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信息傳播是中國古代監(jiān)察活動的重要特征

陳 謙 孫順華

提及“傳播”，人們自然會想到“大眾傳播”、“新聞傳播”、“文化傳播”、“網絡傳播”等詞匯。的確，“傳播”是當今時代的重要特征，尤其是在當今的信息社會，“傳播”一詞使用頻率很高。然而，若論及“古代傳播”或“古代政治傳播”，也許會引起疑慮。在很多人的觀念里，“傳播”只屬于今天，只屬于現代，古代是不存在“傳播”的，更不要說新聞傳播、政治傳播。其實，只要有人、有社會，就必定有“傳播”，古人也同樣需要“傳播”，古代同樣存在傳播活動，只是多數時候沒有冠以“傳播”之名罷了，更何況現代的信息傳播活動并非都冠以“傳播”之名。

一、傳播學中“傳播”概念辨析

正如本論題所顯示的那樣——信息傳播是中國古代監(jiān)察活動的重要特征，很顯然，不弄清“傳播”這一概念，論證分析將無法展開，而且容易造成誤解。

古代有無傳播活動，其實并不難回答。筆者以為，大致可以從兩方面進行考察:一是看看古代文獻中有無“傳播”一詞，二是考察古代是否存在傳播活動與現象。

首先看前一個方面。在古代文獻中確實出現過“傳播”一詞。據新聞傳播史學者方漢奇查證，“傳播”一詞最早見于唐代李延壽撰《北史·突厥傳》中，文曰:“宜傳播天下，咸使知聞?！逼浜笙喈旈L的時期，“傳播”在各類文獻中難見蹤跡，但宋元以后， “傳播”一詞見諸文獻者轉多。如《宋史·賀鑄傳》云:“所謂詞章，往往傳播在人口”?！端螘嫺濉ば谭ǘ分杏袔滋幵谟涊d朝廷的除授、政令等信息被泄露的情況時，使用了“傳播”一詞。如:“士大夫間好事者，樂于傳播，撰造無根之言”; “臺諫百官之章奏，以無為有，傳播中外”;“機密謀畫，不可漏泄，今乃傳播街市，書坊刊行，流布四遠”〔1〕;等等。宋元其他文獻中也出現“傳播”一詞，如《宋季三朝政要》卷二云:“邊事許盡言，不許傳播?！薄丢毿央s志》卷九曰:“張?zhí)煊X商英為相，蔡元長放任，忽有偽詔傳播天下?！薄?〕宋代文獻中另有 “喧播”、 “播告”、“流布”等與“傳播”意義相當的詞語。

古漢語的詞以單音節(jié)為主，距離現代越近，雙音節(jié)詞越多，而“傳播”一詞幾乎是同義詞連用的結構，但兩字稍有區(qū)別?！皞鳌苯裼袃勺x，上古無此區(qū)別，今大體按一詞論，其字從人專聲。《說文》說:“專，六寸簿也。一曰:專，紡磚”，像手持紡磚轉動之形，“?！钡谋玖x即指紡磚。引申為轉，又作“轉”的本字。 “傳”之“專”聲兼表其語源義轉動。《釋名·釋宮室》說:“傳，轉也，人所止息而去，后人復來，展轉相傳無常主也。”《釋名·釋書契》:“傳，轉也，轉移所在執(zhí)以為信也?！?《釋名》二解皆取此語源。按上解，指傳舍，按下解指傳符。最能體現轉動義的是傳車，早期用例多指傳車，故當以傳車為其本義。從學者的研究看，“傳”中與傳遞信息有關的涵義是其主要方面。再看看“播”字何解?！安ァ北臼遣シN之義，《說文·手部》說:“播，種也。”《詩·周頌·載芟》云:“播厥百谷。”鄭玄箋:“播猶種也?！笨紤]到早期農業(yè)播種主要是散播，即撒種，施于大田，播種面廣，故引申為信息“播散”之“播”?！?〕這樣，將“傳”與“播”連用的基本意義大致就是指信息的輾轉傳遞、廣泛散布。上面曾引述的古代文獻中出現的“傳播”一詞皆為此義。

在現代漢語中，“傳播”一詞的基本意義沒有明顯變化?！冬F代漢語詞典》對“傳播”的解釋是“廣泛散布”，另一詞條“傳布”又被解釋為“傳播”?？梢姟皞鞑ァ迸c“傳布”意義相當，大體所指為“廣泛散布”。

