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的逃難記

汪伊甸

第六章 獨山（下）

（1941年8月15日-1943年4月25日）

獨山日記1941年7-8月（?鋼筆，橫排）/伊甸 雜記8、9 于獨山

一九四一年

八月十五日

演劇的益處：

日常生活中所受精神上之損傷，可逐漸解除，

可養(yǎng)成豐富之情緒，

可直接訓練語言，儀態(tài)，動作等，

凡口吃，羞澀，畏縮，粗陋，遲鈍，姿態(tài)不正等缺點，皆可糾正。

去年有一次敵機炸三合的鎢庫，沒有炸中，炸彈落在鎢庫后面的雞棚上，棚里一共有十只雞，七只變成了灰，還有三只被炸得飛上了天，掛在一棵大樹的樹枝上，而當?shù)诙握◤椣聛淼臅r候，這棵大樹又帶著三只烤熟的雞，從三層樓的鎢庫頂上跳了過去，躺在街上，但那三只雞卻還掛在上面，這是一件有趣的奇事。

伊霓不肯讀書。伊甸不高興做代數(shù)。

妹妹用繩子吊牢小雞的腳，讓他在空中掙扎，現(xiàn)在它快要死了，真可憐。

八月十六日

1941年8月16日日記插圖：新式菜油燈

晨九點弟弟到中正小學去，一下便回來了，說十點鐘開始體格檢查，我十一點去，胡可生同我說女生在八點鐘檢查過了，可是三年級因為學生沒有到齊，所以沒有檢查，三年級女生共九個，男的有十幾個。號再給我們做一只。這種燈要十元錢一只，但一個房里點了一只，整個房里都可以看書了。也有一種掛的。我想等抗戰(zhàn)勝利后，把這個燈帶到安徽去，叫那里的洋鐵師傅仿做，只要用洋鐵做好模型，再涂上漆就得了，做好了叫全村全縣的人都采用，這種燈的好處很多，又亮，又美觀，又省得糟蹋錢去買外國貨洋油。

*爿pán，量詞，方言，用于店鋪。

我等了半天，在吳教官房里看照片，墻上掛著一張吳教官的畫像，我問他是不是自己畫的，他說是一個十七歲的孩子給他畫的，畫得很好。

后來他們說中正小學畢業(yè)的和三年級的不檢查了，我就回來了。

代數(shù)是頂討厭的鬼東西！爸爸媽媽總說我笨，瀑落聰明，平時我從來不管他的，可是對于代數(shù)我真是愿意做個笨貨。如果不是沒奈何的時候，我一生一世都懶得做算學。過幾天要考代數(shù)，真要命了。

我們照的相今天才拿來，五塊錢兩張（一寸），添印每張五角，又照得不好，難看死了，我們每人印了六張。

明天筆試三年級不去，后天口試要去的。

校中有兩個教官發(fā)明一種菜油燈，點起來比洋油燈還亮，他們自己開了一間爿店，自己動手做，一天做到晚，生意非常好，校里每個總隊都要幾十個，他們正在急急的趕做，我們想要買一個都沒有，他們說這一批廿三號可交貨，在廿四

八月廿日 晴

十二時發(fā)警報我們沒有去躲，不久就解除了。

昨天陳鏡清約我今天去唱歌，并聽聽關(guān)于音樂會的新聞，但今天家里請客，很忙，所以沒有去。

我做代數(shù)擱了淺，只好先看歷史了，歷史和代數(shù)比起來好十倍，我把本國史的大概記了一本筆記，抄過一遍，就容易記得了。

今天我忽然想起，盧伯伯怎么會認識爸爸的，媽媽就告訴我，在杭州時有一次爸爸拿了一封信到郵局去寄，盧伯伯見信封上寫了有“汪靜之寄”幾個字，他就說：“你就是汪靜之嗎？我看過你的書的。”爸爸回他說是的，他又說：“有空請到我家去坐坐”，接著寫出了他的住址，就是這樣，爸爸和他做了最要好的朋友，后來又做了我的姨父。可是他和我家第一次的關(guān)系卻是這樣奇怪的，好像是童話小說里一樣。

