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民
上海巴金故居 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
很多年前,讀柯靈懷念傅雷的文章,里面提到他與傅雷的“一場不大不小的沖突”,那是1944年,傅雷化名“迅雨”給柯靈主持的《萬象》寫了一篇《論張愛玲的小說》[1]?!捌鋾r張愛玲在文壇上初露頭角,傅雷大力揄揚,也嚴格指責了她的缺點。文中有一段話,涉及他和我都很尊敬的一位前輩作家?!笨蚂`認為:“但一則我以為他的意見未必允當,再則這位前輩遠在重慶,而我又一向主張,在淪陷區(qū)的刊物上,為避免敵偽利用,不宜隨便議論身處前線的戰(zhàn)友,哪怕這種議論無傷大雅也罷。鑒于傅雷的倔勁相當出名,我采取先斬后奏的權宜措施,發(fā)表時把這一段文字刪掉了。這惹得傅雷非常生氣,提出要我在報上更正,向他公開道歉。但我通過朋友向他作了懇切的解釋也就取得了諒解?!盵2]
柯靈提到的“他和我都很尊敬的一位前輩作家”,指的是巴金,可惜,現(xiàn)在看不到文章的原稿,不知道傅雷具體批評巴金什么。就發(fā)表出來的《論張愛玲的小說》而言,或許是傅雷在該前言中所批評的:“我們的作家一向對技巧抱著鄙夷的態(tài)度?!盵3]眾所周知,巴金屢次表示對于“技巧”的鄙薄,這難免成為持有不同藝術觀念的人的眾矢之的。他的老朋友沈從文就不同意巴金的這些觀點,兩個人還公開爭論過。——這些不是本文討論的重點,我想說的是,讀過柯靈的文章后,我有一個印象:傅雷與巴金雖同在上海,可能交往并不多。
令我產(chǎn)生這種印象的是傅雷的“脾氣”。幾乎所有懷念傅雷的文章,都提到他那個獨特的火爆的甚至不近情理的脾氣??蚂`說他“過分的認真”“耿直”“執(zhí)拗”,以至“難免偏頗”?!八聿捻犻L,神情又很嚴肅,給人的印象仿佛是一只昂首天外的仙鶴,從不低頭看一眼腳下的泥淖?!盵4]樓適夷說傅雷“孤傲”[5]。對此,交往中他曾領教過:1961年年初,在一封回信中,傅雷就樓適夷給他的信中提到“囤積”毛筆和專研書法是“逃避現(xiàn)實”的說法,毫不留情地予以批評,并說:“倘若罪人還可抬起頭來向老友提一點意見的話,希望閣下脫產(chǎn)學習之時萬勿脫離實際;特別要經(jīng)過一番調(diào)查研究,庶可認清對象,對癥下藥?!直绝欩],何至以燕雀論人,斤斤于形跡繩墨之間?”[6]
楊絳說:“傅雷愛吃硬飯。他的性格也像硬米粒兒那樣僵硬、干爽;軟和懦不是他的美德……”[7]她還講了兩件頗見傅雷性格的事情:
一件是“打擊”同行:
一九五四年在北京召開翻譯工作會議,傅雷未能到會,只提了一份書面意見,討論翻譯問題。討論翻譯,必須舉出實例,才能說明問題。傅雷信手拈來,舉出許多謬誤的例句:他大概忘了例句都有主人。他顯然也沒料到這份意見書會大量印發(fā)給譯者參考,他拈出例句,就好比挑出人家的錯來示眾了。這就觸怒了許多人,都大罵傅雷狂傲;有一位老翻譯竟氣得大哭。[8]
傅雷夫婦1965年夏攝于上海寓所陽臺
另外一件是罵孩子:
阿聰、阿敏那時候還是一對小頑童,只想賴在客廳里聽大人說話。大人說的話,也許孩子不宜聽,因為他們的理解不同。傅雷嚴格禁止他們旁聽。有一次,客廳里談得熱鬧,陣陣笑聲,傅雷自己也正笑得高興。忽然他靈機一動,躡足走到通往樓梯的門旁,把門一開,只見門后哥哥弟弟背著臉并坐在門檻后面的臺階上,正縮著脖子笑呢。傅雷一聲呵斥,兩個孩子在登登咚咚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里逃跑上樓。梅馥忙也趕了上去。在傅雷前,她是搶先去責罵兒子;在兒子前,她卻是擋了爸爸的盛怒,自己溫言告誡。等他們倆回來,客廳里漸漸回復了當初的氣氛。但過了一會,在笑聲中,傅雷又突然過去開那扇門,阿聰、阿敏依然鬼頭鬼腦并坐原處偷聽。這回傅雷可冒火了,梅馥也起不了中和作用。只聽得傅雷厲聲呵喝,夾雜著梅馥的調(diào)解和責怪;一個孩子想是哭了,另一個還想為自己辯白。我們誰也不敢勸一聲,只裝作不聞不知,坐著扯淡。傅雷回客廳來,臉都氣青了。梅馥抱歉地為客人換上熱茶,大家又坐了一會兒辭出,不免嘆口氣:“唉,傅雷就是這樣!”[9]
