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丹 彤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稅收是古代埃及經(jīng)濟體系的基礎,是埃及國家得以正常運轉(zhuǎn)的保障。因此,稅收體系是我們研究古代埃及經(jīng)濟體系無法規(guī)避的論題,而對古代埃及稅收相關(guān)術(shù)語進行考察則是我們研究稅收體系的最佳切入點,這是因為這些術(shù)語揭示了古埃及復雜的財政政策,讓我們對古埃及國家對個人、群體、機構(gòu)、市鎮(zhèn)征收賦稅的情況有一個直觀的了解。然而由于埃及人在術(shù)語使用上向來不夠嚴謹,于是同一個術(shù)語被賦予了多重含義。不僅如此,一些術(shù)語所擁有的多重含義還相互矛盾,并以inw為代表。由于這一術(shù)語內(nèi)涵的多重性和矛盾性,學者們對它的理解也便莫衷一是(1)其他與稅收相關(guān)的術(shù)語還有htr“年度稅”;b3kw“勞役”;Smw“收成稅”和S3yt“稅費”等,這些術(shù)語相對于inw來說,因其內(nèi)涵沒有那么多重,因而學者們對它們的勘定基本趨同。參見郭丹彤:《古代埃及稅收體系》,《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然而由于這一術(shù)語頻繁出現(xiàn)于記述埃及與西亞關(guān)系的文獻中,而成為我們理解兩地關(guān)系的一個關(guān)鍵點,因此,對其含義進行厘清是十分必要的。
Inw的詞根是動詞in“帶來”“去買”;Inw是其名詞形式,其基本含義是“被帶來的東西”或是“應該被帶來的東西”[1]。它最早出現(xiàn)于古王國時期,經(jīng)過中王國、新王國時期,它出現(xiàn)在王室和私人自傳體文獻中的頻率劇增,并在不同的語境中有著不同的語義,如“稅收”“貢品”“禮物”和“貿(mào)易品”等。為了厘清inw在具體語境中的語義,我們需從其最終所有者以及其來源入手。
縱觀古代埃及歷史,埃及的交換體系始終以物物交換為其基本形式,因而埃及的賦稅也便以實物稅為主。由于埃及的國家經(jīng)濟以再分配體系為主導,因此在對諸如神廟以及政府部門是如何征收稅物以實現(xiàn)再次分配進行分析后,布萊伯格(Bleiberg)認為,配給量是國家根據(jù)等級而不是需要或者購買能力而分配給人民的[2]。但是國王處于“再分配體系”之外,因為新王國時期inw這種稅物是與其他稅物分開記述的,并且這一稅物收入是由國王自行支配的。由此,inw這一術(shù)語指的就是一種專門滿足國王的消費以及再分配的稅收。
事實上,早在第一王朝統(tǒng)治時期,inw就已經(jīng)作為國王的專屬物品出現(xiàn)在標簽、象牙以及烏木等形式的銘文里。這時inw的書寫形式是,第二王朝時期演變?yōu)椋⒁恢毖赜糜谡麄€埃及歷史時期[3]。然而將inw明確記述為一種稅物的文獻則來自于中王國時期,中王國第十二王朝時期的提斯(This)州州長聲稱從西亞統(tǒng)治者處征收包括銀、金、香、葡萄酒等物品的inw稅[4]。事實上,埃及的稅物征收方式仍然是“稅”的雛形“貢”,即臣屬將物品謹獻給國王。即使這里的inw是貿(mào)易品,不是貢品,但是在埃及人看來,一切謹獻給國王的物品都是貢品,也即稅物。