省份可以對中小微企業(yè)的養(yǎng)老、失業(yè)、工傷保險的三項社保的單位繳費實行免征,免征的期限不超過5個月;湖北省可以將免征的范圍擴大到各類參保企業(yè);湖北以外的全國其他省份對大型企業(yè)等其他參保單位的三項社保單位繳費可減半征收,減征的期限不超過3個月;受疫情影響生產經營出現(xiàn)嚴重困難的企業(yè)可申請緩繳,緩繳的期限原則上不超過6個月。
據(jù)稅務總局初步估計,上述階段性的減免社保費政策預計共可減少養(yǎng)老、失業(yè)、工傷三項社會保險企業(yè)繳費5000億元以上,比去年較大幅度降低社保費率綜合方案的力度還大,去年共計減少社保費4000多億元。
為促進小微企業(yè)和個體工商戶盡快復工復產,中國推出了增值稅階段性減免措施。具體為:自2020年3月1日至5月31日,對湖北省的小規(guī)模納稅人在三個月的時間內免征增值稅,湖北省以外的小規(guī)模納稅人由現(xiàn)有的增值稅征收率從3%減到1%。小規(guī)模納稅人在現(xiàn)有增值稅的納稅人里占的比重達80%以上,是一項普惠性的階段性稅收減免政策。
此外,為穩(wěn)外貿,自2020年3月20日起,中國對除“兩高一資”外所有未足額退稅的產品及時足額退稅,涉及瓷制衛(wèi)生器具等1400余項產品。
下一步減稅降費措施或將集中在穩(wěn)就業(yè)、促消費和降低社保繳費等方面。
中金公司首席經濟學家梁紅在3月9日發(fā)布的研報中認為,雖然疫情短期內帶來各方面的負面沖擊,但也不失為降低社保費率等中長期結構性改革的契機。目前中國企業(yè)繳納的基本養(yǎng)老保險費率為16%,仍然高于10%的國際中位數(shù)水平,社保降費仍有空間。進一步降低社保繳費率,將有助于減輕企業(yè)負擔、增加企業(yè)盈余,同時在不增加杠桿率的情況下擴張消費和投資需求,在關鍵時期有助于增強實體經濟抵御風險的能力、改善增長結構、擴大內需。
邢自強認為,考慮到疫情大流行和全球衰退,中國有必要考慮推出新一輪的支持政策,如明顯的提高財政赤字2個點左右,通過發(fā)專項債、特別國債融資等,籌集的資金用于退稅、消費券,基建托底等方面,以保證企業(yè)的現(xiàn)金流不斷,保證就業(yè)不出問題。
梁紅預計,2020年一般公共預算赤字率可能從GDP的2.8%擴大至3%左右,在全球抗疫的特殊背景下,今年地方專項債的額度可能上升至3.5萬億-4萬億元、甚或更高。
中國財政科學研究院研究員趙全厚也向《財經》記者表示,考慮到當前經濟形勢,赤字率可以適當突破3%,地方政府專項債券額度可能達到4萬億元,較2019年2.15萬億元的地方政府專項債券額度大幅提升。
基建方面,為穩(wěn)投資、擴內需,2019年3月17日召開的國務院常務會議要求推進重大投資項目開復工,抓緊幫助解決各類所有制重大項目建設中的用工、原材料供應、資金、防疫物資保障等問題,推動各地1.1萬個在建重點項目加快施工進度。另外,要加快發(fā)行和使用按規(guī)定提前下達的地方政府專項債,抓緊下達中央預算內投資,督促加緊做好今年計劃新開工的4000多個重點項目前期工作,加強后續(xù)項目儲備。此外,會議要求對重大項目審批核準等開設綠色通道,盡快實現(xiàn)開工建設。
近期,“新基建”是熱點話題,具體而言“新基建”是指5G基建、特高壓、城際高速鐵路和城際軌道交通、新能源汽車充電樁、大數(shù)據(jù)中心、人工智能、工業(yè)互聯(lián)網等新型基礎設施建設。
李迅雷向《財經》記者表示,目前,通過傳統(tǒng)基建和“新基建”投資拉動經濟增長非常必要,但要關注投資效率問題,此外“新基建”不可能一蹴而就,目前其在投資中的比重為15%左右,不可能一下子提高到30%。
他強調,受多方面因素影響,當前財政收入下滑,近些年來財政收入也增長較低,即便提高赤字率、增加專項債券額度,政府新增基建投資的財力仍舊有限,因此,關鍵還是要帶動民間投資。
趙全厚告訴《財經》記者,做“新基建”投資首先要分清政府和市場的邊界,事實上“新基建”投資中很大一部分已由市場為主導,多數(shù)項目政府承擔的是配套性基礎設施建設。
此外,他建議考慮到一些地方政府債務風險較高,可以考慮多做一些中央主導或與城鎮(zhèn)化發(fā)展方向一致的與大都市圈發(fā)展相關的投資效率相對較高的項目,理論上講這些地區(qū)預計更傾向于投資“新基建”項目。
李迅雷和趙全厚均認為推動經濟增長根本還是要靠進一步加快改革開放的步伐,破除限制民營經濟發(fā)展的一些壟斷領域,消除“玻璃門”、“彈簧門”、“旋轉門”,優(yōu)化營商環(huán)境,提高政府的誠信意識和服務意識,激發(fā)市場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