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聯(lián)合
摘要:在王船山的晚年著作《莊子解》中,“渾天”被指為莊子全部思想的靈根,它可虛可實、運化不息:虛即為充塞宇宙的無形之氣,化而為物則為有形之實,是一個時間上無始終、空間上無內(nèi)外的本體論或宇宙論概念。以“渾天”為基準,船山分判了莊子與以虛無為本的老子之學,認為莊出于老而高于老。從思想關(guān)系看,“渾天”說與莊子的氣化流行、時空無限以及張載的“太虛即氣”思想都有內(nèi)在的親緣性。正是基于這種雙向親緣性,同時由于“渾天”是一個兼括天人、有無、形上形下的最高概念,具有強大的理論包容性和廣闊的彈性詮釋空間,船山用它較為順暢地消融了莊儒的思想差異,乃至達成二者的視域融合和思想會通。
關(guān)鍵詞:王夫之;《莊子解》;渾天;莊子;天文學;本體論
“渾天”說是中國古代廣為人知的天文思想,王船山雖對這一學說頗有心得和肯定,但其于晚年的重要著作《莊子解》中提出的“渾天”說卻屬于哲學意義上的本體論或宇宙論。正是以“渾天”為核心范疇和基準,船山不僅在道家內(nèi)部分判了莊子與老子之學,更借以會通莊儒,最終構(gòu)建起了一個別具特色的莊學體系。
一、莊子之學得自“渾天”
在《莊子解》中,船山兩次徑直指認“渾天”為莊子之學的靈根。一是在《則陽》篇“冉相氏得其環(huán)中以隨成……容成氏曰:‘除日無歲,無內(nèi)無外”段后,其解語云:“觀于此,而莊子之道所從出,盡見矣。蓋于渾天而得悟者也?!迸c此相應(yīng),在《天下》篇對莊子之學所作的述評后,船山又云:“嘗探得其所自悟,蓋得之于渾天;蓋容成氏所言‘除日無歲,無內(nèi)無外,者,乃其所師之天?!北M管船山言之鑿鑿,事實卻是“渾天”一詞并不見于《莊子》全書。所以,以“渾天”為莊子之學所出,實際是船山對《莊子》文本及其思想的獨特解讀和領(lǐng)會,而他之所以要用“渾天”收攝莊子之學,乃是有著自覺的思想意圖和詮釋目的。
關(guān)于“渾天”的涵義,《莊子解》中有兩處直接、具體的闡釋:
言道者,必有本根以為持守;而觀渾天之體,渾淪一氣,即天即物,即物即道,則物自為根而非有根,物自為道而非有道。
渾天之體:天,半出地上,半入地下,地與萬物在于其中,隨天化之至而成。天無上無下,無晨中、昏中之定;東出非出,西沒非沒,人之測之有高下出沒之異耳。天之體,渾然一環(huán)而已。春非始,冬非終,相禪相承者至密而無畛域。其渾然一氣流動充滿,則自黍米之小,放乎七曜天以上、宗動天之無窮,上不測之高,下不測之深,皆一而已。上者非清,下者非濁,物化其中,自日月、星辰、風霆、雨露,與土石、山陵、原隰、江河、草木、人獸,隨運而成,有者非實,無者非虛。
在不同語境下,船山又多次從其他角度,套用《莊子》原文的“環(huán)中”、“天均”(又作“天鈞”)、“一”、“天”或“寥天”、“皥?zhí)臁薄ⅰ坝钪妗?、“大壑”等語詞指稱“渾天”,其中前二名最為常見。以下兩段話對“環(huán)中”和“天均”的解說最具代表性,也最為周詳:
環(huán)中者,天也。六合,一環(huán)也;終古,一環(huán)也。一環(huán)圜合,而兩環(huán)交運,容成氏之言渾天,得之矣。除日無歲,日復一日而謂之歲,歲復一歲而謂之終古;終古一環(huán),偕行而不替。無內(nèi)無外,通體一氣,本無有垠,東西非東西而謂之東西,南北非南北而謂之南北;六合一環(huán),行備而不洫。運行于環(huán)中,無不為也而無為,無不作也而無作,人與之名曰天,而天無定體。
