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江西 南昌 330022)
雜字是明清日常生活中習見的識字讀物,采輯日常生活的常用字匯編而成,主要滿足民眾生活基本用字。它們不僅是討論明清識字問題的直接材料,還包含著日常生活史的豐富信息。但較之族譜、契約、賬簿、碑刻等民間文獻的整理,其系統(tǒng)性、規(guī)?;氖占艅倓偲鸩?。學界對雜字的關注,至少可追溯至20世紀三四十年代。1932年,劉半農從北京海王村公園書攤淘得道光刪補本《元龍雜字》,認為倘能獲得更古的完本,對語言名物的研究尤為有用[1];1936年,鄭振鐸注意到幾種雜字,認為雜字是童蒙識字所用的基本書[2];1940年,常鏡海在分析傳統(tǒng)教育選用的蒙學課本時,亦提及十余種清代以來的雜字[3-4];而王重民則在版本目錄研究中考辨明代《新編對相四言雜字》的版本[5]。
在歐美學界,較早注意雜字的是曾執(zhí)掌美國國會圖書館遠東部的恒慕義(Arthur Hummel),他在1946年談及一本首刻于1436年的看圖識字課本(《新編對相四言雜字》),并留意到書中包括一幅算盤圖;1959年李約瑟在《中國科技史》第三冊,指出最早的算盤圖例見于該雜字,從而將日常生活中的算盤歷史推前了幾百年①參見商偉《一本書的故事與傳奇》,收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史帶東亞圖書館編《新編對相四言》,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版,第1-20頁。。日本學界在20世紀上半葉也留意到雜字的價值,利用雜字分別對中國法制史、日常教育史和戲劇史做了開創(chuàng)性研究。目前,這些學者利用的雜字主要保存在內閣文庫、京都大學圖書館等處②具體包括:仁井田陞《中國法制史研究:奴隸農奴法·家族村落法》,東京大學出版會1962年版,散見第一部第九章和第三部第十三、十四章討論;酒井忠夫《明代の日用類書と庶民教育》國土社1958年版,第126-131頁;酒井忠夫《中國善書研究》,劉岳兵等譯,江蘇人民出版2010年版;田仲一成《中國戲劇史》,布和譯,吳真校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71-176頁。。
雖然以上學者的工作已顯示出雜字文獻對諸多不同學科具有重要價值,但他們的搜集頗為零散細碎、研究也大都點到為止。相較之下,20世紀80年代以來新史學倡導“眼光向下”,普通民眾各式史料備受矚目,《清至民國嶺南雜字文獻集刊》(以下簡稱《集刊》)就是其中影響的成果之一?!都芬詭X南地域范圍為線索,通過田野調查、網(wǎng)絡搜尋、從收藏家處購置等方法搶救征集民間通俗坊刻、手抄雜字百余冊。這批俗陋的下層識字讀物,在當時主要用于應對民眾生活世界(lifeworld)的——用舒茨的術語來說——基本“知識儲存”之一部分[6]。因此,它們不僅為捕捉民眾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提供了寶貴契機,還推動著具有中國特色的民間歷史文獻學的構筑,對傳承鄉(xiāng)邦文化、童蒙文化亦具重要價值。本文主要基于日常生活的視角,擇要評述這15冊資料集出版的學術意義及其未盡之處。在此基礎上,鑒于國內外各大圖書館、民間收藏家等處還有海量雜字留存情形,通過比較近年出版的雜字文獻樣態(tài),借此指出適切的雜字整理規(guī)范以期雜字整理走向新境,從而為學界貢獻理想的、可資深度加工利用的雜字匯編。
