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一時 沁心一生 記憶如此 音樂如此

一、“誤打誤撞”與“初為”作曲家之路

1956年2月，郭文景出生在一座沉淀著歲月滄桑的城——山城重慶。這是一座充滿著情懷的城市，霧氣彌漫著，穿過十八梯老街巷，行走于石梯坎兒上，恍惚間，那種寂寥似乎可以看到幾百年前的月光。夜風輪渡江上，燈火如夢，川江號子聲回響在耳畔，川劇高腔時而高亢、時而悲戚。一縷風帶著川辣的香氣拂過面前，人微醺火微明，一幅熱辣到讓人沉淪的畫面。這座城陪伴了他兒時的成長，正如他說“我就是吃四川人的奶長大的嘛，我的保姆是四川人。她可以說是我人生的啟蒙老師。”①兩江文化，繁衍著兩岸塵世的喧囂，江與城的變遷，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顆沉睡的音樂種子，對他的創(chuàng)作形成了深深地影響。在這種預示下，那些沉淀于心的聲響在創(chuàng)作早期慢慢蘇醒，一系列“川字頭”作品毋庸置疑地說明了這點。

在多方因素下，兒時的郭文景走上了學琴的道路。小提琴也就此成了打開他音樂世界的第一把鑰匙。1970年冬，由于會一些小提琴，郭文景考入“重慶市文化局樣板戲?qū)W習班”，半年后分配至重慶市歌舞劇團，生活工作整整七年。在這里，除了大量民間音樂和戲曲曲藝的積累外，他第一次接觸到了西方古典音樂，可謂真正意義地走上了音樂的道路。

“我要作曲！” 郭文景說。在文工團的日子里，他總借著出去演出的機會，四處拜師求學，潛心學習作曲，在那個年代，買書并不容易，他拿出自己珍藏的曲譜和別人換來了和聲、配器等書籍?！拔覀兡菚r住集體宿舍，同伴們晚上總聚在一起玩，而我都在做和聲，每天晚上都做題，樂此不疲。他們說我不愛玩，我說這就是我的愛好啊?！雹?/p>

1977年，中國恢復高考制度，五百七十多萬從十五、六歲到三十六歲的應考者涌入考場，這是中國高考錄取率最低、競爭最為激烈的一級。對知識的渴望，讓他們用幾乎“自虐”的方式來讀書，郭文景也是這其中一員。一夜的火車，從重慶到成都，幾經(jīng)輾轉曲折的報名考試，最終，他成為了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學生。1978年春天，他從重慶來到京城，進入中央音樂學院，與譚盾、葉小綱、瞿小松、陳其鋼、周龍、陳怡、劉索拉一起組成了中國作曲的“夢之隊”，開始了一個全新的階段。

“我的作品一定得有力度。不是先生說的那種力度，是我自己的力度，我自己的風格?！?③

與蘇夏先生

當時人們都認為，小說《你別無選擇》中有不少作曲家的影子，而書中角色 “森森”便是郭文景的縮影。他自己也不否認，雄渾、詭秘，具有野性和張力是他想表達的音樂，那種神秘和悲涼的色彩就像家鄉(xiāng)山城中彌漫著的陰云和霧氣。在進入大學之前的文工團生活中，他聽了大量的音響唱片，肖斯塔科維奇對他產(chǎn)生了莫大的影響，那種驚心動魄的聲音，使他無法平靜。在進入大學后，一些從未聽過的聲音打開了郭文景音樂的大墻，也是這堵墻后面的景色，讓他徹底被新音樂所征服。五年的學習時間使他正統(tǒng)而嚴格地接受了西方傳統(tǒng)音樂文化。在班上，他勤奮刻苦，老師的“因材施教”更是讓他如魚得水，談起主課老師蘇夏先生，他感慨地說，“蘇老師很嚴格，教學認真負責，他曾對我們說‘說一千道一萬，作曲的訓練終究要落在筆頭上，要不停地磨練，在這樣的學習中，我很‘解放，創(chuàng)作狀態(tài)也很好，大學時寫的作品差不多都留下來了，現(xiàn)在國內(nèi)外還都在演?！眱?nèi)心中，強大的力量驅(qū)使著他，使他“迫切地”探索著“先鋒”的聲音。他的音樂是激進的，內(nèi)心澎湃著的暗流在堅毅的性格與家鄉(xiāng)所帶給他的影響中一天天形成。大學畢業(yè)作品《川崖懸葬》除繼續(xù)“川音川調(diào)”的音樂風格，采用了四川民間音樂《尖尖山》為素材外，在寫作中更用盡了偶然音樂、音塊技術和新音色，不僅在當時是全班最先鋒的一部，就算是近四十年后的今天，再聽起來仍覺十分“帶勁兒”，獨特的技法和厚實豐滿的音響展現(xiàn)出一幅生動而壯麗的畫面。1984年，這部作品在美國公演，受到《舊金山記事報》等多家媒體的好評。