臉都氣青了,跟小兒竟然如此較真兒。傅雷的這種脾氣,連他自己都意識到了,《傅雷家書》中收的第一封信,就是他向兒子道歉的:“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遠對不起你,我永遠補贖不了這種罪過!……人生做錯了一件事,良心就永遠不得安寧!”“跟著你痛苦的童年一起過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藝術的壯年?!⒆樱⒆?,孩子,我要怎樣的擁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和熱愛呢!”[10]
三聯(lián)版《傅譯傳記五種》,該書以楊絳懷念傅雷文為代序
傅雷的老同學雷垣談起傅雷,講的也是他“嚴格認真,一絲不茍”:
他與我同室寄宿時,免不了爭吵,他可以激動得把課本都扔在地上。他常批評我疏懶隨便,說我學的是科學,生活上卻很不科學。1945年他和周煦良(亦大同校友),主編《新語》半月刊,曾約我翻譯一篇關于小提琴制作原理的稿子,我遲遲未能交稿,他當著周煦良的面,毫不客氣地訓斥了我一頓。下象棋輸?shù)貌荒蜔┝?,就會掀翻棋盤,擲掉棋子。敵偽時期,他閉門韜晦,與親友玩“衛(wèi)生麻將”。他也喜玩橋牌,而橋牌最易引起爭論,經(jīng)不起他一認真,就會不歡而散。1956年,傅聰回國探親,我請他全家在飯店吃飯,結果傅聰與其母來了,他等候電車幾輛都不靠站,三輪車乘機抬價,他一氣就獨自回家了。他對自己更是嚴格認真,一絲不茍。正是這種性格,使他無論在學問、譯作、書法、以至養(yǎng)花、攝影等方面,都有杰出的成就。[11]
這種火爆的脾氣,這樣眼睛里糅不得沙子的性格,一定是一個非常難以相處的人吧?而巴金的性格,顯得更隨和、更寬容。這種感覺,加上當時對于傅雷所知甚淺,使我得出這樣的結論:傅雷與巴金之間應當沒有什么交往吧?
傅聰攝于1953年
傅雷1953年11月攝于寓所前小花園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傅雷1950年代初的譯作大都是巴金主持的平明出版社出版的,立即意識到先前的印象是不準確的。雖然,在現(xiàn)有的傅雷傳記資料中,很少有提到他與巴金的交往,可是,我們還是能從這些譯作的出版中,看出兩個人的關系不一般。
傅雷在平明出版社出版的譯作有:羅曼·羅蘭《約翰·克利斯朵夫》(重譯本,1952-1953年出版)、巴爾扎克《歐也妮·葛朗臺》(1949年版)、巴爾扎克《貝姨》(1951年版)、巴爾扎克《邦斯舅舅》(1951年版)、巴爾扎克《夏倍上?!罚?954年版)、梅里美《嘉爾曼附高龍巴》(1953年版)……這些都是傅譯精品,那也正是傅雷作為翻譯家最為成熟和精力最為旺盛的時候,它們能夠交給一個創(chuàng)辦不久、實力一般的民營小出版社出版,背后一定大有文章。
傅雷的性格,大家都了解,他的眼界之高,對于自己嘔心瀝血的譯作之愛護,也不難想象。1956年,他曾就翻譯的稿酬問題致信人民文學出版社:“近年來各出版社對譯作酬報,絕大部分是每千字九元。我一向是每千字十一元。既然待遇的不同是根據(jù)譯作的質量而定的,正如大學里助教與講師,與副教授、與教授待遇各各不同;同為講師,同為副教授,同為教授,待遇也還分許多等級:所以我希望把拙譯同大多數(shù)譯作在品質上、在勞動強度與所費的時間上,在藝術成就上,作一公平合理的純客觀的比較;也希望把我譯的羅曼·羅蘭、巴爾扎克、梅里美、服爾德,等等,和英譯、德譯、俄譯……的各類作家的作品,在品質上、在藝術上作一公平合理的比較,看看是否我的譯作與一般的譯作,報酬總應該每千字有兩元的差別。這是一個‘按勞取酬’的問題。”[12]和巴金一樣,傅雷不領國家工資,靠稿酬維生,不過,他也是一位君子,君子言利,爭的是尊嚴和配得上他勞動的報酬。如果多了解一些傅雷做翻譯的認真、嚴謹和付出的艱苦勞動,我們會感到他的要求并不過分。他說:“想譯一部喜歡的作品要讀到四遍五遍,才能把情節(jié)、故事,記得爛熟,分析徹底,人物歷歷如在目前,隱蔽在字里行間的微言大義也能慢慢咂摸出來?!盵13]事實上,他也是這么做的,一部作品的譯出,總是殫精竭慮,精益求精:
大半年功夫,時時刻刻想寫封信給你談談翻譯。無奈一本書上了手,簡直寢食不安,有時連打中覺也在夢中推敲字句。這種神經(jīng)質的脾氣不但對身體不好,對工作也不好。最近收到來信,正好在我工作結束的當口,所以直到今天才作復。一本La Cousine Bette(《貝姨》)花了七個半月,算是改好謄好,但是還要等法國來信解答一些問題,文字也得作一次最后的潤色。大概三十萬字,前后總要八個月半。成績只能說“清順”二字,文體風格,自己仍是不愜意。[14]
傅雷1963年1月6日致羅新璋談翻譯的信
夢中推敲字句,譯書對于傅雷好比十月懷胎后的艱苦分娩,稿子交出,看校樣時還要“大改特改”:“六月三十日接信,始終未復。今又接二十二日信。這一晌我忙得不可開交。La Cousine Bette(《貝姨》)初版與 Eugénie Grandet(《歐也妮·葛朗臺》)重版均在看校樣,三天兩頭都有送來。而且每次校,還看出文字的毛病,大改特改(大概這一次的排字工友是很頭疼的)。同時《高老頭》重譯之后早已謄好,而在重讀一遍時又要大改特改:幾件工作并在一起,連看旁的書的時間都沒有,晚上常常要弄到十二點。此種辛苦與緊張,可說生平僅有。結果仍是未能滿意,真叫做‘徒喚奈何’!”[15]傅雷是一個完美主義者,恨不得擦掉每一個“污點”,為此,他甚至有“毀書”之舉?!拔易詈笠槐尽都s翰·克利斯朵夫》前天重譯完,還得從頭(即第四冊)再改一遍(預計二月底三月初完工)。此書一共花了一年多功夫。我自己還保存著初譯本(全新的)三部,特別精裝的一部,我預備除留一部作樣本外,其余的一并燒毀。你樓上也存有一部,我也想銷毀,但既然送了你,事先還須征求你同意。原譯之錯,使我不敢再在幾個好朋友眼里留這個污點。請來信‘批準’為幸!”[16]付出這樣的艱辛翻譯出來的作品,傅雷怎么能不愛惜自己的羽毛?由此可見,能夠把自己珍惜的譯作交給平明社,這是多大的信任啊。
作者和出版者的關系之外,我還陸續(xù)查到傅雷與巴金交往的其他線索。1957年,傅雷曾托巴金給周揚帶過亡友、作曲家譚小麟的樂譜和膠帶等?!敖衲甏禾煊滞恤脧蜕鷮⒋隧棙纷V曬印藍圖數(shù)份,并請沈知白校訂。最近請人在滬歌唱其所作三個樂曲,由電臺錄音后,將膠帶與所曬藍圖一份,托巴金帶往北京交與周揚同志。希望審查后能作為‘五四以后音樂作品’出版?!盵17]倘非可以信賴之人,又怎么能托帶東西?1955年年底,在給全國人大和全國政協(xié)視察代表的書面意見中,傅雷就“公營出版機構”存在問題提出這樣的意見:“公營出版機構宏大,任務繁重,熟練工作人員不夠,許多地方還在手工業(yè)經(jīng)營的階段,致有時反不及少數(shù)進步的私營出版社。最顯著的是辦事遲緩、拖拉,各部門聯(lián)絡不夠,甚至完全沒有聯(lián)絡;所出圖書,以印刷裝訂而論,倘以其它工業(yè)標準測量,‘次貨’比重極大;編輯方面的錯誤屢見迭出,即使經(jīng)原作者一再提出,原書一再重印,亦未改正(此點巴金先生亦可提供材料)。”[18]括號里特別注明“此點巴金先生亦可提供材料”,說明關于這個問題兩個人是有充分交流的。事實上,對于出版、發(fā)行工作中的這些問題,巴金也表達過相同意見。1957年,傅雷對出版發(fā)行工作再提意見,特別談到“有定評、有價值的書經(jīng)常脫銷:老舍、茅盾、巴金、趙樹理等等的創(chuàng)作都買不到,曹禺過去寫的劇本好多種沒有重印……”[19]可見,他對巴金作品銷售情況的關注……凡此種種,都可證明,在現(xiàn)在公布的史料和文獻之外,傅雷和巴金二人存在大量不為我們所知的交往。