我們再來考察傳播學中“傳播”概念的內涵，從而判別古代的“傳播”詞語與現代傳播學中的“傳播”的異同。學界的一般看法是，傳播學是20世紀70～80年代由西方和港臺地區(qū)引入中國大陸。引入后被譯為“傳播 (communication)”和“大眾傳播 (mass communication)”?？墒钱斘覀兘邮苓@門學科時，不免要產生困惑，即:將“communication”譯為“傳播”似乎并不準確，因為“communication”較之中文“傳播”的涵義要寬泛得多。被稱為傳播學奠基人之一的美國學者施拉姆 (Wilbur Schramm)在《傳播學概論》一書中指出:“本書主要是論述人類社交的基本過程。傳播是社會得以形成的工具。傳播一詞 (communication)與社區(qū) (community)一詞有共同的詞根，這決非偶然。沒有傳播，就不會有社區(qū);同樣，沒有社區(qū)，也不會有傳播。使人類有別于其它動物社會的主要區(qū)別是人類傳播的特定特性。”〔4〕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施氏所言“傳播”，泛指人類之間的信息傳遞與交流。關于傳播學的研究內容，施拉姆進一步指出:“我們研究傳播時，我們也研究人——研究人與人的關系以及與他們所屬的集團、組織和社會的關系;研究他們怎樣相互影響;受影響;告知他人和被他人告知;教別人和受別人教;娛樂別人和受到娛樂。要了解人類傳播，我們必須了解人是怎樣相互建立起聯(lián)系的。”〔5〕因而總的來說，“communication”的涵義比較廣泛，幾乎可以囊括人類各種有意無意、單向雙向的信息傳遞與接受活動。有鑒于此，張國良給“傳播”下了一個寬泛的定義，即傳播是“人類 (自身及相互之間)傳受(傳送和接受)信息的行為或過程”〔6〕。

通過前文對古代文獻的考察，我們得知在古代文獻和現代漢語中，“傳播”大體可解釋為信息的“廣泛散布”。雖則傳播學中的“communication”也含有此義，但“communication”更含有運輸、通信、溝通及信息雙向交流之意，從古代漢語到現代漢語的“傳播”基本沒有這些意義。可以說，“溝通”、“交流”“交往”等信息交互傳遞行為也是“communication”的應有之意，可見傳播學之“傳播”與中文一般意義上的“傳播”在內涵上有所區(qū)別。這個問題，施拉姆《傳播學概論》中文版的譯者也意識到了，他們解釋將“communication”譯為“傳播”或“傳播學”的理由是:“傳播學是在近四十年來報刊、廣播、電視等事業(yè)大發(fā)展的背景下發(fā)展起來的，它所研究的重要問題是與大眾傳播媒介有關的問題，是信息的點到面的傳播中的問題，故譯為傳播、傳播學。用于個人間或兩方面交換意見時，則譯為交流?！薄?〕如果傳播學研究的重點是大眾媒介，那么譯為“傳播”尚可，但若研究人類一般的信息傳遞與交流，譯為“傳播”則有些牽強，而且極易使人據中文的理解習慣而“望文生義”。這樣容易導致對傳播學之“傳播”認識的偏狹，進而對傳播學的研究對象及所涉問題界定狹窄。當然，目前“傳播學”已約定俗成，不便輒改，即便改為諸如“交流學”、“溝通學”等也未必合適，因為這樣命名同樣缺乏概括性，只能根據情境或行文說話方便、準確而選用“交流”、“溝通”、 “傳遞”、 “傳布”、 “擴散”、“宣傳”等。我們這里不妨將信息的“廣泛散布”稱為狹義“傳播”，而將所有涉及信息傳遞與接受的內涵稱為廣義“傳播”，而廣義“傳播”更符合傳播學中“communication”的本意，筆者的論題正是在廣義上使用“傳播”這一概念的。

目前我國的傳播研究重點在于新聞傳播或大眾傳播。新聞傳播或大眾傳播研究所關注的重點是大眾媒體信息的廣泛散布，“傳播”的這一涵義與中文習慣上的理解基本一致，屬于前述的狹義“傳播”，我國傳播研究成果也多屬于這一方面。其次，文化傳播研究也大多是在“廣泛散布”及歷時性“傳承”意義上認識“傳播”的。但總體上看，對傳播學的“傳播”如果僅作狹義理解，容易導致視野的狹窄，不利于學術研究的多元化與創(chuàng)新。