?二、“堅持”與“堅韌”的作曲家之路

大學畢業(yè)后，同班的作曲家要么選擇繼續(xù)出國深造，要么先讀研后再出國，大多是些歐美國家，如譚盾、葉小綱、瞿小松、周龍和陳怡去了美國，蘇聰去了德國，而陳其鋼去法國做了梅西安的關門弟子，唯獨郭文景留在了國內(nèi)?！拔覉猿至粼趪鴥?nèi)，和那些高尚的理由并無牽扯。我就喜歡作曲，一想到出國總會遇到生計問題，就懶得出去。只是不愿為了生計而浪費時間，耽誤我作曲的功夫罷了?！雹?對作曲的執(zhí)著與摯愛，讓他始終置身于祖國大地，汲取著傳統(tǒng)與民族的每一滴養(yǎng)分。他笑著說道“上大學時的和聲老師趙宋光先生就說過，學作曲不用出國?！?⑤

在郭文景的骨子里有股韌勁，也是這種韌勁，讓他一直堅持著自己的初心。畢業(yè)后的他回到了家鄉(xiāng)，在那幾年中，由于團里很少創(chuàng)作音樂，他跟隨著電影、電視的拍攝劇組，走遍了祖國大地，一覽河山之美好，生活過的尤為無憂無慮。走南闖北的日子和“命題作文”式的寫作，讓他在一段時間內(nèi)積累了大量影視作品配樂?？墒牵谒闹?，也許這并不是他內(nèi)心想要的音樂，所以在他的作品目錄上，“毫不客氣”地刪除了那些影視音樂，以至在回到重慶的七年時間里，作品目錄上只留下了《小提琴協(xié)奏曲》、《經(jīng)幡》和《蜀道難》三部作品，然而，就這寥寥的幾部作品，卻預示了郭文景寫作的新方向?！妒竦离y》是他在家鄉(xiāng)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部作品，也是首部在歐洲演出的中文交響合唱。作品上演后，受到了廣泛的贊譽，不僅被評為“20世紀華人經(jīng)典作品”，還奠定了郭文景成為國內(nèi)外知名作曲家的堅實地位。而《蜀道難》對作曲家本人而言，也是他第一部依文學詩詞而寫的作品，從這部作品之后，他愛詩愛文的氣質(zhì)也似乎漸漸凸現(xiàn)出來。

《思凡》首演

1990年郭文景被母校中央音樂學院“召回”任教，經(jīng)過長時間經(jīng)驗與閱歷的積累，回到北京之后，他的音樂語言越來越豐富，創(chuàng)作題材也越來越寬泛。1991年創(chuàng)作的室內(nèi)樂《社火》，是阿姆斯特丹新樂團的委約作品，作曲家將西方樂器和中國的打擊樂作以奇妙結合，演出反響異常熱烈，這次邀約標志著作曲家國際生涯的正式開始。此后，一部又一部令人激動的作品誕生，作曲家保持著高漲的情緒、以日漸趨于個性化的藝術風格繼續(xù)創(chuàng)作著。很長一段時間里，他輾轉于世界各地，他把中國的文化、中國的歷史一次次帶上了國際舞臺，1994年，阿姆斯特丹新樂團再次委約，他帶去了《狂人日記》，這是世界歌劇舞臺有史以來第一部由西方委約并制作的中文歌劇。無調(diào)性的旋律將民樂與現(xiàn)代作曲技法天衣無縫地結合在一起，他曾表示，絕不會因為追求新穎的寫作技術而去寫作，一切都只遵循內(nèi)心的感受。作曲家用自己的語言，將一部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白話小說與一個充滿了黑色和批判的歷史時期“有力度”的表現(xiàn)出來。

