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小雅·采薇》“遣戍役”的儀式功能

朱昳晨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北京 100084)

一、《小雅·采薇》闡釋史概述

《采薇》是《詩經(jīng)·小雅》中的一篇，列于“正雅”，詩云：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yè)業(yè)。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1]881-884

《詩序》在說解此詩時，把它與《出車》《杕杜》歸于一組通說其本事與儀式功用，其曰：

《采薇》，遣戍役也。文王之時，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獫狁之難。以天子之命，命將率遣戍役以守衛(wèi)中國，故歌《采薇》以遣之，《出車》以勞還，《杜》以勤歸也。[1]881

首序言“遣戍役”，說的是《采薇》的儀式樂用功能，即這是一首在派遣戍邊將士出征的典禮儀式上使用的樂歌①《詩序》的文字可分為兩層，開頭一句如“《采薇》，遣戍役也”是“首序”，后面的文字是“續(xù)序”，是對“首序”進一步的說明。馬銀琴在《兩周詩史》中明確提出“《毛詩》首序產(chǎn)生于詩歌被采輯、記錄之時；它是周代記錄儀式樂歌、諷諫之辭以及……采集于王朝的各地風詩時，對詩歌功能、目的及性質(zhì)簡要說明”（參見：馬銀琴. 兩周詩史[M]. 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69），本文認同這一意見，于正文中不再贅述。；續(xù)序則申述“遣戍役”的原因，在于文王受命而征伐獫狁，一方面將詩的闡釋由說解儀式樂用功能引向“歷史化”與“政治化”的層面，另一方面直接啟發(fā)了后世以《采薇》為代言之辭，由為上者而歌的經(jīng)學解讀。《毛傳》“君子能盡人之情”的釋讀，正是對《詩序》之義的增補。之后，鄭《箋》在如何體現(xiàn)“能盡人之情”方面做了很多闡釋。需要注意的是，鄭玄把二、三章中的“我”釋為“戍役自我也”，這就使得《采薇》一詩出現(xiàn)了兩個敘述主體，造成了“君子能盡人之情”與戍役者“自言”的矛盾。到孔穎達作《毛詩正義》時，已經(jīng)明確意識到這一矛盾的存在，因此他疏解首章時說：

王至期時，乃遣戍役，而告之曰：我本期以采薇之時，今薇亦生止，是本期已至，汝先輩可以行矣。既遣其行，告之歸期，曰何時歸。曰何時歸，必至歲亦莫止之時乃得歸。言歸必將晚。所以使汝無室無家，不得以夫婦之道聚居止者，正由獫狁之故。[1]882

