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文 翰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晉安帝元興元年(402),廬山東林寺慧遠法師啟建了中國佛教史上有文字記載的第一個凈土蓮社?!吧徤?,又有白蓮社、蓮花社、西方社、凈社、香燈社、二林社等異名。”[1]4慧遠法師結(jié)社之事,被詳細記錄在梁代高僧慧皎的《高僧傳》卷六《晉廬山釋慧遠》(以下簡稱《高僧傳·慧遠本傳》)中:“彭城劉遺民、豫章雷次宗、雁門周續(xù)之、新蔡畢穎之、南陽宗炳、張萊民、張季碩等,并棄世遺榮,依遠游止。遠乃于精舍無量壽像前,建齋立誓,共期西方。乃令劉遺民著其文曰:惟歲在攝提格,七月戊辰朔,二十八日乙未。法師釋慧遠,貞感幽奧,宿懷特發(fā)。乃延命同志息心貞信之士,百有二十三人,集于廬山之陰,般若臺精舍阿彌陀像前,率以香華敬廌而誓焉?!盵2]214六百年后的宋初,與慧遠蓮社相關(guān)的史事,依然植根于宋初詩人的記憶深處,成為他們詩歌的語料或主題。只不過,光陰迭代背后的努力追憶,總歸不免偏差甚或謬誤。
慧遠法師的形象與廬山結(jié)社之事,在宋初詩人的記憶里并不陌生。有的作者在寫給僧侶的詩歌中,即將記述對象比況為慧遠法師。徐鉉《奉和武功學士舍人紀贈文懿大師凈公·其六》:“惠遠禪師名素重,維摩居士室皆空。群公競有詩相贈,組繡珠璣滿袖中?!盵3]131(1)慧、惠二字通假。徐鉉詩中的“惠遠禪師”,即廬山慧遠法師。古代文獻或現(xiàn)代論著中,寫作“慧遠”的更常見,故本文亦作“慧遠”。但對于原文獻作“惠遠”的,則謹依原文,不作改動。詩題中的文懿大師凈公,與徐鉉頗有交往。除本詩外,徐氏還曾作《送文懿大師凈公西游》:“乘興西游誰與同,一囊詩稿一枝笻。厭棲廬岳蓮花社,卻訪南山紫閣峰?!盵3]130文懿大師顯然是一位詩僧。他在乘興西游的旅途中,尚不忘攜帶自己的“一囊詩稿”。而慧遠法師,也是一位愛詩、寫詩的僧人。彭紹升《居士傳》卷三《二張王宗周雷傳》:“王喬之,瑯邪人,官臨賀太守,已而入白蓮社,事遠公。與劉遺民諸賢作《念佛三昧詩》?!盵4]30親近遠公的劉遺民諸人競作《念佛三昧詩》,應(yīng)是得到蓮社主人慧遠法師的嘉許的。遠公還親為《念佛三昧詩集》作序,此《序》尚存?;圻h法師亦有一些詩歌創(chuàng)作的實績,如《游廬山詩》《廬山諸道人游石門詩》等作品,今皆傳世。又,文懿大師之所以“乘興西游”,是因為“厭棲廬岳蓮花社”。這里的“廬岳蓮花社”,不知是否為實指。但文懿大師曾參與蓮社活動這件事,則是可以肯定的。徐鉉十分熟悉慧遠法師之好詩與結(jié)社二事,故其《奉和武功學士舍人紀贈文懿大師凈公》一詩,將凈公比作“惠遠禪師”,并非一時興到之詞。
