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申鈺賢(2003.3-),男,漢,河北省邯鄲市涉縣人,涉縣第一中學(xué)高中在讀。
1
從森林深處傳來秋日特有的林聲,沿著不斷蔓延的哀傷情緒在小鎮(zhèn)外圍傳繞著,使人想起從前有關(guān)的過往。落日將至,四周還是包圍著一股薄薄的金色余暉,不免讓人開始緬懷這一天,以及即將過去的秋天。
這是在小鎮(zhèn)上恍惚而過的第三個年頭了,也曾經(jīng)像端賞畢加索的名畫一樣仔細觀察過這里的細密之處,對凌晨時窗外朦朧的街景,傍晚在酒吧里的獨自飲酌,晚上在街道上觀賞各家的壁窗里冒出的點點星光,都帶有自然而然的感觸。
靜子不論在何時都對轉(zhuǎn)眼即逝的事物帶有強烈的感動,每次換季時都要找我大哭一場,說一些不明所以的話。這時我都會盡力地去安撫她,擁抱她溫暖柔軟的身體,帶她到附近的森林散步,看一看晚間靜謐的森林,回憶共同經(jīng)歷的一些往事,抑或談一些觸及未來的東西,在今天下午時,她對著滿目的夕陽淚流滿面地對我說:
“喂,雯,過去的日子你究竟對我有什么看法,我總感覺你的生活和我的像遠遠相隔的兩條河流,總也交匯不到一起?!?/p>
“怎么會,我明明很用力地和你一起生活呀?!?/p>
“和你在一起,總感覺歲月平淡的出奇”
“……”
我也學(xué)她那樣凝視著滿目的夕陽,感受世界的一天中僅剩的溫度,帶著莫名的悲傷情緒將思緒任意的飄往遠方,同時也感覺到我與她之間存在著無法靠現(xiàn)實存在的東西填補的巨大鴻溝,這是被歲月無限拉伸的無力的感覺。由于時間自然而然產(chǎn)生的無目的性,我也將這種無法挽回的由現(xiàn)實帶來的挫敗感帶給了她,一種盲目的孤獨。
我站起身來,站在不遠處等著她。她也緩緩站起身子,溫柔又調(diào)皮地跟在我身后,用一眨一眨的大眼睛望著我,像是在我身上尋找著什么。我故意放開步伐走得很快,嘗試著甩掉剛才的不快。她也帶著慍怒,急急地跟在身后。
路上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了,能遠遠望見鎮(zhèn)子的街道上一排排的楓樹,路人中已有裹上厚重的圍巾的,襲人的涼意在街道上肆虐,偶然也能看見幾個蹲在酒吧門口嘔吐的濃妝艷抹的年輕女子,抑或是站在電線桿下默默地抽著煙凝視街道的幾個未曾謀面的青年。我不禁聯(lián)想到了柔弱的靜子,想她為何如此與眾不同,不禁感嘆世故這種東西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去經(jīng)歷的,也有一些東西注定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
夜晚漸漸降臨,街道上的路燈也早已打開,靜子緊緊地依偎在我身邊我,將手放進我的上衣口袋里,低垂著頭發(fā)。一想到一會兒還要去酒吧,心情頓時變得煩躁,只好默默地一邊回憶一天的時光,一邊抬頭仰望,夜色頓時變得朦朧起來,各種顏色的車輛飛馳在路口,忽閃而過的車燈相互映襯著。近乎完美的夜景,撩人心意的夜晚,我想。
靜子和我都仿佛很享受這種無以名狀的愁緒,將昨日和明天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拋在腦后,只想著各自的事情,對于生活是怎么樣的只在偶然想起時考慮一下。我緊緊握住靜子的手,感覺那是何等光滑柔弱的肉體,在寒夜中獨自靜靜的溫暖著,手心甚至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我緩緩地揉搓著靜子的手背,同樣的光滑細膩如她的脖頸。