詩被統(tǒng)歸于為上者告戒、體恤戍役者之言，從而彌合了詩本義與經(jīng)說之間的差異。至此，“代言之辭”的說法基本上被固定下來，之后學者從之者甚眾。

除“代言之辭”外，朱熹《詩集傳》提出了一個新的解釋：“以其出戍之時采薇以食，而念歸期之遠也，故為其自言?！盵2]盡管他將《采薇》作為戍役者自言之辭，但由于他在整體上認為《雅》《頌》之作“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廟樂歌”[3]，因此，從根本上來看，朱熹依然認同漢唐經(jīng)說對《采薇》“君子能盡人之情”的定位。朱熹的自言之說也影響了后世部分經(jīng)學家，明代郝敬《毛詩原解》釋卒章為“行道長遠加以饑渴，我心自哀傷耳”[4]，以《采薇》為戍役者自作，是戍役者的自言之辭?，F(xiàn)代學者程俊英與蔣見元的《詩經(jīng)注析》更明確地指出《采薇》“是一位戍邊將士，在返鄉(xiāng)途中所作的詩”[5]。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歷代研究者對《采薇》詩的解讀大體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秉承《詩序》，不斷增補其說，以全詩是為上者代言之辭統(tǒng)攝全詩，彌合《詩序》特別是首序與詩本義之間的差異，實現(xiàn)了經(jīng)學闡釋內(nèi)部的自洽，達到了“經(jīng)世致用”的根本目的；一類則是從詩本義出發(fā)，以《采薇》為戍役者的個人情感抒發(fā)，哀嘆離家征戰(zhàn)不得還歸之苦。需要說明的是，盡管第一類解說以《詩序》為基礎，但在后世的闡說中逐漸脫離了《詩序》“遣戍役”的儀式樂用之義，且《詩經(jīng)》與周代禮樂文化之間的確存在著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毛詩》首序?qū)τ诿恳皇鬃髌饭δ芘c用途的說明，與周代禮樂制度之間表現(xiàn)出了內(nèi)在的對應與統(tǒng)一[6]，而且經(jīng)學家們對于《采薇》“君子能盡人之情”“見先王以人道使人”的闡釋，實際上必須建立在《采薇》具有“遣戍役”的儀式功能基礎之上。如果失去了“遣戍役”的禮樂背景，“君子能盡人之情”也就失去了合理的文化基礎。因此，重新檢視《采薇》“遣戍役”的儀式功能及其賴以存在的禮制基礎，確認“遣戍役”的必要性以及“遣戍役”與《采薇》一詩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就具有了充分的學術(shù)意義與價值，而現(xiàn)代學者對《采薇》的關注，則更多地集中在文學鑒賞層面，較少涉及禮制層面的討論，這也為本文的討論留下了足夠的空間。

二、“遣戍役”的必要性及其與《采薇》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既然《詩序》以“遣戍役”來說《采薇》的儀式功能，那么，從周代禮樂制度的現(xiàn)實需要來說，在興兵出征之前，是否具有“遣戍役”的必要呢？

于今所見的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當中，尚未發(fā)現(xiàn)對“遣戍役”儀式的直接記錄，但是卻保留了不少天子命將征伐的內(nèi)容，以銘文為例：

中方鼎：隹王令南宮伐反虎方之年，王令中先省南或（國），貫行，執(zhí)王，在夔真山，中乎（呼）歸生鳳于王，執(zhí)于寶彝。[7]341

多友鼎：唯十月，用獫狁方興，廣伐京師，告追于王，命武公遣乃元士，羞追于京師，武公命多友率公車，羞追于京師。[7]406

從上舉銘文來看，不論是出于平叛還是抵御外族入侵的目的，在命將的同時告知征伐原由，是命將過程中必須具備的內(nèi)容，《大雅·江漢》所謂“江漢之滸，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徹我疆土”[1]1236，《大雅·常武》所謂“赫赫明明，王命卿士，南仲大祖，大師皇父。整我六師，以修我戎。既敬既戒，惠此南國”[1]1241等，都直接反映了宣王命將南征時告知征伐原由的情形，命將之禮不僅僅是選擇、任命、領導某次戰(zhàn)事的將領，實際上也同時承擔了“遣將帥”的功能。其實不僅僅是告之于將帥，戰(zhàn)前還有“宜”“造”等告祭祖先的祭祀活動，是將出戰(zhàn)之事告知于祖宗，以求得庇佑。除此之外，《尚書》中保留的誓文，如《湯誓》《牧誓》等，雖然誓辭運用的場合并不僅僅在發(fā)兵征伐之前，但是也都包含著通過反復告知征伐原因以勉勵將帥士卒奮勇征戰(zhàn)的目的。

從這些記載來看，為上者在出兵之前告知征戰(zhàn)原因應當有比較久遠的傳統(tǒng)，不管是戰(zhàn)前有告祭祖先的祭祀活動，還是在命將之禮上告知征伐的原因，其都是儀式中必不可少的內(nèi)容。細讀《采薇》首章，“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的原因皆在“獫狁之故”[1]882，正是指明了征戰(zhàn)的原因，特別要指出的是，與《杕杜》《北山》《鴇羽》等同樣出現(xiàn)“王事□□，不遑□□”句式的詩相較，只有《采薇》詩明確了“王事”所指在“獫狁之故”，所以樂官特以《采薇》承擔“遣戍役”的儀式樂用之義，在戰(zhàn)前的禮樂儀式中通過《采薇》來“遣戍役”存在其合理性與必要性，且完全是在情理之中的。

