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臨生活的內(nèi)面
——庚子疫記

北 熹

突如其來的瘟疫改變了衣食住行的一切，“自我隔離”由政府層面短信下達，使宅在家成為個人最“合法”的生活狀態(tài)。鋪天蓋地的宣傳以及手機終端信息跟蹤的暢通無阻，疫情得到人們“最密集”的牽掛。與疫情相關(guān)的新聞稍有稀奇，便一時萬眾圍觀。紛沓而至的熱點來不及咀嚼，便有即時更新的信息 “口糧”呈于眼前。情系之深，令之見善行而低首動容，見惡作而劍拔弩張?！吧鼘氋F”，在這個特殊時期成為滾動在我們心頭熾熱的意念……隨著“蝸居”的時間慢慢超過了心靈的承受力，安靜竟悄悄失去其悠然的含蘊。當歷代的大瘟疫被逐一解讀回憶，那些本來墜失于歷史深處的痛苦和驚懼被我們切身體會，時代之高峻開始顯現(xiàn)其壓迫性的存在，這是之前我們還擁有很多行動自由時所無法想象的——雖知往來但凡世情嚴苛，“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仍可寬慰，但今天這種把“樓底”坐穿的不得已確實令我們的心情有別樣的苦悶，因為我們對那看不見又無處不在的怪獸更加無能為力，它造成的震級已讓眾多生命的歲月產(chǎn)生錯動斷層。又此時冬天剛剛過去！窗外蘇動的氣息喚醒了我們意欲廣步于天地之間的身體沖動，我們不得不更加努力地去壓制這樣的騷動，特別是它在我們的孩子身上的騷動。對比重災區(qū)人民的水深火熱，這種深居簡出的無奈似乎不足一提，但那些被束縛的神經(jīng)確實在經(jīng)歷幽閉的掙扎，那另類的疲憊同樣滴瀝著憂愁。居家者非必要而不出這堅立的四壁，外出者則須記口罩非佩戴密實而無效，皆令人在如此具體而逼切的感知中想起華倫斯坦的“人生是這樣緊而窄”，我敢肯定這種聯(lián)想絕不是放大了不適的感受，何況，我們更清楚地獲知，悲劇正在不遠處一再發(fā)生。然而，這群暫時安全的人們就要宣告敗北于這氛圍的低垂了嗎？我們要任由這壓迫的力量摶塑了嗎？

不久前，專家張文宏呼吁，“你在家不是隔離，是在戰(zhàn)斗”。的確拂亮這平凡中擔當?shù)?“成色”，一時令人振奮。但當我們再次滑落到乏味的狀態(tài)中，卻唯有著意的尋找可使生活的意義開顯。首先，是極好的時機來誠懇地面對和思考“人和自然”。吉狄馬加有詩曾言“去尋找那種沉重的和諧”，詩無達詁，但此時人們正遭受禁足，那令人心悸的不斷攀升的病例死例無一不在確認和增加“沉重”在心頭的分量。人和自然的和諧的確需要我們加以“沉重”的體認，才不至于在尋找的過程中總是落于輕忽。漠視自然、漠視生命、漠視規(guī)律的代價豈止“沉重”二字可括！最可怕的是，在我們目擊了這種代價后，靈魂的震顫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平靜便慢慢取代焦灼、盲從取代堅定、利益取代信念……新的油滑會吸附在我們的靈肉之上，讓我們忘記這種沉重。但是思考絕非徒勞無益，我們因為災變而以更大的關(guān)懷和悲憫鏈入更廣大人世的時候，往往會因為這樣更柔軟的內(nèi)心、更仔細的審度，而使目光繞過那些屋宇，落在草甸灌叢、荒山野嶺……蒼穹之下，萬物有光，人類與非人類本有“血肉”之聯(lián)系，但生命一旦匆促起來，將忘卻把這份珍重投諸“異族”；貪婪不盡，將徹底忽視那些可以通感的痛苦和歡樂。技術(shù)時代，深入而便捷地探索外部世界的同時，也使無情窺視甚至侵犯成為家常便飯，當技術(shù)淹沒一切之時，自然將隨時承受更大的負荷去消解更容易發(fā)生的干涉和傷害。我們緊趕的時代準備好面對自然積病的潰塌了嗎？我們緊趕的日子準備好應對日常的失常了嗎？“類”的分別使我們發(fā)現(xiàn)自身、區(qū)分世界；但人類起源的自然永恒性同樣系于人自身，面對災難我們應該比任何時候都明確這種矛盾性，正是這種矛盾性使我們的生命總是呈現(xiàn)出抗爭和歸順兩種轍印，但非此即彼的選擇或移擺要么悖乎自然秩序的合理，要么違于人類理想的標舉。責任和自由在多方參照中方能明朗，正如我們突然意識到，我們趕走的自然神明恰恰經(jīng)常是由災難重新請回，進而能夠充分意識到，在享受本來屬于我們生命權(quán)利的同時，把對生命的渴意推至它者。