作文《怎樣做一個好女兒》獨山（1941年12月23日）

一九四二年

伊甸 雜記11 于獨山（1942年2月24日-1942年4月1日）封面

1942年3月24日日記插圖：獨山物價

四月二日

妹妹肚泄了四天，今天陸太太來看，說恐怕是痢疾?，F(xiàn)在我們一家人和妹妹沒有分開，要全家傳染就糟糕了。

王彥叫我畫畫給他。

現(xiàn)在我讀開明第三英文讀本，每天背。

西里伯島的風俗丈夫死后，妻抱著尸首睡三年覺。他們用很多布把尸包起來，免腐液流出，又用花香來遮掩尸臭，三年后放進他（死者）自己掘了幾年才成的巖洞里，若干時間后，又把一副枯骨拿出來，妻子抱著睡許多天，再把他放到巖洞中去。他們認死為最大幸福，生子結(jié)婚都無關(guān)重要，死卻是很大的喜事，一個人死了，就把全村人請來歡宴，直到家里財產(chǎn)吃光為止。有錢的人要慶祝三四年，到財產(chǎn)吃完時，客人散了，尸也送到巖壁的洞中去了。他們掘自己的巖洞常跌下崖來死了，家人就雇人替他掘完，工錢是幾頭牛，時間要好幾年。

（錄人世間）

*西里伯島，西里伯斯島，印尼東部的大島嶼， 蘇拉威西島的舊稱。

獨山日記（1942年4 - 5月）封面

四月三日

校中女生指導說我在一級里是脾氣最好的，在全校是最細心的。爸爸說我是全世界脾氣最壞，而且最馬虎的人。

四月七日 晴

今天終于去成了。但去得太遲了，因秋風在十二點鐘才到我家，到校部已一點，又在校部玩了一會，動身到瀑布去已是二點了。而且走錯了路，尋了半天才到瀑布。到了那里，勤務兵就燒開水，他們大家坐在一塊很大的平石頭上（大得像操場，在瀑布下面）在吃劉先生帶來的點心，劉先生這次至少花了三四十元，東西很多。但是我在遠處畫圖畫（畫瀑布），等我回來東西都吃完了，還是弟弟拿了一點留給我吃。畫好畫時已預備回家了。

在爬到上面的時候我和弟弟又跑到河邊采花，我洗了腳。這條河比平地低，并不大，但變成瀑布就可觀了。在狹的地方，跳都可以跳過去?；丶視r又走錯了一點路。后來我們要分路了，章、劉二先生回校部，我們回城里，但我們走了大約半里路，忽然看見他們兩個也走到這條路上來了，他們說是順著路走的。因此又一同走，他們說就到中正中學對面店里去吃飯好了。這時太陽已下山了，天黑了，大家快跑。回家后又燒了飯吃。

今天伊虹笑得發(fā)出聲音了，因為野外空氣新鮮，很舒服，她第一次出城。

今天去的人是：爸爸、媽、弟弟、妹妹、小虹虹、劉先生、章先生、秋風、章先生的勤務兵，和我。

一九四三年

三月十日

今天我和媽、弟、兩妹都去農(nóng)場，我與弟妹先回來，我做兔場。爸爸發(fā)現(xiàn)昨、今天的報紙皆被兔吃去大半，其余的也都是兔尿，字也看不出了，而且滿屋子都臭，所以叫我快做兔場，只好又跑到農(nóng)場中去拿竹?；貋頃r我與媽二人，都一手提菜一手提竹，累極了。

昨天起，來了很多兵，從湖北等地開到云南前線去。

本來白菜賣不掉，現(xiàn)在好賣些了。

我去農(nóng)場半路，見一兵向老百姓借一小把稻草，說明后天一定璧還，但老百姓總不肯?；貋頃r，見那老百姓把許多稻草堆到豬棚上去，說豬棚漏了，再拿一桶糞水，一瓢一瓢倒到草頂上去，以免兵士來借。這是多么可恨的一件事??！

我們這個小屋子里住滿了人的，兵還來問了兩次，有一個是宜山畢業(yè)的軍校十六期生。爸爸在門上貼了一個條子：“中央軍校第四分校教育處圖書館通訊處”，是學政治部主任大門上的條子的。

晚上走路，兩三步就有一聲“口令”，我家附近約駐了三四排，在農(nóng)場時，有兵士來玩，很客氣，二伯說：“辛苦啦！”他們便發(fā)了一大篇愛國理論。這幾個兵是可敬的。