“戍役”之所以需要通過專門的儀式“遣”之，告知其征戰(zhàn)的原因，與戍役者本身的身份有直接關系?？追f達《毛詩正義》言：“以將帥與君同憂，其戍役則身處卑賤，非有憂國之情，文王體恤之情，殷勤于戍役，簡略于將帥，故此篇遣戍役為主?！盵1]882其直接將“戍役者”的身份定位于“卑賤”之人，與將帥形成鮮明的對比，但實際上，在以宗法制為基礎的西周社會中，能參與征戰(zhàn)的“戍役者”之身份，雖與受命于天子的將帥有異，但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庶民或者兵士，而是具有一定身份的“六鄉(xiāng)之民”或者貴族武裝力量，這一點可從周代軍事組織形態(tài)與家族形態(tài)得到佐證。

《周禮·地官·大司徒》《小司徒》，《夏官》之文，集中反映了周代軍隊的組織基礎與組織形態(tài)：

《周禮·地官·大司徒》：令五家為比，使之相保；五比為閭，使之相受；四閭為族，使之相葬；五族為黨，使之相救；五黨為州，使之相；五州為鄉(xiāng)，使之相賓。[1]1522

《周禮·地官·小司徒》：乃會萬民之卒伍而用之：五人為伍，五伍為兩，四兩為卒，五卒為旅，五旅為師，五師為軍，以起軍旅，以作田役，以比追胥，以令貢賦。[1]1531-1532

《周禮·夏官》：凡制軍，萬有二千五百人為軍。王六軍，大國三軍，次國二軍，小國一軍。軍將皆命卿。二千有五百人為師，師帥皆中大夫。五百人為旅，旅帥皆下大夫。百人為卒，卒長皆上士。二十五人為兩，兩司馬皆中士。五人伍，伍皆有長。一軍則二府、六史、胥十人、徒百人。[1]1792

《漢書·刑法志》言周代軍制為“因井田而治軍賦”[9]1081，也就是說，周之六軍出于六鄉(xiāng)之國人，非戰(zhàn)之時居于鄉(xiāng)里務農(nóng)，戰(zhàn)時則根據(jù)需要組成軍隊履行義務。陳恩林在《先秦軍事制度研究》一書中指出周代軍制“是村社組織與軍事組織的統(tǒng)一”并稱其為“兵農(nóng)合一”[10]，頗為恰當。王暉在《季姬尊銘與西周兵民基層組織初探》一文中，也肯定了周代“兵農(nóng)合一”的組織形式，他認為“農(nóng)民與士兵是一身而兼有二任，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軍事戰(zhàn)爭都是由國中之民來承擔”[11]，朱鳳瀚則在《商周家族形態(tài)研究》一書中詳細論述了西周貴族家族武裝對西周王朝所擔負的軍事義務，他指出，在貴族家族武裝中也包含了“平時從事農(nóng)耕，戰(zhàn)時臨時調(diào)集充當徒兵與軍中雜役”的武裝力量，護衛(wèi)宗周也是他們的權(quán)力與義務[12]。對于這些國人而言，從事農(nóng)業(yè)耕作是他們?nèi)粘３袚闹饕ぷ?，從保證國家運行的層面看，不勞擾民眾，保證充足的糧食儲備也是當政者關注的重點，所以，不毀傷農(nóng)時是周代軍事活動的重要原則：

《國語·周語上》：宣王即位，不籍千畝。虢文公諫曰：“不可。夫民之大事在農(nóng)……是時也，王事唯農(nóng)是務，無有求利于其官，以干農(nóng)功，三時務農(nóng)而一時講武，故征則有威，守則有財?！盵13]21

《司馬法·仁本》：戰(zhàn)道：不違時，不歷民病，所以愛吾民也。天下既平，天子大愷，春秋，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戰(zhàn)也。[14]