“你的手真的很好看,每次想起你時,最先想起的就是這雙手?!?/p>
“你終于也學(xué)會欣賞了?!?/p>
已經(jīng)可以看見熟悉的燈光了,我將靜子抱在懷中,手緊扣在她的背上,盡力感受她的溫暖,然后便將她送進樓梯。
“再見呀,我會在夜晚想起你的?!?/p>
“可不能想太久呀,好好睡覺?!?/p>
2
送走靜子后,我靠在街道的楓樹下一個人安靜地想一些事情,總感覺今晚還有大把的時間要打發(fā),不管流逝的時光里充溢著什么,我都想認真地過下去,總不至于浪費。
遙遙望見酒吧斑斕的霓虹燈,在這樣的夜晚里閃爍,總多少帶有一定的象征性意味,沒有帶靜子去,原因也是為了將這兩種不同的心境(或是傾向)分離開。
回頭望了望四周,開門的店鋪已所剩無幾,便徑直走向附近的一家雜貨店。那里的老板是四十多歲的男子,個子略低一些,頭發(fā)依舊厚重,沒聽說他有什么家室,也無從問起,只收養(yǎng)了一只咖啡色斑尾貓。店里擺有很多音箱,唱片也堆了很多,都是一些年代久遠的流行歌曲,相當一部分是輕音樂。往日在與店主交流時得知這些唱片是店主在故鄉(xiāng)收集的,也曾流行過一段日子。也有些顧客被這些稀奇古怪的音樂所吸引,想要向店主借用唱片,卻一概被冷冷的拒絕(也包括我在內(nèi))。
與往常一樣,我從木架子上隨便抽出些零碎的物品:幾雙襪子、一包餐巾紙,還有幾本雜志。店里的橘黃色燈光很暗,目光所及之處都是木制品,尤其是木制的棕色地板,配上抹茶一樣淡綠色的天花板,給人很溫暖的感覺。
“這是什么音樂,安逸幽靜的好像從墻壁里溢出來一樣,在夜晚時就應(yīng)該放這樣的音樂,雖然風(fēng)格古怪,但我很喜歡?!?/p>
“啊,這是(幻想即興曲),幾百年前是肖邦的作品,可惜生前未能成功演奏,后被凡塔那演奏的,現(xiàn)在卻在我的破舊的店里播放,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是有一點古怪。”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好像浸泡在古老的多瑙河中。這種音樂不管過多久都會有人在不知名的地方演奏的?!?/p>
“是啊,那玩意兒包容著罕見的情感?!?/p>
我不再言語,只是撫摸了一下那只咖啡色斑尾貓的貓背,它也伸出濕濡的舌頭舔了舔我的袖口,真是一只古怪的精靈啊。
我轉(zhuǎn)身走出店門,向酒吧走去,如來時一樣掠過成排的齊刷刷的楓樹。
像風(fēng)一樣,卷過日益冰冷的大地,悄無聲息地喘息。
透過酒吧的立式玻璃窗,看到里面稀稀落落地坐著幾個客人,分散在不同的角落里,男客都點著香煙獨自地抽著,女客也都默默地喝著自己的葡萄酒,周圍是出奇的靜謐。
我拉開一把椅子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也學(xué)著他人一樣靜默不語。只好等待。
“每次都要我來搭訕你嗎?還是你根本不想理我?”
酒廳里的女招待紫拎著兩瓶啤酒坐在我的對面。
“總感到莫名的難過。我記得和你說過,我們的生活就像是一個無形的黑洞,最好不要對它抱有多余的情愫,否則它會將你身上的這些東西連帶著人一同吸進去,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在不斷地下墜?!?/p>
“為什么你每天都想這些無用的東西?每天像隔壁雜貨店里的貓咪一樣聽著音樂呼呼大睡多好!”
紫將兩瓶啤酒的瓶蓋麻利地起掉,面帶微笑地凝視著桌面。
“冬天快來了,過了這個冬天你就該三十六了吧,你還是一個人嗎?”
