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宣佩的三個“側影”

文 圖/戎靜侃

1985 年，黃宣佩先生在上海博物館辦公室

黃宣佩（1930—2013），浙江鄞縣人。1950 年上海水產學院漁撈?？飘厴I(yè)，1952 年進入上海博物館，曾任上海博物館副館長、上海文物保管委員會委員、上海文物博物館學會副理事長、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古代文明研究中心專家委員會委員、上海大學文學院兼職教授、中國考古學會理事等職。黃宣佩先生致力于中國新石器時代與太湖地區(qū)考古研究，在上海文物普查時發(fā)現了一批新石器時代遺址，先后領隊發(fā)掘了馬橋、崧澤和福泉山等遺址，主持籌建了青浦、嘉定、松江、奉賢等區(qū)縣博物館。主編《崧澤——中國新石器時代考古報告專集》《良渚文化珍品展》圖集，發(fā)表了《馬橋遺址第一、二次發(fā)掘》《福泉山遺址發(fā)現的文明跡象》《太湖地區(qū)新石器時代文化剖析》《略論我國新石器時代玉器》等考古報告與論文。1993 年獲國務院頒發(fā)的“為文化藝術事業(yè)做出突出貢獻”證書。

黃宣佩先生離開我們，已有六年了。

20 世紀50 年代，黃宣佩開創(chuàng)了上海地區(qū)的考古工作，他領導調查發(fā)現了20 余處古文化遺址，命名了兩種考古學文化——崧澤文化和馬橋文化，將上海的歷史推至距今6000 年前，在中國古史研究和考古發(fā)展中寫下精彩篇章。黃宣佩建立起上海第一支考古隊伍，他是上海現代科學考古的創(chuàng)始人，由此獲譽“上海考古第一人”。除了這些職務、榮譽，黃宣佩的生涯中，有三個不同側面的身份，可以讓我們了解他豐碩的成就和卓越的貢獻。

讓上海“有文化”的開拓者

20 世紀50 年代，在黃宣佩先生最初接觸考古工作的時候，上海所轄范圍內除 1935 年發(fā)現的金山縣金山嘴戚家墩遺址外，幾乎沒有什么古代遺址。上海地勢低平，少有土崖斷面，地下水位又高，古代遺存大多埋藏在水線以下，地下遺物與遺跡不容易暴露，志書中也沒有確切的記載，因此有了“上海無古可考”之說。黃宣佩先生曾經打趣地說：“上?？脊攀窃诎赜婉R路上考古?！鄙虾？脊殴ぷ鏖_展的外部環(huán)境并不理想，但這同時也意味著這片“未開墾”的土地上蘊藏著無限的可能性。正是在這片土地上，黃宣佩先生經過多年的奮斗與鉆研，為探尋上海地區(qū)歷史之源做出了重要貢獻，讓上海擁有了自己的“考古學文化”。

學界一般以為，上海在距今1600 多年前只是一處海濱漁村；或據相傳春秋時吳王壽夢筑華亭，上海曾經是吳王的狩獵休憩地，再往前就無據可查。1961 年黃宣佩主持發(fā)掘青浦崧澤遺址，第一次在上海地區(qū)發(fā)現了距今6000 年前后的馬家浜文化遺存；此后又在青浦福泉山和金山的查山遺址發(fā)現了同類文化遺存。馬家浜文化以首次發(fā)現于浙江嘉興的馬家浜而得名，是太湖地區(qū)現知最早的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存之一。崧澤遺址下層出土的木炭，經14C 年代測定，距今為5985±105年和4035±40 年，上海第一人、第一房、第一井、第一稻等都出自這里，呈現了上海最早先民的生活情況。

崧澤遺址被發(fā)現、發(fā)掘之前，學界對太湖地區(qū)新石器時代文化只知道6000 年前的馬家浜文化和4000 多年前的良渚文化兩種類型。黃宣佩主持發(fā)掘崧澤遺址時，在下層馬家浜文化遺存之上發(fā)現新石器時代的墓葬群，其遺物特征與馬家浜文化明顯不同，與良渚文化也有所差異。由此可得出結論：崧澤遺址中層是一種新的文化類型。由于發(fā)現的遺跡和出土器物非常典型，又及時發(fā)表了考古報告，后被考古界命名為“崧澤文化”。除崧澤遺址外，上海境內的崧澤文化遺存還有福泉山、湯廟村、寺前村等多處遺址。經過多次考古發(fā)掘，黃宣佩按照文化層的土質土色變化和器物形制的演變，將崧澤文化劃分為四期，呈現由馬家浜文化向良渚文化過渡的狀態(tài)。崧澤文化是太湖古文化發(fā)展序列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

