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英國病人》看翁達杰在世界主義視域下的文學書寫

王玉 陳妍

引 言

邁克爾·翁達杰(Michael Ondaatje)是一位以詩聞名的加拿大作家。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其長篇小說《英國病人》(TheEnglishPatient)的發(fā)表令他在小說界占據(jù)了毋庸置疑的地位。《英國病人》因其高超的敘事技巧、錯綜復雜的時間空間線索、惟妙惟肖的蒙太奇式手法，獲得了國內(nèi)外讀者的追捧，也吸引了諸多文學評論家的目光。一九九二年，翁達杰憑此書成為歷史上第一個榮膺英國“布克文學獎”的加拿大作家，并于二○一八年獲得金布克獎歷史最佳小說獎。在書中，翁達杰用詩意的語言描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末期四個飽受戰(zhàn)爭摧殘的人聚集在意大利佛羅倫薩一所破敗的別墅之中的故事。由于涉及戰(zhàn)爭背景，翁達杰在小說里引出了許多發(fā)人深省的主題。目前國內(nèi)學者對此書的研究多集中于后殖民(張健堃，2015)、身份認同(梁海洋，2010)、精神分析(吳丹，2017)等領(lǐng)域，鮮有人注意到翁達杰在小說中對于主人公民族性身份的“解構(gòu)”是為了更進一步的“重構(gòu)”，即在更廣闊的世界主義視域下重構(gòu)主人公“世界公民”的身份。

“世界主義”作為一種寬泛的哲學概念可謂源遠流長，最早應(yīng)追溯到倡導“大同世界”思想的孔子以及主張“人類應(yīng)該共同建立一個整體性的、以理性為基礎(chǔ)的世界國家”的古希臘斯多葛學派。此后，隨著各民族之間聯(lián)系的加強，“世界一體”的概念逐漸普及開來。十八世紀末，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在《永久的和平：一個哲學計劃》(PerpetualPeace:APhilosophicalEssay)的論著中提出各國都應(yīng)實行共和制，并建立一個“和平聯(lián)盟(a covenant of peace)”(Kant，1903：134)，實行普遍有效的世界主義的法律，并以此作為指導原則，用以保護人們不受戰(zhàn)爭的侵害，“世界主義”的觀念由始對文學產(chǎn)生不可忽視的影響。十九世紀，德國大文豪歌德開始使用“世界文學”這樣一個術(shù)語，呼吁大家把目光投射到本國以外的各個國家各個民族的文學作品中去。由此，世界文學作為一個學科慢慢發(fā)展起來。到了二十世紀，隨著全球化進程的不斷加速，“世界主義”思潮再次興起。在這一思潮中，不少研究者以世界主義基本理念為綱，根據(jù)自己所研究的學科特點對其加以發(fā)散與闡釋，并延伸出政治世界主義、文化世界主義、批判世界主義等等不同的探究視角。國內(nèi)外由此產(chǎn)生了一大批優(yōu)秀理論成果。國外理論著作如戴維·赫爾德(David Held)的《世界主義：理想與現(xiàn)實》(Cosmopolitanism:IdealsandRealities)、托馬斯·博格(Thomas Pogge)的《世界貧困與人權(quán)：世界主義者的責任與變革》(WorldPovertyandHumanRights:CosmopolitanResponsibilitiesandReforms)集中探究了世界主義理想在現(xiàn)實世界的可行性。而國內(nèi)學者如王寧(2014：26)在《世界主義、世界文學以及中國文學的世界性》中，從文化和文學角度對爭議頗多的世界主義概念進行了新的建構(gòu)，積極宣揚世界主義研究對中國文學發(fā)展的重要意義，并強調(diào)“越是具有民族特色的東西越是有可能成為世界的”。事實上，由于世界主義的概念具有不確定性，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理解和側(cè)重點。那么，世界主義究竟是單純的哲學概念還是一種政治理想？加納裔哲學家奎邁·安東尼·阿皮亞(Kwame Anthony Appiah)在他二○○六年出版的著作《世界主義：陌生人世界里的倫理學》(Cosmopolitanism:EthicsinaWorldofStrangers)中跳出了傳統(tǒng)的政治研究范圍，轉(zhuǎn)而將世界主義定性為一種“倫理道德”，在學界引起巨大的反響。他以散文式的語言寫作，結(jié)合自己的個人經(jīng)歷與對國際形勢的思考，表明世界主義的重心是全球化的倫理道德問題，并詳述了自己眼中世界公民應(yīng)負有的對陌生人的道德責任。