天均者,運而相為圜轉(zhuǎn)者也,則生死移而彼我移矣。于其未移,而此為我,彼為人;及其已移,則彼又為此,此又為彼;因其所移,而自我以外,所見無非人者也,操彼此之券,而勞費不可勝言。茍能知移者之無彼是,則籠天下于大圜之中,任其所旋轉(zhuǎn),而無彼是之辨,以同乎天和,則我即人也,我即天也。
這兩段話分別出自不同角度。比較而言,“環(huán)中”強調(diào)的是“渾淪一氣”在時間和空間的維度上永無窮盡、周而復始的運行,萬物皆于其中生起死滅,而“渾天”自身則可虛可實,終“無定體”。“天均”強調(diào)的是萬物皆為“渾淪一氣”于圜轉(zhuǎn)運行中的隨在所成,當某物死滅后,其所復歸之“渾淪一氣”又將轉(zhuǎn)而化為另一物,此即船山之所謂“能移”——“雖去此而自全于彼”,或“披然移是”——“離披化去,移此而之彼”。在“渾天”的視域中,從時間角度看,無物永駐,彼此皆移;從空間角度看,樣態(tài)各殊的萬物之間的彼此分辨乃至對耦關(guān)系都是相對的,其間實為相與相移、相涵相化的關(guān)系??偫ㄑ灾^以“渾天”,則萬物一體、天人無二,任何事物的當下存在樣式都是暫時的,唯有“天均”“屢移而自不失其恒”。
綜合船山的相關(guān)論述,我們可把“渾天”之要義概括為如下幾點:(1)“渾天之體”乃流動不息、充塞宇宙、無所不在的“渾淪一氣”,萬物皆為其所化;(2)“渾淪一氣”原是無形之虛,化而為物則為有形之實,物滅又復歸于“渾淪一氣”而為虛,如此循環(huán)不已;(3)“渾天”兼涵形下之物和形上之道,或者說“渾天”、物、道三者,一也;(4)就空間言,“渾天”至大無外、至小無內(nèi),萬物皆在其中;(5)就時間言,“渾天”無始無終、永恒無端,萬化不出其外;(6)“渾天”本無時間和空間上的截然界分,任何界分都是人為的,即所謂“除日無歲,無內(nèi)無外”。
依船山之見,既然莊子之學得于“渾天”,那么其思想的全部內(nèi)容也就必然統(tǒng)攝于其下。這一看法集中體現(xiàn)為他對《莊子》內(nèi)篇文本的結(jié)構(gòu)及其思想主旨的理解。在對《莊子》文本進行去偽存真、駁中提純的分疏時,船山認為內(nèi)篇為莊子親筆,其中的七篇文章構(gòu)成了一個內(nèi)在貫通的思想體系。他說:“物論可齊,生主可養(yǎng),形可忘而德充,世可入而害遠,帝王可應(yīng)而天下治,皆胳合于大宗以忘生死。”又說:“以大宗為師,……故游可逍遙,物論可齊,人間世可入,帝王可應(yīng),德無不充,而所養(yǎng)者一于其主?!币灾?,《大宗師》是內(nèi)七篇和莊子思想的中心、根基、旨歸,逍遙之游、物論之齊、生主之養(yǎng)、世間之入、內(nèi)德之充、帝王之應(yīng),皆歸旨于“以大宗為師”,正如其所云:“七篇之大旨,歸于一宗者也”。
何為“大宗”?船山說:“寥天者,無生也,無死也;……而生死一,是之謂大宗”;“所謂吾師者,合天人生死而一之大宗也”;“貧富無根,生死無本,是非無當,小大無垠,哀樂無所入,渾然萬化,不出其宗矣”。從中可見,“大宗”實質(zhì)上就是《莊子解》后文重點申說的本體論或宇宙論意義上的“渾天”或“天均”。之所以稱其為“大宗”,是因為“渾天”無生無死、無小大是非、無所謂貧富、無天人之別,而萬物之小大是非、貧富生死又渾然化于其中;進而在人生哲學的層面上,個體若能通于“渾天”,“以大宗為師”而“休于天均”,則可達致合天人為一、忘小大是非、忘生死貴賤、哀樂不入的“攖寧”之境。一言蔽之,“渾天”是莊子思想的原點和宗本。
二、“渾天”與莊老分判