不屈的精神、堅韌的性格以及骨子里對各種稀奇古怪、神秘詭異事物的好奇和熱愛，使他的創(chuàng)作想法和音樂語言也越發(fā)豐富。狄德羅⑥曾有言“神的浩瀚，想象的活躍，心靈的勤奮，就是天才。”郭文景做到了，除后天靠努力勤奮獲得的寫作基本功外，他對生活有著細致的觀察力及敏感的捕捉能力。早在文工團時期，西方音樂中的奇特音響深深地印刻在他的心里，或許那時并不懂得這樣的音響是“意欲何為”，還以為是苦難中人們的發(fā)泄之舉。在懂得西方人已經(jīng)這樣敲擊了二十年后的20世紀八十年代到21世紀的今天，當國人已經(jīng)接受了西方的音樂思維，在音色音樂的寫作上，郭文景不是第一人，可是在音色的開發(fā)上，他不遺余力的鉆研著，“我的案頭有一本小冊子，其中收錄了一千六百多種反常規(guī)的演奏法和演唱法?！雹咴谝呀?jīng)有了幾部打擊樂作品的積累后，1996年他提出了“極限寫作”，目的是為了將一些原本表現(xiàn)力很單一的樂器，在極大程度上開發(fā)出它們音色的更多可能性。而這一想法的緣由，作曲家說是因為打擊樂團每次演出時都要攜帶很多樂器極為不便。“極限意識”的寫作就是為了讓“一件樂器發(fā)出N種聲音”。同年為三面鐃鈸創(chuàng)作的《戲》和2003年為六面鑼創(chuàng)作的《炫》出色地做到了這一點?！胺浅Ｒ?guī)”的演奏法伴著“非常規(guī)”的音色，讓這些沒有固定音高、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傳統(tǒng)打擊樂器給觀眾帶來了與眾不同的奇特體驗。時至今日，郭文景每年都會收到來自世界各地樂團和音樂學院發(fā)來的這兩部作品的錄音，越來越高的上演率，足以證明兩部作品的問世不僅提升了樂器自身的表現(xiàn)力，更將中國打擊樂器推上世界舞臺，從而改變了它們原有的地位。同樣，2010年創(chuàng)作的在竹笛三重奏《竹枝詞》中，作曲家對同質(zhì)音色的開發(fā)，為民樂重奏和樂隊作品都起到了推動性的示范作用。

《野火》在上海

“我認為我自己的作品，從最初到現(xiàn)在有變化，但是它叫變化，不叫改變，它是有一脈相承的東西在里邊的?！雹喙木暗囊魳?，始終根植于祖國大地，他寫山河、寫現(xiàn)實、寫神靈。他追求有力度且有魄力的音樂。在巴蜀地區(qū)所給予他氣節(jié)的靈魂中，他以極為敏銳的觸覺，用心感受著世間萬物與生活所帶給他千絲萬縷的靈感，用內(nèi)心深處的聲音寫出一首首動人心弦的作品。

三、愛江山更愛文學的“現(xiàn)實主義”作曲家

翻開老照片，在中央音樂學院77級三年級全體同學照上，有一張仿佛透過照片就能聞到書卷香氣的清秀面孔，略顯單薄的身體和金屬邊的黑框眼鏡，似乎塑造出的是一個“文弱書生”的形象。可是，在這樣的外表之下，不茍言笑的表情和銳利的眼神“暴露”了郭文景真實的性格，川江兒女的一邁豪情從骨子里滲透出來，直言不諱的性格讓他的音樂也多了幾分桀驁不馴。眾人皆知郭文景愛山愛水，也愛讀書，他的音樂題材也多和祖國山河與文學相關，而在文學作品中，他又對那些光怪陸離、魑魅魍魎地神秘特質(zhì)有著獨特的偏愛。

紀錄片《內(nèi)心的風景》拍攝現(xiàn)場排練川劇“思凡”

在郭文景的書房里，滿滿一墻的書涉及到了文學的各個領域，他對中國文學有著濃厚的興趣并進行了深入研究，唐詩、宋詞、歌賦、戲劇、民歌及曲藝都是他創(chuàng)作的源泉，為他的靈感源源不斷地提供著養(yǎng)分。他從不為追求新穎技術而做技術寫作，在創(chuàng)作中，他將嫻熟的西方作曲技法作為寫作手段，依據(jù)內(nèi)心所需情隨心動。也正是這種對中國文化的癡情與熱愛，使他的音樂顯得格外獨樹一幟。郭文景的作品體裁涉及范圍極為廣泛，從歌劇、舞劇、合唱、獨唱到獨奏、重奏、協(xié)奏、交響樂，再到各種類型規(guī)模的民樂曲和話劇、戲劇配樂無一不有。在他所創(chuàng)作的大量音樂作品中，唯一沒有改變的，是數(shù)十年來始終貫穿并縈繞其中的人文情懷。