巴金主持的平明出版社社標
從巴金這一方面講,平明出版社是他和幾個朋友共同主持的,它不僅是一個私營出版社,而且還帶有很強烈的同人性質,看看在平明出版社出書人的名單就明白,一部分是平明出版社的編輯,另外一部分是出版社的股東,還有一部分是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總之,大家都是一個圈子里面的人。傅雷在這里出書,即便不是這個朋友圈里的人,也是與之十分親近的。盡管巴金在傅雷生前身后提到他并不多,我的判斷是,這兩個人,就像巴金與林風眠一樣,又是君子之交。在現(xiàn)存的巴金日記中,曾提過兩個人互贈著譯。巴金1963年1月15日日記:“收到魏老贈所著《編余叢談》、傅雷寄贈所譯《攪水女人》各一冊?!盵20]那是傅雷“右派”摘帽后出版的書,禮尚往來,巴金回贈前一年剛剛出版的他的一卷文集。1月19日,巴金日記記道:“寄贈傅雷《文集》十四卷平裝一冊?!盵21]傅雷去世后,他的兒子繼續(xù)給巴金寄書。1978年8月2日,巴金日記記道:“傅敏寄贈傅雷譯書二冊?!?月4日,巴金日記有“復傅敏信”的記錄。[22]當月24日,還有“傅敏來信”的記錄,[23]9月13日,巴金復信……這里的“傅雷譯書二冊”當為譯著《高老頭》和《歐也妮·葛朗臺》。1978年5月,國家出版局為解決書荒,調(diào)集出版力量集中重印了35 種中外文學名著,包括“五四”以來現(xiàn)代文學作品10 種,中國古典文學作品9 種,還有外國文學作品16 種,其中有《悲慘世界》《安娜·卡列尼娜》《牛虻》《一千零一夜》,契訶夫、莫泊桑、莎士比亞、易卜生等作家作品選集等,還有上述兩種傅譯。在1978年9月,傅雷的名字還間接地出現(xiàn)在巴金的日記中:“柯靈來,我和濟生同他談了好久??戳怂麑懙牡磕罡道椎奈恼隆!盵24]也就是說,柯靈那篇《懷傅雷》,巴金是事先看過的。
巴金在與友人的通信中,也談到過傅雷。尤為引人注意的是在1973年,傅雷還未平反,巴金也是戴罪之身,巴金卻肯定了傅雷的譯文:“巴爾扎克的小說,中文譯本我過去很少買(我倒有法文《人間喜劇》全部)。……傅雷的譯本比別人譯的好得多,據(jù)說還有一兩種他的譯稿,最近有可能出書,不知是真是假?!盵25]后來,在與四川主持出版社工作的侄子通信時,同為出版人的巴金表揚了《傅雷譯文集》的裝幀設計:“看到出版社寄來的樣書,封面還不錯,但小林她們都說不如《海上勞工》。我認為安徽出版的《傅雷譯文集》封面和裝幀都很好,你們不妨向安徽學習。”[26]
經(jīng)歷過特殊歲月之后,巴金晚年在《隨想錄》中高度評價了傅雷的言行?!峨S想錄》第一四六篇《二十年前》中幾次提到傅雷。巴金說:“我找到的回答是:倘使大家都未喝過迷魂湯,我們可以免掉一場空前的大災難;倘使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清醒’,我可能像葉以群、老舍、傅雷那樣走向悲劇的死亡。在‘文革’受害者中間我只提到三位亡友的名字,因為他們是在這次所謂‘革命’中最先為他們所愛的社會交出生命的人。但是他們每一個都留下不少的作品,讓子孫后代懂得怎樣愛我們的國家和我們的人民?!盵27]在這里,巴金稱“傅雷”為他的一位“亡友”,在他們那一輩人中,不會輕率地稱別人為“朋友”的,有此稱呼,說明他們交誼匪淺,只是我們所知不多。接下來,巴金表達了對傅雷的懷念和敬意:“我知道以群的死是在他逝世后的一周,知道老舍的‘玉碎’卻是在他自殺后的一段長時期,知道傅雷的絕筆則是在他辭世后的若干年了。通過十幾年后的‘傅雷家書墨跡展’,我才看到中國知識分子的正直、善良的心靈,找到了真正的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士可殺,不可辱!’今天讀傅雷的遺書我還感到一股顯示出人的尊嚴的正氣。我常用正直、善良的形容詞稱贊我的一些朋友,它們差不多成了我的口頭禪,但是用在每一位亡友的身上,它們放射出一種獨特的光芒?!盵28]