這是因為外國商隊不遠萬里來到埃及與埃及的州長進行貿(mào)易并不是私人行為,而是官方貿(mào)易。這里的州長是代表國王的,而貿(mào)易的物品則由王室壟斷,并且正如第十二王朝時期的官員克努霍特普二世(KhnumhotpeII)墳墓壁畫所描繪的,這一時期的埃及對外貿(mào)易通常都是官方貿(mào)易,所得貿(mào)易品則是以inw的形式上交給王室[5]。在克努霍特普二世的墳墓壁畫中的亞洲人商隊以及他們的首領(lǐng)伊布沙伊(Ibshai)由王室書吏引薦給州長,而王室書吏與國庫有著密切往來,甚至他們就是國庫的管理人員。壁畫中,這位王室書吏向州長遞交了一份列舉著亞洲人及其物品的文件。據(jù)此,這場對外貿(mào)易是以埃及國王的名義進行的,并非由州長私下操縱。貿(mào)易來的物品,也即inw,歸國庫,即歸國王所有。
上述兩個埃及對外貿(mào)易的事例告訴我們,無論是貿(mào)易品,還是貢品,只要是以inw的形式出現(xiàn),就是國王的專屬物品,就屬于王室。新王國時期,inw作為埃及國王的專屬收入頻繁地出現(xiàn)于王室文獻中。在拉美西斯二世的孟菲斯地名表中,inw是指一種派給外國并由埃及國王接收的稅收[6]。而在拉美西斯二世的盧克索神廟文獻中,來自亞洲的inw稅被埃及國王所接收。根據(jù)盧克索的方尖碑記述,inw稅顯然是交予埃及國王的[6]。
既然外來的inw都歸國王所有,更不要說來自埃及國內(nèi)的inw了,毫無疑問,它們也歸國王所有。事實上,埃及所有的稅收都屬于國王,這可以從底比斯(Thebes)、迪奧斯波里斯·帕爾瓦(Diospolis Parva)、赫爾摩坡里斯(Hermopolis)和克諾坡里斯(Kynopolis)等四個州呈送給國王的報告看出:“我(州)給你(國王)埃及所有的好東西:所有的物稅物和供應品?!盵7]
Inw并不像其他種類的稅收那樣,在收繳上來后被國家再次分配出去,它們并不參與國家的再分配體系,而是由國王直接支配。通常,國王在接受了大量的inw后又以禮物的形式將其賞賜給王室成員。布拉克18號紙草揭示出inw是從國庫取出來的物品,作為王后的inw被其饋贈給王室成員[8]。
Inw還被國王以禮物的形式饋贈給各級官員作為他們的喪葬祭品。古王國第五王朝國王烏瑟卡夫(Userkaf)統(tǒng)治時期的宰相塞赫姆卡拉(Sekhemkare)以及這一王朝的國王伊塞斯(Izazi)和烏納斯(Unis)統(tǒng)治時期的宰相普塔霍特普二世(PtahhotpeII)的墳墓銘文就記述了他們獲贈來自國王的inw,以此炫耀國王對他們的恩寵[8]310。
中王國時期的一位名叫奈赫特奈菲爾(Nekhtnefer)的州長墳墓壁畫進一步對inw作為祭品進行了解析[9]。壁畫中他坐在他的喪葬品供臺前,其上寫有如下文字:“看看所有從他的城市以及羚羊州帶給他的inw?!边@些包括牲畜、鳥類和魚類的inw也被作為獻給第十八王朝宰相萊赫米拉(Rekhmirea)的祭品[10]。
Inw還被國王作為供給品,也即薪酬發(fā)放給各級官員。新王國時期,用來表示國家給予官員供給品的詞匯是’qw,而’qw中的大部分是由inw支付的。根據(jù)布拉克18號紙草記載,官員們的供應品有兩個不同的來源,一個是’qw;另一個是inw。從表面上來看,來自于’qw和inw的物品都是面包,但是構(gòu)成inw的物品是以稅收的形式上繳的,’qw僅僅是從國庫中取出來的食物,并且作為供給分給官員。布拉格18號紙草中的一個關(guān)于每天供給的列表中只有’qw供給,而inw缺失[8]315-317。據(jù)此可知,如果’qw是官僚機構(gòu)及其官員的日常供給的來源,那么inw則不是。