他愛著家鄉(xiāng)的山水，也敬畏著祖國的每一處土壤，兒時的記憶是他早期最好的創(chuàng)作源泉之一。“文宗自古出巴蜀”，在四川這片土地上，從來都不缺少文人墨客，從賦圣司馬相如到文豪陳子昂，從詩仙李白到文壇宗主蘇軾，從郭沫若到巴金，巴蜀之地涌現(xiàn)出了無數(shù)的俊賢奇才。提及早期作品多與家鄉(xiāng)有關，他笑稱是因為八十年代的“尋根熱”，其實并不完全如此，在本土文化的長期熏陶下，大學五年喚醒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聲音。郭文景的作品大多都有標題，且標題與作品所表達的內(nèi)涵交相輝映，就像鋼琴協(xié)奏曲《峽》（1979）這首作品的標題一樣，四川多峽谷，峽谷深長幽暗，號子蒼涼悠遠。音樂在寂靜中開始，以一種冥冥之中的緊張感，在不斷高漲的情緒中達到頂峰，再逐漸消減下去。作曲家認為，這首作品無論從音響還是結構，都表達出了他想要的那種緊張感，就好像他的大學生活一般。

弦樂四重奏《川江敘事》（1981）再一次確定了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大提琴狂想曲《巴》（1982）取名自川東古國，而音樂靈感來自于四川當?shù)剞r(nóng)民下地勞作時所鋪蓋的暗紅色的布，這種耐臟且不易褪色的布，在一定意義上象征了農(nóng)民性格中的堅毅與不屈。在這首作品中，作曲家為大提琴開發(fā)了多種演奏法，用以模仿民間樂器的韻味，也為表達內(nèi)心中對巴山蜀水和農(nóng)民的印象與回想。作為大學畢業(yè)作品的交響詩《川崖懸葬》（1983）更是只為傾聽內(nèi)心深處的聲音，作品采用無調(diào)性的音高組織方式，以充滿陰沉、詭秘的音響，濃墨重彩地描寫了古代巴人驚險、神秘，令人肅然起敬的這一特殊懸葬方式，也流露出作曲家對這一歷史遺跡背后人文歷史的深思。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蜀地特殊的地勢條件造就了川人勇敢強悍、堅毅不屈的性格。1987年創(chuàng)作的《蜀道難》是作曲家為李白的同名詩篇而作。這首作品氣勢宏大，以磅礴且具有濃郁地方色彩的筆調(diào)，渲染、強化了詩中的意境，將詩歌與音樂相得益彰地融為一體，充滿著野性和雄渾的力量。作曲家以神秘、大氣的音響和戲劇張力表達了對家鄉(xiāng)壯麗山河的摯愛和頌揚，也將川江人民勇敢強悍的性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1995年創(chuàng)作的《愁空山》（管弦樂版）也是表現(xiàn)“巴蜀之地”“川腔川韻”的作品，標題取自于李白詩作《蜀道難》中的詩句“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guī)啼夜月，愁空山?！痹谶@首作品中，作曲家對竹笛的樂器性能進行了深入發(fā)掘，一改其傳統(tǒng)明朗歡快、婉轉空靈的性格形象和演奏技法，半音化旋律賦予了悲劇性和戲劇性的力量，極盡夸張的使用了樂器的極端音域，使作品具有新時代的特征。

在《經(jīng)幡》（1986）之后，一系列標題明確而具有地方色彩的作品便產(chǎn)生了，這首作品是在作曲家去西藏后而創(chuàng)作的，被藏家稱為“隆達”的各種顏色、寓意美好的小旗，給了作曲家靈感。1993年創(chuàng)作的《滇西土風》是為大型民族管弦樂隊而作的民樂組曲，作品共有三個樂章，第三樂章于2008年完成。在前后十五年中，作曲家曾多次深入云南滇西地區(qū)，反復感受、體驗當?shù)氐囊魳肺幕c生活習俗。這部作品不僅是對該地區(qū)民俗風情的再現(xiàn)，更刻畫出了這些少數(shù)民族的民族精神與氣質(zhì)。在如此多元化的世界環(huán)境中，郭文景“耐得住”寂寞，始終將創(chuàng)作根植于傳統(tǒng)文化，注重本土文化精神，用獨特的藝術表現(xiàn)方式來詮釋他深刻的民族情感。