上引幾則材料都強調(diào)了軍事活動不可違背農(nóng)時。薛夢瀟在《早期中國的月令與“政治時間”》一書中總結(jié)了《左傳》中的“時”與“不時”，役使民眾行為的應季與不應季都是《左傳》著意記錄的內(nèi)容[15]，與不違農(nóng)時的原則具有一致性。舉行軍事訓練的時間可以定于農(nóng)閑之時，但實際上戰(zhàn)事的爆發(fā)往往不在可掌控的范圍內(nèi)，在非“農(nóng)隙”時征召國人進行征戰(zhàn)，這必然會影響人們正常的生活秩序，為此，自然需要通過正式的儀式進行“遣戍役”，告知“不時”而征伐的原由?！恫赊薄愤@樣一首反復強調(diào)“獫狁之故”的作品，自然更容易進入樂官的選擇范圍，成為征戰(zhàn)前“遣戍役”儀式上通用的樂歌。

當然，《采薇》成為“遣戍役”的樂歌，或許還有另一個原因，這與《采薇》最早產(chǎn)生的年代有關，據(jù)三家詩說：

魯說曰：懿王之時，王室遂衰，詩人作刺。又曰：古者師出不逾時，為怨思也。天道一時生、一時養(yǎng)人者，天之貴物也。逾時則內(nèi)有怨女，外有曠夫。詩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又曰：家有《采薇》之思。齊詩說：周懿王時，王室遂衰，夷狄交侵，暴虐中國，中國被其苦，詩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獫狁之故。豈不日戒，獫狁孔棘。又曰：《采薇》《出車》，《魚麗》思初。上下促急，君子懷憂。[16]

《漢書·匈奴傳》亦言：

至穆王之孫懿王時，王室遂衰，夷狄交侵，暴虐中國。中國被其苦，詩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獫允之故”，“豈不日戒，獫允孔棘”。[9]3744

《采薇》詩的最初形態(tài)很有可能在懿王之世就產(chǎn)生了。周人邊境的安全并非在懿王之時才開始受到獫狁的威脅，《國語》《竹書紀年》都記載了早在穆王時期就與獫狁發(fā)生的沖突，多友鼎銘文更詳細描述了厲王統(tǒng)治期間一場與獫狁的戰(zhàn)爭。可以說，獫狁的進犯一直是周人對邊境不寧感到焦慮與不安的源頭，與征伐南淮夷的開疆拓土不同，“周的北伐好像從來不是主動用兵，而只是被迫還擊”[17]，出于這樣的原因，樂官將一首長時間在國人間傳唱、反映周人與獫狁征戰(zhàn)的詩納入儀式樂用當中，以征戰(zhàn)之艱難來激勵戍役者殷勤于戰(zhàn)事，保衛(wèi)疆土，也是符合邏輯的。

上文通過有明確記載的命將之禮進行推排，結(jié)合戍役者的身份與不傷農(nóng)時的用兵原則，這三個要點論證了征戰(zhàn)之前在專門的禮樂儀式上用《采薇》詩“遣戍役”的可能性與必要性?！恫赊薄放c“遣戍役”之間具有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即《采薇》本身對征戰(zhàn)原因的反復強調(diào)以及其可能產(chǎn)生的最初時間，也是樂官專門選擇《采薇》一詩用于相關儀式的原因。

三、《小雅·采薇》的儀式樂用場合

在論證了《采薇》“遣戍役”的必要性與可能性后，那么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遣戍役”究竟是在戰(zhàn)前哪一項禮樂活動中進行的呢？前面已經(jīng)說過，可考的文獻中沒有關于“遣戍役”的直接記錄，但是還保留著一些與戰(zhàn)前之禮相關的內(nèi)容。先秦文獻中涉及到征戰(zhàn)之前軍禮的條目，據(jù)其所言禮制的類別，代表性的有以下幾條：

《左傳·隱公十一年》：鄭伯將伐許，五月，甲辰，授兵于大宮。[1]3769

《尉繚子·將令》：將軍受命，君必先謀于廟，行令于廷，君身以斧鉞授將曰：“左、

右、中軍皆有分職，若逾分而上請者死，軍無二令，二令者誅。留令者誅。失令者誅?！盵18]