根據(jù)萊登第一卷350號紙草(P.Leiden I 350)記載,inw作為供應品被發(fā)放的對象不僅來自埃及社會的中上層:公主、貴族婦女、將軍、戰(zhàn)車副駕駛、戰(zhàn)車手、書吏和醫(yī)生,而且諸如努比亞人等外國人以及侍從和奴隸都可以獲得inw供給,這表明inw是埃及主要的薪酬來源[11]。
都靈1882號紙草(P.Turin 1882)曾這樣記述到:“將你的雕像神圣化,以此慶祝你的節(jié)日,正如我以前做過的,我讓它成為一個真實的存在。我的庫房里所有的inw被迅速地放進口袋,剩余的堆在一邊。我立刻將它們展示在你的大廳,去撫慰你的名字?!盵12]這是國王將inw送給神的備忘錄,揭示出國王饋贈給神廟的一部分物品來自inw。拉美西斯三世也曾從他的葬祭廟麥迪奈特·哈布神廟的inw中提取泡堿和鹽,將其分發(fā)給神職人員從事祭祀儀式時使用[13]。
此外,inw也可以用以法庭在收稅過程中的供給。根據(jù)派皮一世(PhiopsI)敕令記載,古王國早期已經(jīng)存在的每兩年一次的法庭尼羅河巡行,事實上就是對inw稅的征集行動[14]。布拉克18號紙草進一步證實了行進中的法庭在途中征收inw稅來滿足法庭的用度。
國王專屬的并通過禮物或供給品的形式分發(fā)給官吏、神廟以及社會各個階層的inw稅有兩個來源,一個來自埃及,一個來自埃及之外的國家。在野兔州州長圖特霍特普(Dhutyhotpe)墳墓壁畫中,我們看到一群官員旁邊有這樣的解說詞:“監(jiān)督圖特霍特普為國王向他們征收的年度inw稅以及日常inw稅的傳送?!边@段文獻告訴我們,在第六王朝到第十二王朝國王塞索斯特里斯三世(SesostrisIII)統(tǒng)治時期,每個州都要對國家稅收負責,都要負責征收賦稅。同時,州的官員自己也得繳稅。然而,對年度inw稅和日常inw稅的具體指向,我們卻不甚了解??疾炱渌愂找约捌渌墨I中的inw稅,我們推斷,這段文獻錯誤地將埃及真正的年度稅Htr寫成了inw。然而上至宰相下到各級官員都要繳納inw稅在布拉克18號紙草中有著較為詳細的記載:第一列是某某某的inw稅,包括宰相的許多官員的官銜和名字被開列出來,接著就是物品的名稱和數(shù)量;第二列是一個固定詞組kmt-n-wdpw“支付給總管的物品”[8]。由此,我們有理由推測,inw構(gòu)成了官員支付的一些稅物。
卡胡紙草中的神廟賬目為我們提供了進一步的證據(jù),其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供給阿努比斯(Anubis)神的鳥類列表,這些鳥類是被各級官員帶到神廟的:“統(tǒng)治的第10年,夏季的第4個月的第3天,下埃及印璽的掌管者、國王唯一的朋友、印璽總管的inw;法庭傳令官的inw;軍隊長官的inw?!盵15]很明顯,這里的inw是稅收。另一份卡胡紙草列舉了對牛的分配:這份文獻中的每個條目都以kmt n=f“支付給他”為開始語,其中一個條目是這樣的:“作為inw稅物支付給他,給予王室行政機構(gòu)”[15]。除了鳥類外,萊登紙草I卷第350號告訴我們,inw稅的國內(nèi)來源還包括牛犢、牛奶、葡萄酒、啤酒、面包、蔬菜和木材等[8]。