有的作者在游覽東林寺或送人去往東林寺時,也會想起慧遠法師。夏竦《題東林寺》:“昔帝先賢跡未消,森沉臺殿鎖嶕峣。新蓮照水香空在,舊輦生塵翠已凋。夾道古藤看翳日,過溪蒼蘚半侵橋。遠公前意無人會,空對清風望寂寥?!盵5]1804所謂“遠公前意”,即指慧遠法師廬山結(jié)社之事。元興元年(402)那次百人參加的蓮社勝會,如今已芳蹤難覓,令人“空對清風望寂寥”。徐鉉《送德明道人還東林》:“每憶曾游處,東林惠遠房。老來情更重,師去興何長。澗曲泉聲咽,松深露氣香。題詩寄楚老,惆悵不成章?!盵3]140德明法師本是東林寺僧,曾外出云游。如今要返歸本寺,徐鉉寫詩為其送行。多年前巡禮“東林惠遠房”的經(jīng)歷,顯然給徐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段往事,如今益發(fā)令其“老來情更重”了。
有的作者甚至一見到蓮花,便聯(lián)想到慧遠法師與廬山蓮社。王益《和梅公儀新繁縣顯曜院》:“梵宇蕭條白日長,苦空譚麈接藤床。云章酷愛休詩麗,蓮柄慵思遠社香?!盵5]1991白日漫長、“梵宇蕭條”,加之作者與人對談的,皆是“苦空”之諦,這就不能不使人生起厭穢欣凈的往生之意。當詩人看到顯曜院的“蓮柄”時,便自然想到了著名的“遠社”——慧遠蓮社。又如胡宿的《新荷》:“一夜抽輕蓋,平明映曲池。水涼魚未覺,煙凈鳥先窺。露重心猶卷,風多柄尚危。東林應(yīng)結(jié)社,只待素華披。”[6]2064這是睹新荷而憶東林寺蓮社的詩例。又如孫抗的《嘉蓮洞》:“地應(yīng)連海眼,終古蓄寒泉。四列青蒼壁,雙開菡萏蓮。已嗟真賞去,猶訝昔香傳。未愧東林下,霜葩社眾賢?!盵6]2320嘉蓮洞在桂林隱山,洞內(nèi)頗多石乳?!凹紊彙倍疵挠蓙?,據(jù)唐人韋宗卿《隱山六峒記》所載,“初,嘉蓮峒開而未得其號。會有獻同心蓮者,遂紀事而名之”[7]7135。同心蓮,又名嘉蓮、雙頭蓮等。《事物異名錄》卷三十三《荷》“合歡蓮?fù)纳彙睏l引《珍珠船》:“雙頭蓮即合歡蓮,一名嘉蓮,一名同心蓮?!盵8]465孫抗詩中“四列青蒼壁,雙開菡萏蓮”的描寫,是實寫抑或是以石乳之形肖雙頭蓮,均未可知。但無論詩人所睹是真蓮還是石蓮,他由此想到的,是六百年前的慧遠蓮社。
《高僧傳·慧遠本傳》:“時有沙門慧永,居在西林,與遠同門舊好,遂要遠同止。永謂刺史桓伊曰:遠公方當弘道,今徒屬已廣,而來者方多。貧道所棲褊狹,不足相處,如何?;改藶檫h復(fù)于山東更立房殿,即東林是也?!盵2]212慧遠法師初到廬山,暫居老同學慧永法師的西林寺,后由慧永出面,游說刺史桓伊,為慧遠別立東林寺處眾?;圻h法師曾住錫的東、西二林寺,已成為宋初僧俗筆下凈土結(jié)社的代名詞。智圓法師《寄德聰師》:“古院稽山下,幽棲厭客尋。機心禪外盡,詩思病來深。瓶水寒澌結(jié),杉風晚磬沉。他時若招隱,香火繼東林?!盵5]1526詩歌末句智圓法師說,如果德聰師他日有意“招隱”的話,他愿意與德聰師一起,再續(xù)東林蓮社的香火。楊億《大名府大安閣主道者》:“釋子修行與眾殊,銅臺連接起精廬。群公共結(jié)二林社,萬乘曾回六尺輿。”[5]1339詩中的“二林社”,即指蓮社。二林,即東林、西林二寺。
