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穎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民族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732)
歷史上,儂智高兵諫宋廷遭到誤解,背負了千古“反賊”罵名。儂智高起兵的最終目的,是要讓壯族先民世代生活的中華民族領(lǐng)土免遭交趾鐵蹄踐踏,實現(xiàn)回歸宋朝管轄。他起兵有三大直接目的,其一是守土抗交,其二是清君側(cè),其三是反賣國。在此著重討論儂智高起兵的第二要義——清君側(cè)。
從儂智高祖父儂民富開始,儂家就已經(jīng)在太平興國二年(977年)由南漢請求歸附新朝——宋朝,并得到宋太宗賜封為“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司空兼御史大夫、上柱國”[1]9880。不料,宋天圣七年(1029年)轉(zhuǎn)運使章頻罷遣了儂存福的“邕州衛(wèi)職”[2]447,儂氏家族無可依靠,被交趾侵害,北宋邕州屬地廣源州時刻處于被侵吞的危險之中。從此,儂智高走上了一條漫長的、向宋朝請求回歸的道路,這中間的曲折與艱辛,與北宋朝廷官員的昏庸、官場的貪婪腐敗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故此,儂智高在被迫兵諫的過程中,也力圖清理昏庸的官員,掃除官場貪婪腐敗之風(fēng),實現(xiàn)清君側(cè)的目的。
朝廷派到嶺南的官員,秉承朝廷的懿旨,容忍交趾蠶食邊土,阻擋儂智高攜土回歸。由于北宋朝廷重北輕南,北方受遼、夏等侵?jǐn)_不堪其苦,只求南部邊境地區(qū)與交趾相安無事即可。隨著交趾的日漸獨立,朝廷只希望在廣南西道任職的官員維系與交趾的現(xiàn)狀關(guān)系。因此,在儂智高請求附內(nèi)的過程中,他所接觸的各類官員或者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或者出于時局的考慮,將儂智高請求內(nèi)附這一有關(guān)北宋領(lǐng)土的重要事件隱瞞不報,可謂令人心寒。
1029年,儂智高第一次求附時其父儂存福尚在世,本來儂存福已得到宋朝認(rèn)可,獲“邕州衛(wèi)職”,不料廣西轉(zhuǎn)運使章頻“罷遣之”[2]447。章頻,字簡之,為建州(今福建建甌市)人,“自試秘書省校書郎、知南昌縣,改大理寺丞、知九隴縣,遷殿中丞”[3]8091。他曾有“日下辨?zhèn)吴j”為民申冤的經(jīng)歷,卻因此而得罪權(quán)貴,“頻坐不時具獄,降監(jiān)慶州酒,徙知長洲縣?!贝撕笏m“擢監(jiān)察御史”,又因得罪章獻太后之兄劉美,“真宗以后故不問。忤旨,出知宣州,改殿中侍御史,遷侍御史”[3]]8091。章頻是宰相丁謂的黨羽,后丁謂因作惡太多被罷相貶謫雷州(今廣東省雷州市),章頻也跟著被降為尚書比部員外郎、監(jiān)饒州酒。丁謂(966—1037年),字謂之,為蘇州長洲人。雖然博學(xué)多才,是宋朝著名的經(jīng)濟專家,但官至宰相后為了討好皇帝、保住相位,做了不少壞事,故而被人稱為“奸邪”之臣,還將他與王欽若、林特、陳彭年、劉承珪合稱為“五鬼”。他鼓動皇帝大興土木,趁機搜刮大量的民脂民膏。