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小區(qū),醉心的馥郁迎面而來。小區(qū)門口有一株碩大的桂花樹,那些亮白如銀的小花簇擁在葉腋處,遠看似綴在密葉中的叢叢余雪,近看又如涌動的團團凝脂。一陣微風輕拂,片片花瓣撲簌簌雨點似的落下,有如漫天的星斗墜入河漢。我蹲在花樹下,在茂密的草叢中追尋隕落者的蹤跡,它們的花柱已佚散,只余下“十字”型的花瓣側(cè)覆于如毯的蒲草之上。丹桂花盛開前不見花蕾和花苞,忽然一夜秋風至,千樹萬樹桂飄香;繁茂之后,又這般倏忽而去。有如嵇中散琴弦上的樂音,飄飄灑灑,遺世孑立,我的心緒也隨那抹桂香逶迤飄渺馳煙。
老家院門邊的那棵老桂樹也應(yīng)花開滿枝了吧?我這個“秋北瓜”是父母老年結(jié)下的瓜秧,關(guān)于母親樣貌的記憶獨有桂樹下的那一瞥是年輕的。
那是個秋高氣爽的早晨,一向為生活所苦沉悶無趣的母親突然象門前新翻的泥塘那般鮮活起來,舉一桿細長的竹篙,低聲召喚我抱出那床簇新的被單,圍在老桂樹的一側(cè)。母親掄起細細的篙子,徐徐從枝柯間滑落,那些細小的花朵如螢火蟲般蹦蹦跳跳,抖落在被單上。伯母見了,輕輕走到我身旁道:“小立,你看,你媽連打個桂花都使不出勁來,老了老了,還改不掉大小姐習(xí)慣?!蹦赣H不動聲色,并非耳朵不靈,而是不想辯駁。伯母走遠,母親說:“不能用力,力大了,就會將沒成熟的花撲打下來。”的確,母親打下的花,花藥都變黑了,已經(jīng)到了該殞落的時節(jié)了。看著母親揮動著細桿,輕柔地有節(jié)奏地一下又一下,那些從樹葉罅隙透過的清麗的陽光投射到母親的臉上、身上,隨著母親身體的扭轉(zhuǎn)、挪移,萬道金光在她身上聚攏、搖曳、翻滾、寂滅,母親宛若著霓裳的仙子,輕輕敲響了沉潛的鐘罄,那美妙的音符天女散花一般在我眼前鋪陳。
之后,母親蹲下來,剔撿花中的雜物。邊扔出枯枝雜葉,邊向我娓娓講述“吳剛伐桂”。她講道:吳剛是西漢河西人,他跟隨師傅學(xué)仙時,不遵從師規(guī),被罰至月中伐桂??赡窃轮兄鹗巧裣蓸洌S砍隨合,吳剛每日辛勤砍樹不止。那棵桂樹總也不見砍倒的跡象,每臨中秋,仍桂香四溢,吳剛只能在中秋這天在樹下稍事休息,與天下人共度團圓佳節(jié)。母親講畢,我不解地問:“吳剛不是太笨了嗎?”“笨人有笨人的樂趣?!蹦赣H說話頭也不抬,隨后便將桂花放到盤里?;厝ハ磧粽羰?,一天晾干,用糖蜜了,密閉封存,以備他日做包子、餃子和糕點的餡兒料。母親不愛扯東家長西家短,話一向少,農(nóng)活也是做得最不濟的,大概在生產(chǎn)隊的婦女心目中,母親就是那個最笨的。從她們乜著眼看母親的神色中,年幼的我都感覺得到蔑視和不屑。然而母親仍自得其樂,她做的桂花包子、餃子、糕點不僅形如藝術(shù)品,而且味道特別細膩、柔軟、淳香,鄉(xiāng)鄰跟著母親做,都沒有母親做的好看、好吃。母親講,食品講究細節(jié),譬如蒸桂花,都得講究火候,火候不到,吃起來不松軟;太過,則香味俱失,也沒有了桂花的顆粒感。
母親是孤獨的,她的心如一汪碧海,澄徹得讓俗世的人無法進入。世風俗雨吹打得我與母親一直有些疏離。耄耋之年的她顛著小腳從村里別的人家借些殘舊的書籍,就著不甚明亮的光線,幾將臉挨著書頁瞵視。我粗暴地力勸她別再看書了,母親沒有吱聲。只有二姐不時給母親帶些舊書,母親最疼念二姐,只有二姐才懂她,知道母親不愿給任何人帶來丁點的負累,所以她順著母親意愿收些舊書給她看。
桂花是獨特的,記得李清照曾吟詠桂花道:“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應(yīng)羞,畫闌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母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不會象易安居士這般怨屈子無情,沒將桂花收入《離騷》。她一方面心細如發(fā)地施愛給我們于無聲,另一方面又將那些煙熏火烤的雜音輕輕撥開。
母親給我做的桂花枕頭,用了很多年了,依舊馨香,每當我枕上它時,我總是做同樣的夢:清麗陽光下的母親,舉一桿細篙,撲打老家院門口的那棵老桂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