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葉花
(山西藝術(shù)職業(yè)學院 公共教學部,山西 太原 030001)
魏晉南北朝涌現(xiàn)出了大量的家訓作品,是我國古代家誡文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高峰。王昶的《誡子侄書》可謂此類作品中頗具承前啟后意義和時代特征的一篇。前人對王昶《誡子侄書》的研究,多將其納入到對整個魏晉南北朝家訓作品的整體式考察當中:如系統(tǒng)論述各階段家訓思想內(nèi)容的以朱明勛《中國傳統(tǒng)家訓研究》為代表;整體探討家教特點的如李必友的《魏晉南北朝家學教育的特點》;從家族文化及文學角度進行整體研究的如張?zhí)靵淼摹段簳x南北朝儒學、家學與家族觀念》,何忠盛《魏晉南北朝世家大族對子弟文學才能的培養(yǎng)和揄揚》,常昭《魏晉南北朝家族文化與文學研究現(xiàn)狀與思考》,王琳《試論漢晉子書之兼容傾向》等;此外,還有一些針對魏晉南北朝家訓興盛原因及當時士族思想、士人精神風貌及心態(tài)等角度考察得出的成果:如林素珍認為,家訓盛行是世族為了維護地位和教育后代的需要。[1]張白茹和李必友認為,家訓以儒家文化為依托,整合現(xiàn)實社會價值觀念施教于門戶之內(nèi),其實質(zhì)是中國古代家族文化建設進入自覺階段的表現(xiàn)。[2]在儒釋道思想吸取方面,馬玉山認為,“家誡”雖然吸收了道家、佛家的某些成分,但只是達到仁義的手段而已。[3](P7)康世昌則認為家訓對儒家的吸收存在狹隘化、細致化、個別化的特征,但整體上采取積極處世的態(tài)度,非佛道思想所能改變;[4]在反映士人心態(tài)方面,谷川道雄先生認為,六朝家訓表明貴族階級時常懷有一種自戒意識。[5](P187)閆續(xù)瑞指出,家訓真實表達了士子的道德信念和對完善人格的追求,但受時代現(xiàn)實、社會背景與個人閱歷等諸多因素的影響,其理想人格的提出與實踐上存在著悖論。[6]等等。這些研究均從宏觀的角度對魏晉南北朝整體家教作品的某一方面、或?qū)残缘募矣枂栴}進行探討,卻并未過多深入涉及某一家訓作品的文本,其中對王昶《誡子侄書》的論述文字則更是不多,有的僅限于涵蓋、涉及或簡單提及。而在單篇家訓的研究領(lǐng)域,論者們往往把青睞目光投向諸如對王僧虔《誡子書》、諸葛亮《誡子書》以及《嚴氏家訓》等熱門文本的探討,著力不甚均衡。截至目前,學界關(guān)于王昶《誡子侄書》的單篇論述只有零星幾篇,如凌文超的《王昶戒子侄——崇謙實 戒浮華》[7]、史世海的《王昶教子 起名明志》[8]等,且多集中在思想內(nèi)容方面。在聯(lián)系時代背景、考察家族發(fā)展等詳細深入方面,及其文學性、文學史價值的挖掘上仍有較大的研究空間,需要我們?nèi)ヅΩ纳铺嵘_@也是作者寫此論題的原因。
歷史上的王氏家族是名聲顯赫、傳承悠久的名門望族。在門閥制度的推動下,從漢末到唐代,王家成員積世公卿,累建功名,對當時社會的經(jīng)濟政治以及文化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北魏太和時期,王氏家族的支脈之一太原王氏躋身“天下四姓”之列,極盡榮顯。在推動太原王氏家族崛起過程中,有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關(guān)鍵人物,就是曹魏時期的重臣王昶。由王昶而開啟的太原王氏“五世盛德”,為其家族的日后煊赫,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