對于阿皮亞而言，世界主義并非是政治口號，而是處理自我與他人關(guān)系的倫理方式，這也為文學分析提供了新的視角。本文將借助阿皮亞實踐性的世界主義構(gòu)想，細讀《英國病人》中關(guān)于反殖民和身份認同的細節(jié)，探討其中的世界主義傾向，并探究翁達杰世界主義理想的不足之處。

反對殖民主義的世界主義

隨著資本經(jīng)濟的發(fā)展，無限地擴大利潤和收益成了資本家們的首要需求。為了獲取廉價的原料和勞動力，這些資本主義國家不斷將經(jīng)濟政治勢力擴張到欠發(fā)達國家，強占其人力與資源，開啟了臭名昭著的殖民歷史。殖民主義源自資本擴張的需要，往往帶有很強的民族自我中心意識。西方殖民國家將自己視為“主體”和“中心”，帶著極端的民族觀念，將西方世界外的其他民族排除在外，肆意加以奴役和剝削，使他們淪為自己的殖民附庸。在殖民地，西方世界的“主宰們”秉持民族優(yōu)越感，毫無顧忌地壓榨和歧視被殖民者，讓他們一步一步成為殖民中毫無話語權(quán)的“他者”。在殖民文化中，世界從來不是一個整體，而是強弱分明、地位不均等的各個部分，弱者只能被奴役，成為無處申冤的受害者。

從廣義角度看，世界主義是與殖民歷史完全對立的。因此，在《世界主義：陌生人世界里的倫理學》中，阿皮亞(Appiah，2010：24)提出：“我們不應(yīng)該根據(jù)自己的價值觀，去干預其他社會的生活方式……如果情況真是這樣，那么，在某種程度上，價值就自然成為具有帝國主義色彩的工具”。在談及歐美國家對周邊國家的文化侵略時，他使用了“文化帝國主義”這個論斷，并坦承“文化帝國主義塑造了邊緣區(qū)域群體的意識” (Appiah，2010：111)。由此可見，阿皮亞認為，世界主義理想實現(xiàn)的第一步，就是反殖民、反帝國主義。

與其相對應(yīng)，在《英國病人》中，翁達杰首先通過對殖民主義的強烈批判，流露出對世界主義的向往。小說中備受殖民主義迫害的當屬掃雷兵基普。作為一個印度錫克人，他從小在西方的“文化帝國主義”侵害中長大，因此，他表現(xiàn)出種種“西化”的特性：鐘愛英國紅茶，喜歡沒完沒了地哼英文歌曲，習慣打卡納斯塔牌。在殖民地，英國殖民者將自己歸類為“最優(yōu)秀的種族”，宣揚“東方是非理性的，墮落的，幼稚的，不正常的，而歐洲則是理性的，貞潔的，成熟的，正常的”(Said，2003：40)。這樣一來，被殖民的印度人在灌輸中接受了“白人至上”的觀點，陷入“西方中心論”的漩渦，開始模仿和攀附歐洲文化，掉入“文化殖民”的陷阱?；站褪且粋€“英國化的印度人”的代表。雖然他擁有精湛的拆彈技術(shù)，毫無怨言地為英國軍隊出生入死，但他融入西方文明的夢想?yún)s不可能實現(xiàn)。因為種族，即使他擁有過人的智慧，他也不可能被當作一個真正的“文明人”。他努力讓自己貼近英國文化，模仿英國人的生活方式；他有非同一般的克制力，可以對白人的侮辱不置一詞，也可以在有色目光里默默忍耐；他甚至“能看到所有事情背后的合理性”(翁達杰，2012：194)。在西方度過的幾年內(nèi)，他“已經(jīng)認了英國人做父親，像一個孝順的兒子一樣聽從父親的號令”(翁達杰，2012：209)。但他的順從并沒有換來認可，相反，“在英國的部隊里，從來沒有人在意他的存在……這也是因為他是一個無名的異族人，屬于一個隱形的世界”(翁達杰，2012：191)。