有的作者將啟建蓮社的僧侶比況為慧遠法師,將所建蓮社比況為廬山蓮社。智圓法師《秋晚客舍寄故山友僧》:“隱幾不成寢,何人慰寂寥??针A鳴蟋蟀,寒雨滴芭蕉。靜語窗燈暗,歸心海寺遙。唯應(yīng)釋慧遠,蓮社為相招。”[5]1529客居異鄉(xiāng)的智圓法師,懷著寂寥的心緒寄詩給“故山友僧”。詩中將友僧比作釋慧遠,盼望其結(jié)社相招。智圓法師又有《贈白蓮社主圓凈大師》:“社客盡卿相,草堂云樹間。景分廬岳秀,人類遠公閑?!盵5]1530詩題中的圓凈大師,即杭州西湖昭慶寺白蓮社主釋省常。智圓法師《閑居編》卷三十三《故錢唐白蓮社主碑文》:“圣宋天禧四年春正月十二日,白蓮社主圓凈大師常公歸寂于錢唐西湖昭慶本寺之上方草堂。”[9]311《贈白蓮社主圓凈大師》詩中,智圓法師贊嘆白蓮社所在的西湖之風光,可分廬岳之秀,而社主省常大師,更是“人類遠公閑”。林逋《贈金陵明上人》:“高社似東林,修行歲月深。講多刪舊抄,齋早喚幽禽?!盵10]1204林逋認為,金陵明上人的蓮社,與慧遠法師所結(jié)東林寺蓮社十分相類。呂士安入社詩:“珍重廬山社已成,社中招得盡公卿。伊予不比陶潛醉,愿向青衿預(yù)一名?!盵11]153該詩收錄于《杭州西湖昭慶寺結(jié)凈社集》(以下簡稱《結(jié)凈社集》)的《相國向公諸賢入社詩》(以下簡稱《諸賢入社詩》)中?!督Y(jié)凈社集》中的詩文作品,皆與宋初杭州西湖昭慶寺省常大師所結(jié)白蓮社有關(guān)。此書中土久佚,今存韓國。其中,《諸賢入社詩》部分,收錄向敏中以下90人的入社詩93首,均無詩題。本文引詩凡無題目者,皆采自《諸賢入社詩》。呂氏稱贊省常大師“廬山社已成”,顯然有以西湖白蓮社比況廬山慧遠蓮社之意。
有的作者除了會寫到慧遠法師,還時常談及當年追隨遠公“建齋立誓”的居士們,他們主要有劉遺民、宗炳、雷次宗等人。李至入社詩:“論詩誰對榻,補納自紉絲。愿比宗雷輩,禪馀寄所疑?!盵11]137這里作者所自比的“宗雷”,即宗炳、雷次宗。姚鉉入社詩:“竹冷侵燈焰,溪閑度磬音。劉雷有高跡,終古振東林。”[11]143這里的“劉雷”,即劉遺民、雷次宗。鄭載入社詩:“新詩相寄出深云,招我東林結(jié)凈因。懶學陶潛為醉令,喜同宗炳作高人。禪余風磬敲殘月,講徹山花落盡春。香火他年雖共老,社中文價愧遺民?!盵11]152這里則是分說宗炳、劉遺民。其中,“社中文價愧遺民”一句,還檃栝了劉遺民曾著廬山蓮社建齋立誓文的史事。
有的作者往往會在與慧遠蓮社有關(guān)的詩歌作品中,提到陶淵明、謝靈運二人,以及十八高賢結(jié)蓮社、慧遠法師虎溪送客的故事。