新王國第十八王朝宰相萊赫米爾(Rekhmirea)自傳體銘文揭示了inw稅不僅來自各級官員,而且也來自普通百姓:“至于市長,地方長官和普通市民,他們各自的inw稅物都要被每個地區(qū)總管和每一位執(zhí)行官向宰相報告。每一個爭議也都要向宰相報告?!盵10]
萊登紙草I 卷350號和都靈2008+2016號紙草(P.Turin 2008+2016)都記載了用船運送inw稅物的情況[11]。盡管兩份文獻都沒有明確說明inw稅物的來源,但后一篇文獻似乎暗示其來自于阿蒙神高級祭司,而前一份紙草則暗示其來自于孟菲斯的普塔神高級祭司。據(jù)此推斷,神職人員,特別是高級神職人員也是inw稅物的支付者。
Inw除了指來自國內(nèi)各級官員和神職人員交付的一種不需要每年評估的稅收外,它更多指的是一種來自國外的不定期征收的稅物。在埃及人看來,埃及國王是整個世界的主人,因此,將其他國家的物品帶到埃及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這些來自外國的物品,無論是各國統(tǒng)治者的禮物還是貿(mào)易來的貨物,抑或是真正的貢品,都被描述成inw,從而表明所有來自外國的收入都歸埃及國王所有。
新王國時期,埃及因頻仍的對外戰(zhàn)事而進入帝國時代。因此,這一時期外國inw稅的相關(guān)文獻劇增,并以王室文獻居多。在inw指由被征服地帶給埃及國王的貢品上,第十八王朝時期的大量文獻都有明確記載:“大量的inw被……的首領(lǐng)帶來呈送給國王?!盵7]這些帶來的東西包括奴隸、馬匹、金、銀以及香料。然而,inw這個術(shù)語更多地被用于像赫梯這樣的根本不屈從于埃及的國家:“偉大的赫梯首領(lǐng)今年的inw?!盵7]這是因為在埃及人心目中,只有埃及才是中心國家,其他國家,即使像赫梯這樣的實際上與埃及平等的國家,都被埃及人視為為中心國家服務的邊緣國家。因此在埃及文獻,特別是王室文獻中,只有埃及國王才被稱為hq3“統(tǒng)治者”,其他國家的國王只能被稱為wr“首領(lǐng)”。推之,對于埃及人來說,來自這些國家的物品,即使它們是正常的貿(mào)易品或官方禮物,也被視為inw,與其國內(nèi)各級官員繳納的inw稅沒有區(qū)別。
在第十九王朝國王塞提一世的卡爾納克戰(zhàn)爭浮雕中,外國的inw稅被敬獻給阿蒙神,如敘利亞敬獻了銀、金、天青石、綠松石和珍貴石料[16]。同樣的物品還來自另一個地區(qū),并且所有物品都被獻給了阿蒙神。同時,奴隸和俘虜也出現(xiàn)在inw稅清單中。在接收了inw稅之后,阿蒙神對埃及國王說:“我將南部國家最好的土地賜予你,他們將向你敬獻inw稅,包括……我將可憎的外國賜給你,他們將向你敬獻他們的inw稅:銀、金、天青石,以及所有的神之土地上的珍稀石料……蓬特的土地,他們的inw包括松香,珍貴的沒藥樹?!盵16]
在普塔塔特奈(pth-t3-tnn)自傳體銘文中,普塔塔特奈記述了外國王子需向埃及國王敬獻inw稅[6]。塞提一世刻寫在卡爾納克普塔神廟的文獻也有類似的記述,但是該文獻還記載了由戰(zhàn)利品構(gòu)成的inw稅被上交給了阿蒙神廟。這是因為阿蒙神廟地產(chǎn)掌控著底比斯地區(qū)的糧倉,所以對普塔神的報答便被送給了阿蒙神廟。