然而，翁達杰并不僅僅滿足于樹立一個殖民話語下隱忍的受害者形象，在他的筆下，基普這個“孝順的兒子”，逐漸有了自我意識，開始“睜開眼睛”，做出一系列帶有反抗意味的行為。第一次，在圣母瑪利亞海洋節(jié)中，基普看見圣母瑪利亞雕像的那瞬間，立刻“舉起步槍，透過瞄準器注視她的臉”(翁達杰，2012：75)，這個帶有宗教意味的挑釁行為，成為他反抗的起點；第二次，他趁著英國病人不注意，“用剪刀把他助聽器的電線剪斷了”(翁達杰，2012：111)；最后一次反抗則是最徹底的一次反抗，聽聞美軍在亞洲的土地上投下兩顆原子彈時，基普舉起槍，憤慨地對準英國病人，吼出了振聾發(fā)聵的聲音：

我在我自己國家的傳統(tǒng)中長大，但是后來，更多的，是你們國家的傳統(tǒng)。你們白人那個小小的島國，你們的風俗習慣，你們的書，你們的行政長官、你們的理性，把世界其他地方都變成和你們一個樣。你們的一舉一動代表標準。我知道如果我搞錯了該用哪根手指握茶杯，我就會被趕出去。如果我打錯一個領(lǐng)結(jié)的結(jié)，我就出局了。就是那些艦船給了你們這樣的權(quán)力嗎？還是因為你們有歷史記錄和印刷機？(翁達杰，2012：274)

此處，躺在病床奄奄一息的英國病人，與舉著武器憤怒吶喊的印度掃雷兵，共同構(gòu)成了一幅對比鮮明、頗具震撼力的畫面。衰落的英國病人預示著衰落的殖民帝國，而覺醒的基普則象征覺醒的千千萬萬殖民地居民。像基普一樣的東方人，在痛苦中意識到，白人絕不會將原子彈投向自己的土地，白人也絕不會站在亞洲人民的角度思考，所謂的“白色守護神”，只是一群自私的利己主義者。最終，基普徹底與白人文明決裂，與歐洲大陸決裂，與白人情人漢娜決裂，踏上了返回印度之路。他的形象是千千萬萬印度人的縮影，他的回歸標志著被殖民者自我意識的回歸，也預示著各民族獨立的浪潮即將到來。

翁達杰對基普形象的塑造，也折射出他自己對殖民主義的強烈反對與批判。白人對其他種族的殖民始于白人過于極端的民族意識，以民族來劃分不同集體，以民族來決定區(qū)分對待的原則。而這大大破壞了“整體世界”的概念，人類無法再實現(xiàn)世界主義原則倡導下的平等與共同發(fā)展，無法追求世界主義背后支撐的人本精神。由于狹隘的西方中心意識，英國等殖民大國始終只能桎梏于一個民族范圍內(nèi)的道德觀和公正觀，肆意剝削外國公民，不能站在人類整體命運的宏觀角度去思考掠奪行為的破壞性，這與倡導“包容差異、追求國際公平正義”的世界主義背道而馳。在《英國病人》中，翁達杰通過對殖民行徑的無情批判，從反面烘托了世界主義整體價值觀的必要性，并以此告誡讀者：以西方的價值觀來強行干預其他民族的價值取向是完全錯誤的。過激的民族觀念只會導致文明的沖撞甚至毀滅，唯有世界主義原則才能在最大范圍內(nèi)爭取全人類的共同進步。

