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林夜話 第五回

（接上回第五回第四節(jié)）

喚智先生道：“此會非比尋常，必有一番爭論，顧公學(xué)淵識博，唯有您夠格前往。”顧先生道：“你等都不愿意去，只有我去大放厥詞了?！比ザ阎懙溃骸罢垎栴櫹壬?，滬上之會，我能否前往旁聽？”“議會時擬請揚州派代表的，郁二先生年事已高，身體不佳，不便前往。你留地址，我讓他們發(fā)函給你作正式代表邀請吧！不過前去一定要有書面發(fā)言?！比ザ@喜萬分，寫下地址。顧先生接紙在手道：“天已漸黑，就此散了吧！”祖武先生手執(zhí)去二，邊走邊道：“感謝馮兄帶禮物來探望，恕老朽年高不便留飯，還望子玉代為招待?；負P后，還望代問諸位先生安好?！彼椭灵T外，眾人一一握手言別，互道珍重，盡歡而散。

子玉領(lǐng)著去二徐步來到觀前街指了指道：“這松鶴樓至今已有二百多年歷史，地處鬧市，是聲譽海內(nèi)外的正宗蘇幫菜館，我們就在此小吃一回吧。”去二抬頭看了看道：“好是好，只是這館子氣派豪華，菜價定貴，要讓子玉多多破費了。”子玉道：“馮兄不必過謙。今日蘇州再逢，實是有緣。與你相逢，高興萬分，恐有待慢。”進店見設(shè)計布局，精致典雅，寬敞大廳，人己滿滿。子玉手攙去二登樓尋了個臨窗僻靜之處，點了松鼠鱖魚，荷葉粉蒸肉，白汁圓菜，原汁扒翅四菜。

去二喝了口茶道：“今日托子玉之福，能拜識諸位曲家，實是三生之幸。你這塊子玉能常得名家雕琢，常在名門熏陶，將來必成大器，令我好生羨慕。我要是和你一樣，有此良緣良機該是多好?！?/p>

子玉嘆道：“多承馮兄夸。論起前輩曲家，學(xué)識藝德是個個都好，卻不知我另有隱憂時時相擾?？v然唱的再好，可嘆知音稀少。平時雖亦常有演出，怎奈往往是臺下比臺上人少。英雄無用武之地，只能算廢料。收入微微，只能糊口。意欲改行，每想到老師傳授辛勞，前輩殷切教導(dǎo)，一旦拋下 ，于心不忍，從業(yè)多年，感情深厚，又舍之不得。前程渺茫，青春日逝，去留兩難，憂心如焚。怎及得你業(yè)余雅好，樂在其中。”去二也嘆道：“我只知你表面光鮮，卻難知你背后辛酸。子玉兄勿慮，昆曲六百余載，家業(yè)豐厚，身世顯赫，雖幾度興衰，但衰而不絕。待盛世來臨，定會重放異彩。到那時，人人定會爭睹你風華絕代?！?p>

半天下來，才見子玉冷面玉貌露出一絲兒笑容道：“去二兄雖年小于我，但頗具卓識遠見，心靈口敏，極慰人心。菜己上桌，我雖從不飲酒，今怎能無它?！倍思毱仿?，把酒言歡，愈說話亦投機，愈說意氣愈合，皆嘆相見恨晚。

酒罷，見時間尚早。子玉道：“街后碧鳳坊住有昆曲名宿龔之鈞先生，可愿去拜訪？”去二喜道：“即便前往?！倍瞬铰妮p搖，剛進院門，便聽得吳儂軟語伴著笑聲陣陣，己盈盈于耳。子玉推門而入，屋內(nèi)也是濟濟一堂。為了不攪諸老談性，子玉引去二坐在了后方。

只見胖胖的老者口中嘰哩咕嚕說了一大篇什么“耐自家勿好”、“啥人叫耐瞎三話四介”，還有什么“弄倪格”、“耐看俚篤”、“撥俚坍完格哉”，去二一句也聽不懂。待老者講完，笑聲止時，子玉引去二到龔之鈞先生面前嘰咕了幾句。只見龔先生起身道：“諸位老前輩，這位是正來兄學(xué)生，揚州人。是來聆聽大家教誨的，蘇州話聽不懂，請盡量講普通話?！敝宦犓麄冎v了幾句普通話后，便又轉(zhuǎn)到蘇州話里去了。子玉在旁不斷在翻譯著。去二雖是聽得不甚明白，但也能略知大慨。