巴金《二十年前》一文手跡,文章表達了對傅雷的敬意和懷念
在巴金1979年10月22日的日記中,我還注意到另外一條線索:“文化局嚴永來來訪,送還彭總信一件(還有傅雷、高植、功敘信各一)?!盵29]這是退還“文革”時期抄家的資料,巴金與傅雷有通信,這讓我們勾勒他們的交往就有了細節(jié)。后來,我看到巴金捐贈給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三封傅雷的信,又在巴金故居查到另外一封信,雖然僅僅片言只語,但是,巴金與傅雷交往的更為具體的內(nèi)容浮出水面。
其中有兩封短簡,是傅雷給巴金送音樂會的票子:
巴金先生:
附上民進晚會入場券二紙,音樂節(jié)目約八時許開始。匆此即候
儷綏不一奏鋼琴協(xié)奏曲)本定廿六、廿七、廿八連續(xù)舉行三場,二小時內(nèi)座券全部售完,故加演卅日一場。票子仍極難得,請注意時間為下午四時三刻。
弟傅雷 拜上
元日(1953年1月1日)
貝多芬紀念音樂會(有小兒參加演
左圖:1953年1月1日,傅雷致巴金信
右圖:1953年3月25日,傅雷致巴金信
茲附奉座券一張 即希 察收為幸 此候
李太太 時綏
巴金先生前致言
傅雷
廿五午(1953年3月25日)
巴金聽音樂,或許是受三哥李堯林的熏染??箲?zhàn)期間,具體說是1939年2月下旬,巴金從桂林回到上海。當年8月,三哥堯林從天津來到上海,兄弟重聚,同住在霞飛坊59號。巴金在那里寫作小說《秋》,三哥翻譯岡察洛夫的《懸崖》,直到1940年7月巴金離開上海,這段時間,兄弟倆的業(yè)余時間以看電影、聽音樂會和逛舊書店為消遣。巴金回憶:“我同他一塊兒在上海過了十個月,仿佛回到了幾十年前在南京的日子,我還沒有結婚,蕭珊在昆明念書,他仍是孤零零一個人。一個星期里我們總要一起去三四次電影院,也從不放過工部局樂隊星期日的演奏會。我們也喜歡同逛舊書店?!盵30]三哥去世后,巴金還保存著幾百張三哥留下的音樂唱片,后來都捐贈給成都慧園。
兒子傅聰學習音樂,傅雷因此與音樂界有著廣泛的交往,送票給巴金,讓朋友來欣賞兒子的演奏,對傅雷來說,一定是一件很高興的事情。傅聰是傅雷另一件精彩的作品,《傅雷家書》中,從藝術的修養(yǎng),生活的細節(jié),到與人交往、夫妻相處、個人理財,傅雷無不細心叮囑,循循善誘,這位嚴厲的父親的舔犢之情也感動了萬千讀者。傅雷對兒子的教育傾盡心力,在他的全集中,有三份《樂曲說明》,分別為傅雷于1956年春為上海電臺播送傅聰演奏唱片、1956年9月傅聰與上海樂團合作演出莫扎特三首鋼琴協(xié)奏會、1956年9月21日傅聰鋼琴獨奏會所寫的樂曲說明。父親躬身為兒子的演奏寫說明文字,對于一代大家傅雷來說,真是甘作孺子牛。1953年,他說:“加以聰兒學琴也要我花很多心,排節(jié)目,找參考材料,對interpretation 提意見(他一九五三年一共出場十四次)?!盵31]上面第二封信,就是有關1953年傅聰?shù)囊粓鲅莩?,信中提到的貝多芬紀念音樂會,據(jù)上海交響樂團編委會編《上海交響樂團140年》[32]中記載:1952年是貝多芬逝世125周年,蘇聯(lián)和民主德國都舉辦了紀念音樂會。受此啟發(fā),在1953年3月26日至30日,上海交響樂團舉辦了五場貝多芬紀念音樂會,包括四場交響音樂會和一場室內(nèi)樂,曲目包括第五、第七交響曲和第一、第五鋼琴協(xié)奏曲等,獨奏者為傅聰和沈枚,均由黃貽鈞指揮。演出引起巨大反響,樂團遂于4月10日至12日加演三場,仍是一票難求……這是初出茅廬的傅聰。