《集刊》主要影印廣西雜字近20冊,其中桂林雜字9冊,賀州3冊,玉林4冊,南寧2冊;廣東地區(qū)雜字70余冊,其中廣州39冊,佛山9冊,江門1冊,肇慶14冊,云浮3冊,湛江1冊,梅州1冊,韶關1冊,潮州2冊;還有在文化層面受嶺南地區(qū)影響的香港、東南亞等地雜字近10冊。可見,《集刊》包含的雜字數(shù)量頗豐,達到百余冊,縱使剔除內容相同或相近版本,亦有70余種不同的雜字,種類較為多樣。這些不同類型的雜字,大都是以往收集、整理者未曾披露過的。對于《集刊》出版的意義,編者所作緒言有概要說明,認為這些文獻對嶺南地區(qū)的民俗文化、語言文字、童蒙教育等方面有著重要價值[7]。在此以外,筆者基于日常生活史視角,認為這批雜字對以下具體議題的討論,亦是彌足珍貴的材料。
其一,助推明清以降的基層社會識字史研究。雜字文獻是下層民眾識字的直接材料,但以往研究注意的是“三、百、千”之類的通用識字教本,相對忽視與鄉(xiāng)民日常生活緊密關聯(lián)的地方性雜字。識字問題研究作為社會文化史的基本問題,羅伯特·達恩頓(Robert Darnton)曾滿懷期待地認為,識字領域研究的總趨勢應是越基礎的東西,研究的人越多[8]。確實,在西方史學界識字史的論著早已汗牛充棟,但在中國史領域卻一直是極富挑戰(zhàn)的課題。對識字問題的專門探討,自1979年羅友枝(Evelyn S.Rawski)《清代的教育與民眾識字》問世以來,并無實質性的推進[9]。一方面既源于中國史領域對民眾“識字”的界定充滿爭議[10],更主要的原因還在于底層民眾識字材料的匱乏。近年來,民間識字讀物的大量發(fā)掘,無疑為窺探傳統(tǒng)中國民眾的識字提供了難得機會[11]。
其二,為書寫底層群體的書籍史、邊緣地域的出版史提供了可能。識字讀寫能力是閱讀行為產生與發(fā)展的前提條件,是大眾讀者形成的最基本要素[12]。以往中國書籍史研究主要關注士人對書籍的收藏和閱讀,對其他階層使用書籍知之甚少,對普通民眾的書籍世界更是幾乎處于“失語”狀態(tài)。然而,這些民間坊刻本雖印制粗劣、手抄本筆跡拙劣,但卻使得鄉(xiāng)野中文化水平較低的村氓也有可能與印刷文化發(fā)生直接或間接的聯(lián)系。這些日用識字文本的生產流傳,主要滿足當?shù)睾团R近市場的需求,即使無法對這些地方性出版進行充分研究,但嘗試收集整理這類底層書籍產品,卻能彌補以往關注全國性大型出版中心(南京、蘇州、杭州、建陽、徽州等)的缺陷,關照到各個小地方的刻書、抄本流通情況。此外,嶺南雜字文獻不少是在邊疆社會流傳,因此,對這些雜字文獻的整理研究,既繪制了古代中國晚期印刷文化向邊疆拓展的版圖,也豐富了學界對中國古代整體出版史的認知。
其三,為重新認識“鄉(xiāng)土”中國及中國文化的統(tǒng)一性與多樣性等經典議題提供了進一步審視的空間。費孝通曾論述在“鄉(xiāng)土性”社會,鄉(xiāng)民生活中沒有文字的需求,甚至文字既有缺陷又無必要,連語言本身都是不得已而采取的工具[13]。這種按人類“基本需要”的功能圖式來解釋語言與文字的做法,在一個有文字文明的社會復制了“無文字”部落社會的形象[14]。費氏“文字下鄉(xiāng)”議題的本意雖是對當時推行平民教育的工作者進行批評,但鄉(xiāng)土中國的“無文字”觀念卻對學界影響深遠。近年學者對費孝通知識構成的研究指出他國學功底不深,尤其出于方法論的立場,不太情愿用歷史資料分析問題[15]。雜字文獻根植于鄉(xiāng)土,其生產、流傳和使用都與鄉(xiāng)土社會密不可分,因而,這些歷史上流傳的民眾識字文本可從社會文化史的維度為“文字下鄉(xiāng)”提供直接依據(jù)和闡釋材料。嶺南雜字文獻還有其特殊性,即其存在的土壤大都地處明清王朝的邊疆,而彼時邊疆的土民以口述為主,不諳官語,不識漢字。王朝國家為了有效掌控這一地域,最要者便是文教的普及,尤其是文字的推廣工作[16]。