兩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人們開始反思文明與文明之間的關(guān)系：是否互相吞并才是唯一可能的道路？事實上，人類文明多式多樣，豐富多彩，企圖用一種文明壓制其他文明以獲得“一致”是極其愚蠢的做法。不少民族只能在自己本民族內(nèi)貫徹和平與正義，卻轉(zhuǎn)而對其他民族采取截然不同的剝削行為。在不斷反思下，人類對建立一個“世界通用的正義原則”的呼聲也越來越高。早在十八世紀末，哲學家康德(1903：128)就曾提出建立人類共用的世界主義法律，以維持長期和平。這一烏托邦式的構(gòu)想雖然在當時爭議不斷，卻給早期“世界主義”哲學奠定了一個基本內(nèi)核：和平與正義。阿皮亞的世界主義思考也保留了此內(nèi)核，倡導避免沖突，維護人類和平。他在書中引用了羅伯特·西伯雷(Robert Sibley)的觀點并加以認同：“世界主義作為一種道德追求，將我們具體關(guān)注的范圍，擴展到遙遠的、一般意義上的‘別人’。并且，我們被告知，他們是我們的地球鄰居。這種觀念可能給予我們一種溫暖而模糊的感受，但是，它絕對不會驅(qū)使我們發(fā)動一場戰(zhàn)爭?！澜缰髁x的道德判斷，要求我們像對待鄰居那樣，去對待地球上的任何人”(Sibley，2000：8-9)。據(jù)此，我們可以得出阿皮亞世界主義構(gòu)想的第二個重點：反對戰(zhàn)爭，提倡人類的普遍之愛。

在《英國病人》中，作者將自己反戰(zhàn)的態(tài)度通過書中諸多人物之口表達出來。艾爾麥西對戰(zhàn)爭深惡痛絕：他用煙紙將《歷史》這本書中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部分全部貼起來，并形容二戰(zhàn)為“野蠻人與野蠻人的交戰(zhàn)”(翁達杰，2012：249)。他無心參與戰(zhàn)爭，并十分感激沙漠給他們提供了一個遠離戰(zhàn)爭的烏托邦。然而，戰(zhàn)爭全面來襲之時，沙漠也淪為戰(zhàn)場，考古小隊被迫解散。對所有的考古隊員來說，這個烏托邦終究崩塌了，而他們也被迫回到戰(zhàn)爭的現(xiàn)實中。艾爾麥西的好友、同是考古學家的麥多克斯，在回到祖國后，參加了一場充滿沙文主義論調(diào)的教堂布道。布道中，“牧師語調(diào)歡快地稱頌戰(zhàn)爭，祝福政府和即將奔赴戰(zhàn)場的士兵們” (翁達杰，2012：234)，麥多克斯難以忍受，認為這種言辭侮辱了教堂的神圣，于憤怒中開槍自殺。

除了正面表達自己的反戰(zhàn)態(tài)度，翁達杰還通過細致描繪二戰(zhàn)中主人公的沉痛經(jīng)歷來展現(xiàn)戰(zhàn)爭對人性的摧毀性打擊。在戰(zhàn)爭中，艾爾麥西被誤認為是間諜，痛失搭救凱瑟琳的機會；漢娜失去了孩子、愛人和自己的父親；卡拉瓦喬失去了拇指和對陌生人的信任；基普失去了自己的身份認同。此外，戰(zhàn)爭不僅帶來了觸目驚心的身體創(chuàng)傷，也帶來了難以愈合的心理創(chuàng)口，異化了人的情感——首當其沖便是漢娜。作為一個戰(zhàn)地護士，在全書開頭部分，漢娜就被定義成了一個眾人難以理解的“怪人”。戰(zhàn)爭結(jié)束在即，她拒絕跟隨大部隊撤退，以照顧艾爾麥西的名義，堅持要留在一所破敗不堪、危機四伏的舊別墅中。在悉心護理艾爾麥西的過程中，漢娜得到一種極其珍貴的“被需要感”，這種被需要感讓她在這場摧毀性的戰(zhàn)爭中重溫了人類情感的熱度。因此，她對艾爾麥西表現(xiàn)出超出醫(yī)患關(guān)系之外的熱忱，這段關(guān)系幾乎像一個信念一樣，讓她遠離了人群，獨自守在荒涼的佛羅倫薩。不僅如此，漢娜親自書寫了一張便條，藏在書柜頂端的舊書當中，而那便條表達的居然是對父親舊友卡拉瓦喬深切而隱秘的愛。這不禁使人聯(lián)想到漢娜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深愛的父親，因此她將這種特別的眷戀轉(zhuǎn)移到與父親年紀相仿的卡拉瓦喬身上。幸而在書的后半段，年輕的錫克士兵基普的出現(xiàn)將漢娜拽出了這種扭曲情感的泥潭。兩個飽受戰(zhàn)爭殘害、相互依靠的年輕人終于相愛，雖然平淡無奇卻也可歌可頌。但是，翁達杰并沒有給他們安排一個較為圓滿的結(jié)局。最終，由于不可調(diào)和的種族沖突，基普返回印度，另組家庭，而漢娜雖然不發(fā)一言地接受了基普的離開，卻始終形單影只、獨自一人。至此，漢娜曲折的情感敘述最終結(jié)束，而她看似頗為混亂的愛情線索也讓不少讀者困惑不解。事實上，翁達杰如此書寫，是為了盡量完整展現(xiàn)戰(zhàn)爭對人類情感的異化。漢娜變得不再像漢娜，而漢娜又僅僅是千千萬萬個漢娜當中的一個。人類淪為戰(zhàn)爭工具，成為戰(zhàn)爭的犧牲品，人性被抽離了應(yīng)有的溫度，而情感也被肆意地壓制和扭曲。