他為了討好皇帝,不顧群臣反對,積極組建玉清昭應(yīng)宮等一批豪華宮殿。他勾結(jié)太監(jiān),陷害忠良,極力排擠剛正不阿、澶淵退遼的宰相、名將寇凖,使寇凖數(shù)被貶謫,病逝于雷州。他還利用皇帝追求長生不老的迷信心理,自稱是神仙丁令威(神話人物)的后裔,在家里大肆建造仙游亭、仙游洞。丁謂對待北方遼、夏等政權(quán)的態(tài)度是消極的,認(rèn)為朝廷官員只要不在當(dāng)?shù)貫榱搜Χ嗌露耍造o為勝,就能保證宋朝邊境的安穩(wěn)[4]2528。在澶淵之戰(zhàn)中,丁謂與章頻都是主張?zhí)优?、遷都的一派,置國家安危于不顧。
章頻繼承了丁謂這種“息事寧人”的思想,故在徙知潭州,官居廣南西路轉(zhuǎn)運使期間,寧可損害國家的基本利益,和儂氏家族劃清界限,也不愿意得罪交趾。章頻起伏不定的官場生涯也使其任職時只求地方平安無事,故而在任職期間碌碌無為。章頻在儂存福被封邕州衛(wèi)職后曾到過交趾,他代表宋朝“充吊贈使,贈公蘊侍中,追封南越王”[5]297,在宋朝對交趾的厚賞之下,章頻心里很清楚朝廷對于交趾執(zhí)行的是一味忍讓與求安的政策,故從交趾回來后就罷免了儂存福的職位,并“不受其地”。這對于儂氏家族來說是很大的打擊。章頻阻擋儂智高回歸的做法,更多的帶有“保官”的私心。他后來又因為隱瞞兒子章許曾獲刑、還上奏其為“秘書省校書郎”之事“坐謫知饒州”[3]8091。由章頻的經(jīng)歷可知,他在任廣南西路轉(zhuǎn)運使期間,與交趾相妥協(xié),但求交趾不來轄地內(nèi)惹事。因此,對儂智高父子求附的愛國行為不但不給予肯定,還刻意違背既有事實,罷遣儂存福,以達成自己及子孫的升官夢。
1048年,儂智高在安德州成立南天國后“遣使詣邕州求朝命補為刺史”[6]256,1049年,他又通過邕州人殿中丞昌協(xié)祈求回歸。然而,宋朝卻擔(dān)心為此與交趾之間生出事端,不但沒有接受他的求附,還讓廣南西路官員嚴(yán)防儂智高。1050年農(nóng)歷2月,廣南西路鈐轄司主動要求在羅徘峒(今廣西龍州西北)設(shè)置營寨,戒備、阻擋儂智高的隊伍[1]9650。這樣昏庸的官員,不但看不到儂智高對抗交趾入侵的艱辛與歷史進步性,在客觀上還成為協(xié)助交趾入侵的幫兇。
1050年,根據(jù)亓赟提供的虛假信息,儂智高向宋朝表示,只要朝廷接受其回歸,皇帝的帽子就不要了,刺史也不要了,還要給朝廷進貢馴象和金銀。盡管如此,朝廷依然不接納他。故此,“智高大恨”[6]257。亓赟原為禮賓使,因事獲罪而被貶謫洪州(今河南輝縣)都指揮使,后遇上朝廷大赦,被人舉薦,任邕州指揮使。亓赟在邕州為官,一心“欲邀奇功”往上爬。在受廣西轉(zhuǎn)運使蕭固指派前往探查儂智高情況時,就違背上級命令,私自調(diào)兵攻打儂智高。不料他深入儂智高管轄地域時卻鎩羽折兵,敗給了儂智高,被對方生擒。亓赟貪生怕死,為了保全性命,謊稱“我來非戰(zhàn)也,朝廷遣我招安汝耳。不幸部下人不相知,誤相與斗,遂至于此”[6]257。儂智高被其蒙蔽,以為有機會回歸宋朝,連刺史的官職都不要了,只求給宋朝進貢獲得認(rèn)可。像亓赟這樣的官員,巧舌如簧,朝夕反復(fù),只考慮自己在官場的升遷而不顧民族與國家大義,使儂智高對于北宋的官僚系統(tǒng)更為失望和憤恨。對于這樣的官員,宋朝也認(rèn)為他無端生事,貶其為全州都指揮使。