但學界以往留意的只是“自上而下”的“同文治理”實踐,忽略區(qū)域社會自身的因應力量,特別是邊疆地區(qū)承襲內地傳統(tǒng)的民間識字教育傳統(tǒng)。然而,恰恰是《集刊》中的材料從民間社會觀察文字進入西南社會提供了過程性證據(jù)。值得留意的是,這些文本用方言識讀,與各種正音書、官話識字教科書不同,是正字、官話之外的知識體系,延續(xù)的是一個多語言文字的邊疆社會,這種多元性從語言文字使用視角展示了中國文化的統(tǒng)一性與多樣性并置。
其四,推進明清民眾日常生活史的總體研究。雜字文獻的功能主要是識字,但在文字識讀過程中還兼有其他生活知識功用,如《集刊》第5和第10冊共收4冊《一串珠雜字》①《一串珠雜字》的多種原本要感謝梧州學院王建軍教授惠示。此外,在該校民間文獻研究中心課題“西江流域的童蒙識字文獻整理與研究”資助下,筆者還找到了6種其他版本。。第5冊中《蒙學一串珠雜字教科》例言指明“子弟若作工商等藝,將此雜字習熟曉寫,勝過讀多兩卷經書”[17],封面紅色字體廣告還提示其對禮儀習得的影響“此雜字乃蒙學之書,初等科之要用。不但此也,若系生意場中,甚為好用。有志之子弟誦讀者,更益于身心處世之良圖也”[18]。又如《集刊》第10冊還有抄本《應酬雜字》,抄寫者標注“我十五歲時讀書抄此雜字”,文本序曰:“蓋人生日用,必須應酬,茍于雜字一款,弗先考究,未有不臨時閣筆者。余于課讀余閑,偶將舊本細訂訛字,再加擴充,既分類以各陳,復舉物而詳載。果能留心記錄,勤力觀看,將會而通之,類而推之。洵足為酬應之一助,慎勿視為粗淺?!盵19]這冊雜字包含海味海鮮、衣服、廣貨、藥材、病癥等36種不同生活側面文字,用以滿足現(xiàn)實應酬的各類需要,其文本字匯呈現(xiàn)的就是民眾日常生活百態(tài)。當然,嶺南雜字文獻中還包含諸多關涉禮儀習俗規(guī)范、農業(yè)經驗傳授、賬簿文約習得、法律知識的普及等內容,這些文字觸及日常生活史諸多重要議題——“禮下庶民”“送法下鄉(xiāng)”等。此外,《集刊》還有地域生活特色鮮明的雜字,如專為廣州七十二行各類手工業(yè)群體識字服務的《七十二行雜字》。因此,透過雜字對這些社會文化史議題的討論,還將極大推進明清日常生活史的總體研究。
應該指出,《集刊》的編纂思路主要以地域空間為綱,將雜字文獻的文本內容影印出版,這種辦法固然抓住了雜字文獻最顯著的特征——地域性,但將書籍刊刻地等同書籍流通之地,遮蔽了書籍的流動與開放性;而將所有重心都放在雜字文本內容的呈現(xiàn)上,只是彰顯了書籍“文本性”與“物質性”正反兩面中的“文本性”,忽視了雜字書籍的另一重要面向——“物質性”特征②“文本性”與“物質性”主要是西方古典學研究中提出的概念,在西方書籍史、閱讀史研究中也頗受重視。中國中古史學界較早引入并應用到研究中,參見榮新江《唐研究》第23卷《文本性與物質性交錯的中古中國專號》,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對研究而言,文獻的“物質性”傳遞了文字內容上難以表達的文化意涵,無視雜字書籍的物質形態(tài)(紙張、尺寸等)將使文獻的原生態(tài)信息削弱,大大降低了雜字的研究價值,難免有遺珠之憾。