王昶(?-259),太原晉陽人,三國時魏人。據(jù)《三國志·魏志·卷二十七·王昶傳》記載,昶字文舒,史稱他“開濟識度”,兼?zhèn)湮捻w武略,“可謂國之良臣、時之彥士”。[9](P744)在曹魏政權(quán)中,王昶為人謙虛務實,表現(xiàn)出不俗的政治才干,而且軍功赫赫。著有《治論》《兵書》等二十余卷。嘉平初年(249年),王昶上疏陳述自己的治理方略,其中包括:興辦太學,注重學校教育;通過考試選拔人才;主張依功績決定官職升降,以廉恥來約束激勵官員;崇尚節(jié)儉,杜絕侈靡等等。些舉措在“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左思語)的魏晉時代,非常難能可貴,體現(xiàn)出他超群的政治識斷。嘉平二年(250年),王昶指揮魏軍在江陵大敗東吳,以軍功遷征南大將軍,儀同三司,封京陵侯。魏末,在鎮(zhèn)壓叛將毋丘儉、文欽、諸葛誕的斗爭中,王昶又以赫赫戰(zhàn)功為他及家族贏得了空前尊崇,“增邑千戶,并前四千七百戶,遷司空,持節(jié)、都督如故”。
王昶之后,其長子王渾以軍功拜征東大將軍;渾子王濟“有俊才,能清言”,被晉武帝召為駙馬;王昶另一子王湛及其孫王承以“最有德譽”中興第一”顯達于東晉;承子王述官職散騎常侍、尚書令;述子王坦之助孝武帝司馬曜登上帝位,并與謝安共同輔政,后被任命為北中郎將,徐兗二州刺史。陶淵明《集圣賢群輔錄》稱道太原王氏“五世盛德,聞之故老”[10](P119),是指的由王昶開啟的這五代顯赫與聲名。
王家的閥閱地位,與累世相積的資歷聲望和與皇室望族的聯(lián)姻鞏有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但同時又與其家族注重子弟教育、重視門風傳承有著極大的相關(guān)。中國文化歷來重視家教、庭訓,強調(diào)“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在社會動蕩的魏晉南北朝時期,一方面,因為戰(zhàn)亂頻仍,政權(quán)更迭頻繁,學校教育時斷時續(xù),“官學”逐步演變成了“家學”。學術(shù)的延續(xù),子弟的成才主要憑借家族內(nèi)部的教育才能得以完成。另一方面,受九品中正制的影響,對家族門第的考察和個人德行修養(yǎng)的品題直接影響到文人士子的仕進前途,重視家庭教育在此期蔚然成風。另外,魏晉南北朝時代已經(jīng)進入自覺的家族文化建設階段,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使文人士子們見慣了君統(tǒng)更易,王權(quán)潛替,他們對東漢以來婞直干政、重名守節(jié)等思想早已不慎留意,而把更多的關(guān)注點放在了對一家一姓之家庭門戶的慘淡經(jīng)營上。尤其是隨著門閥制度的逐步確立,世家大族為了在政權(quán)中爭取更大的影響,對家族內(nèi)部子弟的培育更是十分重視。因為優(yōu)秀的家風、良好的教育傳承使士族子弟在社會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和無可比擬的優(yōu)越性,也能給家族帶來崇高的聲譽。好的家學傳承,無疑就是門閥利益的保證。史書對王昶的事跡記載不甚翔悉,但卻詳細完整地收錄了這篇王昶教育子弟、訓誡后人的《戒子侄書》,足見時人對它的看重。借助此文,我們亦可以一窺王氏家族的教育理念和家訓方略。
(一)“玄、默、沖、虛”,蘊含在名字里的期許。所謂“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古往今來,父輩為后輩取名定字,往往寄托了長輩們對晚輩的期望與教誨,凝結(jié)著父輩對子女的教育理想。如蘇洵為其二子命名取字,“軾”為車的一部分,看似可有可無,但少了它便很不美觀,所以他說“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由“登軾而望”之意,給蘇軾定字子瞻;而“轍”與車關(guān)系密切,但即使是車翻馬斃也影響不到它,所以對于次子蘇轍,蘇洵的期望是“善處乎禍福之間”,轍字子由便是取“由之以轍”之意。王昶為家族后輩定名取字,初衷亦是如此。史籍記載,王昶專門挑選有謙和誠實之義的文字,給子侄命名定字:侄子王默字處靜、王沈字處道;兒子王渾字玄沖,王湛字道沖。他說名字就是父輩的訓誡,希望子侄們想到自己的名字就好比看到器物上鐫刻的銘文一樣,要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時刻保持警醒反思,做到“顧名思義,不敢違越也”?!耙孕瑳_虛為名”,不僅包含了儒家思想不尚浮華、埋頭實干的期許,也有道家“守身為大”思想的寄寓,作為長輩,王昶可謂用心良苦。