三月十一日

今天趕場，約好的老太婆竟又不來。

我們未去農(nóng)場，兔場做好了，只差幾根竹片。農(nóng)場里我捆好了許多竹片，叫李定時不要燒，他又燒掉了（他連門都燒），所以不夠了。

兔子關(guān)出去，黃小妹莫小毛都來看，莫弟說：“前幾天只有兩只小的，現(xiàn)在又生了一只大的了，真快當！”其實那大的是借來的公兔。

發(fā)一明片給靜芳。

*同學沈靜芳。

收著愛子來信，真可憐，她又離開學校在家喂豬燒飯了。

星期日佩珍來，說我用銅子彈殼做鋼筆，全校的人都學了（學生與先生），他們還不知是我發(fā)明的。這鋼筆在不用時可把連著筆頭的竹倒過來塞住彈殼，彈殼就做了筆套，可放在袋里。我的鋼、毛、鉛筆都是這樣做的。

中午同二伯上街寄昭明片，二伯去場壩玩，我回家，快走到家，忽見佩霞在遠處，我又回頭到嶺梅家借貓，嶺梅病了，在校未回，她家老鼠也多，而且是雜貨店，只好借一天，是同她媽借的。

1943年3月11日日記插圖：自己用子彈殼做的鋼筆

這些時的老鼠，白天黑夜都在房中賽跑，每人都被咬過，吃晚飯時總在腳上爬，晚上寫字讀書時，紙與手被它咬，弟弟烘鍋巴，守在爐前，老鼠忽從爐上拖去，急忙追已進洞了，襪子、顏料等差不多被吃完。

晚，寫了明片給愛子，號碼：伊1。

晚飯后把窗頂上沒有板的地方掛了一大塊板上去，再把貓的繩子放掉，讓它捉老鼠。

蔣秀鳳挑了章先生房里的行李來，因校長要來，要打掃主任辦公室的房間。

重慶限制物價失敗，豬肉因限價之故，一度絕跡后，黑市肉價便漲到三十幾元，現(xiàn)在是“談豬色變”。

每天晚飯后兵士要唱歌，音階、拍子都還好，就是各人的標準音不同，有的高有的低。

三月十二日

前天中午開到的兵，今早天未亮就開走了，大家都在床上，聽見馬路上集合聲跑步聲報數(shù)聲口令聲步伐聲，整齊而有勁。

看見報上書店廣告有《猴子的故事》及《繡球花》兩本童話，我拿了圖書館蓋章的紙寫信去買，可打九折，但弟、母看見了，不肯，結(jié)果我偷寄出了。

我在寫信要求人做事時，就寫“你會使我失望嗎？不會的吧？”等話，現(xiàn)在一切見過我信的人都學了，差不多我收到的信，封封有這句話的。

小伯來信說，要我畫虹的像寄給她，其實我不會。爸媽不肯給虹照相真小氣，又不肯讓我賣稿子，二伯也居然不幫我！為這事我已哭過十幾次，少吃了好幾頓飯，少睡了好幾夜覺，因為我想將來伊虹成名時，“伊虹全集”中竟連一張幼時照片都沒有，以后全世界永永遠遠沒有一個人曉得阿虹小時聰明美麗的樣子了，韶光不待人了，阿虹的相貌不待人了。

中午帶弟妹去還貓，出門即碰著佩珍自校中來，弟妹回來后，我與佩珍去場壩寄信，到珍家中玩。場壩地本為縣有，現(xiàn)將民屋拆去，改造馬路，屋板拿下后雇人拔下釘子，男人每天卅元，女人每天十五元，吃東家的飯。

佩珍交我瓊光來信，珍說光之父逼她訂婚，否則便不給光之母的生活費，訂婚對象為銀行中人，必有錢，據(jù)說光已定婚。

黃白偷來的雞，因公役送通報，河清開門而逃走了，追了半天，才返到大門邊，黃白撒一大把米在門前，在屋內(nèi)作極滑稽之咯咯聲，想呼它進來，咯了幾千聲，實在好笑。公雞在門前只管吃米，忽一紅鼻者自北而來，微笑說：“這個雞打失好多天了”，便把雞捉去。黃太回來，與黃白吵了一場，黃太說都是她丈夫要關(guān)起來的，吃了她許多米。

我與弟寫了一封信：

逕啟者：鄙人之公雞向在舍下安居，某日出街覓食，竟一去不返，料想為乞丐或盜賊所竊，屢覓不見，只得作罷。今午鄙人經(jīng)過閣下之大門前，忽見鄙人之公雞在門前啄食，閣下在屋內(nèi)作極滑稽之咯咯聲不息，而閣下之公子則手持棍棒，欲在光天化日之下將鄙人之公雞復盜入屋內(nèi)。竊鄙人之公雞者，竟為一堂堂上校教官，此實非鄙人所能料及者也。