如果說災難凸顯“人和自然”的命題，那么在單調(diào)中輪轉(zhuǎn)的晨昏卻使更 “貼身”的 “三我” （自我、本我、超我）的命題隱約浮現(xiàn)。我們越盼望恢復正常的生產(chǎn)或娛樂，越覺得這段時光是憑空“多出來”的，抽空了往日那些由正常的 “程序”帶來的 “意義”，這種日子便遭遇極大的無聊。我們對于這樣尚未被意義賦形的時光不足經(jīng)驗。停下來之后，我們無法左右而顧，無法把自己拋扔于無盡的營役而免于自我的詢叩，于是 “我是誰”之問才會在飽腹飽睡之際悄悄來襲?！拔沂钦l”非僅社會身份、家庭角色之作答，更是對自立自達的執(zhí)著求索?；顒涌臻g的加限，使內(nèi)向式的拷問成為更大的可能，我們暫時得以在這種剔除了社交駁雜的最“簡潔”的日常中斬截地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叭粘！敝?，正是生活之基，唯從中把握到心靈的創(chuàng)造，方使生命不被大量地荒度。我們一直的教育，卻最常常漠視這種日常，才會在慢下來的生活中感到一陣陣眩暈。這種被“瘦身”的日常，恰恰是我們生命當中的一道“恩賜”，它使我們得以思考一些本來緊要卻總是被逃避的原命題，人存在的本質(zhì)是什么？當身體與外部區(qū)隔開來，我們是否還可以安定、整全地進入一種誠摯的問學狀態(tài)？我們的精神是否還可以 “新鮮”？當生活被壓縮到似乎只剩下時間在頭頂盤旋，我們?nèi)绾蚊鎸ψ晕?？如何面對那些在岑寂涌起之時逐漸變得龐大的自發(fā)性苦惱？大門不出，我們?nèi)绾胃惺芎蛥⑴c到自然的氣化流轉(zhuǎn)之中？如何展開對他人的了解和敘述？

文化的生發(fā)植根人們每天的日常體驗，日常建構(gòu)正是我們的生命鮮活和深厚的可能。正是日常生活的真實親切，可以化解功利、緊迫、概念、技術(shù)對生命的架空和損傷，使我們從“繭化”的公共話語中脫離，回到自我的本真。好的教育所爭取的，一是不因為個人話語的單薄而任由權(quán)力的喧囂徹底遮蔽；二是啟發(fā)一種對日常的自覺，使之在日課的打磨中慢慢發(fā)現(xiàn)自身所長，進而辨認自我。尊重個人、珍視日常，意味著我們時刻保持著作為人的姿態(tài)，積極地面對和處理此時此地的經(jīng)驗，在具體而微的生活中感知、理解生命的實情。是的，“我”之充實唯在這種身心相輔的過程性的人格養(yǎng)成中實現(xiàn)。人之自由本就是有限的，但人還是可以鍛打出一種自由的心性，這種心性孕于生活意義的發(fā)生之中。我們勇敢地從自身狹小之地出發(fā)去尋找這樣的自由，真誠地同他人、同自然感與應，則每一段時光都可以開展富闊的瞭望。

防疫期間，家庭身份似乎突然變得有大量的空白點，關(guān)于親子相處的討論也成為熱點，大量的文章也都有可取之處，只是很多人把“輔導孩子寫作業(yè)”當成這段光陰中最有價值的部分，很值得反思。更可期待的是，在這種難得的生活默化的工夫里，整體觀照人之成長本身，熱忱地投入到一種未被以前開墾過的日常里，親臨生活的內(nèi)面，清零過去的優(yōu)越感，使特殊時期和正常時期得到一種不同而和的貫通，和孩子一起繼續(xù)生命的學問的探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