(二)“孝敬仁義,百行之首”,尊儒教,戒虛浮。魏晉南北朝時期,玄學、佛教成為當時的顯學,研究儒家學說的經(jīng)學在士大夫階層中的主導地位日漸式微。而王昶《誡子侄書》仍然秉持了傳統(tǒng)的儒學思想,告誡后人“孝敬仁義”是百行之首,“篤于至行”是立身之本,鼓勵子孫應“進仕尚忠節(jié)”、務實進取、不幕虛浮。這在當時社會動蕩、人心不古、玄風彌漫的歷史背景下是有著撥云見霧的現(xiàn)實指導意義的。漢魏之際,浮華之風十分流行,年輕人熱衷交游而放棄學問,追名逐利急于求成;士大夫趨炎附勢不講修行,交接富貴以其顯達。浮夸之徒標榜朋黨,品題成風,虛譽相擾,深深影響了社會秩序和價值取向,很多官員一邊享受高官厚祿一邊熱衷于清談玄理,不以政事為務。如學者卜憲群總結(jié)的,“浮華之風主要表現(xiàn)為貴奢靡、重交際和尚清談三種形式,三者的本質(zhì)都是為了追逐個人私欲名利而置國家社會利益于不顧”。[7]作為時代的有識之士,王昶可以說就是首先起來以身作則,抵制這種不良風氣的人。從這個意義上講,《誡子侄書》又像是一篇針砭世風的“矯時之作”,其卓越的見識、深刻的思想不僅對自家子弟,甚至對整個社會的士人教育都是大有裨益的。這種時候,堅持倡導儒家修德為重、自我約束的精神無疑是合宜的。歷史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證明了儒家思想在鞏固秩序、系人心方面的作用?!靶⒕慈柿x”作為儒學的精髓,作為傳統(tǒng)倫理道德最重要的精神內(nèi)核,是維系家庭倫理親情的紐帶,更是個人走出家庭、承擔起某種社會角色的基點。王昶作為家族昌興的先導,結(jié)合自己的切身經(jīng)驗,自然最能認識到儒家名教對維系家族凝聚、永葆門第不墜的積極作用。
在立足于儒學修齊治平之道的基礎(chǔ)上,王昶進而為子侄指明了具體的祖習之“道”:崇謙實,戒朋黨,忌速成,富貴聲名面前應知足而足,世人毀譽面前應反觀己身,謙和自持,溫良敦厚;要秉承先祖“仁義為名,守慎為稱,孝悌于閨門,務學于師友”的一貫傳統(tǒng),以積極進取的精神擔當起維系家族榮光并傳承家風的責任。
(三)激揚當世,躬身示范,教誨為人出處之道。身為叔父、父親,王昶并沒有站到尊長的高處一味地訓誡說教,而是將他對子侄的期望、引導,與時人、史事、自身的感受認識相結(jié)合,諄諄之言,娓娓道來。魏晉南北朝之際,社會動蕩分裂,不少文人士子為避禍而退隱山林,遠離政治,尚玄言清談,優(yōu)游處世,或寄情山水,或縱酒任誕。這些避禍于山林的隱逸之士,其的品行與節(jié)操固然可以“激貪勵俗”,但是王昶也明確地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認為他們的這種做法“圣人不可為,吾亦不愿也”。接著他現(xiàn)身說法,拿出自己識人處世的經(jīng)驗:“吾與時人從事,雖出處不同,然各有所取”,并列舉了當時的幾位雅士名流(也是自己的朋友)的做法。有正面的,有反面的,有敘述,有分析,旨在讓子弟們觸類旁通、舉一反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論語》)。如,潁川郭伯益(郭奕)“好尚通達,敏而有知”,但他“得其人重之如山,不得其人忽之如草”;東海劉公幹(劉楨,“建安七子”之一)“博學有高才,誠節(jié)有大義”,然其“性行不均,少所拘忌,得失足以相補”;如此二人,王昶說自己雖然與其親近愛重,但卻并不愿子侄“為之”“慕之”。