在古代思想史上,學者大都以莊子為老子之學的承繼者,從而不對二者加以區(qū)分。異乎此,船山卻在《莊子解》中以“渾天”為基準,對莊老之學作出了分判?!肚f子解·天下》篇:
莊子之學,初亦沿于老子,而“朝徹”“見獨”以后,寂寞變化,皆通于一,而兩行無礙:其妙可懷也,而不可與眾論論是非也;畢羅萬物,而無不可逍遙;故又自立一宗,而與老子有異焉。
船山對莊老思想關(guān)系的看法可以簡括為一句話:莊出于老而異于老、勝于老。其所以勝于老而“自立一宗”者,在于莊子得道、見道(“朝徹”“見獨”)之后,已然貫通了本體層面的“一”與經(jīng)驗或?qū)嵺`層面的“兩行”,從而超越了世俗的是與非、善與惡,在任何境遇下皆可獲致逍遙的理想生命。前文已及,這里所說的莊子“通于一”的“一”,乃指其自悟所得之“渾天”,它兼虛實、無有、幽明、體用、道物、形上形下、無限有限而為一,是莊子之學“自立一宗”的根基所在。
與老子之學相對照,船山認為莊子的“渾天”思想“較老氏橐籥之說,特為當理”,又說:“此莊子之宗旨,異于老氏‘三十輻章及‘道生一,一生二之說”。此處提到的老氏之說涉及《老子》第五章、十章、四十二章的內(nèi)容。從船山的角度看,這幾章表述的老子的本體論或宇宙論思想有兩個特點:(1)以虛無為本,所謂“虛而不屈,動而愈出”(第五章),“無之以為用”(第十章);(2)以道為存在于萬物之外的超越本體,所謂“道生一……三生萬物”(第四十二章)?;谶@兩點,老子之學在現(xiàn)實層面難免墮入逃避人倫的虛無主義,或淪為虛以應(yīng)實的機詐之術(shù),如《莊子解·天下》篇批評老子曰:“其意以空虛為物之所不能距,故宅于虛以待陰陽人事之挾實而來者,窮而自服;是以機而制天人者也?!狈粗f子的“渾天”之旨卻可以從根本上克服老子在有無和虛實關(guān)系以及道物關(guān)系方面的偏弊。
就有無和虛實關(guān)系而論,由于“渾天”為“無體之體”,或者說“天無定體”,其于無盡的運化中既可虛而為“渾淪一氣”,又可實而為有形之物,“合有無于一致”,所以“有者非實,無者非虛”。這種兼涉虛實、貫通有無的本體論或宇宙論顯然比老子偏執(zhí)一端的虛無為本之說更為圓通。落實在社會生活中,其圓通之處在于,因莊子已通達“渾天”,從根本上排遣掉了二元對待、非此即彼的思維模式,在兩端之中不滯守任何一端,所以他“進不見有雄白,退不屈為雌黑;……而以不持持者無所守”。船山強調(diào),莊子的“無所守”雖亦可稱作“虛”,但其“虛”卻與老子之“虛”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老之“虛”是虛實對待格局中的一端,它以自我為中心,以“致物”或“待物之自服”為最終目的,故其“虛”實為一種機權(quán)之術(shù);莊之“虛”則完全消解了物我、虛實、有無的二元對待格局,“喪我而于物無攖者,與天下而休乎天鈞”,即我與物、我與世界相通共融于無盡的大化流行中。
就道物關(guān)系而論,船山并不認為在莊子哲學中道是“生天生地”,“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的最高概念,這一點迥異于老子。為將二者區(qū)別開來,他從“渾天”的角度重新詮釋了莊子之道,進而調(diào)整了道與天地萬物的關(guān)系:
無所謂道,天而已矣。
原天之成形也,凝而為土,孕而為人之官骸,皆因其道而為之貌,因其貌而成其形,一也。
……道應(yīng)如是,天不得不如是也。
道則天之含萬有而不主一形者也。
夫道不可有,有不可無。有者物也。極物則無道,惡有無哉!
