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同樣是20世紀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紛飛的作家,日本作家太宰治和法國作家加繆揭露社會荒謬、叩問人性,都塑造了無法真正融入世界的主人公形象。太宰治《人間失格》中的大庭葉藏與加繆《局外人》里的默爾索都遇到過相似的困境。盡管如此,由于作家視角和時代背景的不同,大庭葉藏與默爾索是以不同的方式來反抗世界。但即使以不同方式對峙,他們都是在保護內(nèi)心最純真的天地。
關鍵詞:大庭葉藏 邊緣人 默爾索 局外人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規(guī)??涨?、時問漫長。作為戰(zhàn)敗國的日本,政治、經(jīng)濟、社會秩序陷入混亂,人們精神失衡、心理虛脫。在這種內(nèi)心荒蕪、自私偽善的社會里,太宰治《人間失格》中的大庭葉藏以自我破壞的方式抵抗這荒謬世界,以此希望人們能對現(xiàn)世進行思考。而作為戰(zhàn)勝國,法罔在一片廢墟中再次崛起?,F(xiàn)代工業(yè)文明給人們帶來了優(yōu)越的物質(zhì)生活,然而虛無、孤獨卻統(tǒng)治著人們的思想。在加繆《局外人》中,主人公默爾索與社會格格不入,他以他的方式生存,以“冷漠”反抗社會,維護自己的尊嚴。某種意義上講,太宰治《人間失格》下的“邊緣人”大庭葉藏與加繆《局外人》中游離社會之外的默爾索有相似點,然而南于作者視角與時代背景的不同,兩者又存在著不同之處。
一、世間規(guī)劃條框之外的人
作為一名富家少爺,大庭葉藏提前了解到市民社會的虛偽性和陳規(guī)舊習的束縛,故他放棄追逐公認的世俗價值。南此,葉藏一直認為他是游離于人群之外的人,而這種心理追溯到他在鄉(xiāng)下老家的生活。嚴苛、不近人情的舊式大家庭環(huán)境并不適合葉藏這種懦弱且敏感的人。他對家最直接的恐懼來源于飯桌上近乎機械的吃飯動作及難以下咽的食物。這樣,從葉藏孩提時代起,因?qū)擂蔚姆諊豢叭淌埽闪烁阈Ω呤???杉词沟玫搅思胰说馁澰S或認同,葉藏依然是孤獨的,而伴隨孤獨的就是葉藏的日益恐懼和不斷逃離。這種“他者”心理一直延續(xù)到青年時期離家求學。集體的生活更加艱難,葉藏絲毫沒有高中生的蓬勃朝氣。他一直對人群厭惡,對集體排斥。即使有兩位與他交往過的人,可一個拆穿了他故意逗笑取悅大家的舉動,一個給所有的交往只帶來了痛楚。在世人編織的關系網(wǎng)中,葉藏始終不斷彷徨。后來,“他者”心理又出現(xiàn)到與女人的交往中。葉藏對女性的感覺一直是矛盾的。他一邊以如履薄冰的心情與她們打交道,一邊同情并依戀她們。良子的出現(xiàn)原本能救贖葉藏,卻反而將他推入更絕望的深淵。葉藏因為女性的柔情曾渴望融人生活,但最后,他還是被生生地按在旁觀者的位置不動。“即使知道有人喜歡自己,我也缺乏去愛別人的能力”,這句話是葉藏用來形容自己的友情,但筆者認為拿來剖析他與女性之間的關系也極其貼切。大庭葉藏是個“邊緣人”,不僅因為他對人類有莫名的恐懼,還由于他對世間所謂的“常態(tài)”一竅不通。
