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你到碼頭說到高三爺 ,沒有人不知道的 ,坐上車人家給你拉報(bào)館來了 。別說是人 ,就連狗見了我都躲 。
我大爺在民國快要完蛋的時候辦過一份報(bào)紙。報(bào)館在蕪湖,夜深人靜的時候,能聽到江上小火輪凄清鳴笛的聲音,他就給報(bào)館起名叫《長江日報(bào)》。報(bào)館的股本,是找了幾個米行的老板湊的。小地方能有什么新聞?無外乎張家老屋鬧鬼,馬家姑娘跟人私奔之類。報(bào)館十幾個人,他是社長兼國際部主任。我問他,你們向國外派記者嗎?他說:“派個屁記者!哪有錢?每天讓一個人守在收音機(jī)旁邊聽聽,將重要的東西記下來。然后匯總給我。我一只手吃花生米,一只手寫,就把一天國際新聞給編了。”
“那人家買報(bào)紙的人,不會買收音機(jī)?為什么要買你報(bào)紙?”
“你傻呀!一般人家收音機(jī)他也買不起。我們這個報(bào)紙,那些國際國內(nèi)的,就是一個配頭。跟買肉似的,搭一條肉顯得好看。人家買了報(bào)紙,最主要還是看本地的新聞,看文人打筆仗,看稀奇古怪的事情,以助談資。
“那時蕪湖的早上熱鬧,茶館里的人像山一樣,擠都擠不動。做生意的講生意談行情,也是約到茶館里,請媒人談婚約也是在茶館里,連冤家講和也是在茶館里。條凳上坐著人挨人的,跑堂的拎著大銅壺跑進(jìn)跑出,一路跑一路喊:‘燙著——燙著!’茶館的柱子上也貼‘莫談國事’,黑字都褪了顏色也不換。莫談國事,你叫他不談他就不談?偏偏小聲嘰咕,弄得很神秘的樣子。
“我晚上把國際國內(nèi)新聞編完,交人下印廠,剩下的時間都是約了作者也在茶館聊天。”
我接著問他:“報(bào)紙的收入主要靠什么?”
“廣告和賣報(bào)紙呀!也有副刊。副刊不給錢,找?guī)讉€文人做連載武俠。仿照《蜀山劍俠傳》打他一兩百回,有時作者都死了,書上的恩怨還沒了結(jié)呢,就再找個人接著往下編。當(dāng)?shù)氐男∥娜硕加悬c(diǎn)小嗜好,人又清高古怪。找他們不在妓院就在煙館里,找到了人張口就問:‘上回寫到哪里了?’
“寫到——楊鐵花抱拳當(dāng)胸說道:不知來者何人,請報(bào)上名來——楊某刀下不死無名之鬼!’這個人抬起頭想了一會說,‘是不是到了四十二回了?’叫人拿一枝筆來,在嘴上舔舔,馬上開工:‘楊鐵花刀劈鉆天鼠,胡翠英私訂窮書生’。
“一般小散文找學(xué)校的教員和閑雜人等,端午就寫端午節(jié),考證一下蛇為啥不能吃雄黃酒;劃龍舟這個風(fēng)俗怎么來的。不給他們錢,只要登了他們就快活得了不得。自己買個一二百張送人。名字上了報(bào),就給自己起個‘靜軒’‘樸齋’‘訥存’之類的名號,搖著折扇,上面畫幾筆蘭竹,也能躋身小城文化人的圈子?!?/p>
“如果沒人來打廣告呢?”
“那不怕,我們也有招。過幾天我們本地新聞就寫沿江樓酒店衛(wèi)生堪憂,據(jù)本報(bào)記者偵得沿江樓酒店后廚污水橫流,鼠跡縱橫。前日有食客在沿江樓聚飲后腹痛如絞,險(xiǎn)喪性命。皆因菜品不潔所致,望仁人君子自重!”
“怕什么,茶館里一坐都是熟人。做生意的和氣生財(cái),來登一個廣告,花錢消災(zāi)罷了?!?/p>
我大爺沉浸在往日的風(fēng)光中,他架起二郎腿說:“那時你到碼頭說到高三爺,沒有人不知道的,坐上車人家給你拉報(bào)館來了。我那時穿一件熟羅長衫,早上到了茶館門口一站,跑堂的就喊:‘三爺樓上請——’然后一路都有人接力招呼:‘三爺早呀——’‘三爺樓上請啊——’別說是人,就連狗見了我都躲。到了茶館,有一套我專用的茶壺、茶碗,泡上黃山毛峰茶。我掏出一個象牙的煙嘴子,裝上一支‘老刀’牌香煙,慢慢抽一口等著作者送稿子來。再要一籠蟹黃湯包,一碟涼拌千張絲?!?/p>
我大爺離休以后住在合肥,八十多歲了,經(jīng)常騎個破車上我們家來玩。有一次給我看相,端詳了半天徐徐地說道:“窮氣入骨。”我問他為什么窮氣入骨?他說:“做人不隨和。”話說得他好像多隨和似的。依我看他就是讓我大媽罵少了。我大媽話少、做事慢。聽我爸說我大媽十七八歲還不會自己穿衣服,都是家里傭人伺候的,后來嫁給我大爺這個“現(xiàn)世活寶”,生活就一落千丈了。
我大媽做事情像只樹獺,說話也像。我大爺如果不在家,家里一點(diǎn)聲音也沒有。一次我大爺?shù)脑娪训郊襾沓燥?,大媽打電話來讓我和我爸去陪客。等到一點(diǎn)鐘,沒見飯菜上來,肚子餓得咕咕叫。我跑到廚房去了四五回。我大媽正在做拿手的毛圓湯,她像怕肉被切疼似的切著。她說: “不要急哎,好飯不怕晚,我從一大早就忙到現(xiàn)在,腳都站腫了。你到外面等一會,喝點(diǎn)茶,餓了吃點(diǎn)餅干?!蔽矣只氐娇蛷d,我爸把我拉到一邊說:“你不如回家熱點(diǎn)剩飯吃吃,看這個情形,不到三點(diǎn)吃不上飯?!薄爸酗埻盹堃黄鸪粤耍课蚁乳W人了!”晚上我爸回來我問他:“毛圓湯好喝嗎?”“好喝!后面的幾個素菜還是我做的,把幾個老頭餓得夠嗆,說下次打死也不到你大爺家做詩會了!”
我大爺認(rèn)識一個新朋友,就要給人家寫一首詩。如果你唱和得恰當(dāng),他跟你就繼續(xù)來往,沒有唱和就拉倒。我當(dāng)時跟一個老師學(xué)畫山水畫,他請我?guī)フJ(rèn)識認(rèn)識。去了之后就給人家寫一首詩,大概意思是恭維人家畫得好、師德高尚之類。人家也鄭重地收下并且表示了謝意??墒撬^了半個月后,見和詩沒來,就悻悻地說:“太無禮了,我做詩送他,他為什么不唱和一首呢?”
我說:“人家不會做詩?!?/p>
“不會做詩還畫個鳥山水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