上述文獻提及的戰(zhàn)前之禮有類、宜、造、祃、授鉞之禮、授兵之禮等。其中類、宜、造、祃四種屬于天子親自率兵征伐的戰(zhàn)前之禮，是周天子在戰(zhàn)前祭天告廟、向祖宗請示和匯報所使用①對“類，宜，造，祃”四種禮制的討論，參見：任慧峰. 先秦軍禮研究[D]. 武漢：武漢大學歷史學院， 2010：15-59。江林. 《詩經(jīng)》與宗周禮樂文明[D]. 杭州：浙江大學人文學院，2004：142-147。李春艷. 西周金文中的天子禮儀研究[D]. 西安：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2016：49-56。三者都對前人研究做了比較充分的搜集整理，提出的結(jié)論較為可信。，其儀式對象不是將帥戍卒，故而與“遣戍役”的內(nèi)容無相關涉。授鉞之禮在傳世文獻中往往與戰(zhàn)前命將出征之禮相關，但據(jù)目前可考的西周時期命將出征的銘文來看，都未提及戰(zhàn)前授鉞，賜予斧鉞之事往往見于征戰(zhàn)有功歸來冊命授職的儀式場合[19]。那么，最后的授兵之禮是否就是《采薇》的儀式樂用場合呢？

關于授兵之禮，記載也相當有限，上引《左傳·隱公十一年》云“授兵于大宮”，杜注“大宮”為“鄭祖廟”，說明授兵之禮是在祖廟中進行的。除此之外，尚有：

《左傳·莊公四年》：四年，春，王正月。楚武王荊尸，授師孑焉，以伐隨。杜注：尸，陳也。荊亦楚也，更為楚陳兵之法。疏：始云“授師孑焉”，是往前未以此器授師。[1]3828

《左傳·莊公五年》：將齊，人告夫人鄧曼曰：“余心蕩。”杜注：將授兵于廟，故齊。[1]3828

以上三條，都是戰(zhàn)前在祖廟中發(fā)放兵器的記錄，此時不僅發(fā)放兵器，還要將兵器在祖廟中陳列。楊伯峻解“授兵”，認為“古者兵器藏于國家，有兵士則頒發(fā)；事畢，仍須繳還”[20]。《周禮》亦載授兵之禮：

《周禮·夏官·大司馬》：及師，大合軍，以行禁令，以救無辜、伐有罪。若大師，則掌其戒令，蒞大卜，帥執(zhí)事蒞釁主及軍器。及致，建大常，比軍眾，誅后至者。[1]1811

《周禮·夏官·司兵》：掌五兵五盾，各辨其物與其等，以待軍事。及授兵，從司馬之法以頒之。[1]1846

天子率兵征伐，在太廟以牲血涂抹神主以及所陳旗與甲兵。所謂“及致，建大常，比軍眾，誅后至者”，孫詒讓疏曰“以六師出于六鄉(xiāng)，故鄉(xiāng)師先致其眾，既至，乃帥而致之司馬”[21]，也就是說，戍役者的實際集合地點并不在祖廟，而是在城之外的六鄉(xiāng)之內(nèi)。結(jié)合《司兵》所記，完整的授兵之禮可能包括兩個部分，第一個部分是在祖廟中的陳兵授兵，重點仍在告祖的祭祀之意；第二個部分則是在戍卒集合之時，兵甲之具會實際發(fā)放到戍役者手中。

當然，由于文獻的缺失，“遣戍役”的儀式究竟在授兵禮的哪個環(huán)節(jié)進行已經(jīng)不得而知，但考慮到《采薇》的樂用對象主要是承擔征戰(zhàn)之責的國人，而通過以上對戰(zhàn)爭前軍禮的分析，將《采薇》放在戍役者齊聚的授兵之禮上，確實最有可能發(fā)揮其“遣戍役”的儀式功用。