2016年的11月26日，在國家大劇院音樂廳，一場名為“天地的回聲”的音樂會如期而至，這場音樂會的主人公，便是“不愛風花雪月，只寫現(xiàn)實主義”的作曲家郭文景。他稱現(xiàn)實主義的題材更能獲得他的青睞，的確，縱觀郭文景的音樂創(chuàng)作，這種青睞似乎是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的。

郭文景共創(chuàng)作了六部歌劇，分別為《狂人日記》（1994）、《夜宴》（1998）、《鳳儀亭》（2004）、《詩人李白》（2007）和《駱駝祥子》（2014）、《思凡》（2014），除《思凡》外的五部歌劇從作品題材，到音樂風格各不相同，但有一點卻是一樣的，即都是反映社會現(xiàn)實，且男一號都是“瘋子”……

《狂人日記》是作曲家的第一部歌劇，根據(jù)作家魯迅的小說《狂人日記》改編而寫。郭文景喜愛魯迅，是因為這位作家的“犀利”和“不留情面”，他認為魯迅對祖國和人民的感情夠深刻，“是一個喜歡罵人的人，誰都罵。事實上，在他的罵中，我感受到對中國、對中國文化、中國人的關切遠遠超出那些整天說好話的。而勇于面對自己、勇于剖析自己的人，他是一個有責任感的（人），他那種愛是深沉的⑨” 。這部劇上演后，被國外樂評家稱作是中國的《沃采克》，作曲家在創(chuàng)作時，十分注重原著的沖突特征，將戲劇與音樂結構相結合，通過無調(diào)性的音樂語言，在唱腔中加入唱白及念白等手段方式，夸張地表現(xiàn)出了人物內(nèi)心極度焦慮和恐慌的心理活動，強調(diào)了“狂人”與人物及社會之間的激烈沖突。“狂人”看似“癲狂”實則“不狂”，眾人看似“正常”卻迂腐沉淪。這種錯位現(xiàn)象是時代的矛盾產(chǎn)物，作曲家借鑒了表現(xiàn)主義的手法并以此為切入點，將矛盾沖突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出來。

《夜宴》是郭文景的第二部歌劇，同樣也是由國外委約而作的，1998年7月10日首演于英國倫敦。在談及作品的創(chuàng)作觀念時他說，“在《夜宴》中，我討論的是知識分子和國家民族的關系、和帝王君主的關系，討論什么叫做愛國，什么叫愛國主義等等重大問題”。一個是性格軟弱、優(yōu)柔寡斷的主子，一個是悲觀主義、自甘墮落的臣子，在面對國家存亡的問題時，臣子自知已無力回天因此逃避而拒絕為相放棄救國。作為一部歌劇作品，對文學形象的再塑造是從聲樂和器樂兩方面出發(fā)的，唱詞是人物內(nèi)心最直接的外在寫照，通過器樂手段的多聲織體可營造出人物的心里暗示和舞臺效果。作曲家在作品中對這兩個具有“性格缺陷”的人物作以精心塑造，惟妙惟肖的刻畫出兩個人內(nèi)心的掙扎與矛盾?！恶橊勏樽印肥枪木暗牡谖宀扛鑴。瑥?011年的創(chuàng)作醞釀開始到2014年作品問世，寫了三年之久。三年磨一劍，“《駱駝祥子》是我第一部中國約稿、中國首演的歌劇。我期盼這一天整整二十年。今天，愿望實現(xiàn)了。”這部作品在動筆之初，他曾說“我要把歌劇的意思寫出來，音樂是第一位的?！彼桓闹皫撞扛鑴〉膭?chuàng)作風格，沒有大段的現(xiàn)代音樂語言，也沒有大量的非常規(guī)演奏技法。在寫作中，不去刻意貼合，而是將老北京作為背景，巧妙地運用了戲曲和中國民間音樂素材，用精良的音樂語言還原出一個“活生生”的北京城。