與富家少爺大庭葉藏不同,默爾索在蕓蕓眾生中十分普通:一位平凡的職工,有朋友有戀人,但他卻被視作這個社會的“局外人”。首先,他對生活抱無所謂的態(tài)度。在親情上,他對母親的去世表現(xiàn)得毫無悲傷之情。這在世人眼里極為不正常,默爾索就因此被冠上“不孝”的罪名,成為局外之人。在愛情上,瑪麗不止一次地問他是否愛她,默爾索十分坦誠地說“不愛”并認為這個問題毫無意義,覺得結(jié)婚這件事無關緊要。這種對愛情與婚嫻的態(tài)度與尋常人截然不同。故此,在這一方面,默爾索與大眾也存在著一條鴻溝。在友情上,默爾索對是否做雷蒙朋友的反應是都可以,故他與雷蒙成了朋友?;蛟S在他們自己看來,他們有真誠的友誼,但在外人眼里,與靠女人生活的男人做朋友是件墮落的事情,那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朋友。由于默爾索與這樣被世人嗤之以鼻的人交往,他又再次貼上“局外人”的標簽。在工作中,默爾索顯得十分“不思進取”,當老板向他提供去巴黎大展宏圖的機會時,默爾索認為這種優(yōu)越的生活可有可無,且不想改變現(xiàn)狀。在資本主義社會,人人都雄心勃勃,都想功成名就,而默爾索無所謂的態(tài)度與這個“理想”背道而馳,他又一次與大眾分離。其次,默爾索否認了基督教神學。在警察局里,預審法官近乎瘋狂地想讓默爾索在十字架前懺悔,但默爾索拒絕了,即使最后同意,其內(nèi)心仍不信仰上帝。默爾索對基督教神學的否定讓人覺得他的靈魂冥頑不化。同樣是罪犯,正常的犯人會求得上帝的寬恕,默爾索卻對此不以為然,而這又是一道鴻溝。
如此虛偽的世間百態(tài)若真是這個世界被大眾所接受的正確規(guī)則,那么大庭葉藏與默爾索就是世間規(guī)劃條框之外的人,他們始終不懂如何真正地融入這個世界。
二、“求助”被漠視的痛苦
《人間失格》的大庭葉藏并不是生來就同執(zhí)和絕望,他追求過信任和溫情,但這種追求到最后卻總是換來更多的失望。由于從小獨處,故不善與人交往,葉藏渴望受到外界的愛護以及信任,然而一直得不到回應。這在三個方面得以體現(xiàn)。第一,葉藏與常子在鐮倉的殉情事件使葉藏的父親認為其行為有辱家門,故強硬地斷絕所有聯(lián)系,“比目魚”也判若兩人。剛出看守室不久的葉藏急需要關懷,家人卻給了他重重一擊——直接掃地出門。人心何其涼薄,家庭從未給葉藏帶來溫暖。第二,朋友崛木的背叛。當初葉藏會和崛木在一起,純粹是因為崛木能夠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人群之間,幫助他解決人際交往的難題。在葉藏還有點錢時,崛木帶他去吃喝玩樂,而身無分文時,崛木開始對他不聞不問。崛木前后的態(tài)度變化反映出了人性的自私。雖然葉藏對崛木的依賴不外乎自己人際方面的需要,但不能忽視崛木是難得他愿意親近的人,而崛木的嘲諷冷漠無疑讓沒有家人的他更加心灰意冷。第三,妻子良子的遭遇,并且這對葉藏來說是致命的打擊,導致他再也無法翻身。良子是個天真純潔的女人,是“信賴的天才”。然而這樣善良的人卻被鄰居侵犯:在葉藏看來,這仿佛是世界的轟然倒塌。相較于身體侵犯,他更痛心于妻子純潔無瑕的信賴之心被人玷污。這個世界還有一點“真”嗎?他最后一個稍微可以汲取點溫暖和安慰的源泉也被污染。
《局外人》中,如果說前半部分默爾索不想理解這個世界或者希望被理解,那么后半部分就明顯表現(xiàn)出入獄后的默爾索發(fā)H{呼喚、試圖尋求理解,但未得到回應。世界的默然讓默爾索深刻明白他與法庭、社會的鴻溝。他的這種意識來自兩個方面。其一,默爾索竭力向律師解釋他的天性,即生理因素常常干擾感情,以致他無法體會到母親安葬的意義。然而,即使默爾索說明了自己的生理情況,并斬釘截鐵地表示不愿意媽媽死去,律師仍是不滿意。默爾索很想挽留,希望得到律師的同情,也希望得到他通情達理的辯護。