1955年2月22日至3月22日,傅聰在波蘭參加第五屆國際肖邦鋼琴比賽,獲第三名和演奏《瑪祖卡》最優(yōu)獎,消息傳到國內(nèi),引起巨大轟動。1956年秋,傅聰回國,9月21日舉辦傅聰獨奏音樂會,27-29日傅聰與上海樂團合作又舉辦三場莫扎特作品音樂會,這是名聲大振的傅聰。為此,傅雷還發(fā)表過兩篇文章。一篇是1956年10月18日-21日《文匯報》上發(fā)表的《與傅聰談音樂》,兒子出名了,傅雷在小心翼翼地維護兒子的公眾形象,兒子沒有時間或耐心寫的文章,做父親便設計了這樣的“對談”,替兒子營造一個良好的公眾形象,這真是用心良苦。另外一篇是1957年第8期《新觀察》雜志上發(fā)表的《傅聰?shù)某砷L》(寫于1956年11月19日),是從一個家長的角度來跟公眾分享孩子成長和培養(yǎng)的經(jīng)驗。傅雷詳細地敘述了孩子從小到大成長的每一個階段,重要的經(jīng)歷,別人的評價都談到了,最后他總結:
我在本文開始時已經(jīng)說過,我的教育不是沒有缺點的,尤其所用的方式過于嚴厲,過于偏急;因為我強調(diào)工作紀律與生活紀律,傅聰?shù)耐陼r代與少年時代,遠不如一般青少年的輕松快樂,無憂無慮。雖然如此,傅聰目前的生活方式仍不免散漫。他的這點缺陷,當然還有不少別的,都證明我的教育并沒完全成功。可是有一個基本原則,我始終覺得并不錯誤,就是:做人第一,其次才是做藝術家,再其次才是做音樂家,最后才是做鋼琴家。(我說“做人”是廣義的:私德、公德,都包括在內(nèi);主要對集體負責,對國家、對人民負責。)”[33]
文章發(fā)表時,還刪了幾段,對教育孩子都是金玉良言,不妨抄錄在這里:
第一,把人格教育看作主要,把知識與技術的傳授看作次要。童年時代與少年時代的教育重點,應當在倫理與道德方面,不能允許任何一樁生活瑣事違反理性和最廣義的做人之道;一切都以明辨是非,堅持真理,擁護正義,愛憎分明,守公德,守紀律,誠實不欺,質樸無華,勤勞耐苦為原則。
傅雷1961年11月19日致傅聰夫婦信
傅雷1966年6月3日致傅聰信
第二,把藝術教育只當作全面教育的一部分。讓孩子學藝術,并不一定要他成為藝術家。盡管傅聰很早學鋼琴,我卻始終準備他更弦易轍,按照發(fā)展情況而隨時改行的。
第三,即以音樂教育而論,也決不能僅僅培養(yǎng)音樂門,正如學畫的不能單注意繪畫,學雕塑學戲劇的,不能只注意雕塑與戲劇一樣,需要以全面的文學藝術修養(yǎng)為基礎。[34]
難怪有此“杰作”,這里有傅雷多少苦心啊,包括請朋友看兒子的演奏。我不清楚,同在上海生活時,巴金與傅聰是否熟悉,傅聰是晚輩,也許他們沒有什么單獨來往。然而,傅聰?shù)搅藝?,他們居然有一次邂逅。這個信息是從傅雷給兒子的信中透露出來的:“我們常常想寫信給你,只愁沒有材料,因而擱筆;你材料很多,卻不大告訴我們。譬如從海邊回來,在華沙好像就耽擱了四五天,那個時期內(nèi)你作了些什么?在華沙遇到什么人?你出國途中,在莫斯科遇到巴金先生;他在八月中旬回到上海,當天就打電話來告訴我;而你卻從來沒提及。當然,那一段時間你是忙得不得了,無暇作那些回想?!盵35]1954年7月13日至8月4日,巴金在莫斯科出席紀念契訶夫逝世五十周年的紀念活動,21日起去雅爾塔等地訪問。莫斯科相見,應當是在7月中旬那一周。巴金回國后,立即給傅雷打了電話,可以看出他們當時交往的密切。傅雷給兒子的信,也能看出他對孩子的那顆心,他盼著孩子能把一切的生活細節(jié)都告訴他。
傅聰呢,那是飛出籠子的鳥兒,正全身心地高飛,他覺得父母這樣真是婆婆媽媽的,再加上又忙,越發(fā)顧不上父母的心意。我甚至發(fā)現(xiàn),在多年后,傅聰已是六七十歲的人了,與別人談起父親信中教他接人待物、理財管家等等,他還是不理解:“這些我是嫌他煩的,這些我從來沒有好好看過,我喜歡的是爸爸講藝術講人生。”[36]
唉,可憐天下父母心。
(待續(xù))
注釋:
[1]刊于《萬象》1944年5月號。
[2][4]柯靈:《懷傅雷》,《柯靈六十年文選》,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12月版。
