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 冬,王 習 穎
(內(nèi)蒙古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內(nèi)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
一本刊物就是一處陣地,對于20世紀80年代的詩壇而言尤為如此。1984年7月,《詩選刊》雜志在塞上青城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宣布創(chuàng)刊,由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兩位著名詩人雁北、阿古拉泰擔任責任編輯。刊物只有四年的壽命,然而,從1984年到1987年,《詩選刊》以詩之名,吹響了集結號,短短四年匯聚全國甚至國外優(yōu)秀詩人詩作。作為詩歌黃金時代的一部詩歌選刊,它具有特殊的地位,是當代詩歌史料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它不僅見證、推出并成全了許多新詩人,對詩歌良性文化的營造也有著重要的借鑒意義。更為重要的是,這本創(chuàng)刊于1984年的詩歌選刊,雖然只維持了四年,但體現(xiàn)出兩大編輯特點,極具啟示價值。一是寬視野,選材無門派、國別、地域、身份之壁壘;二是厚內(nèi)涵,刊物體現(xiàn)出敏銳的欄目意識以及編輯精準的角色定位,使得刊物迅速被業(yè)內(nèi)認可。兩大特點,仍有極大啟示價值。
四年的刊物,不僅輯錄了歸來詩人如艾青、公劉、綠原、牛漢、鄭敏等人的詩,還摘選北島、顧城、舒婷等朦朧詩主將的篇章,更為重要的是,將當時剛剛出道的海子,以及新生代詩人、現(xiàn)代主義詩人,或者當時存在爭議的詩人統(tǒng)統(tǒng)納入。不重出身,只重口碑,從官方大刊到民間小報,統(tǒng)統(tǒng)涉獵:“選稿勿只重大報名刊,尤望于不起眼的小報小刊發(fā)現(xiàn)上乘之作……”[1]
臺灣詩歌對于祖國大陸當代詩歌現(xiàn)代性建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示范作用,而《詩選刊》也在那幾年對于臺灣詩歌進行了十分詳盡的介紹。1984年創(chuàng)刊號中,就有《我的中國心》一欄,選入臺灣詩人張默《月是故鄉(xiāng)明》、牧尹《蝴蝶標本》、楊喚《鄉(xiāng)愁》、舒蘭《鄉(xiāng)色酒》、余光中《鄉(xiāng)愁》《當我死時》,此后,這一傳統(tǒng)保持下來,大部分的期次都有臺灣詩歌入選,1987年甚至有11期都收錄臺灣詩歌,并常設臺島十二中年詩人欄目。編者眼光前衛(wèi),兼容并包,如1985年第6期收入林亨泰著名的圖像詩《風景》。此外,港、澳的詩人也有收錄。如1984年創(chuàng)刊號收錄香港詩人何達、王心果的作品,1986年第2期選入澳門詩人陳德錦的詩。
對華文詩歌搶先關注。2008年12月21日—22日,中國首個華文文學研究會,福建省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會在福州舉辦成立二十周年紀念會?!对娺x刊》在1985年第3期就開設《海外華文詩》欄目,當期收錄菲律賓籍詩人云山海等七位華人的詩作,而后陸續(xù)收錄新加坡等地的華文詩歌,可謂開研究先河。例如,在1986年1期收錄新加坡詩人王潤華、謝清、梁鉞、文愷、周粲、潘正鐳的詩作。給后來華文文學研究者了提供珍貴的史料。
對外國當代詩歌特別是欠發(fā)達地區(qū)詩歌的關注(不同詩人學者翻譯跟進)。除了關注當代中國漢語新詩,也發(fā)表大量的當代外國譯詩,涉獵英、美、西班牙、意大利、芬蘭、希臘、新西蘭、蘇聯(lián)、阿根廷、澳大利亞、瑞典、挪威、加拿大以及非洲部分國家詩人的詩。選詩之用心,視野之開闊,編排之精巧,當下一般刊物難以匹敵。1985年1期中《當代外國詩》欄目對特朗斯特羅姆的詩集《兇猛的廣場》(1983年在瑞典出版,可算實時跟進)進行介紹,而他的首本中文詩集2001年才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特朗斯特羅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也已經(jīng)是2011年的事,編輯極具前瞻性。