提及陶潛的,如謝泌入社詩:“焚香披靜夜,進道惜分陰。不比陶潛醉,時時愿寄音。”[11]144“不比陶潛醉”的本事,可參釋志磐《佛祖統(tǒng)紀》卷二十七《不入社諸賢傳》引《廬阜雜記》之記載:“時遠法師與諸賢結(jié)蓮社,以書招淵明,淵明曰:‘若許飲則往。’許之,遂造焉,忽攢眉而去?!盵12]566詩中謝泌聲言,自己不會如陶潛一樣,因覺得飲酒會受到限制,便放棄加入蓮社,而是愿意“時時寄音”——常隨社主省常大師而學。又如王昌符《題應(yīng)天寺》:“何事詩家稱翦裁,跨虛相繼有樓臺。水涵春碧雨初霽,山露曉青云半開。寶塔禮終僧室靜,粉墻題罷使車回。此時欲結(jié)香蓮社,只為陶潛醉不來?!盵6]2686詩歌結(jié)句檃栝的,亦為陶潛醉不入社之事。此事恐不可信。該事不見于記錄廬山結(jié)社活動的早期資料《高僧傳·慧遠本傳》中。且慧遠、陶潛今存作品中,亦無相交的文字證明。又,慧遠法師戒行精嚴?!陡呱畟鳌せ圻h本傳》記載,遠公病篤,大眾請慧遠法師飲豉酒、米汁,遠公均以不合戒律為由拒絕?!坝终堃悦酆退疄闈{。乃命律師,令批卷尋文,得飲與不,卷未半而終?!盵2]221慧遠法師臨終之際,尚不舍于戒,恐怕不會容許陶潛入社而不斷飲酒的破戒行為。
提及謝靈運的,如蘇易簡入社詩:“昔年偃仰在鰲山,已睹華嚴凈行篇。詩去甘居靈運后,序成曾忝照鄰前?!盵11]138又如榮宗范入社詩:“結(jié)社邀靈運,重名繼遠公。不才承化導(dǎo),慚預(yù)眾賢中?!盵11]149根據(jù)詩意,似乎謝靈運曾參與過廬山蓮社。但在《高僧傳·慧遠本傳》中,并未記載其加入蓮社的事跡。有的作者對于靈運入社,則別有一番記憶。王化基入社詩序即說:“自遠永劉雷之下,凡十八人。其不得預(yù)斯會者,以謝靈運心亂、陶淵明嗜酒故也。”[11]137關(guān)于謝靈運因心亂而不得入社之事,劉師道的入社詩中也曾提及:“天竺倍勝廬岳下,浙江遙讓虎溪濱。曾無嗜酒兼心亂,愿繼當時十八人?!盵11]140詩中嗜酒者,顯指陶淵明;而心亂者,則為謝靈運。謝靈運心亂被拒事,恐不可信。元興元年(402),遠公啟建廬山蓮社之時,謝靈運年僅17歲,還未襲封康樂公?;圻h法師以“心亂”這種虛無縹緲的理由,去打擊一名少年的向佛之心,于情于理恐皆不合。又,慧遠法師圓寂后,謝靈運于義熙十三年(417)秋撰成《廬山慧遠法師誄》。又于元熙二年(420)春撰成《廬山法師碑》。這兩篇文章今皆存世。由此可以推測,靈運對遠公的拳拳之意,應(yīng)是非常深厚的。其所撰紀念遠公的《誄》文、《碑》文,很可能即是應(yīng)廬山僧俗之邀而作。
陶、謝二人因嗜酒、心亂而不得入社的傳說,至少在晚唐就已流傳。《全唐詩》卷八百四十四釋齊己《題東林十八賢真堂》“陶令醉多招不得,謝公心亂入無方”[13]9536一句,即為明證。而齊己禪師詩題中的“東林十八賢”——十八高賢——共結(jié)廬山蓮社的傳說,也時常出現(xiàn)于宋初僧俗那些與蓮社相關(guān)的詩作中。釋重顯《和酬郎簽判殿丞》:“向國心存了了身,大方無外且同塵。江城早晚重相見,解笑宗雷十八人。”[5]1677詩歌末句的“宗雷十八人”,所指即為以宗炳、雷次宗為代表的廬山蓮社十八高賢。劉師道入社詩也說道:“天竺倍勝廬岳下,浙江遙讓虎溪濱。曾無嗜酒兼心亂,愿繼當時十八人。”[11]140《佛祖統(tǒng)紀》卷二十七《十八賢傳》后有釋志磐按語曰:“《十八賢傳》,始不著作者名,疑自昔出于廬山耳。