首先,《集刊》以“嶺南”劃分文獻的收羅范圍,主要包括廣東、廣西雜字,旁及澳門、香港、新加坡和越南的雜字。不過,“嶺南”這一概念本身是歷史不斷建構的產物,是一個變動的地域概念。學者指出清代廣東取得了對“嶺南”的壟斷,以嶺南專指廣東[20]。因此,在借用區(qū)域文化地理概念時要異常謹慎,《集刊》囊括的文獻七成是廣東的,但其他文獻顯然超出了“嶺南”的范圍。退一步來看,即使回到宋代設立廣南東路和廣南西路,將“嶺南”寬泛視為廣西、廣東,《集刊》中有些雜字也不能歸屬于“嶺南”。如《集刊》第2冊所收《七言雜字備覽蒙童捷徑須知》,該書后附“桂林堂梓行”印記,編者執(zhí)念于“桂林”而誤判為廣西桂林雜字,忽略了堂號前“漢南”二字的限定。據(jù)筆者經眼內容相同的20余種不同版本的該種雜字,以及結合雜字中地方性知識判斷,此雜字主要在陜西、山西、甘肅交錯地帶刊刻,而不可能是嶺南地區(qū)雜字。同一冊還有《六言雜字》也不是桂林的雜字,而是湘西一帶的,這冊雜字前有缺頁,無題名和書坊信息,難以判斷其地域。不過,文本中教導訴訟的文字提到:“常德府衙遞紙,澧州道臺跟□,布政按察投到,長沙撫院伸(張?),總督大人具告,五府六部通傳”[21],這些針對讀者的“地方性”律法知識提示該雜字主要是在常德府流通。再如,《集刊》第3冊所收《新刻七言雜字》,編者歸屬于廣西南寧的雜字。但據(jù)筆者經眼內容相同的其他版本,卻主要是在湖南長沙和湘中的邵陽各大書坊刊印。因此,用行政區(qū)劃作為雜字書籍區(qū)域性的參照系,可能會產生不少誤導。畢竟,行政區(qū)劃與文化區(qū)域并不重合,而雜字書籍是區(qū)域文化的產物,存在跨政區(qū)的流通,兼具地域性與跨區(qū)的可能。用行政區(qū)域約略劃分雜字書籍的方域,只是權宜之計,研究者對此須心中有數(shù),保持清醒。
其次,擱置雜字書籍的“物質性”特征,忽略了書籍生產和使用的歷史語境。書籍的文字是恒定的,但當呈現(xiàn)它的物質形式變化,文本的意義也可能隨之變動[22]。雜字書的物質性,主要是書籍在物質意義上的呈現(xiàn),特別是書籍外觀形態(tài)——字體、紙張和尺寸等對書籍的生產、傳播、閱讀環(huán)節(jié)深具影響。它們不但可以揭示雜字的圖書市場和讀者群體,還是窺見雜字閱讀史的直接材料。以文獻尺寸為例,何谷理對晚期古代中國通俗小說的研究,就是通過檢視書籍本身的物理外觀的變化,認為這些物質形態(tài)變動預設了不同的讀者群,由此可確定其“閱讀大眾”的范圍[23]。李友仁也是通過大數(shù)據(jù)的辦法,以WorldCat中保存的三萬五千條1500—1799年所刊古籍記錄為樣本,通過分析文獻的尺寸大小,得出古代中國晚期印刷出版的總體趨勢[24]。因此,書籍的物質特征承載著不可言說的文化意義,甚至包含書籍帶給受眾的閱讀體驗。
最后,對雜字文獻的定位,編者似乎過于廣泛、寬松,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說法。雖然關于雜字的“雜”存在不同釋義,學者們對雜字文獻界定不一,但至少像《集刊》所收的《幼學信札》和《對類引端》之類的文獻,是以往研究中早就熟悉的文類——教人寫信的尺牘、初學學對的楹聯(lián),這些文獻顯然不能當作雜字。還有部分文本前后殘缺,編者輕易判定為雜字,如《集刊》第13冊收《禮儀雜字》4種。實際上,這些文本名稱是編者私擬的,并無線索依據(jù),不過從內容判斷它們是鄉(xiāng)間常見的禮儀稱呼、帖式之類的民間日用類書。其內容雖是禮儀知識的傳授,但仍不足以稱之為《禮儀雜字》。以上對《集刊》局限性的指摘,或許過于嚴苛,但絕無訾毀之意。訂訛規(guī)過的初心絕非為了批評,何況這些評論充其量不過是個人有限知識結構的認識,絲毫不會影響《集刊》的獨特價值與重要意義。
上文對《集刊》的粗淺評介,只是一個受眾(讀者)對一套大部頭的資料匯編的反應,希冀這樣的讀者觀感反過來可以對后來的雜字整理提供鏡鑒。目前,僅據(jù)王建軍的收集粗略估計傳世的雜字就至少上萬冊[25],更何況民間社會當有不見于整理的海量雜字留存,如太行山文書、徽州文書、山西文書、閩東文書等已有不少雜字發(fā)掘①如宋坤、鄒蓓蓓《太行山文書中民間識字教材“雜字”研究》,載《河北學刊》2014年第6期。不過,其中的雜字是否歸屬太行山文書,還可再討論。。因此,確定基本的整理規(guī)范,是雜字文獻出版急需解決的核心問題。不過,為更好地整理出版雜字文獻,似有必要對以往雜字整理工作稍做梳理。