厭倦了所有帶來詞的人,詞并不是語言
我走到那白雪覆蓋的島嶼
荒野沒有詞
空白之頁向四面八方展開
我發(fā)現(xiàn)鹿的偶蹄在白雪上的印跡
是語言而不是詞。
這首詩選自特朗斯特羅姆最新的詩集《兇猛的廣場》(1983),也許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他的趨向”[2]。
筆者整理自1984年第1期至1987年第12期,每一期新增來源雜志、報紙,如表1。
以上表格有兩個驚人發(fā)現(xiàn):1.來源雜志、報紙數(shù)量大,共有報紙41種,雜志169種,合計210種報刊,平均每一期新增五種以上報刊,且每一期都有新增來源報刊,這就意味著編輯巨大的工作量和開闊的選稿視野。2.在這些雜志報紙名字中間,有的在今天依然發(fā)揮著重大作用,如《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匯報》《人民文學》《詩刊》,有的則沒那么幸運,特別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出力最多的民刊,隨著《詩選刊》的被迫中斷,他們也同這幾年累積下來的38本雜志一同,成為“多余的”史料。
即便在當今出版市場,《詩選刊》的選題立意也是別出心裁。比如,在1986年第8期,創(chuàng)建《崛起的詩群》欄目,選入王小妮、唐亞平、翟永明等朦朧詩及新生代詩人佳作。而在幾個月之后,1987年第1期開始,又及時將《詩歌報》1886年所登載的各大流派收攬入內(nèi),但編者又吸納他人投稿,加以豐富,如在1987年第1期加入《大拇指》218期的歐陽江河《天鵝之死》。1987年第3期收錄的駱耕野一首《鱉魚》選自《佛經(jīng)故事三題》。編者如是說:“‘大展’意義是不應低估的:它畢竟給許多‘主義’、‘宣言’、‘作品’提供了難得的公開亮相的機會,讓人們認識到一個既卓有成績,又充滿生氣,同時還粗淺幼稚的青年詩壇?!盵3]其實《詩選刊》所留存的并不是跟風的材料,而恰恰是“后朦朧詩”時代詩歌的地理版圖:從四川的“新傳統(tǒng)主義”、重慶“群巖突破主義”、南京“闡釋主義”、四川“莽漢主義”、武漢“真人文學”、南京“他們”、上海“海上詩群”、北京“西川體”“超前意識”、重慶“新感覺派”、福建“大浪潮現(xiàn)代詩學會”等,詩歌的光芒普照大地。
1985年第1期創(chuàng)立《城市之光》欄目,收錄潞潞等7位詩人詩作,關注到了城市文明對于詩歌寫作的巨大影響力。值得注意的是,20世紀50年代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系列謳歌城市及工業(yè)文明的詩歌作品,以1957年《詩刊》第12期為例,當期共收錄詩歌作品22篇,共有《唱起建設者的歌》等7首直接描寫城市及工業(yè)文明題材的作品,占篇幅近三分之一。然而篇章整體藝術水平不高,這樣的語句比比皆是:“祖國啊!你呼喚著我,/我渾身一團烈火,/祖國啊!你要做什么?/請盡量分配給我!”(俯拾《唱起建設者的歌》)無詩詞文字曲折婉轉之妙,含蓄凝練之姿?;蚴遣蛔⒅厍楦械某恋?,只顧激情的噴射:“啊,飛馳的城市,你引起了我多少回憶呵,/我重又看見了,一幅幅笑臉和一顆顆赤誠的心?!?雁翼《寫在寶成路上——為寶成鐵路正式通車而寫》)。稍好一些的如阮章競在內(nèi)蒙古寫作的《白云鄂博交響詩》組詩,《藍天碧野上的樂章》一則:“黃河變清泉,/荒原變花塢。/沙窩架鋼梁,/礦野裝高爐。/時代的金音符,/在藍天飛,/在曠野舞,/迎接草原的大鋼都。”從“變”到“架”再到“裝”,三個簡練的動詞把前后兩個差異極大的詞匯連接起來并且讓全詩擁有強烈的傳奇色彩。有《烏蘭察布》組詩中擬人手法恰到好處、靈動而有趣的運用:“風鉆突突像雷轟,/鐵山到處鉆成洞。/莫笑鑿孔機頭笨,/一頓兩頓就幾米深,/頓得鐵山頭發(fā)昏?!庇小队洪夙灐分小捌聘林邸本駳馄堑男麚P:“冶煉鋼鐵千萬噸,/鑄成天梯上星云。/站在星云唱凱歌,/踏下鋼鐵軍腳印?!钡梢钥闯觯姼璧乃囆g精神并沒有達到自主的狀態(tài),還是屬于宣傳式、口號式的寫作。