四、余 論

討論過“遣戍役”的必要性以及《采薇》詩內(nèi)容與“遣戍役”功能需要之間的關聯(lián)之后，《采薇》詩歌內(nèi)容上的一些特殊性也值得引起關注。細讀《采薇》之詩可以發(fā)現(xiàn)前三章重在書寫戍役者離家征戰(zhàn)之苦，思家而不得還歸之悲，情感基調(diào)哀婉低沉。到四、五章時，忽然由沉郁轉(zhuǎn)為昂揚，寫軍容盛大，上下奮勇作戰(zhàn)，戰(zhàn)功赫赫，極是振奮。敘述口吻由第一人稱的“我”轉(zhuǎn)向了第三人稱，描述對象也不僅僅是一般的“戍役者”還加入了可以乘“路車”的將帥。到卒章又是猝然一變，“我心傷悲，莫知我哀”的哀嘆直與前三章相銜接，而與四、五章不能相合。也就是說，四、五章無論從內(nèi)容，還是情感基調(diào)，甚至是敘述口吻，都與前后章節(jié)有較明顯的差異，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差異呢？陳奐《詩毛氏傳疏》的解釋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他解《采薇》“莫知我哀”時云：

陳奐之意，是以《采薇》《杕杜》二者皆為“室家之思”，而《采薇》中與“室家之思”不太相關的內(nèi)容，正是我們前邊分析過的四、五兩章，如果去掉《采薇》中較為特殊的四、五章，再與《杕杜》對照，則會發(fā)現(xiàn)二者相似性非常明顯，如表1。

通過對比可以看出，從創(chuàng)作手法而言，《采薇》[1]881-884與《杕杜》[1]890-891前三章都是以植物的生長反映的時序變化來起興情感的變化。從內(nèi)容來看，《采薇》是征夫久役不返的思家之作，《杕杜》是婦人想念丈夫望其還歸之思，兩相對應，都敘述了征戰(zhàn)帶來的憂傷苦痛之情，全然是“室家之思”。再結(jié)合《漢書》對于《采薇》產(chǎn)生時代的記載，以及四、五兩章表現(xiàn)出來的較鮮明的與周宣王時代“公卿贊歌”[22]相似的特征，我們是否可以提出一個推論：《采薇》原本應和《杕杜》相類，是由今本一、二、三、六共四章構(gòu)成的一個有機整體，在其以“詩入儀式”的方式被用為“遣戍役”的典禮樂歌時，才增加了四、五兩章的內(nèi)容，從而留下了改制的痕跡？

表1 《采薇》《杕杜》文本對照表

《詩序》中“歌《采薇》以遣之，《出車》以勞還，《杕杜》以勤歸也”的解釋，讓我們能夠把這三首樂歌承擔的功能放在一起進行討論。具體來說，“《采薇》，遣戍役也”[1]881，“《出車》，

勞還帥也”[1]888，“《杕杜》，勞還役也”[1]890?！冻鲕嚒泛汀稏m杜》都屬于“勞還”的樂歌，《出車》勞還的對象是“帥”，《杕杜》勞還的對象是“役”，而“遣”辭只有作用于“戍役者”的《采薇》一首，但《采薇》詩中可能由樂官后期增補的內(nèi)容，恰恰與能受命于天子、乘坐“路車”的將帥有關。聯(lián)系到遣出與勞還的實際情況，凱旋而歸的將領與軍士，應當是分別通過不同的典禮儀式接受“勞還”之禮，但在遣出之時，作為統(tǒng)領軍隊的將帥，必然要與軍士一起參加遣出的典禮。因此，“遣戍役”之“遣”，應當是面對包含著將帥與軍士在內(nèi)的整個軍隊而言的。從這樣的角度出發(fā)，當原本以戍役者“室家之思”為主題的《采薇》被用為“遣戍役”的儀式典禮時，通過改制加入頌贊將帥的四、五兩章，就具有了滿足現(xiàn)實需要的基礎。換句話說，《采薇》之“遣”與《出車》《杕杜》之“勞還”的相對，似乎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為上述推論提供一些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