北海徐偉長(徐幹,與王粲、陳琳相交)“不治名高,不求茍得,澹然自守,惟道是務”,樂安任昭先(任嘏,聰慧天成,時人為之語“蔣氏翁,任氏童”)“淳粹履道,內(nèi)敏外恕,推遜恭讓,處不避洿,怯而義勇,在朝忘身”,這兩個人同樣為王昶所敬重友善,并更希望子侄們“師之”“遵之”……在品評時俗的同時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愛憎趨避。最后,通過這諸多的“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水到渠成地總結(jié)了出自己的觀點,他希望子孫能夠做到:“其用財先九族,其施舍務周急,其出入存故老,其論議貴無貶,其進仕尚忠節(jié),其取人務實道,其處世戒驕淫,其貧賤慎無戚,其進退念合宜,其行事加九思,如此而已?!?/p>
(四)履道家之言,知足而足,保身全行。東漢后期,社會動蕩,政治黑暗,無休止的軍事混戰(zhàn)、權(quán)力傾軋,無數(shù)的生命凋零,家族淪謝??磻T了朝陵夕谷、生死無常的魏晉士人在勉勵子弟經(jīng)世致用的同時,又不得不面對一個簡單得無法再簡單的道理:留得青山,全身遠害。于是,如何在日益復雜的社會政治局面中自保,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這個時期世家大族誡子文書中的重要話語。那么如何才能保身全行、避禍持家?王昶在《戒子侄書》中給出了三個答案:一要識人相處,二要散財避禍,三要能屈能伸。《誡子侄書》中,王昶并沒有過多的侈談理想、也沒有論及子弟的立志與抱負,而是把關(guān)于如何踏實做人、謹慎處事的提點和教誨講解的具體而微:書信的第一句“夫為人子之道,莫大于保身全行,以顯父母”,開篇即點題。接著,幾乎用通篇文字循循善誘、曉以利弊,傳遞了忌驕奢招禍、戒彈射世俗、謹言嚴交、知足而足,進退合宜,避禍遠害的思想。他將世人的困辱之累、悔吝之咎的深層原因歸結(jié)為“知進而不知退,知欲而不知足”。并告誡子弟要想保世持家,永全福祿,應“履道家之言”,從道家精義去汲取生存處世的智慧,所謂“玄、默、沖、虛”不可違越。對于東漢黨人不惜身家性命勇斗閹宦外戚的行為,王昶大不以為然,認為黨錮之禍“皆由惑當時之譽,昧目前之利故也”,表明他重視目前之利的現(xiàn)實主義立場,或者說表明他更希望子孫后代能夠注重現(xiàn)實。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更好的保身全行。他還為子侄鞭辟入里地分析了人們獲罪得咎、遭殺身之禍的主要原因,就在于人們的自矜自夸和自伐好爭:“夫人有善鮮不自伐,有能者寡不自矜;伐則掩人,矜則陵人。掩人者人亦掩之,陵人者人亦陵之。故君子不自稱,非以讓人,惡其蓋人也?!彼套又秱兠髡鼙I淼脑瓌t是:“夫能屈以為伸,讓以為得,弱以為強,鮮不遂矣?!痹诠賵鲋袆t更要懂得和學會避強就弱:“若遇是非之士,兇險之人,近猶不可,況與對校乎?”處處體現(xiàn)了一種情真意切的生存現(xiàn)實性。而這種現(xiàn)實性無疑是來自道家哲學以謙退處世的智慧。
要之,王昶以“淡泊寧靜”的老子思想作為子弟為人處世的準則,是有切實意義的。這一思想在漢魏六朝的家訓思想中也十分有代表性。魏晉之際玄學的盛行,老學的回歸一定程度上就是時代的召喚,掌握其處世哲學的智慧則是現(xiàn)實的需要。所謂“父欲令子善,唯不能殺身,其余無惜也”[11](P884),也只有在家書中,閱人無數(shù),身居宰輔的王昶才會說出如此至真至樸的叮嚀之言。
從文學角度看,《誡子侄書》1300余字,言語平實,感情真摯,例比周詳,因事見意,以理服人,風格溫和明朗,可視為一篇情辭并茂的優(yōu)美散文;兼具時代性和個性特征,堪為魏晉家書的代表。