自20世紀30年代起,雜字文獻的搜集工作就已展開,但進展緩慢,直到20世紀50年代,張志公在《傳統(tǒng)語文教育教材論》中附錄傳統(tǒng)中國蒙學讀物,系統(tǒng)列出雜字書目近30種[26]。這是首次對雜字文獻進行規(guī)?;恼恚z憾的是只有部分書影。20世紀80年代以后社會史興起,倡導“眼光向下”看歷史,雜字文獻的整理出版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限于篇幅,本文僅舉其要者。大致而言,這些出版路徑分成兩類:錄文整理點校,按文本類型或地域分布的影印整理。
第一類出版路徑是錄文整理點校。代表有1989年喻岳衡主編出版兩種在湖南流傳的《捷徑雜字·包舉雜字》[27],1995年來新夏主編、高維國編校《中華幼學文庫·雜字》,整理出版了山東、徽州、天津等地4種雜字,并附錄經眼和未見雜字書目52種[28]。這種路徑的整理出版,固然揭示了雜字文獻的文字內容,但文獻的原生態(tài)樣貌幾乎完全喪失,原有文獻中的字體、版式、旁注、分頁、土俗字等均無法保留。對于正統(tǒng)文獻而言,文字內容占主導位置,點校出版問題不大,但對于雜字這種民間俗文獻而言,大都以韻語形式編排行文,標點幾乎沒有意義,保留文本的物質形態(tài)反而更加重要。若要將這些文字載體的物質形態(tài),放到現(xiàn)代版本的點校本中,還需諸多編輯方法的調整,難度不小。因此,這種整理出版的方法不宜提倡。
第二類出版路徑是影印整理。這種方法可分為兩種樣態(tài)。一種是按雜字文本類型的影印出版,這種方法是將內容相同的雜字文本匯集一處,其代表是李國慶匯編的兩套雜字類函。2009年李國慶編《雜字類函》收集雜字168種版本(實際上部分不是雜字),80種不同文本[29];近十年后,李國慶又與韓寶林合編《雜字類函(續(xù))》,新增雜字98個版本,并附錄新中國成立以后編印的23種雜字書目提要[30]。這兩套雜字類函影印出版了目前最大規(guī)模的雜字,意義非凡。此種整理出版方法明顯的優(yōu)點是有利梳理文本的版本源流及其流傳,但缺點也很突出,即不便于確定雜字所在的地域,難以找到文獻的主人,以致不能情境化解讀雜字,反會給研究者識讀雜字帶來困難。另一種按地域影印出版,這種出版形態(tài)應以《集刊》為代表,其雖不利于考辨文本的版本變遷,回到文本的歷史脈絡和流傳情形,但不可否認這種整理辦法有助于文獻的“落地”,可將文獻置于特定地域社會“研讀”。
以上兩種影印整理出版方法,前者似乎更有利于歷時性研究,后者便于共時性研究展開,各有可取之處。兩者孰優(yōu)孰劣,筆者無意置喙,更緊要的關切應是剩余的巨量存世雜字如何進行有效整理出版。雜字無疑是民間歷史文獻的種類之一,而以往學界多年對民間文獻整理累積的經驗,恰好能為雜字文獻整理提供重要參照[31]。結合雜字文獻的特殊性,筆者認為以下三項原則是以后雜字整理應當遵循的。否則,雜字還是俗陋的底層文獻,難以激發(fā)引人入勝的學術話題,更遑論開啟民間歷史文獻的數(shù)字人文研究。一是最大限度地保留雜字文獻的原生性。在整理出版過程中,不僅要呈現(xiàn)雜字文本的內容,還要關照文本的物質載體對文本解讀的意義,起碼須注明雜字文獻的尺寸(紙幅、版框)、紙張、版式、頁數(shù)、破損情況等,做到文獻的“文本性”與“物質性”兼顧,最大限度地還原文本的原生樣態(tài)。在黑白影印的最低保障下,部分頁面原色影印,特別是寫、抄本中的眉批、旁注或涂鴉信息,是窺探民眾讀寫實踐不可或缺的稀見材料。