翁達杰以細膩的筆觸一點點揭開戰(zhàn)爭給人帶來的情感異化和心理創(chuàng)傷，讓人為之動容。他深切反思戰(zhàn)爭的惡果，并為戰(zhàn)爭受害者們提供了一種療愈方式，即人類之間的普遍之愛。這與阿皮亞的世界主義思考恰好吻合——阿皮亞曾提出“生而為人，我們必須要對陌生人盡到應(yīng)盡的義務(wù)”(Appiah，2005：228)。在他眼中，世界主義是一種倫理道德，每個人都對陌生人負有倫理責任，每個人都應(yīng)對他人付出愛與關(guān)心。在《英國病人》中，雖然外界戰(zhàn)火紛飛，但在圣吉羅拉莫別墅內(nèi)，四個來自不同國家的主人公卻組成了一個特殊的集體。在這個集體內(nèi)，每個人都抱有跨越種族、疆界的普遍之愛，不吝付出自己的關(guān)懷?？ɡ邌桃愿赣H般的愛，引導漢娜一步步克服心理創(chuàng)傷；基普與漢娜建立了一段浪漫的愛情關(guān)系，并互相治愈；印度兵基普救了卡拉瓦喬一命，而卡拉瓦喬深深銘記在心，甚至在多年后在街上見到東印度人都會主動提供幫助。

別墅外的戰(zhàn)場上滿是血腥的廝殺，而別墅內(nèi)的集體中卻充盈著人類最初始、最本真的美好情感。在這里，翁達杰通過這兩幅場景的對比，表露了自己強烈的反戰(zhàn)意愿和對人類普遍之愛的向往。他站在世界主義的高度，試圖倡導和建立這樣一種普遍之愛——在這種普遍之愛的影響下，人們可以從民族、種族、地域、宗教等等一系列特殊制約當中解放出來，真正用整體性的眼光來看待世界，將陌生的人類同胞當作自己的友鄰。

民族、國籍一向被認為是某個個體身上所具有的區(qū)別性的標簽，也是尋找社會歸屬感的重要元素。民族主義者為單個民族謀利益，堅持強調(diào)民族、種族具有根本性差異，這種差異決定了一個族群的意識形態(tài)，難以改變。在這一點上，世界主義與其截然相反。阿皮亞(Appiah，2010：114)在《世界主義》一書中指出，“世界主義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既尊重差異，也尊重真實的個人，還尊重以信念形式表達的人類感情”。在世界主義視域下，世界是一個整體，人們不應(yīng)該再拘泥于狹隘的民族視角，而是統(tǒng)一遵循共有的正義原則，尊重并關(guān)注世界上各式的差異性文化。民族、種族、宗教作為特殊標簽，并不是不復存在，而應(yīng)被納入更大的“世界視角”之中，只有這樣，人類才能找到自己最根本性的身份認同，即“世界的一分子”“世界公民”。阿皮亞將“世界公民”形容為“跨越邊界的信奉者”——“他們相信跨越國界的人類尊嚴，他們按照自己的信念生活。他們與其他國家使用不同語言的人士分享這一思想……他們還抵制其祖國推崇的狹隘民族主義。他們不會為了一個國家的利益而投身戰(zhàn)爭，不過，一旦國家有礙于普遍的公正，他們愿意投身反對國家的運動”(Appiah，2010：137)。總的來說，世界主義者的主要目標，就是反對狹隘的民族主義，發(fā)揚普遍、無差別的公平正義思想，抹殺過分強調(diào)的民族標簽。