郭文景愛好文學，喜歡讀詩，西川是他最喜歡的詩人兼摯友，他們品詩論句，西川將海子的詩介紹給他，還送他一本《海子詩全編》。1999年的夏天，他寫了第一首海子的詩《春天，十個海子》（為女高音、豎琴和室內(nèi)樂隊而作），他對海子所表達的世界感同身受，時常被觸動哽咽。海子是黑暗的孩子，他向往一切黑色的意象，黑色的土地、黑色的火把、黑色的太陽…就連他的歲月都是黑色的，最終，他選擇了穿著黑色衣服的死神。這首詩是他生前的最后一首詩作，在這首詩里，他預言了自己的死亡，雖然沒有如詩中所言在春天復活，但他的詩活了，作曲家郭文景也用自己的音樂給予了海子另一個靈魂。

四、立足傳統(tǒng)和堅持創(chuàng)新的“狂人”作曲家

1949年新中國成立，中國步入了一個開放又具有朝氣的時代，第一批專業(yè)音樂工作者將西方的音樂思潮、作曲技法及音響資料帶入國內(nèi)，為我國的專業(yè)音樂發(fā)展起到了建設性的作用。學傳統(tǒng)、學現(xiàn)代，曾經(jīng)“聞所未聞”的聲音如一股清新的微風拂過了祖國大地。1977年，第二次中西文化的交匯為中國的藝術發(fā)展帶來了歷史性的轉機。作為高考恢復后的第一屆學生，“夢之隊”帶著理想，以最飽滿的精神狀態(tài)在中央音樂學院接受了最正統(tǒng)且具體化的西方專業(yè)音樂訓練，他們以各自的角度和方式尋求著一條屬于中國、或?qū)儆谧约旱摹靶乱魳贰钡缆??！?0世紀現(xiàn)代作曲技法擴展了音響領域和表現(xiàn)手段，但若將它奉為神明而壓抑天性，音樂的死亡就不遠了”。⑩

很明顯，郭文景尋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路，生活永遠是他最好的靈感來源地，將所觸所感的各種元素融入到創(chuàng)作語言之中，無論是民族民間音調(diào)的融合，還是地域特色語言的融合，又或是音樂的戲劇化表現(xiàn)，他都做了精心的設計和創(chuàng)造。將具有民族化特征和有關民族文化的音樂符號融入進自己的音樂中，這些民族民間化的音調(diào)雖然在作品中沒有保持原來的風貌，可也正是這樣，在經(jīng)過了作曲家對材料素材的捏合處理，再用西方現(xiàn)代的作曲技法作以加工后，產(chǎn)生了令人耳目一新的音調(diào)結構。這種充滿著東、西文化碰撞與交融的作品，才是真正屬于中國的現(xiàn)代音樂。就如他自己所說：

也許在當代音樂中，這是個真正的方向：人們在創(chuàng)作中融入了來自各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畢竟，傳統(tǒng)音樂是一個活生生的實體，它生長于土地、陽光或月光、水和空氣以及大自然……它仍舊可以打動你的心！……任何一個民族都沒有理由放棄自己的文化。

在寫作中，他將中國的文化和風土人情作為創(chuàng)作的基石;將傳統(tǒng)音樂中的精髓作為創(chuàng)作的素材，他的和聲技法注重音響的色彩性，點描式的渲染使其具備了復調(diào)化的思維特點，他的復調(diào)技法又從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了和聲化思維，這種相互滲透、彼此影響的思維方式足以證明，現(xiàn)代的作曲技法，只是他用來組織音高的手段和表達情感的媒介。他認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并不矛盾，從聲音的角度來看，找到新聲音，挖掘新聲音，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出樂器的性能，就能跨越二者之間的鴻溝而建立融洽的關系，作品《戲》和《炫》就極為有力地說明了這點。

人們常說，郭文景對中國歌劇做出了不容小覷的貢獻， 他在創(chuàng)作中尤其注意宣敘調(diào)的處理，由于漢語語言的發(fā)音特點和語調(diào)的特殊性，為避免寫的怪腔怪調(diào)，他表示“詞曲關系”的基礎必須是可以讀出來的，也就是說需要做到既是口語化、又具音樂化，所以在這一點上就不能生搬硬套西方宣敘調(diào)的寫作方法。作品《駱駝祥子》一改中文歌劇宣敘調(diào)聽起來生硬奇怪之感。作曲家并沒有按照常規(guī)做法用同度音來進行重復，而是獨具匠心的用了二度關系，再配合漢語的四聲韻轍，用“音樂化”的方式將其唱出。