然而從律師的行為中,默爾索就了然他的辯解毫無用處。其二,在法庭上,律師和檢察官對默爾索的罪行談論得熱火朝天,他很想插進去表達自己的想法,但是這種呼喚沒有得到回應?!拔业拿\由他們決定,而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見”,默爾索雖是這個案件的核心,卻一直被排除在外,只能任由檢察官說他是如何罪不可赦,以及他的靈魂是如何空虛無物。之后,庭長給了默爾索發(fā)言的機會,但他為自己行為所做的解釋只換來了哄堂大笑。終于,這場審判在“局內(nèi)人”的操作下宣布以法蘭西人民的名義將默爾索斬首示眾。
三、人物產(chǎn)生的荒誕感
《人間失格》與《局外人》都是以第一人稱來敘寫故事,讓讀者站在主人公的角度感知“自己”的心理,審視外面的世界。因此,當主人公的行為或外界給予他們的回應與現(xiàn)在人們普遍的感受大相徑庭時,荒誕感便油然而生。
在《人間失格》中,道化是大庭葉藏精神研究很重要的一個方面。道化即扮丑角去取樂他人,它是葉藏在意識到自己與他人與眾不同、格格不入時想到的一個招數(shù)。葉藏每天插科打諢、扮丑搞笑,他展示在外的似乎是天真有趣的面孔,其實面具背后掩藏著一個疲憊頹唐的靈魂。當葉藏從一個假裝搞笑到習慣道化,愈加濃厚的悲哀在讀者心中升騰,可又無能為力。葉藏即使懼怕人類,但仍選擇用道化表現(xiàn)虛假的自己、掩飾內(nèi)心的不安,來維持與人類的一縷聯(lián)系,這是他的生存之道。而這種以滑稽的姿態(tài)逗樂別人來生活生存的方式本身就給了讀者很大的荒誕感。
《局外人》一開始就采用陌生化效果,使讀者以旁觀者的角度觀照默爾索的人生。同時又使用第一人稱,將讀者置于主人公平等的位置,以“局外人”的身份進入生活。讀者的荒誕感在最后一部分集中爆發(fā)。默爾索明明是因為槍殺一位阿拉伯人而被捕入獄,無論是為他辯護的律師還是法官,卻總要將他安葬母親的表現(xiàn)牽扯進來,這是一種荒謬。預審法官對基督的信仰已達到極端的地步,他認為所有人都信仰上帝,甚至能因默爾索的不相信而失去自己生活的意義。他的愚昧、狹隘在讀者看來是另一種荒謬。最大的荒謬來自對默爾索的審判。未開庭前的法庭熱鬧得仿佛是個社交聚會,全無應有的肅穆。后來,整場審訊幾乎全部圍繞著默爾索埋葬母親的事件而非殺人本身。并且檢察官妄白定下了默爾索是懷著殺人犯的心埋葬母親的結(jié)論,妄白評論默爾索的靈魂一無是處。雖是被告人,但默爾索從未進入這個角色,他像是個“局外人”目睹了自己被判死刑,這在讀者眼里仿佛是看了場荒誕劇,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四、自虐與冷漠的對峙
雖然大庭葉藏與默爾索都游離于世俗之外,不被普遍的社會法則所接受,都曾面臨過尋求理解、幫助而被漠視的局面,也都因自己或是別人的態(tài)度而令讀者產(chǎn)生荒誕感,但對這個使他們不滿的世界所采取的反抗方式其實是不同的。
《人間失格》中的大庭葉藏是以白虐、示弱的反抗方式來向這偽善荒謬的社會發(fā)出控訴。其人生一直在生與死之間來回撕扯,而在這個痛苦過程中,他完成了自我認知:“我過的是恥辱的一生”——“我終喪失了為人的資格”。即使之前是以極其滑稽卑微的姿態(tài)努力融入社會,但葉藏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其不安和恐懼的克服和超越。為了使自己顯得不與這個世界那么格格不入,他的真實人格與扮演的社會人格始終在抗爭。