俗曰：“偷雞不成蝕把米”，閣下喂此公雞已數(shù)日，想所蝕之米必不只一把也?！叭淌яR，安知禍?！保扇耸щu，禍也，而“完雞歸趙”后，雞較失去前已肥胖不少，實福也。由此可見，閣下之深情厚意，鄙人感激之余，特此致謝。

此致

偷雞人王教官八

雞主啟

二月初七日

（此信模仿小商人筆跡寫成，內(nèi)中加入很多錯字。特為找了一支破毛筆來寫，信封里面，寫了許多：黃豆XX 元 豆粉XXX 元 豆芽XX XXXXX）

信封：獨山中正北路五十六號 黃白先生啟 內(nèi)詳

三月十五日

爸爸說委員長假使要來，有卅幾架飛機。

未吃早飯。下午媽、妹去農(nóng)場，我到嶺梅家去，回來時買了兩塊錢油炸餅分給弟妹吃。

這是我在圣誕節(jié)給斐波的詩，但未寄出。

親愛的XX：

白雪已在跳舞了，

故鄉(xiāng)的梅花又開了吧？

在這里，梅花帶給我陰深的相思，

白雪在我心上罩了一層悲哀的黑紗，

五年多不曾回過老家，

不知湖濱的傍晚，可還有美麗的云霞？

西子湖邊熟悉的青山還安在么？

旗下的街道可仍是繁華？

故鄉(xiāng)的青天是否依然又闊又高？

可愛的小鳥兒還是自由的飛著嗎？

在這里，流浪者含著熱淚，凝視著東方的天邊，

望不見的親愛的故鄉(xiāng)，

只見江南的草原上，開遍了血花，

??！我什么時候才能再和您接一個熱烈的吻，

在故鄉(xiāng)倚麗的梅影下？

XX 敬禮，圣誕日

*委員長，蔣中正。

*旗下，杭州湖濱，清朝時期屬于八旗子弟的旗 下營地，稱“旗下營”。

三月廿五日

這幾天忙的要死，獨山?jīng)]有一家不做鹽酸的，拼了命，做最好的鹽酸給別人吃。我和媽媽二人這樣辛苦，一點報酬沒有，急死了！

莫太給我們一點最最好的酒藥，做起酒來比蜜糖還甜，誰知全部做鹽酸賣，我吃一口都不準。

打倒萬惡的消費者！

貧窮的生產(chǎn)者萬歲呀！萬歲！！萬萬歲??！

我肚子餓得很，天黑了，阿虹餓得哭了，而且哭病了，而媽媽還在做鹽酸。預備給有錢的人吃呀！都是為了吸血的消費者才使阿虹生病呀！打倒打倒！

下午與妹去楊太家還公兔，因箱內(nèi)已有一堆母兔咬下來預備生小兔的毛。

*鹽酸，獨山縣著名傳統(tǒng)地方特產(chǎn)，具酸甜咸辣 獨特風味。

三月卅日

1943年3月30日日記插圖：自己做的玩具長頸鹿

我極喜歡《茶花女》這本書，它很感動我。

中正地圖大概如此，我不清楚二伯在獨立隊上課，我與他一起回家。

*《茶花女》，法國作家亞歷山大·小仲馬創(chuàng)作 的長篇小說。

四月廿三日

趕場。信由爸去寄，愛子寄給愛生的詩我已看到，共三首，二伯抄了二首給我看：昔日團圓景，而今何處尋。明月有盈缺，世情異古今。慈顏何處去？枯骨土中寒。撇下孤兒女，世人冷眼看。

在宜山時，浙大學生來信，媽媽看到說：“伊甸的字能寫得這樣就好了。”因此我把那封信藏著，看幾時能寫得和邵全聲一樣，但現(xiàn)在信已丟了，我的字還是這樣壞。

本預備去寄小伯信，并二伯的二百元。但媽媽到農(nóng)場去，四時尚未回，只得不去。農(nóng)場中找不到工人，常常是一早媽媽去管，二伯上課，爸爸自校部回來去換媽媽的班，媽媽回去燒飯，等二伯回場，爸爸再來吃飯。