既然傳播學的“傳播”所指如此廣泛，我們自然有理由相信，人類的傳播現象與行為無處不在。人類傳播的特性被傳播學者概括為:形態(tài)多樣性、時空遍布性、行為伴隨性及極端重要性等幾個方面。〔8〕它提示我們:傳播貫穿于人類的一切行為之中?，F今有人說“管理是傳播”，“市場營銷是傳播”，甚至“什么都是傳播”!自然，筆者以為政治活動在很大程度上同樣可以化約為傳播活動，或者可以說—— “政治就是傳播”①政治學領域的學者更傾向于將“政治傳播”譯為“政治溝通”。。

以上主要是從概念上解釋傳播學中的“傳播”，另一方面——從傳播活動與現象角度說，有人類社會就有傳播活動，而且從以上對概念的解釋看，這一問題似乎不證自明。但為了使問題更加清晰，便于加深對這一問題的認識，還有進一步論述的必要。

1977年，施拉姆在訪問香港中文大學時，就提倡發(fā)掘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關傳播的文化遺產，他指出:“我們在西方文化背景中學習科學研究方法與理論的人，看見中國長春的文化，和她悠久的傳②“傳”即“傳播”。的藝術傳統(tǒng)，總免不了會肅然起敬。我們常想，中國人那種深邃的智慧與洞達，要是有一天能用來幫助西方人了解自己的工藝智識，增深我們在實驗方面的體會，該是多么好的事。許多人已注意到現代中國人在傳的學問上認識的深刻與精到，不但反映了悠長的歷史傳統(tǒng)，且常能推陳出新。”〔9〕因而我們也有理由相信，中國人有著豐富的傳播實踐及傳播智慧——從文字的改進與演變，到印刷術的發(fā)明;從人際關系中的傳播技巧到群體組織的信息控制與溝通;從政治領域的諫議技巧的運用、監(jiān)察的措置到教化傳播的獨到實踐;從圖書文獻的編輯整理到文化的內外交流，無不體現出中國古人的傳播實踐及實踐中總結出的獨特智慧。

一些中國傳播史的分支問題一直是學界的興趣所在，新聞史研究就是其中之一?？梢哉f，一部新聞史就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中國古人的傳播實踐。另外，教育史研究在一定程度上也屬傳播史研究;郵傳史同樣是一部豐富的信息傳播 (機構)史;等等。1983年，郭志坤出版了一部專著—— 《先秦諸子宣傳思想論稿》，這一成果同樣可以視為對先賢傳播實踐與傳播觀念的探討。然而，這一研究開始似乎不被認同，“有的說，當時 (指先秦)沒有報紙，何來宣傳;有的說，宣傳是現代的政治概念，說諸子是宣傳家，有點將古人現代化、政治化了”。然而，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的李學勤對郭志坤的研究給予了充分肯定。他指出:“先秦諸子的宣傳活動是客觀存在的。古籍上的‘上說下教’、‘弛說’、‘行說’等都是宣傳活動的寫照?！谝?，宣傳不限于報紙，今天的宣傳概念也不限于報紙，例如演說、廣播、電視都可以作為宣傳方式或工具，這是大家都能理解的。第二，宣傳一詞是現代的，但宣傳所指的內容古代可以有，正好像邏輯一詞是現代的，而且是外來語，但古代可以有邏輯思想，這種情形是很普遍的，不難舉出一連串例子。”〔10〕李學勤雖非新聞傳播學者，但他的認識甚至超過不少新聞學者的認識水平，的確難能可貴。