本垂什(Bentresh)石碑記錄了外國人將黃金、銀、天青石和綠松石等組成的inw稅運送給國王[6]。赫梯婚姻文獻記錄了“每個外國最高統(tǒng)治者”被迫向埃及國王敬獻金、銀、護身符、馬和牲口群[17]。并且來自塔尼斯的一篇文獻揭示出,埃及就是外國inw稅的流入國[6]。
拉美西斯二世位于阿布辛貝勒神廟的一塊石碑記錄了被擊敗的外國人將inw稅交予埃及[6]。卡代什戰(zhàn)役文獻記錄了包括銀、金、天青石、綠松石和珍貴石材在內(nèi)的inw稅被外國人敬獻給拉神,同樣,inw也被運往阿蒙神廟[6]。第二十王朝國王拉美西斯三世也從外國人那里接受inw,這里的inw也是被送往神廟的[13]。拉美西斯三世曾向阿蒙神敬獻紀念碑,并用來自敘利亞的inw稅作為捐贈[13]。
基于上文的論述,大部分inw稅來自西亞諸國或地區(qū)。于是,解讀inw的內(nèi)涵便可對埃及與西亞的關(guān)系有一個直觀的認識。為此,戈登(Gordon)認為,當inw被用在表述埃及和西亞關(guān)系時,這個術(shù)語通常被理解為 “貢品”[17]。關(guān)于“貢品”一詞的內(nèi)涵,米勒·沃勒曼(R.Muller-Wollermann)曾進行過剖析。他認為,歷史學家將貢品看作是“對被征服地財富的征用”,民族學家則將其視為“偶然的對于被征服地物品的征用,具有多層含義”。而根據(jù)文獻記載,穆勒認為,inw來自于個人和群體,由埃及人和外國人交付,但是卻并不是如埃及國內(nèi)的年度稅hri那樣被逐年并以固定稅額征收。事實上,inw稅的征收并不是一種常規(guī)的行為。在詳細檢視古王國和中王國文獻后,認為“禮物”是對來自國外的inw最好的詮釋[18]。布蔡斯(W.Boochs)引證埃及語字典對這個觀點做了回應,他重申了inw有“貢品”的含義。為此,他給出了這一術(shù)語有“強行征收”含義的例子,盡管他并不否認inw也有自愿交付的內(nèi)涵,但是這不能代表inw就可以被譯成“禮物”[19]。
inw 究竟是“貢品”?還是“禮物”?不同的含義揭示了完全不同的埃及與西亞的關(guān)系。為了解答這一問題,我們需要從圖特摩斯三世年鑒入手(2)關(guān)于圖特摩斯三世的戰(zhàn)利品清單的研究,參見郭丹彤:《圖特摩斯三世年鑒中的物品及其學術(shù)價值》,《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6期。。
在表示埃及的掠奪物時年鑒使用了三個術(shù)語,即來自被埃及征服的諸如努比亞和巴勒斯坦地區(qū)的b3kw、來自諸如蓬特等不被埃及納入征服視野的遙遠國家的bi3t和來自諸如米坦尼等與埃及地位平等的西亞諸國的inw(3)關(guān)于這三個術(shù)語的翻譯,參見A.Erman and H.Grapow,W?rterbuch der Aegyptischen Sprache,Vol.I,pp.426-430,91,441-442;L.H.Lesko,ed.,A Dictionary of Late Egyptian,Vol.I,Berkeley:B.C.Scribe Publications,1982,pp.147-148,37,149;R.O.Faulkner,A Concise Dictionary of Middle Egyptian,Oxford:Ashmolean Museum,1981,pp.78,22,80.。