紫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我。
“我明年打算去旅行,具體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只是純粹的想離開這里,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說到這里,我也感到一股傷感?!?/p>
“逃離呀,要逃得遠遠的,心也一定要追隨著肉體?!?/p>
“你也要二十四歲了,有沒有想過接下來的人生該怎么過?”
窗上的玻璃漸漸地有些模糊,看樣子好像在下雨。我埋頭喝了一口啤酒。
“時間過得可真快,都來不及去思索,就一晃而過。也可能是它為了讓世界最初也最好的模樣永存在人們心中,想得太多反而不快樂?!?/p>
“窗子是由內(nèi)向外打開的,光卻是由外向內(nèi)照射進來的?!?/p>
紫說著站起身來。
“我得回到柜臺了,這期間如果沒有事的話就不要再來找我了,有話等明天再說吧?!?/p>
我只好轉(zhuǎn)過頭,尷尬地看著玻璃窗,零星的小雨靜默的下著。窗戶的玻璃已漸漸模糊,門口也有了淺淺的積水,漂浮著幾片落葉。外面巨大的雨聲與室內(nèi)的寂靜仿佛在刻意的維持乖戾的氛圍,但更像是一種奇異的平衡。
我一直盯著窗玻璃看外面的雨瀑,鏡面卻慢慢浮現(xiàn)出自己的面部輪廓。我努力使自己的心平靜下來,端詳這陌生的面容。麻木的表情,了無生氣的嘴唇,想它究竟銘刻在多少人的心中,又究竟被多少人所思念。
也是通過這扇玻璃,我看到了站在柜臺的紫,翻閱著一本淺綠色封面的雜志,看不出來內(nèi)心有什么波動,我卻隱約感到她在隱藏著某些難以訴諸語言的情感。
窗外的街景變得更加清晰了,令人煩躁的雨聲漸漸平息。
原本聒噪的心緒也漸漸歸于平靜。
睡意沉沉的襲來。
3
在夢里,我夢見了學(xué)校的圖書館,正值夏日炎炎之際,又是處在林蔭小道的交匯處,便顯得格外的引人矚目。校圖書館所用的大部分建筑材料竟和雜貨鋪的一樣都是木制的,且年代久遠。
蜿蜒的石子路旁插遍了成排的楓樹,夏日的光線和熱浪在其中編織著,安靜的人群無生息地散開又聚合。而夢中的陽光色調(diào)竟是灰暗的,給人一種快要下雨的錯覺,又像是被過去的日光所置換。
我沒有看見靜子。
隔壁的陽治在放著新興的搖滾樂,這家伙把音量開得很大。意識開始僵硬的從身體內(nèi)部蘇醒,耳膜也傳來一陣刺痛。
睜開眼睛后,我把枕頭立起,靠在床頭上,望著窗臺上的向日葵,街道上傳來熟悉的汽笛與人流的混雜聲,世界才開始在心里醒來。
胡亂找了幾件衣服穿便來到客廳,看到陽治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fā)上吃著樓下阿輝買的煎餅,桌上還放著一個,此外還有一杯豆?jié){和一個肉夾饃。
“醒了?”我這才注意到他已經(jīng)換上了高領(lǐng)的毛衣。
“幾點了?”我開始盤算著這一天的規(guī)劃。
“出去時就知道了。吃完了嗎?吃完了就走吧?!?/p>
“去哪?”