近些年來，學界 (尤其是新聞傳播界)的傳播研究視野已經大為拓展，研究中國古代的傳播已經不僅僅局限于宣傳、新聞問題，還擴展到其他領域，如思想文化的傳播等。但應看到，學界傳播研究的視野依然不夠開闊，這恐怕與對“傳播”概念認識的偏狹有關。前已述及，傳播學之“傳播”的內涵不僅僅限于信息“廣泛散布”，而是指信息的存在方式，進而言之，也包括信息的流動、輸出、輸入、反饋、加工、保存等，可以說人類實踐活動中的信息散布、宣傳、溝通、交流、傳遞、傳承、加工、保存等均屬傳播活動。表現在中國古代王朝政治統(tǒng)治領域，傳播既是信息的廣泛散布——詔告、宣示、教化，還是信息的保存紀錄——圖書史籍的編纂、?？?、收藏，更是信息溝通——朝議、諫議、監(jiān)察等，因此，不論在古代還是現代政治活動中，傳播的問題一直存在，只是形式與技術條件有所差別罷了。①由于傳播媒介技術的高速發(fā)展，使傳播問題凸顯，很多人有意無意將傳播學的研究重點放在傳播媒介上，以至出現“傳媒學”的稱謂。但決不能因此而忽視前現代技術條件的傳播活動，如面對面的對話、書面文字的信息傳遞與交流等。

如此看來，中國古代監(jiān)察制度與活動也可以納入傳播學考察的視野，甚至可以說信息傳播就是它的主要特征。

二、中國古代監(jiān)察活動的信息傳播特征分析

有學者指出，監(jiān)察制度是歷代帝王加強專制皇權、加強中央集權、調節(jié)國家機器的運轉、維護統(tǒng)治秩序的一種手段。監(jiān)察制度獨立于行政系統(tǒng)之外，作為皇權控制下的國家機器的調節(jié)器，在古代王朝的國家機構中，居于制衡地位?！?1〕而這種“行政系統(tǒng)之外”的監(jiān)察制度與活動②當然，“監(jiān)察活動”在此是籠統(tǒng)說法，除了包括一般人們所說的“監(jiān)察”外，也包括諸如對官吏的考績、財政的上計、審計、民俗民風的考察等活動。，事實上也以信息傳播為重要特征。我們可以用傳播學的視角來考察古代的監(jiān)察，即認為它是一種政治控制手段，是利用信息進行的監(jiān)督控制 (簡稱“信息監(jiān)控”)活動。

不過，筆者如果就此斷言古代監(jiān)察活動是以信息傳播為重要特征的政治活動，依然可能會引起誤解，因此有必要對這一論斷稍做解釋。

(一)可從“監(jiān)察”概念的字面意義說明其中的信息傳播內涵

關于“監(jiān)”，甲骨文意喻以水照面，唐蘭認為， “監(jiān)字本象一人立于盆側，有自監(jiān)其容之意”?！?2〕從信息傳播角度，可以看作是人的外貌影像信息的自我觀照與反饋。《尚書·酒誥》“人無于水監(jiān)，當于民監(jiān)”〔13〕中的“監(jiān)”即由此而來。當然，其中還沒有自上而下觀察、調查、督責的意義。而《說文》釋“監(jiān)”則言: “監(jiān)，臨下也”，有“居上臨下以觀察”之意。古漢語辭書《辭源》釋“監(jiān)”為“自上臨下，監(jiān)視”。《辭源》將“察”釋為“觀察、考核、調查”。 “監(jiān)察”合詞釋為“監(jiān)督、監(jiān)視”。古籍中常有“監(jiān)察”、 “監(jiān)視”、 “監(jiān)觀”等近義詞。如《詩經·大雅·皇矣》:“監(jiān)觀四方，求民之謨”; 《后漢書·韋賢傳》:“四方群后，我監(jiān)我視，威儀車服，唯肅是履”;《后漢書·陳忠傳》疏:“入則參對而議政事，出則監(jiān)察而董是非”;等等。因此，所謂“監(jiān)察”就是自上而下地通過“眼睛”來觀察，進而言之，監(jiān)察就是收集、掌握信息的活動。臺灣傳播學者關紹箕為研究中國古代傳播思想之便，構造了中國古代傳播思想的五個范疇，其中之一就是“人際觀察思想”，分為“一般觀察”、“察言與察聲”、“察色與觀行”思想?！?4〕當然，關氏所研究的是一般傳播思想，注重于“察”。古代政治領域的監(jiān)察同樣是以調查、觀察、詢訪 (官吏、事件、現象)為主的察言、察色、察聲與觀行的活動。在通常的觀念中，口說無疑是傳播，而眼觀、耳聽是否屬傳播似乎不好確定。這里應該明確地指出，眼觀、耳聽也是收集、接受信息的行為，更何況監(jiān)察者還要將所收集的信息傳遞 (匯報)給君主，這自然是信息傳播行為。籠統(tǒng)地說，無論信息的傳播還是信息的接受都屬傳播行為。③雖然在具體概念上有傳播者與受傳者 (或接受者)之別，但從傳播關系的總體上說都是傳播參與者?！皞鞑ァ敝皇菍π畔⒘鲃印⒋嬖诜绞降目傮w概括。只有明確傳播理論的這一共識，我們才可以說監(jiān)察活動在很大程度上是傳播活動，在概念的包容性上應無疑問。