其中b3kw和bi3t的含義比較清晰,前一個因為b3kw來源國為埃及的海外直轄地,因此與埃及對本土居民征收的b3kw稅一樣,這類稅物的征收每年都有固定的時間,其稅額也是預先估算的,因而最具穩(wěn)定性;而后一個術(shù)語bi3t的來源國,由于是埃及兵鋒難以到達的遙遠之地,因此這類物品的數(shù)量最少,且供應也最不穩(wěn)定。與這兩個術(shù)語相比,inw因埃及對其來源國的態(tài)度復雜而使其含義具有多重性。對這一術(shù)語,圖特摩斯三世年鑒是這樣記載的:“亞述首領(lǐng)的inw:純正的天青石:一大塊有20德本9曬克爾,純正的天青石:2塊,總計3塊;還有30德本碎天青石,總計50德本9曬克爾。來自巴比倫的上好天青石。裝載著亞述天青石塊各種顏色的容器?!盵20]由此可知,inw的來源地是那些像亞述和巴比倫這樣的與埃及地位平等的國家。然而之所以說諸如亞述這樣的成為inw來源國的國家與埃及在政治地位上是平等的,是因為年鑒中的“戰(zhàn)利品”大多是從inw來源國獲取的。只有與埃及平等的國家,才有可能與埃及發(fā)生戰(zhàn)爭。只有發(fā)生了戰(zhàn)爭才有可能有戰(zhàn)利品。并且因戰(zhàn)爭而來的武力掠奪不可能發(fā)生在埃及的直轄地,也不可能發(fā)生在埃及人難以到達的區(qū)域[21]。
此外,與主要由糧食、奴隸和牲畜構(gòu)成的b3kw和由檀木、象牙和動物毛皮構(gòu)成的bi3t相比[20],inw有著更加寬泛的范圍:金、銀、銅、珍貴石料和石制品、木材和木制品、農(nóng)副產(chǎn)品和奴隸等[20]。盡管inw物品的種類廣泛,但卻與其數(shù)量一樣都是不固定的,其多寡與種類主要取決于埃及與其來源國的關(guān)系,而埃及與其來源國的關(guān)系直接影響著我們對這一術(shù)語內(nèi)涵的勘定,即它們是“貢品”?還是“禮物”?抑或是“貿(mào)易品”?當其來源國是被埃及征服的屬國時,inw就是“貢品”;當其來源國是一個政治上獨立的主權(quán)國家時,inw就是“禮物”或“貿(mào)易品”。
然而在埃及文獻,特別是王室文獻中,埃及人出于自我夸耀以及宣揚王權(quán)的目的,無論是貿(mào)易品還是禮物都被記錄成貢品[22]。正如前文所闡釋的,由于新王國時期埃及人認為只有埃及才是世界的中心,其他國家,無論它在政治上獨立于埃及與否,都被視為埃及的屬地。因此,來自這些國家的物品,無論是正常的貿(mào)易品,還是兩國國王間彼此贈送的禮物,都被埃及人視為“貢品”。于是在埃及的王室文獻中便出現(xiàn)了這樣的語句:“赫梯的inw稅……陛下來到納哈林(米坦尼),延伸了埃及的國境線后,返回埃及。”[20]圖特摩斯三世的“詩體石碑”對西亞統(tǒng)治者也有這樣的描述:“他們背著他們的inw稅來了,聽從我的命令,屈從于陛下?!盵23]而在私人自傳體文獻中也有類似的記載,如第十八王朝宰相萊赫米爾自傳體文獻曾這樣記述到:“接收來自南方國家的inw稅,蓬特的inw稅,巴勒斯坦的inw稅,愛琴文明的inw稅,所有的在陛下——國王蒙凱帕拉控制之下的土地的inw稅?!盵20]蒙赫普芮桑布自傳體文獻更是將所有的國家都視為埃及的屬地,因而來自這些國家的所有物品也便成為貢品:“頌揚兩土地的主人,每個國家的首領(lǐng)都效忠于他,他們?yōu)楸菹碌膭倮鴼g呼。Inw稅在他們背上:白銀、黃金、天青石、孔雀石,所有珍貴石頭。”[20]