“東桐路的一家咖啡廳?!?/p>
“怎么會想到去那么遠的地方?!?/p>
“因為今天要下雨?!?/p>
我感到稍稍的驚異。
“好奇怪的邏輯?!?/p>
“好奇怪的心情?!彼蛄藗€哈欠說道。
我沒有理他,而是徑自走回書房換了件寬松的外套,又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小冊的詩集。
“噫,你這人真的好奇怪呀,走到哪里都要帶上本書呀?!?/p>
“也并不是走到哪里都帶的?!?/p>
我跟隨陽治下了樓梯,走出了公寓。
突然想起無數(shù)的過去,都像是在以另一種方式在類似的地方重演。
東桐路,好熟悉的地方。
陽治攔下一輛的士,我和他一起上了車。
司機是一個略顯偏胖的中年男子,眼睛很小卻炯炯有神,穿著白色襯衫還打著領(lǐng)帶,車鏡下面掛著一幅古代的仕女圖,用一個小小的圓木盤裝著。
陽治點了一支煙便和司機攀談起來,司機也有條不紊的回應(yīng)著。
我看著那副仕女圖,覺得那全然是一副可望而不可即的模樣,流露出更為深刻的靜謐。我不由得想起了靜子。
我把頭靠在車窗的玻璃上,凝視著外面急速后退的景物,發(fā)現(xiàn)道路上多了些濕潤的光澤。
下雨了,在我的世界里下了很大的雨。
陽治和司機停止了對話,司機打開了車里的電臺,而陽治則靠在椅背上睡了起來,離東桐畢竟還有很遠的路。
我仔細聽電臺播放的內(nèi)容,大致內(nèi)容我還記得,無非是一對男女主持人在以自述的口吻講述著半新不舊的情事,女主持人的嗓音有些發(fā)啞干澀,可能是在哭泣,而男主持人的聲音則顯得輕快明朗。
我感到他們在講述的那個地方,一定陽光明媚。
司機將車子緩緩轉(zhuǎn)過街角,一轉(zhuǎn)眼,就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剛才還冷清的街面轉(zhuǎn)眼間就變得車水馬龍,陰沉灰暗的天空下是滿街的燒烤攤,各色的店鋪發(fā)著各自的燈光,大包小包鼓鼓的垃圾袋被雜亂的堆在店門口,擁擠的人群頂著花花綠綠的雨傘。
司機依然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前方,無形中將外面的喧鬧隔絕在車外,車內(nèi)頓時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那個男人的命運挺悲涼的,竟把女孩兒長期無意的挑逗當成了示愛的標志?!?/p>
我有意地打破沉默。
“其實,是人們有意無意地給各種事物任意貼上標簽的這種行為可恨?!?/p>
“可是不這么做,很多事情就會失去衡量的標尺,我們就會像在黑夜中行走那樣摸不著生活的邊際。”
“生活?你覺得生活是怎么樣的?果真像你說的那樣擁有邊際且可以隨意發(fā)泄情感嗎?它其實是凌駕于你我的心靈之上的,是我們內(nèi)心的投影?!?/p>
雨下得越來越大,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遇到過這樣大的雨了。司機依然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前方,像是在很隨意的欣賞著這場雨。
“那你看看這場雨,它是在你我眼前正發(fā)生的現(xiàn)實事物,它也有投影嗎?”
“我能看見它,也可以忽略它,因為它在我的車燈前,而不是眼前。我眼前所看到的,是一些原本無法忘懷的過往在這場雨中漸漸消逝?!?/p>
我感到他與紫存在著某些相通之處。
“我總覺得你像是體驗了世人所能體驗的大多數(shù)情感而又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無法駕馭它們,你能從這場雨中按照自己的內(nèi)心或過去積累的一些情感想象出在挪威海岸面對狂風(fēng)暴雨時的心情,卻無法控制它擴散到對其它事物的感知中?!?/p>
“你是在說你自己吧?!?/p>
“對不起,我只是說了我真實的感受?!?/p>
“好了,到站了?!?/p>
我付了車費,叫醒了陽治。
“媽的,這雨怎么下這么大!”
陽治打了個哈欠嘟囔道。
“咖啡店還去嗎?”
“什么咖啡店?”