這些材料不但是書籍史、閱讀史的重要線索,還推動著中國古代寫本文化、語文學等新興領域的研究。二是全力維護雜字文獻的完整性。用說明性文字登記雜字的收藏地、來源、尋獲經過等,盡可能恢復文獻留存狀態(tài),保存雜字文獻原有的社會脈絡和關系網(wǎng)絡。不論是田野調查、圖書館尋獲還是文物市場收集,一定要盡力弄清楚雜字來源,這意味著雜字的整理出版,從收集之始就已開啟,唯有如此方為回到特定時空解讀文獻提供了可能。尤其是整理一家一戶為單位的雜字有著重要的價值和意義,切忌只單獨抽取雜字影印出版,而是要保存、登載一戶人家中的各類文獻。否則,將雜字抽離文獻流傳脈絡,會導致雜字離開所產生地方的文獻網(wǎng)絡而顯得支離破碎,以致研究者對雜字的解讀充滿陌生或距離感,甚至導致研讀的偏差或誤讀。三是充分尋繹雜字文獻的關聯(lián)性。地方文獻碎片化的情狀決定了單件文書不能孤立看待,需在“文獻群”中才能被解讀。雜字是民眾識字的入門文獻,有著文獻自身的特殊性,其“進階”學習的背后營造并關聯(lián)了系列相關的民間文獻(賬簿、契約、書信等)。一本禮儀雜字、賬簿雜字或文約雜字不會是孤立的,而是在認讀學習后造就了一種或數(shù)種民間文獻文類。因此,發(fā)掘雜字周邊的關聯(lián)性文獻,甚至,連雜字中夾帶的任何文字紙片都要予以整理,如此才能建立相對完整的文獻系統(tǒng),形成多元的關聯(lián)史料群。只有在史料群中雜字才構成進階流動的文化,從而得以在整體上深入、系統(tǒng)地被解讀。這三項基本原則,既是雜字作為民間識字材料展開深度文本發(fā)掘的保障,也為開啟民間歷史文獻的數(shù)字人文研究準備了核心的“元數(shù)據(jù)”。
《集刊》的整理出版,不僅為明清雜字文獻的發(fā)掘之路增添了厚實的一環(huán),披露了諸多前人未曾留意的雜字種類,而且對推動明清以來日常生活中的識字、書籍、文字、禮儀等諸多話題的討論亦有非凡意義。此外,因不少文獻地處邊疆社會,從而也為考察邊疆民間社會如何應因王朝國家的文教普及提供了珍稀材料。還應指出,民間文獻還是中國本土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資料寶庫[32]。隨著各式民間文獻井噴式的發(fā)掘,學者認識到民間文獻不僅充實了史料的類型與數(shù)量,豐富和提高了歷史信息的內涵與完整度,而且還在于其書寫、使用和傳承本身就是“文字下鄉(xiāng)”的歷史過程,是構成中國歷史乃至文明發(fā)展史至關重要的一部分[33]。雜字讀物的生產就是“文字下鄉(xiāng)”結果之一,是民眾應對日常生活文字所需的產物。反過來看,它也是促成這一社會文化進程形成的基本文類,因此,種類豐富的雜字可從“發(fā)生學角度”解釋民眾如何習得各種文字讀寫能力。
概言之,雜字不但是以上日常生活史課題的絕佳素材,還應是民間歷史文獻生產的基礎性材料,透過對各種雜字文獻的“順藤摸瓜”,有望闡釋民間文獻如何形成和發(fā)展。目前,還有海量的雜字深藏國內外各大圖書館或鄉(xiāng)間田野尚未發(fā)掘整理,但從已出版的雜字來看,都或多或少存在不足。因此,為有效整理、深入解讀雜字,須汲取民間文獻收集整理累積的經驗,充分尊重雜字文獻的原生性、完整性和關聯(lián)性。唯有遵循這些基本規(guī)范,才能跳出“邊整理邊破壞”的民間文獻出版怪圈,邁向雜字整理的新境界。由此通過雜字這類民間基礎文獻推進民間歷史文獻學的構筑,深化傳統(tǒng)中國日常生活史的總體研究,乃至中國特色的人文社會科學理論話語與概念體系的建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