2007年創(chuàng)作的《詩人李白》可謂是一場李白的“內(nèi)心戲”，在劇中的李白不再是那個擁有著“萬丈光芒”而被人們崇拜的“詩仙”，他是一個經(jīng)歷坎坷、情感復雜、內(nèi)心世界充滿著矛盾的人。他想走仕途想做官，好不容易愿望成真卻又被“賜金放還”，最后還落得一個墜入“水中月”的下場。作曲家郭文景在這部歌劇中解構了傳統(tǒng)歌劇中本該具有的基本要素。人物關系在設計方面虛實結合，沒有所謂的性格或利益沖突，也沒有建立在此基礎上的具有矛盾性質(zhì)的人物關系網(wǎng)。在情節(jié)方面，用了平行式的敘述關系，跳躍性的設計思維打破了常規(guī)歌劇劇情所具有的邏輯聯(lián)系。除人物關系與情節(jié)外，此劇的矛盾沖突也不同于一般歌劇，淡化了角色之間的矛盾而將焦點放置于主人公矛盾的心理狀態(tài)和昔日記憶的片段。這種沒有建立在堅實的情節(jié)基礎上的人物矛盾，也就不能夠構成傳統(tǒng)歌劇中對沖突的處理方式。雖然作曲家一反常規(guī)，沒有遵循傳統(tǒng)歌劇的范式特征，但也正是本劇中的這種“形而上”的矛盾處理方式，構建出了一種內(nèi)省的和隱性的人物關系以及“別樣的”戲劇沖突。這種創(chuàng)新不僅讓人們對歌劇有了耳目一新的感覺，更打開了歌劇創(chuàng)作的另一種新思維。

藝術風格既是客觀的又是主觀的，它是藝術家對客觀世界的能動反應，也是藝術家對生活的態(tài)度和獨特認識?！皫啄昵拔倚闹芯鸵恢彪[隱的在響著一些音樂片段，有時是歌劇的形式，有時是聲樂協(xié)奏曲的形式，有時是交響合唱的形式，在這些朦朧的聲音中，總有一個凄厲的人聲在吟唱或呼喊。喊什么？我不清楚，只是那隱隱約約、時而銳利、時而深長的聲音仿佛穿過我的心靈和頭顱，激起我情緒的波瀾，那擺脫不了的聲音催我淚下” 。在70年代的中國，幾乎所有的作曲家都喜愛創(chuàng)作富有民族風格的作品，那些歡快而熱烈的音調(diào)在西方傳統(tǒng)和聲的襯映下如涓涓細流般跳躍著，或許是出于某些政治需求而造就了如此“蓬勃向上”的文藝大環(huán)境。可是，郭文景卻在各種訪談對話中，不止一次地強調(diào)“只寫內(nèi)心的聲音”。他的早期創(chuàng)作深受巴托克影響，將民間素材用于音樂之中，如此來，生活經(jīng)歷的“所見所感”成為了他不斷創(chuàng)作的源泉，這種不為外界所動搖的執(zhí)著形成了他個性化的表現(xiàn)方式。他以獨特的視角、用“自我化”的音樂手段表達出對外部世界的情感體驗以及哲學性思考。

恩格斯曾說“除細節(jié)的真實外，還要真實地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惫木伴e來沒事時，總是喜歡把自己關在屋里讀書寫文，或是細品幾本好書，亦或是慢琢幾段文字。在大學中他是作曲系的“四大才子”之一，犀利而不乏細膩的文學情結使他的創(chuàng)作不少都與文學有關，在這些作品題材的選擇上，要么是他喜歡的詩人、要么是他喜歡的作家、再要么就是他喜歡的作品或精神思想，好像凡是他喜歡的，他就想寫下來。他用敏銳的觀察力和感知力來關注生活，將那些或好或壞、或頌揚或批判的社會現(xiàn)象，都融于他的創(chuàng)作之中，對人生的感知成為他筆下的創(chuàng)作素材。歌劇《狂人日記》、《駱駝祥子》，看上去都是反映“小人物”的生活，而實則是在聲討一個時代，小人物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的心理，被他刻畫的惟妙惟肖?！翱袢恕钡捻б夂桶d狂，是對封建禮教的不滿和怨念;“祥子”從奮斗到失敗，自甘墮落的悲劇人生是對特殊時代的無奈。