熙寧間,嘉禾賢良陳令舉舜俞粗加刊正。大觀初,沙門懷悟以事跡疏略,復(fù)為詳補。今歷考《廬山集》《高僧傳》及晉宋《史》,依悟本再為補治,一事不遺,自茲可為定本矣?!盵12]562-563據(jù)志磐按語,十八賢的傳說“自昔出于廬山”,熙寧中(1068—1077)陳舜俞刊正其文時,當流行已久。志磐認為,經(jīng)自己詳考諸書、并依據(jù)徽宗時沙門懷悟詳補本而成的《十八賢傳》,“自茲可為定本矣”,實則不然。十八高賢結(jié)蓮社之事,在《高僧傳·慧遠本傳》中無載。又,十八賢中的慧持法師,《高僧傳》卷六《晉蜀龍淵寺釋慧持》記載:“乃以晉隆安三年辭遠入蜀……后境內(nèi)清怗,還止龍淵寺,講說齋懺,老而愈篤,以晉義熙八年卒于寺中?!盵2]230-231慧持法師于隆安三年(399)離開廬山入蜀,義熙八年(412)在蜀地龍淵寺圓寂。當慧遠法師元興元年(402)于廬山啟建蓮社時,慧持法師并不在場。十八高賢結(jié)蓮社之事,恐非史實。與之相似的另一個雖非史實卻廣為流行的傳說,是慧遠法師虎溪送客的故事。
楊億入社詩:“已向人間息萬緣,更無余事可妨禪。有時采藥逢云起,幾度吟詩值月圓。游覽最憐天竺景,送迎寧過虎溪泉。與師新結(jié)香燈社,應(yīng)向西湖種白蓮?!薄八陀瓕庍^虎溪泉”后自注:“遠大師送客不過虎溪?!盵11]142又如孫何入社詩:“單舸歸朝恨解攜,杜衡秋晚更萋萋。高僧不必勞金錫,已送陶潛過虎溪?!盵11]144“虎溪送客”的本事,可參周景式《廬山記》:“遠法師居廬阜三十余年,影不出山,跡不入俗。送客過虎溪,虎輒鳴號。昔陶元亮,居栗里。山南陸修靜,亦有道之士。遠師嘗送此二人,與語道合,不覺過之,因相與大笑。今世傳《三笑圖》?!盵14]272慧遠法師與陶淵明素無往還,此點前文已述。至于與陸修靜的交往,就更不可能?!对企牌吆灐肪砦濉端螐]山簡寂陸先生》:“迨元徽五年春正月,謂門人曰:‘吾得還山,可整裝?!姼杏?,詔旨末從,而有斯說。至三月二日,乃偃臥解帶,膚體輝爍,目瞳映朗,但聞異香芬馥滿室而已。后三日,廬山諸徒,共見先生霓旌靄然,還止舊宇,斯須不知所在,相與驚而異之。顧命盛以布囊,投所在崖谷。門人不忍,遂奉還廬山,時春秋七十二?!盵15]75陸道士元徽五年(477)歸道山,壽七十二。知其生于義熙二年(406)。《高僧傳·慧遠本傳》記載,遠公圓寂于義熙十二年(416),彼時陸道士尚為一名10歲兒童?;⑾涂凸适码m饒有諧趣,但并非史實。
與慧遠蓮社相關(guān)的史事及附會的傳說,之所以千百年來一直雖舊猶新地為僧俗大眾所記取,與慧遠法師高蹈的人格魅力及廬山蓮社鮮明的文化品格,皆有莫大關(guān)系。