聽著他們高談闊論，慎思明辨，此情此景倒也其樂融融。說到高興之處，只見一位胖胖矮矮的，和一位瘦瘦高高的起身對舞了起來。他們雖己年過七旬，但身段的起止收放、騰挪躲閃依然優(yōu)雅致極，看得去二目不轉(zhuǎn)睛，連連暗贊，方知昆曲唱念做打是為數(shù)十代人，精敲細推，水磨而成。子玉暗暗介紹道：“對面胖胖的是沈傳芷先生，他左邊是鄭傳鑒先生，右邊是倪傳越先生，背對著我們的是王傳渠先生?！甭犕牦@得去二目瞪口呆，心中暗驚：“今晚可來著了。這些如雷貫耳的傳字輩藝術(shù)家，都是仰慕己久的人物，想不到今日近在咫尺，得以一一目睹其風采?！?/p>

臨散時龔之鈞先生走了過來：“我與正來先生素來要好，堪稱莫逆之交。今你來到，多有待慢，萬望寬饒。蘇揚兩地，相距雖近，往來一趟，亦屬不易。殊為難得的是，今晚能目睹這么多位傳字輩大家風采，實是有緣。我這有一相機請他們與你合個影，可作永久留戀，可算不枉此來?！?/p>

回到旅社，去二興奮到三點方才睡去。子玉一早便來敲門，去二睡眼惺忪地坐在床邊稍停了會，便隨子玉在巷頭吃了碗奧灶面，坐上腳踏車往虎丘而去。那虎丘位于蘇州古城西北角，歷史兩千五百多年，景點甚多，有吳中第一山美譽。子玉攜去二游賞了劍池、真娘墓、虎丘塔、擁翠山莊、憨憨泉、試劍石、二仙亭等名勝，最后來到了千人石。子玉萱立在石中央道：“這千人石，上下如削，平坦如砥，廣有數(shù)畝，每至中秋，四方曲友，如期而至。笛笙板弦，輕吹慢打，男女老少，依次登石。歌聲婉轉(zhuǎn)，至夜方散。今已延續(xù)了數(shù)百年，不知留下了多少曲者足跡?！?p>

去二道：“真有此事么，我怎未聽聞？”子玉攜去二走下千人石，來到一店中，借來冊《虎丘山園記》翻至頁數(shù)道：“這一盛事，起自明代，明人袁宏道談及虎丘中秋夜昆曲會唱之事，極為精彩，你自看來?！?/p>

去二接書在手念道：“‘布席之初，唱者千百，聲若聚蚊，不可辨識。分曹部署，競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陳，妍媸自別。未幾而搖頭頓足者，得數(shù)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練，一切瓦釜，寂然停聲，屬而和者，才三四輩。一簫，一寸管，一人緩板而歌，竹肉相發(fā)，清聲亮徹，聽者魂銷。比至夜深，月影橫斜，荇藻凌亂，則簫板亦不復(fù)用。一夫登場，四座屏息，音若細發(fā)，響徹云際，每度一字，幾盡一刻，飛鳥為之徘徊，壯士聽而下淚矣?！?/p>

念完，去二問道：“現(xiàn)今中秋還有此盛事嗎？”“有的，只是人數(shù)遠沒以前多了。從上午起，到下午四五點人便散去了?！薄敖衲曛星铮夷軄矸?？”子玉高興道：“你若能來，我是求之不得。到時就只怕你有諸多推托，玉步難移了?！?/p>

去二道：“此次來蘇，受益彼多，得遇子玉，更讓人樂不忍離。只是公事在身，久留不得，己購了晚上車票，必須夤夜而返。待到那時，定尋機來盤桓數(shù)日，—睹中秋曲事。”子玉聞言，樂得是擁著去二高興而離。

到了下午，子玉又陪著去景德路取了所購之物，吃了晚飯又送至車站，臨別，兩人互道珍重，揮淚而離。

次日一早，去二便回到了家。馮母高興萬分，做了早餐看去二吃完道：“那海生來了數(shù)次尋你，得空時去看看他?！鄙孕⒘藭ザ絾挝唤涣斯?。吃完中飯，補了個午覺便往先生家走去。剛進二門，就聽得一片嚷鬧之聲，去二吃了一驚，不知出了何事。欲知情況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完）

馬維衡 ? ?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古琴藝術(shù)（廣陵琴派）代表性傳承人、中國民族器樂學(xué)會古琴學(xué)術(shù)委員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