(二)從起源上看，中國古代監(jiān)察活動是最高統(tǒng)治者親自觀察、巡視的替代

在古代政治活動中，監(jiān)察主要指監(jiān)察官員通過收集行政官員、臣民、社會風俗信息，并將其反映、報告給最高統(tǒng)治者——君主，君主通過對官員、臣民的懲治、規(guī)約，對社會政策的調整，從而實現對政治、社會的控制管理。當然，監(jiān)察官員所使用的信息收集“裝置”本指眼睛，但真正從事信息收集調查活動還離不開耳朵，收集、調查所得信息還要通過口頭和書面——文字形式作為媒介進行傳遞。前面提到，傳播是信息傳遞與接受的行為和過程。因此我們說，無論監(jiān)察活動所做的具體工作如何多樣化 (比如巡視、上計、彈劾、糾舉、上封事、薦舉、刷卷等)，信息傳播都是它的重要特征。白鋼指出:“自從我國第一個奴隸制國家建立以后，凌駕于社會之上的國家機構就代替了部落聯(lián)盟的組織，部落聯(lián)盟的首領演變成為國王。國王成為各部落的共主，于是就出現了國王對臣下的監(jiān)察行為。……夏王朝在討伐有扈氏時就聲稱執(zhí)行天罰。商王也常以天子身份到諸侯方國巡視。西周時天子到諸侯國巡視、檢查政績稱為巡狩”。〔15〕然而，隨著統(tǒng)治疆域的擴大，政治制度的復雜化與功能分化，完全依靠最高統(tǒng)治者親自對臣下實施巡視、督責已不可能。于是，最高統(tǒng)治者開始指派近侍之臣代行其職，歷代稱為“代天子巡狩”。當然，所謂“代天子巡狩”，并非代替天子行使行政權，而是行使視察、監(jiān)視的權力，或者說是在充當最高統(tǒng)治者的“耳目”，這也是歷代往往將監(jiān)察稱為君主“耳目之寄”的原因。從起源與發(fā)展看，監(jiān)察已具有了信息傳播的意味。

(三)從功能角度說，監(jiān)察官員與制度是為實現政治控制功能而設

就控制而言，我們可以將中國古代政治組織設想為一個系統(tǒng)。如果將現代系統(tǒng)論、控制論運用于組織管理，我們就可以看到，古代監(jiān)察活動與制度設計是君主為了完成政治系統(tǒng)的控制而設置并發(fā)揮作用的。系統(tǒng)控制的關鍵在于利用信息反饋來調整組織，強化目標。正如組織傳播學者所言:“控制論模型的關鍵在于，當系統(tǒng)目標和系統(tǒng)行為之間出現不一致時，可以通過反饋來使系統(tǒng)恢復正常運轉?！薄?6〕