李民強逃走了，他曾對愛生說這里太苦了，他在家賣柴一天五十元。愛生說“校部要捉的?！彼f：“我在此二年，逃兵不到一千，八百總有的，也不見捉一個回來?！?/p>

前日梅帶給我可生抄的英文歌詞，我信上說，要英文歌詞，不要中文歌詞，誰知她只抄了英文歌詞而沒有抄譜，今天梅上學時來玩，看兔子，說那歌是卓倫抄的，我倒沒有仔細看，梅說她去替我找歌譜來，我托她帶去一信，謝謝可生，并托佩珍代寄一購《電影名歌集》的信，還送生一張畫，是畫的山景。

今日方天福去望城坡領(lǐng)了一千斤米來，麻布袋是借的，怕老鼠咬，晚八九點鐘時爸叫我去借梅的貓。

爸罵人，拼命叫得響，青筋腫起，手發(fā)抖，我萬分害怕他血管爆裂。

*愛子和愛生的生母初霞去世，章鐵民續(xù)娶蔣氏。

四月廿五日

小兔死完了。

今日星期日。佩珍來，交我瓊光信。

昨日中正舉行爬山比賽，第一名得二斤豬肉，男為三年級一黔籍生，女為一年湘籍。

我做了一首短歌贈愛子：Give My Dear Sister Ehtse

艱且險者乃上天堂之路，平且坦者乃入地獄之程，竭爾全力朝崎嶇之途勇往直前，唯置之于死地者而后方能生。

我亦發(fā)一明片給小伯。

路上碰著龔，同我討畫。

第七章 貴陽

（1944年12月5日-1944年12月11日）

貴陽日記 1944年12月-1945年1月（鋼筆，橫排） 伊甸ED 雜記14 貴陽（筑）

十二月五日（殘頁）

（缺）……我們下鄉(xiāng)，步行本不難，困難的就是行李，現(xiàn)在正在進退維谷之中，毫無辦法。

父親及二伯全無信息，猜想必在步行途中，今明日約可到筑。

鄭鏞先生說必須在一二日內(nèi)離筑，不能再延，敵進攻極快，想來筑市不能安全了。寫二信給父、舅，留郵總局及中正門分局。楊家已有公家車赴黔西，明后日走。城空盟機，終日不斷，不計其數(shù)。剛有二本國機低低從頭頂飛過，我一生未見如此低飛之機，聲音……（缺）

*黔，貴州省的別稱，地處中國西南腹地，省會貴陽。

十二月六日（缺頁）

獨山新造之機場規(guī)模極大，快要完工，于我離獨那日停工，工程又要讓日人利用了。

終日滿城亂跑找人，卻都無結(jié)果，現(xiàn)在母、弟去找華仲麟去了，他是本地富紳。市上店家，百分之九十九是“疏散前夕大減價”，“冬季大減價”，“關(guān)門大減價”等等，百物猛跌，有一店前且有文曰：“你說值多少，我便收多少?！?/p>

心中亂的很，不知性命能逃出否！美軍趁此大投機，免費請女子上汽車逃難。

行路人叫司機私帶之旅客為黃魚，黃魚是出錢的，不出錢的叫白魚，軍隊強橫上車的叫火腿，此外種類尚有多種。因以前出海商船，私貨主人慣對檢查人暗語：“此乃黃魚”，兩皆會意，是故私貨，皆稱黃魚。

天氣冷極了，我無棉衣，終日發(fā)抖。

第一次懷疑：“不知今生能回去否？”差不多要哭了。

十二月九日

中午父親來了，走路來的，29日晨動身，走十一天才到，二伯腳痛在后面，傍晚我們寫了紅紙條去貼給二伯看，走到大門卻見他來了，他們一人帶一擔行李，錫龍等都丟了。二伯說路上到山中民家找食物，人民遠遠看見軍官都逃了，他們找到包谷，紅薯，小豬等，他們吃了一只小豬，又買了一只賣，賺了一千多元，給挑夫了。途中大雪凍死許多兵，二伯見一個兵頭已砍下，不知何故。

父親途中三伕子逃了，入山中覓壯丁，入一草屋，內(nèi)一男子右手握刀，一女子右手拎菜刀，父親及李教官等赤手空拳，去拉他們左手，要他們挑東西，他們一定不肯，只好作罷，他們以為軍官有槍，其實如他們知道沒有槍，只一刀就完了。