在《英國病人》中，翁達杰這種“抹殺民族標簽”的意識尤為明顯。作品一開始的懸念就在主人公艾爾麥西的身份。他從飛機墜落，渾身燒得面目全非，沒有任何可供辨認的身份線索，憑著一口流利的英式英語，他被標識為“英國病人”。隨著后文他的回憶慢慢展開，他匈牙利貴族的身份也浮出水面。雖然艾爾麥西本人并不重視民族和國籍的區(qū)分，但是他“匈牙利人”的身份在關(guān)鍵時刻給了他致命一擊——在凱瑟琳身受重傷、急需救助之時，艾爾麥西向駐守的英國部隊求救，卻被懷疑成外國間諜，被逮捕關(guān)押，痛失搭救凱瑟琳的機會。在這里，翁達杰的諷刺意味不言而喻——國家和民族的身份居然演變成衡量人是非善惡的標準，變成了影響前途命運的關(guān)鍵要素。不少民族主義者叫嚷的道德要求僅僅適用于一個固定民族或國家的內(nèi)部，一旦超出范圍，所有的正義追求就會淪為空談。

小說中，“地圖”這個意象出現(xiàn)了數(shù)次。歐洲的白人被稱為“地圖繪制者”，而相似的，艾爾麥西也宣稱地圖上的黑點是“殖民者為了擴大勢力范圍所推動的”(翁達杰，2012：138)。眾所周知，地圖象征著疆域，地圖上的國境線則將地球的土地分割成不同的政治碎片。殖民者為擴大自己的領(lǐng)地而大肆攻城略地，使不同民族間兵戎相見，極端民族主義論調(diào)甚囂塵上，不同民族間的平等交流淪為空談。在翁達杰筆下，地圖也成為狹隘民族觀的代名詞。故事中的艾爾麥西，作為一個地圖測繪專家，卻堅持聲稱：“我全部的渴望就是走在一個沒有地圖的地球上”(翁達杰，2012：253)。

艾爾麥西，作為承載作者“世界主義情懷”最重要的人物，從始至終都拒絕陷入狹隘的民族主義的陷阱。他始終認為國家和民族的身份只是束縛，他是一個真真正正的“世界公民”，只有廣闊的沙漠才是他的唯一烙印。在沙漠里，他所在的考古小隊的成員來自世界各地，然而并沒有民族的隔閡和劃分，所有人懷抱著對大漠同樣的癡迷和熱愛，攏聚成一個精神共同體。即他自己所描畫的：“我們成了沒有民族的人。我開始憎恨民族。民族、國家使我們變得畸形……擦掉我們的姓氏！擦掉我們的國家！這些都是沙漠教給我的”(翁達杰，2012：135)。他拋棄了狹義上的社會身份，卻拾得了廣義上的人的根本特性。