“你說的那家咖啡店呀!”我頓時有些惱火。
“……”
我嘆了口氣,閉上眼靠在椅背上。
4
在回去的路上,雨悄無聲息地停了,溫婉悠長的陽光溫和的傾瀉在街道上,人流去掉了傘蓋,顯得更加自然。天空是深沉的藍色,靜靜的貼在濕潤的車窗上,像無限廣袤的大海在流動。
我輕輕搖下車窗,看著在前方道路上屹立的一道彩虹,橫跨在一處公園附近,是勝于人間一切色彩的瑰麗畫卷,豐厚的顏色均勻的平鋪在蔚藍的畫布上。
果然,美好的事物都是可望而不可即難以觸摸的,只能用心去感受罷了。
回去的路程比去時仿佛要短得多。
陽治在中途接到電話便獨自下了車,于是等到了公寓時,就只剩我一人,自然又得我付錢。
下車后,司機沖我揮了揮手便徑自離去,我感到近來有些異常,不斷有奇怪的陌生人闖進我的生活。
秋天會很快的過去,冬天會很快的到來。我走在街道的一角,回想著以前冬天的場景,但也無非就是在大雪紛飛的日子里蜷縮在床上,蓋著厚厚的毛巾被,捧著一本小說看,聽向陽治借來的唱片,在心中獨自的回憶,任思緒在大雪紛飛的黑夜中翩翩起舞,幻想下一年的光景。
我盼望冬天。
我看了看表,已經(jīng)快到中午了。我決定去找靜子。
靜子的住處在一所靠近湖泊的木式閣樓里,從家中的窗戶里可以望見小鎮(zhèn)外的森林。因為過于安靜,反倒給人偏僻的感覺。而靜子自幼時起便隨父母居住在這里,多少也養(yǎng)成了孤僻的性格。
過去我常常在落日時到森林里漫步,每次回來時靜子都站在她家的窗戶前凝視著我,一身凈白的薄毛衣,領(lǐng)口微微卷起像是自己縫的,袖口松松塌塌的卷在胳膊上,頭發(fā)剪的較短,碎碎的劉海柔順地貼在額頭。
夕陽斜斜地照過去,像極了一朵蒲公英。
泛濫的溫柔融入了世界的靜謐中。
靜子所住的木樓前,依然同往常一樣沉寂,濕淋淋的街道編織著稀疏的人流。各家的窗戶緊閉,孤寂的氛圍沉沉的氤氳著。
我推開木樓的大門,陽光瞬間一泄而入,無數(shù)的塵粒在周圍舞動。
一樓原本是間畫室,但已經(jīng)很久沒人用了,各種不知名的畫作在里面堆積著,大部分還是油畫,也許是技藝精湛,再加上畫的框架是松木,畫的色澤還是顯得很新,在里面可能還有靜子的畫。
我小心翼翼地走過沾滿油漆的地板,上了樓梯來到靜子的門前。幾下敲門后,卻發(fā)現(xiàn)門竟然沒有關(guān)。一時間心中閃過一陣擔(dān)憂,但好奇心很快就占據(jù)了主動。
推門而入后,眼前是收拾的整整齊齊的客廳,桌子和地板都光潔如新,沙發(fā)座套也像是剛剛洗過一樣,各種茶杯茶具依次排列在沙發(fā)后的墻架上,上面還有各類書籍唱片之類的雜物,而墻壁上則掛著滿滿的攝影照片。這些寫真從背景來看很明顯的分為兩種色調(diào):一種是陰沉抑郁的暗色調(diào),如傍晚時橘紅色的燈光下在公路上行駛的車流,下雨時從車窗角度拍攝的路燈;而另一種則是溫暖柔和的暖色調(diào),有炎炎夏日下橫亙在湖邊的森林,午后安靜的街頭。
“唉,我聽見你上樓了,就提前把門打開了。趕緊坐呀,冰箱里有啤酒,我現(xiàn)在騰不出手?!?/p>
“嘖嘖,每次來都跟第一次一樣,總有新的東西涌現(xiàn)。”
“畢竟歲月一直都在溜走呀?!?/p>
我看見靜子在廚房里手忙腳亂的樣子便很想過去幫忙,但還是坐回沙發(fā)上,拿了瓶啤酒邊喝邊欣賞墻壁上的照片,它們整整齊齊地排列在那里,好像是在用光線和視角傳遞著什么。
就這樣等了近二十分鐘,這期間我一直在端詳靜子,而她則一直背對著我,頭發(fā)一看就知道是在匆忙之間扎起,粉紅的圍裙穿在她單薄的身體上像極了禮服。
“你早知道我要來?”