獨山出來時，軍校伕子皆機場苗工，一字不通，皆做手勢代言。韓漢英起初不肯將手槍發(fā)我們，危急時竟將一切槍械皆燒光了，最好的手槍，有人還在灰中找到一兩把。實在心痛不過，我們到四川去，所缺者除了手槍還有什么呢？

爸爸說預備全家徒步入川，再坐船至蓉，媽媽卻要坐車，我堅持要翻車的，希望走路。最好是找部馬車，裝行李、阿虹，母親妹妹亦可以坐坐，我們走路去，再找?guī)讉€衛(wèi)兵，找?guī)讞U手槍，那真是理想了。

軍校遷畢節(jié)，我們?nèi)ト?，還未決定走畢或渝。

獨城除中正北路外，已燒光了，卅日強迫一切活人出城，大約就放火了，不知放火的是敵還是我。二伯途中見很多車翻身，有一車從高橋入河，卻一人未傷，真怪事。

29 早上軍校集合于中正，誰知等到中午才走，走到校部又等了二個鐘頭，才動身的。

*錫龍，做酒的工具。

*畢節(jié)，貴州省地級市，位于貴州西北部。

*蓉，四川省省會成都簡稱，位于四川盆地西部， 成都平原腹地。

*渝，直轄市重慶的簡稱，處內(nèi)陸西南部。

*黔南事變，1944年日軍發(fā)動侵華以來規(guī)模最 大的一次攻勢，豫湘桂會戰(zhàn)。12月初，日軍 進占獨山，直逼貴陽、重慶。數(shù)萬難胞沿黔桂 公路奔逃，日軍混在難民流中，槍戰(zhàn)導致大量 無辜難民被打死，尸橫遍地。獨山城大火持續(xù) 七天七夜，為阻斷日軍而炸毀深河橋?！氨逼?盧溝，南止深河”，獨山成為了中國抗戰(zhàn)史上最后一個淪陷的縣城。獨山戰(zhàn)役之后，抗日戰(zhàn)爭由相持轉(zhuǎn)為戰(zhàn)略反攻。

十二月十日

中央報號外：克下司向下寨猛攻。

軍校暫停筑，如更好轉(zhuǎn)則遷回獨山，我家與暫停筑市。

和弟弟出去修鐘表，出去一天，回來鐘竟又壞了。這鐘不走了，家家表店都說發(fā)條斷了，有的要五千元，有一家要九千，打開一看并沒有斷，結(jié)果給了六百元，誰知走了一小時，一到家就停了，再一搖走八分鐘，一搖走八秒，一搖走八厘，預備明天去修。那表呢？也是說發(fā)條斷了，把螺絲亂攪一陣，說二千元換發(fā)條。誰知給他一攪，拿出店來就走了，直到現(xiàn)在。

本預備走路到渝，所以我今日買一張貴州地圖，哪里知道才出店門，聽到號外號外，一看就知道不必去川了，買地圖的250 元丟了。

楊先生朋友鄭太太來了，同住，帶了廿來個人，把蔣先生趕出去了，住綏署。

消息一好，百物回漲。

碰到梅教官，住我家隔壁，他是我學英文的恩師，我第一恩師是王世茲，第二是梅教官，以后還有一個教師盧政浩也很好，林 卻糟糕，我糾正他時他從不承認，林 我也在這兒碰到過，不理他。

這兒飯館菜尚便宜，約每菜百元以下，但西餐廳及大中餐廳卻每菜千元以下，真大賺錢。

又買一本信箋，面上有圣誕小仙人奏圣樂，很可愛。

章志剛付了車費，要退卻退不掉，在困難中。

新來這家姓鄭的共八個人，吵得要命，有一個小孩是雞胸龜背的，特別矮小，很可憐，有一個嬰兒非?？蓯邸?/p>

父親預備做殺豬生意。

燒飯燒水，整天眼睛煙得痛死。

我這幾天發(fā)現(xiàn)我的心臟總是劇跳，手腳一動，心就劇跳起來，甚至睡眠時也會惡夢或驚醒。

*下司，貴州省獨山縣下司鎮(zhèn)，獨山縣南部。

十二月十一日

號外：克復下寨，我們大喜。

志剛所定之車，原來是胡家姊妹的，她們硬不肯還錢，要賺他這五十萬元，如報告主任，說他們用公車做生意，當然能解決的，但這事卻明明不是主任所不知道的。

買了一小瓶四川最有名的香花酒，二百元錢，味道就是苦水，一點沒有酒味，又買了加皮、紹興、茅臺各一兩，都糟糕，只茅臺還厲害。因此覺得我們的酒，一定前途無量。預備到蓉市，專作美國人生意，必大有辦法。猜想蓉大約有美兵二萬，此地（清鎮(zhèn)機場）約二千人，已滿街皆是。