仔細觀察翁達杰筆下的人物，讀者應(yīng)該很容易發(fā)現(xiàn)他所描繪的“世界主義共同體”并不僅有這個沙漠研究組織。在戰(zhàn)火紛飛的歐洲，在炮彈剛剛侵襲過的土地，四個身份完全不同的人——加拿大護士漢娜、加拿大盜賊卡拉瓦喬、印度掃雷兵基普，還有匈牙利探險家艾爾麥西，聚集在意大利一所破敗別墅中。翁達杰設(shè)置的這個集體本身就有很強的隱喻意味：地域、國籍、職業(yè)跨度如此之大，看似毫無交集的四個人，卻同樣在一場不人道的戰(zhàn)爭中飽受苦難，同樣留在并不安全的別墅，組成了一個奇特的共同體。這個共同體不在乎年齡、性別、國籍、宗教，不在乎任何身份標簽，僅僅收容了經(jīng)歷同樣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同樣失去支撐人生根基的一群人。他們在戰(zhàn)火紛飛的環(huán)境中享受著這個獨立空間的和平，脫下偽裝慢慢流露出在戰(zhàn)爭中已經(jīng)消磨殆盡的感情；他們?nèi)拥舄M窄自私的有色眼鏡，走出令人困惑的身份束縛，以真正注視另一個“人類”的目光來安慰彼此。在這個狹小破敗的空間里，四個人終于超出拘泥于自身的視角，站在整體性的角度來反思戰(zhàn)爭、追悼苦難。在這一時刻，每個人都成為無根無基、漂泊于世的自由人，也最終掃除了以往在特定社群的局限性，以世界的一分子的身份存在，蛻變成為真正的“世界公民”。

無根漂浮的世界主義

對于世界主義者而言，國家似乎不再重要，也不再是必要的社會身份標簽。然而，阿皮亞在世界主義構(gòu)想上最大的貢獻就是他將世界主義定性為“有根的世界主義”，即基于愛國主義基礎(chǔ)上的世界主義。愛國主義并不等于民族主義。阿皮亞對民族主義十分警惕，但對愛國主義極為推崇。他將愛國主義和世界主義看作人的情感選擇，而非一種政治意識形態(tài)。國家誕生的意義是為公民服務(wù)，規(guī)范和穩(wěn)定公民生活，而公民對國家的愛并不是道德上的綁架，而是真實的信念。他抨擊一些極端世界主義者“徹底拋下國家民族和世俗的家庭”的做法，認為他們只是借著自由的名義來推諉自己應(yīng)盡的責任。試想，如果一個人背離祖國、拋妻棄子、忽視友鄰，那么他怎么可能擁有世界主義的胸襟，無差別地去關(guān)心地球上的陌生同胞呢？世界主義本身就暗含著倫理要求：真正的世界主義者不僅承擔著對親人朋友的責任，還會心懷天下，承擔起對陌生人的責任。因此，他們不可能是斷根浮萍——對他們而言，拋棄自己的原生文化是絕對錯誤的，唯有成為“有根”者，才能更好踐行自己的世界主義理想。

反過來看《英國病人》，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翁達杰世界主義構(gòu)想的不完全性：與阿皮亞相反，他所宣揚的世界主義是一種“無根世界主義”。艾爾麥西所屬的沙漠探險隊幾乎都是無根的世界主義者：他們背井離鄉(xiāng)、拋家舍業(yè)，在廣袤的大漠里成為漂泊的游子。在描寫艾爾麥西的好友麥多克斯時，翁達杰(2012：158)如是寫道：“他畢竟是個屬于沙漠的人，離開家鄉(xiāng)薩默塞特郡的馬斯頓馬格納村，改變所有的風俗習慣，就是為了靠近海平面，靠近沙漠的干燥”。

麥多克斯是這群“世界公民”的代表，他們身在異鄉(xiāng)，有意脫離自己的原生文化，并將沙漠視為自己的唯一歸宿。他們是翁達杰寄托世界主義理想的載體，由此可見翁達杰本人世界主義觀不夠完全，是具有“無根性”的。但翁達杰在行文中也并非對無根世界主義毫無質(zhì)疑。他在書中借艾爾麥西之口提出了一個新名詞——“世界混血兒”。艾爾麥西坦承，之所以自己和印度兵基普如此投緣，是因為他們兩人都是“世界混血兒”，都“生在一個地方，又去別的地方生活”(翁達杰，2012：173)，這是翁達杰對于“世界公民”質(zhì)樸性的概括。這兩位“世界混血兒”在翁達杰的筆下是有所不同的。艾爾麥西全然離開了原生文化環(huán)境并抹去自己身上的國家痕跡，而基普雖然從小在白人文化的侵蝕里長大，卻并沒有切斷和祖國的聯(lián)系；他一直戴著錫克族的手鐲和頭巾，維持著具有民族風格的裝扮；他保持著很多印度式的生活習慣，并經(jīng)常提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和親人。而在文末，他意識到西方殖民者的真面目，憤然離開歐洲，決定返回祖國，開始新生活。可以說，基普雖然是個西化的印度人，但他對自己國家、民族、親友的愛是無可置疑的。他雖然漂泊在歐洲，卻并沒有斬斷原生文化的根，沒有遺忘自己的來處，他的世界主義思考是“有根”的。

