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王墓出土帶文字器物略考

吳丹微

南越王墓位于廣州市解放北路的象崗山上，于1983年6月9日被發(fā)現(xiàn)并經(jīng)考古發(fā)掘，2018年是南越王墓發(fā)掘35周年。南越王墓墓主為西漢時期南越國的第二代君主趙眜，即《史記》中所稱的趙胡。趙眜，南越國開國君主趙佗之孫，公元前137年至前122年在位，史稱“南越文帝”或“南越文王”。南越王墓出土的帶有文字的隨葬器物共93件，主要有璽印、封泥、陶器戳印文字以及銘刻和墨書等，本文對這些器物進行大致的梳理并作一定的分析。

一、與墓主身份相關(guān)的器物

墓主身上隨葬9枚璽印，有文字的共5枚，最大的l枚是“文帝行璽”龍鈕金印，還有“泰子”龜鈕金印和“泰子”覆斗鈕玉印各l枚，“趙昧”玉印l枚，“帝印”玉印1枚。西耳室發(fā)現(xiàn)2枚“眜”字封泥、2枚“帝印”封泥。

“文帝行璽”龍鈕金?。▓D一），印面陰刻篆書“文帝行璽”四字，印鈕為一蟠龍，像這種形式的金印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南越國是漢初割據(jù)嶺南的地方政權(quán)，它的百官、禮儀、輿服制度，大都仿效漢朝或略有損益變通。這枚“文帝行璽”金印就是一個很好的實例。先秦官印、私印俱稱“璽”。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為提高中央專制政權(quán)的地位，制定了一套新的典章制度，作為行政權(quán)力憑證物的官印，也按等級作了嚴格規(guī)定，只有皇帝用的印才能稱璽，各級官吏只能稱印，到武帝時才有稱章的。南越王金印采用漢朝皇帝“行璽”的稱謂，但印文不用“皇帝”而用“文帝”，這是一大區(qū)別，而這一區(qū)別卻是符合南越史的真實的。根據(jù)《史記·南越列傳》《漢書·南粵傳》的記載，第一代南越王趙佗，在呂后當權(quán)時，與漢朝關(guān)系很不好，便僭號為“南越武帝”，趙佗的孫子趙眜繼位為第二代南越王后，跟著僭號為“南越文帝”。這枚金印的印文證明他生前僭號為“文帝”是真實的。還應(yīng)指出，埋入墓中的官印，大都用臨時刻鑿的仿制品，不用實用品，而這枚金印的龍鈕捉手處異常光滑，顯系使用過程中摸蝕所致，臺壁和印面邊緣又有碰傷痕和劃痕，均可表明金印是趙眜生前的實用品。《漢書·南粵傳》說，第三代南越王嬰齊，為表明他誠心歸順漢朝，不敢再立僭號，故“藏其先武帝文帝璽”。這枚“文帝行璽”，很可能就是嬰齊藏入墓中的。這枚南越王印是南越國自鑄的，它不同于漢朝皇帝的白玉螭虎鈕。就金印這一點來說，它與漢朝頒賜的諸侯王、列侯和外藩首領(lǐng)印是一致的，但鈕式不同。南越王印作龍鈕，既不同于諸侯王、列侯的龜鈕，又不同于外藩首領(lǐng)的蛇鈕，這種特殊情況正符合南越王慕效漢朝但又要僭越稱帝的身份。

“泰子”龜鈕金?。▓D二）和“泰子”覆斗鈕玉?。▓D三）皆陰刻篆文，出土于墓主腰間。泰、太互通，泰子當即太子。漢代冊立嗣位的皇帝之子和諸侯王之子稱太子。墓主乃趙佗之孫，既是王孫，生前不會有“泰（太）子”封號。“泰子”印似為趙佗之子（趙眜之父）的遺物，因佗之子未及嗣位而亡，故印歸趙眜掌管，有如三主嬰齊嗣位時亦接掌其先武帝文帝璽一樣。及至趙眜死，很可能又是嬰齊把這兩枚“泰子”印隨同“文帝行璽”金印一齊放入墓中的。

“趙眜”玉?。▓D四），印文陰刻篆書，2枚“昧”字封泥圓形，陰刻篆書，書體與玉印不同。

“帝印”玉?。▓D五），陰刻篆書，2枚“帝印”封泥書體與玉印異，表明墓主生前最少使用2枚“帝印”。

除了璽印、封泥之外，東耳室還出土一套8件銅句罐（圖六），大小遞減，鉦體中部皆陰刻篆書“文帝九年樂府工造”，其下方分別刻序號第一至第八。在中國歷史上，帝王生前自稱帝號的只有秦始皇贏政和南越王國的武帝趙佗、文帝趙眜?！拔牡坌协t”金印和句鑃上的“文帝九年”銘刻，證明史書記載是正確的。南越“文帝”即位于漢武帝建元四年，“文帝九年”即漢武帝元光六年（前129年）。“樂府”系主管音樂的官署?！肮ぁ敝腹?。“文帝九年樂府工造”，意即此套句鑃為南越文帝九年樂府中的工師所監(jiān)造。