然而現(xiàn)實是被推向更慘烈的深淵。他希望用死亡擺脫痛苦,結(jié)果害死常子而自己得救;渴望和靜子過上普通人的生活,卻被童言童語所傷;終于和良子開啟幸福的人生,結(jié)果妻子被玷污。到最后,葉藏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不懈追求的純真最容易被玷污,也最難以保全。終于,他對這個世俗社會徹底絕望,他寧愿沉溺于香煙、藥物、酒精中,也不愿沉淪于庸俗荒謬的世界。他用墮落和叛逆的方式對公認的處世態(tài)度投以巨大的諷刺。他不容于世,也無法屈服于人世生存法則,于是發(fā)出吶喊:“我已經(jīng)完完全全不再是一個人了?!边@個呼喊是對功利、偽善的徹底決裂,以毀滅自己來掙脫世界的極端決絕。日本無賴派的另一個作家坂口安吾在《墮落論》中寫道:“不是因為戰(zhàn)敗而墮落,而是因為是‘人才會墮落;正因為活著才會墮落,必須通過徹底的墮落來發(fā)現(xiàn)和挽救自我?!庇谑牵字谓璐笸ト~藏的“叛逆”來喚醒人們重塑精神。
對待荒謬,加繆一直推崇反抗的態(tài)度,他在《反抗者》中就明確提出了“我反抗,故我存在”。于《局外人》里,默爾索的反抗意識萌芽在被判死刑之后的思考?;氐奖O(jiān)獄后的默爾索發(fā)現(xiàn)審判結(jié)果的武斷荒謬,于是想過以上訴來抗爭,但后來他放棄了。面對死亡,他已能做到以理性平和的態(tài)度去抵抗。何為反抗者?加繆的回答是:一個說“不”的人。在神父主動來找默爾索之前,默爾索已經(jīng)四次拒絕接待。拒絕神父可以說是拒絕上帝,拒絕幾乎所有人的信仰。默爾索之所以深陷囹圄,是因為說了“不”。若是在審訊的過程中,為了能繼續(xù)活下去而網(wǎng)滑一點,結(jié)局必然不會是這樣??赡瑺査骶芙^做一切違背心愿的事,寧死也要維護自己的尊嚴,反抗外界對自己無止境的侵害。默爾索拒絕了那么多有利于自己的東西,表面看似兩手空空、一無所有,但他對人生和即將到來的死亡很有把握。他已接受了這場不公正的審判,成為這個荒謬社會的“局外人”,但再不能拋棄尊嚴,變成自己命運的“局外人”。當死亡臨近,默爾索感到的不是快要走出生命的恐懼,而是一種灑脫,甚至是幸福。從始至終,默爾索一直堅守著內(nèi)心的原則,生活的正義和真理,沒有什么能逼迫他,死神亦是。面對世界的荒謬秩序,默爾索淡定白若,同時又不懈抵抗。雖然他冷漠的反抗一步步將其推向墳墓,但贏得了永恒的精神自由,完成了自我拯救。
無論是“局外人”默爾索還是“邊緣人”大庭葉藏,他們都是不被當時社會所包容的對象。都看到世界真相的他們雖然以不同的方式生存,但面對強大的世俗外力,其結(jié)果都是去保護內(nèi)心最純真的天地。這個世界是荒謬的,但在這荒謬的處境中人們是可以自由選擇的。堅持正義、尊嚴,抑或信任、本真,困境、束縛、人言人語始終阻礙著人們,但仍要不斷地反抗,即便是用生命。
參考文獻:
[1]雷婧.探尋絕望背后的精神力量[D].廣州外語外貿(mào)大學,2016.
[2]太宰治.人間失格[M]楊偉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
[3]加繆.局外人[M]柳鳴九澤.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
作者:馮敏,江蘇師范大學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