“不是的,我一到下雨天就想做菜?!?/p>
“你以前可沒有這樣的習(xí)慣。”
“一個人的時候總要找一些專屬于自己的樂趣,不然就會對自我喪失信心。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一個人靜靜地做飯是最適合我的,那時心情是平靜的,一個人做完后又一個人吃掉,簡單又不會有任何麻煩?!?/p>
“其實,一個人度過漫長時光的最好方法是與自己獨處,無所謂身邊有沒有人,把大把美好的時間活成歲月,再活成生命?!?/p>
“你陪我到樓頂走一走可好,下午的陽光還是很熱烈的?!?/p>
“怎么會想到去那種地方?難道有什么秘密不成?”
“嗯,確實有?!?/p>
靜子莞爾一笑。
靜子脫掉圍裙,穿上寬松的牛仔褲,把頭發(fā)仔仔細細的重扎了一遍,化了淡妝,換上了一件綠色的外套。我站在門口等著她。
“不好意思,原本可以更快一點的?!?/p>
靜子顯得很激動。
天邊又隱隱約約的顯現(xiàn)出橘紅色的輪廓,在森林深處匍匐著,還有些許金黃色暈染在周邊。
5
靜子帶著我走到走廊的盡頭,我跟著她上了樓梯。走廊間一直漂浮著一股浴室的味道,可能是年代久遠使荒涼的氣息蒸發(fā)后又逐漸沉淀,形成了不可逆轉(zhuǎn)的馨香。而生長在這里的靜子,為何身上沒有留下這些印記,她為什么對歲月流逝如此敏感,她到底在懼怕什么?我感受到我與她之間的巨大鴻溝又在劇烈的顫動,不斷的拉伸,而那卻是我們之間僅有的交流方式。
來到樓梯口時,靜子停了下來,沒有拿鑰匙,只是站在那里盯著我。
“撞開它?!?/p>
“什么?”
“撞開它,拜托呀!”
靜子咬著嘴唇,眼里噙著淚珠。
我摸了摸這扇飽受風(fēng)雨的木門,在它旁邊還堆放著幾箱雜物。
“快撞呀!”
我后退幾步,朝著門的正中心撞去,但只震下門欄上的灰塵。又撞了幾次,但這老朽的門紋絲不動。靜子戴上帽子,和我再一起撞過去,門破。
放眼眺望,是遙遠而又無比親近的地平線。
斜陽的余暉正在向遠方散去,整個小鎮(zhèn)沉入了孕育已久的漩渦中,連同一天的生活,都在漩渦的中心慢慢的下墜。
一副恍如隔世的風(fēng)景,萬物之靈氣匍匐在橘紅的畫布之下,天邊的云朵無限的糾纏在一起,將殘余的日光包裹。
難以忍受的朦朧之感綻放在內(nèi)心,我感到那道巨大的鴻溝漸漸的定格。
靜子將隱藏已久的渴求和心境以這種方式向我完整的表達出來,但與此同時還是將秘密藏入了自己的世界。
我回頭望了望站在欄桿前的靜子,眼里依然擎著淚珠,雙手緊緊地抓住欄桿,瘦弱的肩膀不停地抖動,進而變成小聲的抽噎。
“喂,靜子,我看見了?!?/p>
“什么?”