[3]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傅雷著譯全書》第22卷,上海遠東出版社2018年4月版,第217頁。
[5]樓適夷:《傅雷的性格》,金圣華編:《傅雷與他的世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6年4月版,第10頁。
[6]傅雷1961年2月24日致樓適夷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卷,第331頁。
[7][8][9]楊絳:《〈傅譯傳記五種〉代序》,《雜憶與雜寫》,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7月版。
[10]傅雷1954年1月18、19日致傅聰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4卷,第15-16頁、17頁。
[11]雷垣:《懷念傅雷(怒安)同學》,金圣華編《傅雷和他的世界》,第29頁。
[12]傅雷1956年8月5日致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卷,第253頁。
[13]傅雷:《翻譯經(jīng)驗點滴》,《傅雷著譯全書》第22卷,第335頁。
[14]傅雷1951年4月15日致宋奇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卷。
[15]傅雷1951年7月28日致宋奇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卷,第198頁。
[16][31]傅雷1953年2月7日致宋奇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卷。
[17]《傅雷自述》,《傅雷著譯全書》第22卷,第14頁。
[18]傅雷:《談翻譯、出版、發(fā)行、印刷等問題》,《傅雷著譯全書》第22卷,第263頁。
[19]傅雷:《為繁榮創(chuàng)作、提高出版物質量提供更好的條件》,《傅雷著譯全書》第22卷,第319頁。
[20][21]《巴金全集》第2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8月版,第205頁。
[22][23][24][29]《巴金全集》第2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2月版。
[25]巴金1973年12月2日致黃源信,《巴金全集》第2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2月版,第340頁。
[26]巴金1981年11月4日致李致信,《巴金全集》第2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89頁。
[27][28]巴金:《二十年前》,《巴金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694頁。
[30]巴金:《我的哥哥李堯林》,《巴金全集》第16卷,第487頁。
[32]文匯出版社2019年10月版。
[33][34]《傅雷著譯全書》第23卷。
[35]傅雷1954年9月28日致傅聰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4卷,第84頁。
[36]傅聰:《成功并不等于成就——與郭宇寬對談》,《傅聰:望七了!》,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11月版,第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