就是這樣，郭文景用他對生活的凝視和感悟來進行創(chuàng)作，正如他自己所說：

“藝術家最高的境界應該是表達本真，而不是表達你的出生地或者表達你所在地域化的一個符號。表達真實是良知。我是要表達生活讓我感受到的東西?！?h3>五、寫在最后的話

堅持不懈地寫作，高質(zhì)量的作品，郭文景對當代中國音樂的發(fā)展起到了巨大的作用?！都~約時報》稱他是“唯一未曾在海外長期居住而建立了國際聲望的中國作曲家”，他不僅是國際著名的意大利出版社CASA RICORDI—BMG成立近200年來簽約的首位亞洲作曲家，也是人民音樂出版社的第一位簽約作曲家。僅2019年，郭文景專場音樂會分別在天津、青島和四川上演了四場之多，而多年來其作品在全國乃至世界的上演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阿姆斯特丹、巴黎、格拉斯哥、柏林、美國、北京、上海、蘇州、杭州……他用音樂響徹世界。

2019年6月15日，紀錄片《內(nèi)心風景》在上海電影節(jié)上映，這是由荷蘭導演弗蘭克·舍費爾（Frank Scheffer）耗時七年為郭文景川劇作品《思凡》的創(chuàng)作過程所拍攝的紀錄片。片中小尼姑追求人性解放的思凡之心，也許正是郭文景多年來不被禁錮、沖破束縛、不斷創(chuàng)新的“思凡”之心。是他選擇了音樂，還是音樂選擇了他？不如用《你別無選擇》中的話來回答，“很多時候，生活道路不是個人選擇的，而是無形的手推著，所謂靈感和天分也是如此，一切命中注定。”

2020年，將是郭文景在中央音樂學院任教的第三十年。在這30年中，他始終“站的穩(wěn)”舞臺，更“站得住”講臺，直到去年，他才卸下了執(zhí)掌十三載的作曲系主任一職，但即便如此，只負責創(chuàng)作和教學的郭老師也并沒有比以前輕松，2019至2020學年，其學生數(shù)量更是創(chuàng)下了他執(zhí)教以來之最。歷屆學生屢屢在國內(nèi)、國際的作曲比賽中獲獎，其中不乏有許多已經(jīng)成長為我國年輕一代作曲家。自2013年起，在郭老師的發(fā)起下，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推出了“中國室內(nèi)歌劇推動計劃”，此計劃秉持著“促進中國歌劇事業(yè)發(fā)展，使年輕作曲家獲得實踐機會”的宗旨，每年面向?qū)W院作曲系在讀本科生和研究生征集室內(nèi)歌劇作品，并評選出六部優(yōu)秀作品進行展演，迄今為止已連續(xù)七年共推出40余部優(yōu)秀的室內(nèi)歌劇作品。每每看到學生的歌劇登上舞臺時，臺下笑的最燦爛、最可勁兒鼓掌的一定是這位“看起來有點兇，其實也不然”的郭老師。

注釋：

①筆者于2016年10月在郭文景老師家采訪錄音.

②王次炤《中央音樂學院作曲77級》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07，271頁.

③劉索拉《你別無選擇》作家出版社，1986.

④王次炤《中央音樂學院作曲77級》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07，263頁.

⑤筆者于2020年2月與郭文景老師電話采訪.

⑥狄德羅：德尼·狄德羅（1713-1784）法國啟蒙思想家、唯物主義哲學家、作家，百科全書派的代表人物.

⑦郭文景《噪音》人民音樂出版社，2009.

⑧楊冬霞《專訪郭文景：文化反思的音樂歷程》[DB/OL] 2008.4.13.

⑨李麗娜：《郭文景音樂創(chuàng)作中的文化追求》[D]，沈陽音樂學院，2012.

⑩轉引自高文厚《郭文景（下）——一幅作曲家的肖像》，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03.

趙培文：《我寫我內(nèi)心聽到的聲音——記青年作曲家郭文景》，音樂愛好者，1987.

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青年項目“中國當代音樂作品的復調(diào)思維與形態(tài)研究”階段成果，項目編號2019CD01615

叢密雨 ? ? 南京航空航天大學藝術學院講師，中央音樂學院在站博士后，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理論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