南越王墓的構(gòu)筑屬于西漢諸侯王墓鑿山為藏的形式，墓室的平面布局大體是沿襲戰(zhàn)國以來的楚制，隨葬器物則主要屬于廣州漢墓年代序列的南越國時期后段。墓主身上的璽印以及有關(guān)的封泥、銘刻，即是我們判斷墓主身份的內(nèi)在物證。

二、與王廷機構(gòu)設(shè)置相關(guān)的器物

出土的銅鼎（圖七）、銅匝上銘刻有“蕃”“蕃禺”，為陰刻古隸體?！稘h書·地理志下》南?？?，班固自注：“秦置。秦敗，尉佗王此地”。轄縣六，番禺居首，班固自注：“尉佗郡”。知番禺在秦漢時為南海郡治，南越國時為都城。但是，明確寫作“蕃禺”地名的僅見于廣州1097號南越墓出土漆奩烙印和南越王墓出土銅器銘刻?！痘茨献印贰妒酚洝贰稘h書》及以后古書都寫作“番禺”，廣州、九龍東漢墓出土的墓磚模印文字也寫作“番禺”。專家認為加草頭的蕃禺似乎只用于南越國時期，漢武帝滅南越后，便通用“番禺”二字。

與“蕃”“蕃禺”互見或連文的有“少內(nèi)”二字，也是銘刻在銅鼎上，表明它們是南越國少內(nèi)官署所使用或?qū)ｉT為少內(nèi)官署所制作。少內(nèi)，秦置。屬內(nèi)史，分管財貨，有中央少內(nèi)和縣少內(nèi)之分。漢因之，若周之“職內(nèi)”。《漢書·丙吉傳》：“少內(nèi)嗇夫白吉日：‘食皇孫亡詔令”，顏注：“少內(nèi)，掖庭主府臧之官也”?！吨芏Y·天官·序官》職內(nèi)，鄭注：“職內(nèi)，主人也，若今之泉所入，謂之少內(nèi)”。據(jù)《史記·南越列傳》，南越國有內(nèi)史藩，這批刻有“少內(nèi)”的銅器，進一步揭示南越國的百官制度如漢朝，少內(nèi)亦應(yīng)是內(nèi)史的屬官。

與秦相關(guān)的還有“王四年相邦[張]義”銅戈（圖八），共2件，可能是秦平嶺南時所帶來，后來隨著鐵器的普及，銅戈被改為儀仗用器。

南越王墓出土了一批實證當時王廷仿效漢廷設(shè)置的器物，如陶甕、陶鼎上“長樂官器”的戳?。▓D九）。長樂宮原來是西漢著名的宮殿建筑。它位于漢長安城內(nèi)東南部，與西邊的未央官東西并列，故又稱東官。自漢惠帝居未央宮以后，長樂宮變成為太后之官。南越王墓出土“長樂官器”戳印陶器，在過去發(fā)掘的廣州南越王國官吏墓中也曾發(fā)現(xiàn)“食官”“廚”“常御”“居室”“長秋居室”等戳印陶器。這些數(shù)量不少的帶有漢朝官官標志的陶器，當然不可能從長安城運來，自應(yīng)屬南越國主管陶業(yè)的官署所制作，歸上述官署所使用，從而證明南越國的宮室名稱都是仿效漢朝的。此外還有“乘輿”銀洗，“乘輿”喻服器械百物，襲用漢廷稱謂。

除了仿效漢廷設(shè)置之外，南越國也有自置的情況。后藏室出土l枚“鄰鄉(xiāng)候印”封泥，史籍無證?！班忇l(xiāng)”應(yīng)該是地名?！稘h書·百官公卿表》衛(wèi)尉、中尉、將作少府、屬國都尉、城門校尉屬官皆有候，掌武職、司守衛(wèi)，與此封泥“鄰鄉(xiāng)候”皆不合。故專家疑其為南越國自置。

“前朝后寢”是南越王墓仿效修建的布局，除了“前朝”相關(guān)的機構(gòu)、官吏等，墓中還出土了一批可供我們研究南越國時期宮廷設(shè)置及運作模式的實物資料。