可惜我一大本美國酒招牌樣本，都丟在獨山，心痛也來不及了。我們到蓉做半年生意，就帶弟妹往樂山念書，父親留蓉經(jīng)營，那可真好。

買些小書，每本十元，看了擦鼻涕很上算。有一本“小涅麗”是《被侮辱與損害的》改編的，很好。我如果說：“化十元錢可以哭一場”也許更覺上算些吧？

我們想到蓉市中心建一奇特美觀的小木屋，飾以大招牌，賣酒必很好，既不化大宗房租，又能引起美國人的好奇心。所以今晚越想越開心，笑了一場。

日本人這次當然是自動撤退，因為他們已把黔桂路火車頭及鋼軌全體搬去了，現(xiàn)成鋪成通南寧的鐵路，那路基，也是中國以前鋪好的。獨山機場，差十天完工的時候，日人就來，我們炸掉，現(xiàn)在我方又開始造了。

要是我做委員長，我立刻強迫孔祥熙、宋子文、宋美齡三人交出一半家私，加全國官兵的薪水，包你馬上旗開得勝，打到鴨綠江外。而現(xiàn)在實際情形，卻沒有一個兵肯打仗的。

一小瓶做酒香精丟在獨山了，這邊我出去一問，一瓶值十萬元。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 斯基長篇小說。

第八章 重慶

（1945年8月10日）

八月十日

九點鐘前我們在我們的小樓上坐著，就像十分鐘前曹太太上來所形容我們的“團團圓圓”一樣。我說原子炸彈已投了兩個了，為什么物價還不跌（最近各物忽漲一倍），那些人硬要等日本投降再把東西丟完嗎？爸爸就說著經(jīng)濟趨勢。正說著“啪”的一聲炮響，接著有幾家同時放炮，弟弟溜出去了，我心里一跳，從坐著的床上跳了起來，竟急得說不出話來了，心中知是日本投降，口中只能說“號外號外”，全家都跳起來了，爸爸說一定是一定是，正在手足無措間，弟弟來說是日本投降了！街上炮聲不絕，我們用發(fā)抖的手盡快穿上布鞋沖出去了，到郵局一看正九點，碰見一個同學說十字口好玩，我和妹妹到十字口，擁擠不堪，許多警察帶笑維持秩序，每有美軍汽車來，人群便擁上去與美國盟友握手，熱烈地握手，互叫“頂好！頂好！中國頂好！”美軍都弄到了大大小小的中國旗，在汽車上搖著，用兩手把旗展開，立正著。沒有旗的，舉起大拇指，對民眾喊“中國頂好！”中國汽車也都插了國旗，沒有旗的揮著帽子和手帕。車上的人站起來，發(fā)瘋一樣跳，揮手，叫著“朋友們！同鄉(xiāng)們！鄉(xiāng)親們！同胞們！回去吧！回去啦回去啦！中華民國萬萬歲！”每有插旗的車來，就大家拍手，歡呼，喊口號。美軍伸出手來握，有一個頭朝下掉出來，被人推他的頭推回去了。街上走的美軍，有的拿著酒瓶，跌跌撞撞的走，大笑大叫；有的拿香和炮，點了丟向車上嚇人；有的成對跳著，擁抱，唱歌，一路跳，一路走，忽然將維持秩序的憲兵的帽子搶去，戴了就跑，還跳著舞呢！美軍總被兒童們包圍，逃都逃不掉。有的美軍甚至站在司機室頂上，后面的人握住他的腿以免跌下，他手中拿面極大的中國旗，面帶微笑。有時一部長卡車，上面數(shù)十美軍，各執(zhí)大中國旗一面，一起揮舞，令人不能自主的要發(fā)瘋。

大家說，有這一天，不枉作人一世！汽車上的美軍，平時亂叫開玩笑的，今夜都叫“快活快活啊！”汽車上總有炮放著，一面開一面放。但是炮一下被賣完了。店里洋酒生意好極了，美軍都是拿著就向口里倒。美國新聞處廣播美國音樂，好聽極了。消息是美新聞處發(fā)的，但還有中國人站在警察臺上對美兵用英文讀這新聞。不知什么時候警察臺也撞壞了一角。城外四周的探照燈，一齊發(fā)動，在天空做出各種交錯的花樣，頭能伸伸縮縮，很是好玩。我出去時看到這些，我沒有看到的，真不知多少。