這里，我們可以漢武帝設置十三州刺史來說明君主是通過監(jiān)察官員的信息反饋對政治系統(tǒng)實施控制的。西漢前期，由于地方監(jiān)察體制不健全，加之地方豪強勢力的不斷增長，地方吏治發(fā)展到“豪猾，二千石莫能制”(《史記·酷吏列傳》)〔17〕的程度，威脅著政局的穩(wěn)定。元封五年，漢武帝“初置刺史部十三州”(《漢書·武帝紀》)〔18〕，“掌奉詔條察州，秩六百石，員十三人” (《漢書·百官公卿表七上》)〔19〕。這十三州部刺史，秩僅六百石，主要負責監(jiān)察二千石地方長吏。“刺史，言刺舉不法;史者，言其為天子所使也”。(《職官分紀·總州牧》)〔20〕刺史是朝廷派遣到地方的常駐官員，每年必須回京匯報。實際上主要的任務是調查、監(jiān)視 (收集信息)并匯報、檢舉、彈劾 (反饋信息)地方二千石郡太守的不法行為，起到通過傳遞信息來控制地方官吏的作用，因而刺史已經呈現出獨立于行政官員系統(tǒng)的趨向。為了限制刺史權力的膨脹，使其專事監(jiān)察，漢制規(guī)定，他們在監(jiān)察的范圍上，“以六條問事，非條所問，即不省”(《漢書·百官公卿表七上》)〔21〕。如果刺史過問“六條”以外的事，則被視為“逾越故事，信意舉劾，妄為苛刻” (《漢書·薛宣傳》)〔22〕，要受到懲處。從“六條問事”的內容①“六條問事”的具體內容是:“一條，強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強凌弱，以眾暴寡;二條，二千石不奉詔書，尊承典制，背公向私，旁詔守利，侵漁百姓，聚斂為奸;三條，二千石不恤疑獄，風厲殺人，怒則任刑，喜則任賞，煩擾刻暴，剝戮黎元，為百姓所疾，山崩石裂，妖祥訛言;四條，二千石選署不平，茍阿所愛，蔽賢寵頑;五條，二千石子弟怙恃榮勢，請托所監(jiān);六條，二千石違公下比，阿附豪強，通行貨賂，割損政令也?！?《漢書·百官公卿表七》)可以看出，刺史主要是用來監(jiān)視“二千石” (郡太守級別的行政官員)。很顯然，“二千石”是政務執(zhí)行者，刺史則是政務執(zhí)行者的信息監(jiān)督反饋者。

當然，有人會認為，古代政治中的行政活動與制度也具有反饋的功能，比如古代的吏部負責銓選、考核官吏，各級行政官吏可以將政策執(zhí)行、官吏貪廉、民風民俗等信息匯報給最高統(tǒng)治者，從而行使反饋職能。此話當然不錯，而且行政活動理應承擔信息反饋功能。但從古代政治體制功能分化的角度看，戰(zhàn)國秦漢以來的官僚政治體制出現了明顯的職能分工與功能分化，行政主要承擔政令、政策的執(zhí)行，形成了政治大系統(tǒng)中行政子系統(tǒng)，在這個行政子系統(tǒng)中，對政令和政策執(zhí)行良否、官員貪廉，也承擔監(jiān)督、匯報 (信息反饋)的職責。②有學者認為，秦漢以后存在著行政系統(tǒng)內的監(jiān)察和行政系統(tǒng)外的監(jiān)察兩種監(jiān)察體系，漢代的丞相府司直的監(jiān)察、唐代的尚書省吏部的考課等即屬行政系統(tǒng)內監(jiān)察。(參見關文發(fā)、于波主編《中國監(jiān)察制度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而從功能分化、社會政治的客觀情勢和政治體制設計者的主觀認識上看，這種自我監(jiān)督、自我反饋的做法極不可靠。于是，歷代君主往往從身旁的近侍中選擇人員來專門行使信息反饋的職責，從而形成自上而下的利益不相干的比較直接的信息反饋渠道，只有這樣，才能夠比較全面、真實、準確地掌握臣民的動態(tài)信息，同時對官僚行政系統(tǒng)形成約束。況且，從傳播渠道傳遞信息是否迅捷、通暢的角度說，影響因素主要有組織的層次與環(huán)節(jié)。行政機構信息反饋的弱點在于層次和環(huán)節(jié)過多，易減緩信息傳遞速度，且信息易變形、失真，影響信息監(jiān)控的效率。也就是說，信息傳遞環(huán)節(jié)的多寡事關信息渠道的暢通與信息傳遞效率。監(jiān)察職守之設，至少在理論上可以保證信息傳遞的直接、快捷和準確。

(四)中國古代監(jiān)察的信息傳播特征可用“5W”模式來說明

既然說信息傳播是古代監(jiān)察的主要特征，那么它就應當具有傳播的諸種要素。傳播學奠基人之一的拉斯韋爾 (Harold D.Lasswell)早在20世紀40年代的一篇論文中，對社會傳播的要素做出了說明。他認為，說明傳播行為有一個簡便方法，就是回答下列問題:

誰?

說什么?

通過什么渠道?

向誰?