道亦不得已之辭也。實則非有所謂道也。自然無始而泰清,……螻蟻、梯稗、瓦甓、屎溺,皆泰清也。
精神生于道。道,無也;精神,有也。然則精神之所自生,無所以然之根,而一因乎自然之動。自然者即謂之道,非果有道也。
學術(shù)界一般認為,莊子的道論思想相較于老子的顯著特點是更強調(diào)道在形下事物中的周遍落實,亦即《知北游》篇所謂“無所不在”。順此以進,按照船山的上述詮釋,莊子的道并不是獨存于天地之先、超絕于萬物之外的至高本體,而是個體事物于“渾天”之運化中的自然生成之則,或“渾天”因任事物的本性而使其自然生成自身的方式,——抑或如有的學者所認為的那樣,道是“渾天”之用,而非“渾天之體”。在此意義上,道從屬于萬物和“渾天”,并且與萬物和“渾天”一體,而不是道在天地萬物之先(或之外)且生天地萬物。正因此,船山進一步推衍說:“即物即道,則物自為根而非有根,物自為道而非有道”,“天地、日星、山川、神人,……自為本根,無有更為其根者”。顯而易見,這些說法有批評老子以道為天地之根的意圖。
無需贅論,船山通過“渾天”說構(gòu)建起了一個具有氣論色彩的本體論或宇宙論,但他提出此說之目的卻絕不僅在此,更不僅在借此分判莊老,其意乃在于以“渾天”為終極視域,全面性地對莊子之學作出新的詮釋,最終“因以通君子之道”,即實現(xiàn)莊儒思想的會通。
三、“渾天”說的雙向親緣性
如果說船山藉由“渾天”說揭示了莊老之學的差異,以至最終把二者分判開來的話,那么,同樣是在“渾天”的終極視域中,他在莊儒之間所發(fā)現(xiàn)的則是二者內(nèi)在的相通之處,以及由此會通所謂“圣學”與“異端”的可行的詮釋進路。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渾天”原是一個對莊子和儒家具有雙向親緣性的思想概念。
“渾天”說之于莊子的親緣性在于,其旨義可從《莊子》中本有的兩個重要思想合乎邏輯地推衍出來。其一是宇宙時空無限的思想。這一思想在《莊子》全書的不同語境下多次被提及。例如,根據(jù)聞一多先生的考證,今本《逍遙游》篇“湯之問棘也是已”后,當脫去“湯問棘曰:‘上下四方有極乎?棘曰:‘無極之外,復無極也。”如果說這幾句因后世脫失而為船山所不見的話,那么,他對《則陽》篇與此頗為相似的對話應(yīng)是知悉的:“曰:‘……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窮乎?君曰:‘無窮?!薄跺羞b游》和《則陽》篇的這兩段話都主張空間是無限的,而《秋水》篇則提出了時間無限的思想:“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贝送?,更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國思想史上《莊子》最早對“宇”和“宙”作出具體定義:
出無本,入無竅。有實而無乎處,有長而無乎本剽,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
在這段話中,“宇”即空間,“無乎處”是說不限于某一方位;“宙”即時間,“無本剽”即無始終。宣穎注日:“上下四方不可指其一處;古往今來不可得其始終?!憋@然,《莊子》對“宇”和“宙”的定義同樣蘊涵著時空無限的思想觀念。船山對此觀念有貼切領(lǐng)會。他一方面順著《庚桑楚》篇這段話的語脈說:“宇則無可分畛之處矣,宙則前無本而后非剽矣”,另一方面又將“宇”和“宙”分別解為“六合一氣”“萬古日新”。在詮釋《徐無鬼》篇時,他更詳細發(fā)揮說:
有實而無處者宇,而天皆充塞;有長而無本剽者宙,而天皆綿存。然則至大而無可為涯,至密而無乎不審者,無非天也。