廣西轉(zhuǎn)運使蕭固(1002—1066年)是臨江軍新喻(今江西新余)人,字干臣。他是仁宗天圣間進士,曾授太常博士、通判虔州。他曾任桂州太守,對于興安令陶弼上書請求疏通靈渠以便運輸、節(jié)省民力這一利國利民的好事,卻置若罔聞,為官消極[7]125。蕭固后被擢升為廣西轉(zhuǎn)運使,他知曉儂智高反抗交趾為正義之行,上奏宋仁宗說:“廣源州蠻儂智高請內(nèi)屬”,但在遭到朝廷反對時,他說“智高必為南方患”[8]4078,主張因勢利導(dǎo)利用儂智高的力量來抗擊交趾。簫固本身對儂智高的偏見加深了宋朝對儂智高的防備,他提出的良好建議不但不被朝廷采納,還要面臨皇帝的譴責(zé):“能保交趾不爭智高,智高終無為寇,則具以聞?!保?]1963在這種情況下,簫固開始“擇將吏、繕兵械、修城郭”[9]1963,防范儂智高,將后者推向了更窘迫的、求歸不得的境地。
1051—1052年,儂智高又三次向宋朝請求回歸。1051年初,儂智高“又乞教練使,又乞徒賜袍笏,又乞每南郊時貢金千兩,愿常于邕管互市,皆不許”[10]8。后又“奉表獻訓(xùn)象及生熟金銀”(《宋會要輯稿·蕃夷五之六一》),請求內(nèi)附。兩次求歸均遭到朝廷冰冷拒絕,且理由十分荒謬。1052年4月,儂智高連刺史、教練使這些頭銜都不要了,“后復(fù)貢金函書以請,知邕州陳珙上聞”[8]4142。這次,邕州知州陳珙不但不將此事上報朝廷,還有意阻撓儂智高的回歸。陳珙,籍貫不詳,在宋慶歷(1041—1048年)中累官至禮賓副使。后來,他又遷禮賓使、知桂州,進北作坊使[11]59。他攔截儂智高對朝廷的數(shù)次請求,“乞于界首置榷場,以通兩界之貨,拱不報”。后來,儂智高對朝廷沒有回音表示不滿,到橫山寨示威,他擔(dān)心任內(nèi)多生事端,會丟掉朝廷原來許諾給他的“閣門使”官職,什么消息都不向朝廷上報[12]142。儂智高將求歸附的金、函交與陳珙后,日夜期盼能得到朝廷的回復(fù)。然而,陳珙作為邕州知州,奉行“但求無事”的原則,不愿意得罪交趾。他將儂智高的書函雪藏于軍資庫中,也把后者的忠國情懷當(dāng)成了垃圾。陳珙十分輕視儂智高,在后者攻打邕州時依然在城頭把酒言歡,從不考慮儂智高為何會攻打邕州、造成今日的局勢。他還十分自負,從不聽取別人的意見,司戶參軍孔宗旦曾讓注意防范儂智高的進貢,他卻把孔宗旦的話當(dāng)作耳旁風(fēng),甚至駁斥他說“司戶狂邪?”[13]106甚至在邕州城破被俘之后,陳珙依然滿嘴謊言,說自己已經(jīng)把儂智高的請求上報朝廷,只是未得到答復(fù)。當(dāng)儂智高要求他出示奏章的底稿時,這個只顧保官、諸事不管的朝廷命官,卻什么都拿不出來,才被斬殺。儂智高被逼進行兵諫,也是要清除像陳珙這樣尸居官位、不謀其政、不為朝廷和百姓分憂的昏庸之臣。
縱觀儂智高求附宋廷、求歸中華的道路,他一再降低各種條件,承諾向朝廷進貢,卻遭遇諸多只求保全自身的朝廷官員的嚴(yán)重阻撓。他們不但冷眼旁觀儂智高的赤誠之舉,還時刻提防儂智高。正因為像章頻、陳珙這樣昏庸的官員如此之多,儂智高與宋朝溝通的途徑不通暢,求歸的道路多了許多曲折和障礙。儂智高作為宋、交邊境的愛國首領(lǐng),心向中華,為了國家的利益,在兵諫過程中把清除這些愚昧的、不作為的官員當(dāng)成一個重要目標(biāo)。
北宋官員不但昏庸膽小、不關(guān)心國事,還放任交趾入侵,在北宋領(lǐng)土上燒殺搶掠,蠶食我方州洞。有的官員甚至還隱瞞南部邊境狀況,不上報朝廷,但求不影響自己仕途升遷,置國家利益于不顧。