黃宣佩先生還主持了閔行馬橋遺址1959—1960 年的第一次發(fā)掘和1966 年的第二次發(fā)掘，在遺址中層發(fā)現了一種新的文化類型，這類文化的陶器表面通體拍印編織紋，此前曾被考古界泛稱為幾何印紋陶文化，之后又被歸入首次發(fā)現于南京湖熟鎮(zhèn)的湖熟文化。但經過黃宣佩的整理研究，發(fā)現馬橋遺址中層遺存與湖熟文化并不相同，代表的是太湖地區(qū)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后被考古界定名為“馬橋文化”。

1974 年崧澤遺址出土崧澤文化帶蓋竹編紋陶罐

馬橋遺址的發(fā)掘研究在中國考古史上具有重要意義。首先，它將上海的歷史向前追溯到了距今四五千年的良渚文化時期。其次，將上海的成陸年代向前推了一大步，黃宣佩認為至少在5000 年前上海西部及西南部就已成陸，遠較學術界當時的普遍認識要早，這一觀點后來得到了學界的肯定。最后，確認了良渚文化與馬橋文化之間的先后關系，當時曾有觀點認為良渚文化與以印紋陶為代表的馬橋文化是共存關系，而馬橋遺址的發(fā)掘找到了馬橋文化與良渚文化的疊壓關系，為判斷良渚文化早于馬橋文化提供了直接的地層依據。

馬橋遺址和崧澤遺址的科學發(fā)掘不僅完善了長江流域的考古學文化譜系，也為黃宣佩先生個人的學術研究奠定了基礎。上海以相對很小的陸域面積，能命名兩個考古學文化，這是了不起的成就。黃宣佩在學術上的敏銳性和嚴謹性，相輔相成，使他既能收獲新發(fā)現，又能做好扎實的研究工作，這才讓這得來不易的“命名權”水到渠成。

讓考古學“接地氣”的宣傳家

1960 年春，黃宣佩先生主持馬橋遺址發(fā)掘（前排左四）

崧澤遺址發(fā)掘

上?？脊藕`路藍縷、初有所成的歲月，也是新中國考古事業(yè)蓬勃開展的年代?！翱脊攀侨嗣竦氖聵I(yè)”，公眾考古進入了中國考古人的視野。很多單位和個人做了大量將文物考古發(fā)現成果，通過圖錄以及陳列展覽的方式，更直觀地向社會公眾做宣傳和普及的工作。在田野考古一線工作和學習的職業(yè)考古者和大學師生也會在考古發(fā)掘工地上舉辦出土文物展覽，向當地群眾宣傳考古工作的作用和意義，普及考古知識等。上海考古在這一領域也絲毫不落人后，其中發(fā)揮關鍵作用的，正是黃宣佩。他敏銳地認識到時代的潮流，很早就開始進行公眾考古實踐，而且多種形式并舉，做得有聲有色，可以說是“預流”者。

1959 年，黃宣佩組織了各縣文物普查，隨后他和同事就策劃了一個小型文物展覽——“什么是文物”。這個展覽不像上海博物館里那樣陳列青銅、陶瓷等珍貴文物，而是展出一些比較生活化的物品，像古代瓷片、陶片、銅錢等。展覽在上海郊區(qū)的人民公社流動展出，宣傳文物保護工作、樹立文物保護觀念，希望大家在發(fā)現文物時能夠主動上報。這個展覽后來還送到各縣文管會、中小學展出。這種結合基層、發(fā)動群眾的公眾考古實踐的舉辦，使得社會各界對考古和文物的認識極大提高，更多的人積極參與到文物保護的工作中，這也超出了黃宣佩的預料。在社會各界的積極配合下，那段時間先后發(fā)現了從新石器時代到清代的古文化遺址28 處，上海的文物“家底”一下子變得豐厚起來，為之后上海的考古工作打下了基礎。