“我看見了你的內(nèi)心輪廓,并且真正的讀到了活躍在你靈魂里的某些情愫,我真切地感受到那些將我們捆綁在一起的所有。對不起,我也想更坦白一些,過去我有時是愛你的,但更多的時候是不愛你的,不是我不想愛你,是我不想將來失望,就把自己封閉起來,同時也自私的獨占著你?!?/p>
靜子將臉深埋進頭發(fā)里,我無法捕獲她的表情。我一直深信人的陰暗面是對人的性格和命運起支配作用的,過去我都在持續(xù)的傷害著周圍的人,我無法控制自我,我甚至預(yù)測到將來有一天我也將深深的傷害到靜子。
“我從小就一個人孤獨的生活,偏安于自己世界的一角,卻又學(xué)不會如何與自己獨處,導(dǎo)致性格上出了很大的問題。父母也曾帶我去看過很多心理醫(yī)生,我也曾幾度沖破自己給自己設(shè)下的牢籠?!?/p>
靜子終于揚起臉來,看著樓下的各種斑影。
“但后來總有一些東西留在過去的自己身邊,也說不清楚是自己無意間丟下的,還是在給自己做標識,好讓自己回到過往,可當我回去尋找時,總在不經(jīng)意間就變回了那個自我,就這樣經(jīng)歷了數(shù)次之后,不但性格沒有改變,自我也遭到了很嚴重的銷蝕,所以我是一個不完整的殘缺的人?!?/p>
靜子停止了抽泣,對著我說:“可是再殘缺不全的人,也有追求完整的自我的權(quán)利,對嗎?”
“我不是神明,對于你說的那些關(guān)于人最初始的定義我不太了解,我能做的,就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填補這個不完整的自己。”
“那你用什么填補呢?”
“靠著想象力吧,憑著感覺一點一點地構(gòu)筑這個世界的輪廓,盡管因此也要去面對現(xiàn)實中不完整或黑暗的一面。”
“難以理解。”
“我們回去吧,以后還像從前那樣。
回去之后,我感到異常的疲憊,便顧不上去理會滿桌的飯菜,倒在床上就睡。靜子幫我脫去衣服,自己也赤身鉆進被窩。
我享受著落日前溫暖的夕陽,沉浸在靜子溫馨的體香中,漸漸忘卻掉現(xiàn)實,我深信這時的感覺將永遠地定格在我的生命中,成為我構(gòu)筑自己世界輪廓的一部分,抑或融化進我的記憶中,在以后的某個孤獨的夜晚里獨自的回憶,權(quán)當做聊以自慰的工具,進而懷著這些記憶沉沉睡去。
不管對夕陽有多么不舍,夜晚還是要來臨的。
我抱著靜子,看著窗外的星空,夜幕降臨,我聽見了靜子微弱而香甜的鼾聲,胸脯在一起一伏。
6
第二天醒來時,身體依然是酥軟無力的感覺,骨頭也是冰涼的。再看旁邊,被子空蕩蕩的。
靜子不見了。
我穿上衣服起身去尋找,來到客廳時,發(fā)現(xiàn)昨天做好的飯菜不見了,一籠包子和一碗雞蛋湯端端的放在桌上,底下還壓著一張信封。
我拿起一個包子后匆匆拆開信封。
雯:
這封信是我醒來后坐在床邊寫的,那時還是夜半,寫完后就已經(jīng)是黎明了。我后悔以前對你隱瞞太多的感情,以至于現(xiàn)在想對你傾訴竟也無從下筆,就只好將一些回憶講給你聽。
小時候我隨父母住在南方的一個小市鎮(zhèn),在那里我度過了我十一年的童年時光。說是十三年,是因為在十四歲以前我一直過著和小孩子一樣無憂無慮的生活,直到步入青春期也保持著這種生活狀態(tài),每天和女伴上下學(xué),和她們談?wù)撘惶彀l(fā)生在各自身上有趣的故事,回到家后則自己躺在床上看自己喜歡的書,聽流行的歌,或逗自己喜歡的貓玩。當然,父母也很疼愛我。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下去,這是我和父母、朋友一起用力維持的生活,雖然有時覺得它過于平靜,但它很充實而且自然,沒有太多的痛苦也沒有太多的歡樂,也比較容易去把握。
現(xiàn)在回想起這些,我也和那些回憶初戀的少女一樣心中是滿滿的甜蜜,可命運總是讓許多人的生命交錯融匯在一起,每個人的生活也就此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