那么,所有來自外國的inw都是貢品嗎?為此,我們需要借助于另外一種文獻,即以阿瑪納信件(4)阿瑪納信件因其出土于考古遺址阿瑪納(Amarna)而得名。這批古代埃及王室檔案用阿卡德語書寫,記錄了阿瑪納時代埃及國王和當時的西亞各國國王之間的書信往來,它們是我們研究這一時期埃及和西亞各國之間關(guān)系的重要文獻資料。阿瑪納是古代埃及第十八王朝國王埃赫納吞(Akhenaten)的首都埃赫塔吞(Akhetaten)的考古遺址名字,因此,阿瑪納時代也便指埃赫納吞統(tǒng)治的時代。通常我們也把這一時期上延到埃赫納吞的父親阿蒙霍特普三世(Amenhotep Ⅲ)統(tǒng)治時期,同時把它的下限后延到圖壇哈蒙(Tutakhamun)統(tǒng)治的時代,大約是從公元前1400年到公元前1300年。參見袁指揮:《埃及法老讀巴比倫王的駁斥——阿馬爾那第一號書信譯注》,《外國問題研究》2019年第1期。為代表的埃及國王與其他國家國王之間的通信往來。王室文獻中西亞對埃及的單邊的物品輸入,在王室信件中卻是雙方互動的禮物饋贈。換言之,既有西亞國王對埃及國王的贈予:“作為給你的禮物,我派送了3米納斯純正的天青石,5隊馬匹和5輛木質(zhì)戰(zhàn)車”[24];也有埃及國王給予西亞國王的禮物:“注意,作為給你新王宮的禮物,我送給你:1張用象牙和黃金鑲嵌的檀木床;3張黃金鑲嵌的檀木床;1個黃金鑲嵌的檀木頭枕;1張黃金鑲嵌的大檀木椅子;9張黃金鑲嵌的普通檀木椅子?!盵24]
上述文獻中的禮物贈送是在埃及與其他國家政治地位平等的基礎上進行的,并且因為互贈禮物能夠使彼此的政治聲望提升而成為無論是埃及國王還是西亞國王都愿意實行的事。
此外,Inw不僅可以指貢品或禮物,也可以指貿(mào)易品。在威納蒙(Wn-imn)的故事中,當威納蒙與巴比羅斯王子討論木材的購買時,提到了一個關(guān)于兩國以往貿(mào)易的細節(jié):“(聽到這些話后),他對我說:‘的確,他們一直都在(為埃及)提供木材。(但是)你必須先支付貨款,然后我們才能提供木材。事實上,(你們)曾在這類生意上賒過賬,因而只有法老(愿您永生!繁榮!健康!)送來滿載埃及貨物的6只貨船,并把它們拖進倉庫后,我才能交付木材?;蛘吣銕Я耸裁纯梢院臀医粨Q的貨物嗎?’(接著)他取出了先輩們的一卷流水賬,放在我面前宣讀。這本流水賬中記載著(賒欠的)1000德本銀和各色物品?!盵25]
要之,inw的內(nèi)涵究竟是貢品還是禮物,抑或是貿(mào)易品,似乎仍然沒有一個唯一的答案。事實上,來自西亞的inw包括被強迫支付的貢賦,也包括平等基礎上的禮物交換和自愿的貿(mào)易品。這表明新王國時期埃及與西亞的關(guān)系是動態(tài)的多樣的:既有正常的貿(mào)易往來,也有基于聯(lián)盟與聯(lián)姻而來的互惠平等關(guān)系的禮物交換。并且由于戰(zhàn)利品被包含在inw中,在一定程度上,埃及與西亞的聯(lián)系是埃及對其進行武力征服的結(jié)果。而在物品的交換上,由于埃及的物產(chǎn)要比西亞諸國豐富,為了使自己的經(jīng)濟利益最大化,西亞諸國便對埃及表現(xiàn)出了一定程度的屈服。基于上述考量,“inw”也可以被理解為貢品。由此,只有在對不同文獻不同語境中的inw進行全面的考察,才能揭示出埃及與西亞的關(guān)系[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