發(fā)掘馬橋遺址的同時，黃宣佩利用各種機會向各界群眾普及考古、文物知識。發(fā)掘結束后，就“趁熱打鐵”在上海博物館大廳舉辦了一次馬橋文物專題展覽，進一步宣傳、擴大影響。作為上海第一次進行的科學考古的發(fā)掘工作，馬橋遺址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也因此在1960 年，考古隊被評為上海文化先進集體和上海青年先進集體，黃宣佩獲得了上海市文教單位先進工作者獎章。這給了黃宣佩和他的同事們極大鼓舞，也讓黃宣佩對考古更加入迷，從此與考古結下了半個多世紀的緣分。后來發(fā)掘崧澤、亭林等諸多遺址時，黃宣佩也緊密結合本鄉(xiāng)本土，堅持舉辦出土文物展覽，這些都是中國考古學大眾化歷程中不可忽略的一個個足跡。重視將考古成果及時向大眾宣傳、發(fā)揮其社會文化效益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也從此根植于上?？脊攀聵I(yè)當中。

經過長期的工作經驗積累，黃宣佩對于公眾考古工作的思考和實踐又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他意識到不能僅僅停留在以流動性的、臨時性的展覽普及考古知識，而是要有在地性的、長期性的場館。為此，考古工作要與博物館、教育界、文化界乃至旅游領域有機結合，形成多維度、跨領域的“根據地”，發(fā)揮更大的社會影響和文化輻射效應。正是在這樣的思路下，才有了后來崧澤遺址博物館的藍圖和最終落地成為現實。福泉山遺址同樣是黃宣佩非常重視的地方，他很關心福泉山作為教育基地的建設，認為教育基地要有“貨”給學生看，因此多次到現場指導，并在考古現場復原了紅燒土祭壇、139 號大墓等。此后，這里又陸續(xù)興建起文化長廊，改造升級陳列室，展現了福泉山遺址歷經馬家浜、崧澤、良渚文化的變遷過程，展現了福泉山良渚高臺墓地是“中國土建金字塔”。

讓博物館“煥新顏”的設計師

1979 年，黃宣佩被上海市文化局任命為上海博物館副館長，主管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和文物保護技術科學實驗室的工作，同時還兼任考古部主任。繁忙工作的同時，黃宣佩除了擠出時間從事考古研究，還要分精力撲在建設區(qū)縣博物館的工作上。在他的指導和幫助下，相繼建成了青浦、嘉定、寶山、松江、奉賢、金山、崇明等區(qū)縣的博物館。

向群眾宣傳發(fā)現文物后的上報方式

在發(fā)掘的工地舉辦現場展覽

1986年秋，時任上海市長朱镕基視察福泉山遺址

上海各個區(qū)縣的博物館，大多是在20 世紀50 年代末、60 年代初建立的，后來有的區(qū)縣博物館與其他文化單位合并，有的干脆撤銷了建制。1978 年以后，各區(qū)縣博物館才開始陸續(xù)恢復，這時館內業(yè)務人員大多是從各個文化單位或是學校里調派過來的，他們都覺得自身文博業(yè)務能力不足，經常求助上海市文管會。1986 年年底前，黃宣佩帶領考古部專業(yè)人員，為青浦博物館完成基本陳列。1986 年后，在黃宣佩的提議下，上海市文管會地面文物部成立了“區(qū)縣博物館輔導組”，對上海各區(qū)縣的博物館進行業(yè)務輔導。當時輔導組的組員只有一人，直接由黃館長指揮。