雖然翁達杰在字里行間更加推崇“無根世界主義”，但他也明白這種“無根世界主義”過于理想化，對人類整體的和平與發(fā)展并沒有突出的作用。他甚至設(shè)立了基普這樣一個例子來進行收尾，這似乎表明了他在“無根世界主義”和“有根世界主義”上進行了一番斟酌。不過，翁達杰世界主義構(gòu)想的不完全性與他自己的個人文化背景是分不開的。他出生于斯里蘭卡，身上流淌著荷蘭人、僧伽羅人和泰米爾人等多個民族的血液，少年時同母親一起移居倫敦，完成中學學業(yè)，后又前往加拿大攻讀文學碩士學位，并最終移民加拿大。他本人復雜的身份背景導致他難以拘于一個固定的國家的思考范式，因此更傾向于認同無根世界主義的理念。雖然在這一點上有所偏頗，但他堅持書寫人類集體共同面對的問題，書寫隱藏在身份標簽下人類的真正情感，是值得稱頌的。他在《英國病人》中塑造的多國籍、廣地域、試圖擺脫國家與民族標簽的主人公，就是他自己思想和形象的化身，也是寄托他“世界主義”理想的虛構(gòu)完成體。

結(jié) 語

作為“無國界作家”中的重要一員，邁克爾·翁達杰根據(jù)其自身多元文化背景，在代表作《英國病人》中融入了強烈的世界主義理想。在小說中，翁達杰刻畫了印度掃雷兵基普的形象。通過描寫他具有代表性的“邊緣人”經(jīng)歷，翁達杰痛斥了殖民歷史的丑惡，對西方中心主義論調(diào)進行了強烈的批判。另外，反戰(zhàn)亦是書中一大重要主題。翁達杰另辟蹊徑，沒有將故事時間定位在二戰(zhàn)全面爆發(fā)時，而是用文本集中表露二戰(zhàn)行將結(jié)束時所有幸存者的遺留心境。通過詳敘戰(zhàn)爭受害者們的心靈創(chuàng)傷，翁達杰毫不留情地指出，戰(zhàn)爭會給人性帶來難以估量的破壞性影響。對戰(zhàn)爭中的人性與情感的深刻解讀，使《英國病人》成為和平與正義的號角，吹響了一曲“世界性道德”的頌歌。除此之外，翁達杰還致力于抹除民族標簽，提倡超越民族與國家身份，以真正“世界人”的目光去審視全球問題。他巧妙地塑造了“沙漠探險組織”“別墅中的四人集體”這樣的“命運共同體”，呼吁人們拋開狹隘的民族觀念，摒棄固定社群的局限性，達成一種真正的“超越民族之上”的世界主義理想。雖然他忽視了世界主義的“有根性”，宣揚的世界主義理想也不具有完全性，但他書寫的人類集體性問題，無疑是具有時代價值的。

翁達杰在《英國病人》中超越了以往后殖民文學中對于“文明與野蠻”“正義與邪惡”的二元對立思考，表達了自己“撕下民族身份標簽，追求人類集體正義原則，做回真正的世界人”的渴盼。在當今時代，跨民族、跨國家的文化交流愈加頻繁，各國通過交流對話達到“和而不同”境界的趨勢越來越明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翁達杰的世界主義思考必定會為建立和諧共生、多樣發(fā)展的國際秩序帶來有益的啟示。關(guān)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也必定會超出文學鑒賞的范疇，擁有時代發(fā)展的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