有什么效果?〔23〕

以上五要素或環(huán)節(jié)用英文表達就是:Who-Says what-In which channel-To whom-With what effect，故簡稱為“5 W模式”。我們也可以將它們分別表述為:傳播者、傳播內容、傳播媒介和渠道、接受者 (受傳者)、效果。古代監(jiān)察活動的信息傳播特征表現為五要素具備，并且監(jiān)察活動的主要職責就蘊涵于其中。

為了說明監(jiān)察活動的信息傳播特征，以下試用“5W”模式簡要分析之。

1.傳播者

監(jiān)察活動中的傳播者就是執(zhí)行監(jiān)察任務的官員。撇開歷代王朝監(jiān)察機構和官員的種種復雜設置及演變不談，監(jiān)察的主要職責就是接受君主的指派，通過各種信息源及信息操作方式，調查、收集吏治、風俗、民情等信息，然后將信息匯報給君主，或提出明確意見，供君主裁奪。當然，有時監(jiān)察官員也不待匯報徑自決斷，糾正官員的不法行為，處置不法官員，但這在歷代多有限制。

古代監(jiān)察官員還有一個重要使命，就是代表君威，通過宣示這種威嚴來震懾不法、督責政令執(zhí)行。從這個意義上說，宣示同樣是傳播，是王權威懾力信息的傳播，也是監(jiān)察應有之意，其中監(jiān)察官員同樣是宣示性傳播的傳播者。

2.傳播內容

在傳播內容方面，古代王朝的監(jiān)察官員所傳遞的信息主要有:向君主彈劾不法官員，反映民間疾苦，報告政令執(zhí)行良否，建言獻策，舉薦賢良等?？傮w上看，可以將其概括為司法監(jiān)察、財政監(jiān)察、行政監(jiān)察和人事監(jiān)察等幾個方面。

3.傳播渠道 (媒介)

古代監(jiān)察所使用的信息傳遞渠道 (或媒介)多為“親身媒介”——眼、耳、口，通過眼觀、耳聞、口傳進行察訪并反饋信息，同時也離不開間接的媒介，即書面文字 (如上封事、奏疏等)。

4.受傳者

在中國古代王朝，監(jiān)察官員及監(jiān)察機制多被視為人君“耳目”，實則是君主身邊重要的情報員，多數情況下僅對君主負責，故君主是信息傳播的終極對象，或者可以說，一切監(jiān)察信息的傳遞都以君主為中心。

5.傳播效果

從整體上說，古代監(jiān)察目的十分明確，即“彰善癉惡”， “激濁揚清”，穩(wěn)定政治。換言之，就是通過信息反饋來實現政治控制，保證政令暢通，監(jiān)督官吏。因此可以說，這一以信息傳播為主要特征的活動對效果有著十分強烈的追求。具體到每朝每代，監(jiān)察制度及活動的效果有異，它取決于君主專制的程度、君主重視程度及當時的監(jiān)察環(huán)境與條件等，這些則另當別論。

三、學者對古代監(jiān)察活動的信息傳播特征的初步認識

其實，以信息傳播為視角考察古代監(jiān)察并非筆者獨創(chuàng)，新聞傳播學者多將其納入傳播史的考察范圍，臺灣新聞傳播學者朱傳譽、關紹箕，大陸新聞傳播學者吳予敏、孫旭培等，已在其成果中對古代監(jiān)察活動中的信息傳播問題進行過初步研究。①參見吳予敏《無形的網絡——從傳播學角度看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8年)，朱傳譽《宋代新聞史》(臺灣商務印書館，1967年)，關紹箕《中國傳播思想史》(臺灣正中書局，2000年)，孫旭培主編《華夏傳播論》(人民出版社，1997年)。比如孫旭培主編的《華夏傳播論》就在《政治傳播》一章中涉及監(jiān)察問題，說明他已將信息傳播視為古代監(jiān)察制度與活動的主要特征。