盡管人少，黃宣佩還是帶著唯一的組員跑遍了各個區(qū)縣的博物館，開辦業(yè)務培訓班。那時各館正面臨著新一輪的改建改陳，輔導組以此為抓手，一面進行調研，一面確定第二輪的改建方案，推動各館的業(yè)務力量發(fā)展壯大。各區(qū)縣博物館恢復時策劃的基本陳列大多是圍繞本地區(qū)的歷史文化，從新石器時代開始，一直延續(xù)到明清時代的出土文物。策劃這樣的通史性陳列要求很高，各館的文物肯定是不夠支撐的，有時候一個朝代就只有一件文物，顯然會有缺失。更何況上海地區(qū)范圍不大，各區(qū)縣的歷史進程大多相近，如果都搞通史性的陳列，就形成了“千館一面”的尷尬局面，到哪個館參觀都覺得似曾相識，難以引起觀眾的興趣。這樣一來，博物館能發(fā)揮的影響極為有限，當地政府也不太重視。第二輪改建的時候，黃宣佩感到不能再這樣做了。經過反復的調研，他提出了每一到兩年幫助籌建或改建一個區(qū)縣博物館的方針，并為全市區(qū)縣博物館定下了分工原則，即根據每個區(qū)自己的歷史和藏品特色，策劃一個專題陳列。比方說，青浦地下文物最多，可以設計通史性的陳列；松江的地面文物很有特色，那就側重于展示地面文物，同時將一些重要的古文化遺址如廣富林遺址等穿插在內；寶山出土文物不太多，但是歷史上有好幾次重大的戰(zhàn)役是在這里打響的，所以在第二輪改建時策劃了陳化成紀念館，以后又創(chuàng)建了淞滬抗戰(zhàn)紀念館；嘉定是一個人文歷史積淀深厚的地方，特別是科舉文化很有代表性，在這里舉辦科舉文物陳列是最適宜的。

作為業(yè)務輔導的主體部門，黃宣佩和輔導組自然是全力以赴。除了策劃陳列，征集、調撥和借展藏品以外，還提供相應的經費支持。黃宣佩豐富的考古經歷，讓他對上海各區(qū)域出土的文物了然于心，在確定建館主題的時候，他其實也就在盤算需要補充和借展哪些藏品了。通過黃宣佩在市文管會的協(xié)調，區(qū)縣博物館獲得不少借展或調撥的藏品，構建起完整的陳列體系。從設計辦館方案、撰寫陳列大綱、挑選展出文物，直到起草講解稿和培訓工作人員，很多博物館都是由黃宣佩與其帶領的同事一起親歷親為做成的。從1986 年籌劃第一座青浦博物館開始，隨后是松江博物館、金山博物館、奉賢博物館等，前后差不多花了十年的時間，各區(qū)縣博物館的陳列煥然一新，業(yè)務能力也有了極大的提升。

20 世紀70 年代，松江縣歷史文物陳列展

黃宣佩先生在青浦縣博物館（前排左四）

1996 年，上海市歷史博物館“上海六千年”展

1989 年，輔導組正式從地面文物部獨立出來，成立了博物館紀念館管理部，承擔著全市博物館和紀念館的業(yè)務管理工作。1991 年，原上海歷史文物陳列館正式更名為上海市歷史博物館，以近代上海城市發(fā)展歷史為主要陳列內容。1996 年，在黃宣佩的主持下推出了“上海六千年”展，使得真正的上海通史在此呈現。在他的關心和統(tǒng)籌下，上海博物館調撥數批考古發(fā)掘出土文物以豐富上海市歷史博物館的藏品體系。2018 年，上海市歷史博物館新館于黃宣佩曾經工作過的上海博物館舊址——跑馬總會大樓重新與上海市民和海內外賓朋見面，當年的這批文物成為基本陳列中“古代上海”部分的展品基礎，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前人栽樹，而今蔭蔽后人，令人感懷。

在科研學術有建樹，在社會領域有開拓，在行政崗位有事功——這就是黃宣佩考古文博生涯的軌跡。當然，他留給我們的財富，遠遠無法以此簡單概括。

1993 年，黃宣佩先生獲得由國務院頒發(fā)的“為文化藝術事業(yè)做出突出貢獻”證書，這是對他多年來在文博和考古事業(yè)上所取得的成績的充分肯定。2014 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撰出版了《中國考古學大辭典》，其中收錄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有突出貢獻的100 位考古學家，上海只有三位學者入選，其中之一便是黃宣佩。

黃宣佩與考古結緣，擇一事，終一生，在這條道路上執(zhí)著前行，半個多世紀的考古情懷，他的人生已與考古融為一體，在上海文博事業(yè)書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