城市文明應該是詩歌書寫的重要焦點,也是詩歌現(xiàn)代性重要的背景顏色。在1986年第6期中,開設《都市之光》欄目,收錄方敬的《高樓賦》、黃禎國的《魂系特區(qū)》、盧邁的《都市印象》,難能可貴的是,作為現(xiàn)在以及未來的主流文明形態(tài),都市在這三位詩人的篇章中是充滿希望的而非頹廢的,是引人奮進的而非誘人墮落的。1986年第12期,又在《城市詩展》欄目中收錄劉祖慈等4位詩人的大作。
校園詩歌以其無功利性和純粹的藝術品位、青春向上的理想追求,理所當然成為詩壇一股清流。自20世紀40年代的西南聯(lián)大九葉詩派,到北大、北師大等著名高等院校的詩歌社團,培養(yǎng)了數(shù)以萬計的大小詩人?!对娺x刊》1984年第2期創(chuàng)建《大學生詩會》欄目,收錄于榮健等10位校園詩人詩作,內(nèi)容涉獵親情、鄉(xiāng)愁、小人物命運等,清新的抒情和純粹的理想主義讓詩歌擁有靜謐的姿態(tài)。此后多次保持此欄目,既配合并印證校園詩歌在20世紀80年代的蓬勃發(fā)展,也為刊物保留了一種可貴的青澀。
《詩選刊》編者角色定位精準。雁北和阿古拉泰,既是詩人,又是編輯者,二人編輯的恰恰是詩歌選刊。在詩歌狂熱的年代以詩人身份做專業(yè)詩歌選刊,富有強烈的挑戰(zhàn)性??v觀四年刊物,兩人的角色精準定位,既能做好選詩人,又能以詩人藝術家獨特的眼光抓住詩歌流行趨勢,對當前詩壇重要現(xiàn)象加以跟蹤和推動。大部分詩歌刊物無非都是以詩人和詩作為中心,圍繞詩人身份、性別、年齡或作品類型、主題組織專欄。但是《詩選刊》卻真正建立作品、作者、讀者、評論家互動的場域。從創(chuàng)刊號就創(chuàng)建的《詩壇消息》以及之后的《消息與動態(tài)》等時效性欄目可以看出,編者從一開始就有把詩歌雜志打造成詩歌場的野心。通過這個欄目,刊發(fā)詩壇重大新聞或者詩人、詩會的動態(tài),或是重要會議、評獎的相關信息。隨著刊物在全國讀者中間的影響力逐漸強大,幾乎每一期都要穿插相關的新聞和消息,真正使得詩歌場有效地運轉。這種互動關系可以形成最規(guī)則、最對稱和最簡化的結構,“物理學家們告訴我們,任何一個已知的‘場’,所包含的力的分布,最終總要導致一種最規(guī)則、最對稱和最簡化的結構。這個場越是孤立,場中包含的力的活動就越是自由;而力的活動越是自由,最后得到的力的分布圖式也就越是簡化。在前面的章節(jié)中我曾經(jīng)指出過,這種力的簡化分布圖式往往是以規(guī)則、對稱的形狀顯示出來的?!盵4]
《詩選刊》的口碑和銷量俱高,但后來由于種種原因不得不???,也是詩壇的遺憾??镉行嵘嗽娙说挠绊懥Α鞑チ?,挖掘的新作、大作也有效填充了新詩地圖。在《詩選刊》停刊后的幾年間,曾被收錄的一些民刊也都逐漸退出了詩壇,《詩選刊》竟然尷尬地成為了解新詩刊物史重要的目錄文獻。
《詩選刊》的編輯藝術值得重新被提出并探討。它的出現(xiàn),是詩歌熱潮的必然結果,而它的成功創(chuàng)辦,則取決于編輯整合各方資源的能力和創(chuàng)新的水平。無論是從包容大氣的選材眼光,還是敏銳的欄目意識,或是精準的角色定位,都給今天的刊物提供了有力的參照。
《詩選刊》的詩歌場有一種裹挾力,讀者點詩,詩人薦詩或自薦佳作,批評家、學者推薦詩、評論詩、翻譯詩,形成有力的場域?!白髡呖臻g和消費者(和批評家)空間之間的結構和功能同源以及產(chǎn)品空間的社會結構與作者、批評家和消費者賦予產(chǎn)品(它們自身是按照這些結構組織的)的精神結構之間的對應,從根源來看,是建立在供給的各種作品和公眾的不同期待之間的巧合。這種巧合,無論看起來多么神奇,仍呈現(xiàn)出供給相對需求的有意識的協(xié)調(diào)?!盵5]這種記憶是厚重的,也讓今人重新思考,如何做好出版物,以及如何從事詩人這份榮耀的事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