在史學界，將古代監(jiān)察活動納入信息傳播視角考察亦非僅見。比如孟祥才在白鋼主編的十卷本《中國政治制度通史》之第三卷 (秦漢卷)中，專辟一個章節(jié)《決策依據與信息傳遞渠道》，分五個問題展開論述:一、上計制度;二、各級官吏的章奏疏報;三、監(jiān)察系統(tǒng)所搜集情報;四、朝廷所遣大臣出巡所獲情報;五、納諫及廣開言路所獲信息。〔24〕可以說，作者明顯認識到監(jiān)察及相關活動是重要的信息傳播 (遞)活動。又如虞云國在研究宋代臺諫制度時，敏銳地抓住了監(jiān)察活動的信息傳播特性，認為:“臺諫監(jiān)察言事的全過程，實際上可以視為一個完整的信息處理過程。只有及時準確地了解臣僚、官署等監(jiān)察對象的情況，臺諫系統(tǒng)才能適時有效地行使其職責，而監(jiān)察信息的輸入無疑是決定其能否發(fā)揮監(jiān)察功能的關鍵一步?！薄?5〕鄧小南近年來的成果更能說明問題，由她主編的《政績考察與信息渠道——以宋代為重心》一書，很多部分都論述了“政績考察、監(jiān)察與信息傳播”問題。比如她指出:“事實上，古往今來，一切腐敗行為的發(fā)生，都與信息的不透明有關。制約腐敗發(fā)生的可能，有賴于信息渠道的暢通與信息的公開;懲處已經發(fā)生的腐敗，更離不開足夠的準確信息?！薄?6〕這一認識即在強調監(jiān)察制度與信息渠道暢通的關系。又如她認為:“唐代的中央使臣、監(jiān)察官員在考察地方官政績時，一般比較注意當地輿論。搜集民庶反應，成為當時條件下可能的信息反饋渠道之一?！薄?7〕

四、結 語

需要說明:雖然人們在一般觀念上認為監(jiān)察是一種執(zhí)法活動，但應該看到，構成監(jiān)察、監(jiān)督關系的首要原因在于監(jiān)察者要掌握所監(jiān)督對象的信息，將信息反饋給最高統(tǒng)治者，形成一種權威震懾，并通過權威震懾對政治運行進行糾偏。這才是監(jiān)察作為一種政治監(jiān)控手段的要義。

通過對傳播學的“傳播”概念的分析，筆者使用了廣義的“傳播”概念，只有這樣，才能將古代監(jiān)察納入傳播學視角進行考察。通過分析論述，筆者以為，“監(jiān)察”概念的字面意義可以說明其信息傳播內涵;從起源上看，監(jiān)察是最高統(tǒng)治者親自觀察、巡視的替代;從功能角度說，監(jiān)察官員與制度是為實現政治控制功能而設;而且古代監(jiān)察的信息傳播特征還可以用拉斯韋爾“5W”模式進行說明。因此筆者認為，以傳播學視角來看，歷代監(jiān)察活動是以信息傳播為主要特征的社會、政治監(jiān)控活動。

在此基礎上，將中國古代監(jiān)察制度與活動作為研究中國古代王朝政治傳播制度的一個重要方面才具有可靠性。

〔1〕〔2〕朱傳譽.宋代新聞史〔M〕.臺北:商務印書館，1967.105，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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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美〕施拉姆.傳播學概論〔M〕.新華出版社，1984.2-3，4.

〔6〕〔8〕張國良.現代大眾傳播學〔M〕.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7，1-2.

〔7〕陳亮.傳播學名詞介紹〔A〕.傳播學概論〔C〕.新華出版社，1984.

〔9〕〔美〕宣偉伯.傳媒·信息與人——傳學概論〔M〕.香港:海天書樓，1983.Ⅹ-Ⅺ.

〔10〕郭志坤.先秦諸子宣傳思想論稿〔M〕.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后記.

〔11〕〔15〕白鋼.中國政治制度通史:第一卷〔M〕.人民出版社，1996.541，542.

〔12〕唐蘭.殷墟文字記〔M〕.中華書局，1981.101.

〔13〕蔡沈.書經集傳〔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92.

〔14〕關紹箕.中國傳播思想史〔M〕.臺北:正中書局，2000.4.

〔16〕〔美〕米勒.組織傳播〔M〕.華夏出版社，2000.143.

〔17〕司馬遷.史記〔M〕.中華書局，1959.3133.

〔18〕〔19〕〔21〕〔22〕班固.漢書〔M〕. 中華書局，1962.197，741，741，3386.

〔20〕孫逢吉.職官分紀〔M〕.中華書局，1988.

〔23〕〔美〕拉斯韋爾.社會傳播的結構與功能〔A〕.20世紀傳播學經典文本〔C〕.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199.

〔24〕孟祥才.中國政治制度通史:第三卷〔M〕.人民出版社，1996.130-142.

〔25〕虞云國.宋代臺諫制度研究〔M〕.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49.

〔26〕〔27〕鄧小南.政績考察與信息渠道——以宋代為重心〔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