15枚“泰官”封泥分別出土自西側(cè)室和后藏室，大小書體皆同，陰刻篆書?！疤┕佟睉?yīng)為掌管皇帝飲食的官吏。西耳室出土5枚“（纟古）”封泥，據(jù)考證應(yīng)為泰官令的名字。

東側(cè)室室內(nèi)發(fā)現(xiàn)4個“夫人”的璽印，分別是“右夫人璽”金印（圖十）、“左夫人印”“泰夫人印”“[部]夫人印”銅印，四印基本大小相同，陰刻篆書，均極工整?！摆w藍”象牙印與右夫人龜鈕金印同出，應(yīng)屬右夫人名章。關(guān)于南越王墓這四位殉葬夫人的身份已多有討論，普遍認為以右夫人為尊，但右夫人并非正妻，這應(yīng)當是南越國后宮制度的一種特殊現(xiàn)象。

除了四位夫人的印章，南越王墓還出土了其他的印章與封泥，可以為我們一窺當時后宮的設(shè)置提供參考。

“景巷令印”魚鈕銅印（圖十一），陰刻篆書。出前室殉人身上，故推定“景巷令”為殉人官職?！熬跋锪睢奔础坝老锪睢??！稘h書·百官公卿表》少府、詹事屬官皆有永巷令，且皆以宮中宦者充任。少府“掌山海池澤之稅”，詹事“掌皇后，太子家”。南越王國似亦有少府、詹事。如考訂不謬，在前室身佩“景巷令印”的殉人當是南越國詹事屬官“景巷令”，職掌南越王室家事之宦者。前室放置車馬，以“景巷令”為殉，象征為南越王備車馬，而使景巷令為驂乘。西側(cè)室陶罐內(nèi)出土3枚“廚丞之印”封泥，廚丞應(yīng)是掌管皇后及太子飲食的官吏。東側(cè)室出土“衍”封泥5枚，陰刻篆體，可能是南越宮廷中女官名。

三、其他

上文所述帶有文字的器物，除了可以用作推斷墓主身份以及當時南越國政府機構(gòu)及宮廷設(shè)置之外，我們還可以通過研究文字本身來分析一些問題。與墓主隨葬的5枚印章、封泥及四位夫人的印章皆書體平正，布局整飭，刀法精工，但出土的“寅祭肉”陶缽、陶碗墨書則書寫較為潦草，錯別字常見，可見書寫者文化水平不高，不能按照一般的篆書或隸書去要求。有些原先僅見于文獻的器物也相繼有了出土實物的印證，如金滕。金滕始見于《書·金滕序》：“武王有疾，周公作金滕?！笨讉鳎骸盀檎埫畷?，藏之于匱，緘之以金，不欲人開之?！笨追f達疏：“若今釘鍊之，不欲人開也。鄭云，凡藏秘書，藏之于匱，必以金緘其表。”以后引申為包裹圖書的囊袋?！逗鬂h書·儒林傳》：“其縑帛圖書，大者連如帷蓋，小者制如滕囊?！睉?zhàn)國西漢大墓中，盛行以簡書隨葬，惜皆腐朽不存。南越王墓西耳室銅提筒內(nèi)出土有“金滕一口”的竹簽?zāi)珪▓D十二）。在隨葬器物的緘封口上系掛書寫器物名稱的竹簽或木簽，時常發(fā)現(xiàn)于長沙、云夢、江陵、揚州等地漢墓中。

依據(jù)有無文獻記載，考古學可分為以文字記載以前時代的考古資料為研究對象的史前考古學和以文獻記載時代為研究時代的歷史考古學。南越王墓所屬的時期屬于歷史考古學的研究范疇，但因為史籍上關(guān)于南越國的記載并不多，最早且比較詳細記載南越國歷史的是《史記》和《漢書》的南越傳，但南越國時期的考古材料在南越王墓發(fā)掘之前缺乏一定的文字實證。南越王墓的發(fā)現(xiàn)和一批帶有文字的器物的出土，為我們研究南越國時期政府機構(gòu)的設(shè)置和宮廷的運作提供了一定的實物支撐，也生動地體現(xiàn)了此地漢文化、楚文化和百越文化的交流和融合。

[1]廣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編：《西漢南越王墓（上）》，文物出版社，1991年。

[2]程存潔：《廣州西漢南越王墓研究綜述》，《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1994年第7期。

[3]黃展岳：《南越國考古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

[4]胡守為：《嶺南古史》，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

[5]張榮芳、黃淼章：《南越國史》，廣東人民出版社，1995年。

[6]南越王官博物館：《南越國官署遺址》，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