面對東晉權(quán)臣桓玄,慧遠法師曾兩度回絕其征召?!陡呱畟鳌せ圻h本傳》記載,“桓玄征殷仲堪軍經(jīng)廬山,要遠出虎溪,遠稱疾不堪……玄后以震主之威,苦相延致,乃貽書騁說,勸令登仕。遠答辭堅正,確乎不拔,志逾丹石,終莫能回”[2]219?;感钌抽T禮敬王者,“遠乃著《沙門不敬王者論》”抗辯,最終桓玄下令“諸道人勿復(fù)致禮也”[2]220。及桓玄事敗,“晉安帝自江陵旋于京師,輔國何無忌勸遠候覲,遠稱疾不行”[2]221,依舊拒絕奉迎帝王。遠公之不事王侯,莫說終日為名韁利鎖系縛的士人難以做到,即令同是圓頂方袍的出家人,也很少有人面對世俗政權(quán)的威逼,能夠堅持高蹈風塵之外。后人心目中的慧遠法師,除了被當作歷史名人看待外,很多時候已然成為一種傲岸瀟灑的人格的象征。竇元賓入社詩即說:“浮休萬事總忘筌,景慕高奇繼昔賢。禪觀真空除亂意,社名清凈結(jié)良緣。修心不倦為山峻,勵志終期劫石穿。多謝遠公垂善誘,免教塵網(wǎng)苦羈牽?!盵11]149竇詩本是持贈省常法師的,但通篇沒有提到省常法師的名諱,而是以“遠公”代稱。省常法師的高潔行跡以及詩人眼下的“塵網(wǎng)苦羈牽”,使竇氏自然想到了高蹈風塵之外的蓮花結(jié)社第一人——慧遠法師。
有宋一代,崇尚斯文。僧侶與士人的文化修養(yǎng)普遍較高?;圻h蓮社以其鮮明的文化品格而受到宋代僧俗的注目,自屬情理中事?!陡呱畟鳌せ圻h本傳》記載,社主慧遠法師“少為諸生,博綜六經(jīng),尤善《莊》《老》”[2]211,不唯如此,遠公還“善屬文章……所著論序銘贊詩書集為十卷,五十余篇,見重于世”[2]222。蓮社成員劉遺民、宗炳、雷次宗等人,亦是博雅君子。《高僧傳·慧遠本傳》記載,廬山蓮社的建齋立誓文,即出自劉遺民之手。鄭載入社詩:“禪余風磬敲殘月,講徹山花落盡春。香火他年雖共老,社中文價愧遺民?!盵11]152詩人雖然愿意加入省常法師的西湖蓮社,卻自愧于文采不及當年廬山蓮社社員劉遺民?!端螘肪砭攀蹲诒鳌罚骸芭e秀才……妙善琴書,精于言理,每游山水,往輒忘歸。”[16]2278同書同卷《雷次宗傳》:“篤志好學,尤明《三禮》《毛詩》?!盵16]2292又,慧遠法師對社員通過作詩呈露修行體證的行為表示嘉許?!斗鹱娼y(tǒng)紀》卷二十七:“造西方三圣像,建齋立誓,令劉遺民著《發(fā)愿文》,而王喬之等復(fù)為《念佛三昧詩》以見志?!盵12]537遠公還親為社員的《念佛三昧詩集》制《序》。廬山蓮社不僅是一個宗教社團,它同時還具有詩社的風雅性質(zhì)。智圓法師《酬仁上人望湖山見寄次韻》:“眠云徒自樂,浮棹約誰同。幽趣何人識,搜吟愧遠公。”[5]1510智圓法師自言詩筆枯澀,面對湖山幽趣而無由賞識,與慧遠法師(代指仁上人)之文采相較,實感慚愧。
慧遠法師高蹈的魅力人格與廬山蓮社鮮明的文化品格,以各種史實或傳說為載體,歷久彌新地根植于歷代緇衣黃冠、文人士子的記憶深處,成為他們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題或結(jié)構(gòu)作品的語料。通過借斑窺豹地回顧宋初詩歌中的慧遠蓮社記憶,我們或許多少可以感受到佛教與宋詩,乃至與整個古典文學領(lǐng)域結(jié)下的不解之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