不認識的人，都抱著跳，大家抱著美兵亂跳，不認識也不怕，“頂好”兩字就解決了。進城的人極多，公共汽車站比星期天還擠，美國軍車，也擠滿了中國民眾，赴城中趕熱鬧。

1945年8月10日記

1946年2月13日日記

我回來在巷中，一個老太婆坐著問我街上什么事。

街上有一個人，碰到他的朋友，跳過去大叫道：“老兄，回去啦！哈……！”民眾一齊響應，哈哈之聲，震耳欲聾。

*1945年8月6日美國在廣島投下第一顆原子彈。8月8日蘇聯(lián)對日宣戰(zhàn)。8月9日，美國在長崎投下第二顆原子彈。8月10日17 時35 分重慶盟軍總部收聽到東京發(fā)出的英語國際廣播，外相東鄉(xiāng)茂德代表日本政府，稱日本宣布投降。18 時重慶中央廣播電臺首先廣播了日本投降的消息，重慶市民欣喜歡呼。1945年8月15日中午，日本天皇裕仁廣播《停戰(zhàn)詔書》，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所規(guī)定的各項條件，無條件投降。

第九章 宜昌家信

（1946年9月3日）

娘娘大伯大姆媽二伯昭昭斐波天波：

我們在宜昌已住了五天了，空船有四只停在江里，只要一賣票就可走了。大約明天或后天總會賣票了。

四只船中有只江寧（招商局的）最大，還有三只都是民生公司的小船。我們可以要求派坐江寧輪。其實呢？小船也是萬無一失的，不過設備差些罷了。

想不到碰到朱佩珍，和她父母及姊姊，她們坐青年軍的船走，和保育院是同一條船，現(xiàn)在也在等船。她們弟弟在青年軍，小弟弟在空軍學校。

昨日開出的江順輪最大，可惜我們遲了一步?jīng)]有派著，我們的登記號數(shù)只差六號了，后來知道，有人退了十張票，我們沒有知道真可惜。

英文講義

二伯，林博寰也碰到了，他太太是我同學，你知道的。他們坐江順走了。楊錫坤也已坐江順回家。

我們自己燒飯，或買饅頭吃，不貴。這里梨子七八百元一斤，胡桃四百元一斤，豬肉、肝六百四，菜八十元，米三百二兩升。

在這里一點事都沒有，就是跑上跑下玩。朱佩珍她們，總是睡午覺，講閑話，一步都走不動，簡直有點玩不上。宜昌街上我們也玩過了，不好玩，都是些大洋房的殘骸，墻上還有日本人的標語。街上冷清極了，完全沒有恢復。這里美國貨已比中國貨便宜了，雖說美鈔漲后美貨已貴了二分之一。

我和弟弟也想找事，最好在圖書館或一類的地方，或打字員，可惜我在爛手指不能練習，我這手指就是打字不小心擦破的，爛了很久，恐要回來請大伯醫(yī)。

我在渝爛腳極厲害，兩腳底下都是膿瘡，所幸現(xiàn)在完全好了，而霓霓正在爛，我爛腳底，她爛腳背，我淋巴腺很腫，而她完全腫在腳上，好像大腳癥，現(xiàn)在不叫她走路。

阿虹眼睛總算大體好了，時不時還生麥粒腫。其他都算很好，除了我有點牙痛。

我快回到離開十六年的家了，真好！霓霓和阿虹，根本沒有去過，瀑落則去過三十天。

祝好。

伊甸上

九月三日

*1946年9月10日，中秋節(jié)當天回到杭州臨平娘娘家。伊甸幼年時在臨平外祖母家住過，九年逃難結(jié)束回家時，爹爹已離世。臨平話外祖父母叫爹爹、娘娘。

*民生公司，近代中國最大私營航運企業(yè)。1937年民生公司聯(lián)合組織撤退上海及江浙地區(qū)的工廠設備、學校和機關(guān)，1938年組織宜昌大撤退，將9 萬噸工業(yè)物資和3 萬人員搶運入川，成為抗戰(zhàn)期間后方水上運輸主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