從教化功能看,它為太原王氏后輩的子弟教育提供了一部充滿睿智智而又發(fā)人深思的為人處世的準則,可視為與諸葛亮《誡子書》相媲美的家訓典范。正是由于王昶及其后輩對家學門風的秉承與發(fā)揚,魏晉以降,太原王氏不僅以其累世積淀的名望資歷,延續(xù)七代而不衰,以其溫良敦厚的家學門風,成為一直延續(xù)至隋唐的名門望族。據(jù)《晉書》載,“昶諸子中,湛(王昶次子)最有德譽,而承(王湛之子)亦自為名士,述(王承之子)及坦之(王述之子)并顯重于世,為時盛門云”。當世人認為:“自昶至承,世有高名?!盵12](P1961)與王渾一支官途顯達相比,王湛一支在名聲更是清譽遠播,其父子幾代低調(diào)謙實的處世行為與王昶家誡中的訓導之語甚是貼合。北魏時,民間諺語有“英英濟濟,王家兄弟”之說。故而陶潛的《集圣賢群輔錄》中在品評“太原王”時發(fā)出這樣的贊嘆:“夫操行之難而姓名翳然,所以撫卷長嘆,不能已已者也?!盵10](P119)及至唐代,太原王家依然人才輩出,或以政能、或以文才,留名史冊。據(jù)學者統(tǒng)計,“有唐290年間,共有宰相369人,其中出自王姓的宰相有13人。在這13名王姓宰相中,出自太原王氏者就有7名,占了一半還多”[13](P51)唐時宰相王珪、王涯,以文名稱著的王通、王績兄弟及他們的侄孫王勃,王維、王縉兄弟,王翰、王昌齡、王之渙等等,皆是其家門熏染及文化傳承結(jié)出的煌煌碩果。
從家訓史的角度看,王昶的《誡子侄書》依時論議,上承兩漢,下啟六朝,有著不可替代的珍貴史料價值和社會學意義。其就近取譬、善用對比的章法結(jié)構(gòu)明顯承接兩漢子書模式,而其自覺的傳家意識,兼談立身、處世、為官、治家的豐富內(nèi)容又突破了漢代“一事一議”“因事而議”的誡子文體例,完成了向成熟家訓體例和框架的確立。和同時期的家訓文相比,其循序善誘,以理服人的文風與魏劉廙《戒弟偉》辭鋒犀利,強硬干涉,責令其弟斷交于損友的訓斥口吻迥然不同,多為后來誡子者所效仿;在訓誡內(nèi)容上,與曹操《戒子植》借自己的經(jīng)歷勉勵兒子剛直果敢、有所作為不同,王昶《誡子侄書》沒有過多地以才學韜略、胸懷抱負誡勉子弟,甚至整篇家訓對自己的政能令績只字未提,更不像同時期的嵇康《誡子書》,諸葛亮《誡子書》、《誡外甥書》那樣,強調(diào)立志、持志,鼓舞后代志存高遠、守節(jié)向善,而是言談所及不外乎保身全行、顯父母、揚宗族。雖立意不免平庸功利,卻也符合王昶本人善于實干、追求實效的行事處世理念,體現(xiàn)了作者在思想言行和內(nèi)在邏輯上的驚人一致。實際情況正如學者所談的,“魏晉士人們在誡子書中雖然表達了志存高遠、淡泊明志的主流心態(tài),但他們高遠志向的終極指向是什么?人生目標是什么?卻顯得飄渺而恍惚”。[14]如王脩《誡子書》要求子弟“效高人遠節(jié)”,卻并未說明“遠節(jié)”到底是何。嵇康《誡子書》開篇即說“人無志,非人也”,但全篇家書論述中對“志”的內(nèi)涵始終沒有作出詳盡的解答。因此,王昶的教子心態(tài)在當時政治環(huán)境晦暗、生存危機處處籠罩的社會現(xiàn)實之下無疑是更切合實際的。也應是十分真切地代表了魏晉時期士族家長的主流心聲。
總之,“知足之足常足矣”“朝華之草,夕而零落;松柏之茂,隆寒不衰”“伐則掩人,矜則陵人;伐人者人亦伐之,陵人者人亦陵之”,王昶的《誡子侄書》含蓄蘊藉,辭約義豐,格言警句信手拈來。這些訓示不僅對王家后人,就是對一般的家庭教育、普通個人的成長也充滿教益、不無鑒醒。千年之后再讀這封家書,仍覺字字珠璣,其言諄諄,堪奉為座右之銘。也讓我們感慨:無論是考諸歷史還是反觀現(xiàn)實,一個家族的孳乳延續(xù),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基于物質(zhì)財富的積累與傳承,更多地還在于家教門風的樹立以及各種優(yōu)良傳統(tǒng)的恪守與發(fā)揚。這也是我們今天探討家風、重讀家訓的意義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