這里的“天”實際是指作為“渾天之體”的“渾淪一氣”??梢钥闯?,船山這段話已經(jīng)把《莊子》所說的“宇”和“宙”引向或轉(zhuǎn)化為其所謂“渾天”了。更進一步,《莊子解·則陽》篇云:
……又曰“實而無乎處者宇也”,皆渾天無內(nèi)無外之環(huán)也?!弧伴L而無本剽者宙也”,皆渾天除日無歲之環(huán)也。
這里是說,“宇”是空間維度上的“渾天”,“宙”是時間維度上的“渾天”,二者都是無限的。至此,船山就用“渾天”說一并籠罩了《莊子》中“宇”和“宙”的思想。
其二是以氣之聚散解釋萬物之生滅的氣化流行思想。與時空無限相比,這一思想在《莊子》全書表述更為充分:
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至樂》)
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大宗師》)
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山木》)
消息滿虛,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為,而莫見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始終相反乎無端而莫知乎其所窮。(《田子方》)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知北游》)
完整地看,莊子的氣化流行思想包括物之生滅實為氣之聚散、大化無極、萬物一體等內(nèi)容?;仡櫳衔目芍?,這些內(nèi)容在船山的“渾天”說中皆有體現(xiàn)。從這個角度說,“渾天”說是對莊子思想的合理發(fā)揮和綜合提煉,此說之提出體現(xiàn)了船山對《莊子》義旨的承繼和因順。
“渾天”說之于儒家的親緣性在于,船山是宋明道學中總體上屬于氣論一派的思想家,故此說實質(zhì)上是他作為儒家學者的氣論思想在莊子哲學研究領(lǐng)域呈現(xiàn)出的特殊形態(tài)。而在他的經(jīng)學等其他類型的著作中,我們亦可發(fā)現(xiàn)某些與《莊子解》的“渾天”說相關(guān)或相通的思想觀念。例如:
《易》之言元者多矣,唯純乾之為元,以太和清剛之氣,動而不息,無大不屆,無小不察,入乎地中,出乎地上,發(fā)起生化之理,肇乎形,成乎性,……木、火、水、金,川融、山結(jié),靈、蠢、動、植,皆天至健之氣以為資而肇始。
天包地外而入于地中,無形而成用;地處天中而受天之持,有形而結(jié)體。無形無涯,有形有涯。無涯生有涯,有涯息無涯。無形入有形,有形止無形。
上天下地曰宇,往古來今曰宙。雖然,莫為之郛郭也。惟有郛郭者,則旁有質(zhì)而中無實,謂之空洞可矣,宇宙其如是哉!宇宙者,積而成乎久大者也。二氣絪緼,知能不舍,故成乎久大。此類思想觀念皆與“渾天”說存在著或遠或近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歸宗而言,鑒于船山在宋明諸儒中最為推崇氣論一派的張載,尤其是他的《正蒙》一書,所以“渾天”說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做是船山深受該書思想之影響的理論產(chǎn)物。對此,《莊子解·則陽》篇已有暗示:
張子“清虛一大”之說,亦未嘗非環(huán)中之旨。
在張載的“太虛即氣”思想中,“清虛一大”指“道體”,這里船山認為莊子的“環(huán)中之旨”(即“渾天”說)與張載的“道體”觀念是相通的??蔀樽糇C者,在船山撰于《莊子解》后的堪稱其一生思想的“歸宗返本”和“自我定位”之作的《張子正蒙注》中,我們確實可看到不少近同于《莊子解》之“渾天”說的表述。例如:
天以太虛為體,而太和之絪緼充滿焉。
虛空者,氣之量;氣彌淪無涯而希微不形,則人見虛空而不見氣。……其聚而出為人物則形,散而入于太虛則不形,抑必有所從來。
虛必成實,實中有虛,一也。而來則實于此,虛于彼,往則虛于此,實于彼,其體分矣?!壅呔鬯?,散者散所聚,一也。而聚則顯,散則微,其體分矣。清以為濁,濁固有清,一也。……所聚所散,為虛為實,為清為濁,皆取給于太和絪緼之實體。
太虛即氣,絪緼之本體,陰陽合于太和,雖其實氣也,而未可名之為氣;其升降飛揚,莫之為而為萬物之資始者,于此言之則謂之天。
天德之生殺,本無畛域。
天之以冬終,以春始,以亥終,以子始,人謂之然爾;運行循環(huán),天不自知終始也。類似說法在《張子正蒙注》中還有許多,茲不贅舉。在中國哲學史上,《莊子》“通天下一氣耳”的氣化流行思想對后世影響甚巨,張載的“太虛即氣”說亦可視作《莊子》的這一思想輾轉(zhuǎn)流傳于后世的道學形態(tài)。懷著對橫渠之學的服膺之意,船山對《莊子》的氣化流行思想大加發(fā)揮并借以提出“渾天”說,也就順理成章了。
四、“渾天”說的詮釋效應(yīng)
船山撰寫《莊子解》之目的是要對莊子之學進行儒家化的重構(gòu),但《莊子》一書的文本駁雜性和思想歧異性卻是他必須面對的巨大障礙。這一障礙的難以處置之處尤其在于,即便撤除書中那些并非莊子所作的文章,船山仍不得不承認“莊子于儒者之道,亦既屢誚之矣”,但緊接著他又認為,與出自后人之手的《駢拇》《漁父》《盜跖》等篇對儒家的粗淺詬罵不同,莊子“所誚者,執(zhí)先圣之一言一行,以為口中珠,而盜發(fā)之者也”。意思是說莊子批評的并非儒學正宗,而是那些“與圣人之道相抵牾”的緒余旁流。批評此類緒余旁流可收破邪顯正、護持儒家道統(tǒng)之效,因此船山斷言:“其非毀堯舜,抑揚仲尼者,亦后世浮屠訶佛罵祖之意。”在對《莊子》文本進行去偽存真、駁中提純的基礎(chǔ)上,這一說法既否棄了書中極端反儒因此難以引之入于儒家正學的作品,又化解了莊子對儒家的敵意,拉近了二者的距離。
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何以證明莊子確有維護儒家正宗的“訶佛罵祖之意”?
為解決這個問題,船山對他提純出的《莊子》文本采取了“因而通之”的詮釋方法,以達成莊子與儒家的視域融合,而對于莊子和儒家皆具有親緣性的“渾天”說則在其詮釋中發(fā)揮著疏通莊儒關(guān)系的樞紐作用,即:以“渾天”為莊儒之所同宗,通過對那些被船山確認為出自莊子之手的文章以及發(fā)明莊子思想之真髓的后學文章進行儒家化的詮解,消除莊子之學的異端性,并最終將其導入“君子之道”。細玩船山的詮釋方法“因而通之”,“因”強調(diào)的是對《莊子》之文本脈絡(luò)和思想邏輯的因順、依循,“通”則是對莊與儒兩種異質(zhì)思想的會通。然而,正如其于《老子》文本之“入其壘”那樣,如果船山果真嚴格依順《莊子》文本及其思想理路,而絲毫不作過度詮釋或有意無意的誤讀,那么,即便他在詮釋中運用了一些《莊子》中原本沒有的文辭概念,他實際上也只能做到對莊子思想的重述,抑或像王弼《老子注》那樣,只能對《莊子》進行順向的詮釋,而無法消除莊之于儒的異質(zhì)性甚或異端性,更遑論對二者進行思想會通。而在莊儒兩個方面具有雙向親緣性的“渾天”說的提出和運用,恰可有效化解“因”與“通”的緊張,有助于達成莊儒的終極視域融合。
上文我們從思想淵源的角度討論了“渾天”說之于莊子和儒家的雙向親緣性。而在《莊子解》中,這種親緣性的直接表現(xiàn)是:“渾天”被船山確立為儒家和莊子之學共同的終極之“原”或“宗”。如前所述,船山以“渾天”為莊子所師之“大宗”。至于“渾天”與儒家的關(guān)系,在《天下》篇首段“天下之治方術(shù)者多矣……皆原于一”后,其解語云:
一者所謂天均也。原于一,則不可分而裂之。乃一以為原,而其流不能不異,故治方術(shù)者,各以其悅者為是,而必裂矣。然要歸其所自來,則無損益于其一也。一故備,能備者為群言之統(tǒng)宗,故下歸之于內(nèi)圣外王之道。
“一”“天均”皆指“渾天”。照此解語,不唯莊子與儒家,天下百家之學無不出自“渾天”,故皆為“渾天”之分殊流異。具體就儒家而言,在篇中“其數(shù)一二三四是也”句后,船山評曰:“仁義禮樂之散見者,皆天均之所運也?!币饧慈寮姨岢娜柿x禮樂都是“渾天”運化的產(chǎn)物。這其實是借助莊學術(shù)語賦予了儒家的思想主張以終極合法性。不過,這里也有一個問題:既然百家之學皆原出“渾天”,那么儒家優(yōu)于其他各家之處又何在呢?對此,船山在《天下》篇題解中指出:
若其首引先圣《六經(jīng)》之教,以為大備之統(tǒng)宗,則尤不昧本原,使人莫得而擿焉。
這句話有兩層涵義:首先,相較于其他各家,《六經(jīng)》之教得“渾天”之“大備”,而非“得其一偏”,故儒家圣道可為百家方術(shù)之“統(tǒng)宗”;其次,莊子對儒家圣道之“本原”即“渾天”深有契悟。這種看法既樹立了儒家在百家之學中的至高地位,又攏合了莊子與儒家的思想關(guān)系。
不僅儒家之學原出“渾天”,船山在詮釋《天下》篇時還認為,儒家的理想人格亦以“渾天”為“大備”之宗。他說:“蓋君子所希者圣,圣之熟者神,神固合于天均”,“且夫天均之一也,周徧咸而不出乎其宗,圜運而皆能至。能體而備之者,圣人盡之矣”。這是對“圣人”之人格內(nèi)涵所作的形而上的莊學化詮釋。而在篇中“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謂之圣人”句后,船山更引明末高僧覺浪道盛之語,直指孔子為“以天為宗”的“圣人”,所謂“如不稱孔子,誰能當此稱乎”?順此以推,孔子之學亦必“合于天均”而能盡之矣。
從詮釋效應(yīng)來看,由于“渾天”說對于儒家和莊子皆具親緣性,則以此說收攝莊子之學,既體現(xiàn)了船山對《莊子》文本及其思想的因順,同時又能較為順暢地會通莊儒。而船山以“渾天”說詮釋莊子思想的方法論啟示則在于:如果詮釋者試圖彌合其與詮釋對象之間的思想距離,或化解兩種相對異質(zhì)性的思想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進而會通二者,一種較為可行的方法進路是尋找、構(gòu)設(shè)并運用于差異的雙方皆具親緣性的思想觀念,或從差異的雙方中提煉出可以充當二者之根本契合點的理論范疇。以此為樞紐打開并進入對象文本,隨之而來的詮釋和思想會通才不會顯得過于突兀、生硬。
就詮釋技術(shù)而言,除了其于莊子和儒家的雙向親緣性,“渾天”說之所以被船山用來詮釋莊子思想的另一深層因由還在于,如上所述,“渾天”在他構(gòu)建的莊學體系中是一個兼括道與物、天與人、虛與實、無與有、幽與明、清與濁、同與異、一與多、共相與殊相、有限與無限、時間與空間、形而上與形而下的最高概念,千差萬別、千變?nèi)f化的事事物物皆歸攏融通于其中。因此,“渾天”這個概念無論內(nèi)涵還是外延都具有極為強大的包容性和解釋力,可以釋放出廣闊的彈性空間。用“渾天”作為“鑰匙”去釋讀《莊子》文本,不僅莊子之學的方方面面皆可由此導出,莊子與儒家的思想差異亦可在“渾天”的視域中得到合理的解釋乃至被消融。
[責任編輯 鄒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