在交趾李朝李公蘊死之后,廣西轉(zhuǎn)運使章頻一上任就代表宋朝前往吊贈。他作為奸相丁謂的黨朋,和丁謂一樣采取消極的態(tài)度對待宋交邊境沖突問題,只求息事寧人,保官則已。他在交趾與交趾王李德政勾結(jié),回來就撤銷了儂存?!扮咧菪l(wèi)職”,將廣源州拒于國門之外?!端螘嫺濉ま乃闹拧访鞔_記載:“廣源州舊隸羈縻,本非交趾有也?!保?]9766-9799章頻將儂存福罷遣,將宋朝領(lǐng)土拒之門外,為交趾侵占宋朝邊境廣源州在內(nèi)的十多個州洞制造了機會,減少了障礙。這樣的賣國行徑十分惡劣。
1050年,廣南西路轉(zhuǎn)運使蕭固步步設(shè)防儂智高回歸,把儂智高推向交趾。史書中記載,蕭固“奏請擇將吏、繕兵械、修城郭以待變,亦至五六”[9]1963。如前所述,蕭固曾上報宋朝,希望能給儂智高封個一官半職,使之得到安撫并賣力抗擊交趾。但這一建議遭到朝廷的駁斥。此后,他因循了皇帝只求息事寧人、不去得罪交趾的消極思想,處處給儂智高設(shè)防,增加將帥人員和兵力部署,修繕兵器與各地城墻,嚴(yán)陣以待,不讓儂智高進入宋管轄區(qū)域。蕭固對儂智高的嚴(yán)加防范使儂智高及其管轄地域百姓的生活日益艱難,面臨交趾的逼迫更為危急,起到了負面的效果。
1052年,邕州知州陳珙對交趾蠶食邊境的諸多狀況皆隱瞞不報,使交趾得以在宋朝國土上橫行霸道,欺凌邊境百姓,搶掠財物,侵吞宋朝國土。陳珙原為諸司使,但宋朝許諾他“任內(nèi)無邊事與除閣門使”。為了能夠升官,他只求任內(nèi)無事,對于邊境上的危急情況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天天高枕無憂地做他的官。宋交邊境上的激烈沖突,他食君之祿卻不替君王分憂,不去鞏固邊防、爭取邊民,不想對策,欺瞞皇帝,“皆寢不奏,亦不為備”[12]142,束身高掛。陳珙這樣的為官之道,其實與勾結(jié)交趾無異,客觀上已經(jīng)構(gòu)成賣國行為。
同年,廣南經(jīng)略安撫使余靖勾結(jié)交趾李德政,欲使其入侵。余靖字安道,韶州曲江(今韶關(guān)市曲江區(qū))人。他少年時候曾游于廣州,犯過法受到過懲罰。余靖為人小氣狂妄,自視甚高,對人不信任。他官居右正言期間,“嘗論夏竦奸邪,不可為樞密使,王舉正不才,不宜在政府,狄青武人,使之獨守渭州,恐?jǐn)∵吺?。張堯佐以修媛故,除提點府界公事,非政事之美,且郭后之禍,起于楊、尚,不可不監(jiān)”[3]8373。因儂智高兵諫,朝廷委任余靖“為秘書監(jiān)、知潭州,改桂州,詔以廣南西路委靖經(jīng)制”[3]8374。
余靖在廣南西路期間,與交趾來往密切勾結(jié),實為叛國通敵?!爸歉呶髯哏咧荩浮思s李德政會兵擊賊于邕州,備萬人糧以待之;而詔亦給緡錢二萬助德政興師,且曰賊平更賞以緡錢二萬。”[3]8374就這樣,交趾李德政準(zhǔn)備領(lǐng)五萬兵馬進入宋朝國土對付儂智高,余靖不但為其準(zhǔn)備萬人糧和兩萬銀錢,還約定事成之后賞銀二萬。余靖和交趾相勾結(jié),在史書里記載得一清二楚。與交趾協(xié)商之事,余靖并不讓狄青知情,以在宋仁宗面前邀功,奏稱“已于邕、欽州備萬人糧以待之?!被栌沟乃稳首诰尤粦?yīng)允余靖“引狼入室”的做法,還擬將二萬賞銀提高為三萬:“安南靜海軍給緡錢二萬,令起兵。候賊平,更以三萬緡錢賞之。”[3]8374試想一下,交趾如若有五萬兵馬攻陷邕州及廣州,嶺南還將會是宋朝的領(lǐng)土嗎?后來知情的狄青對宋朝領(lǐng)土主權(quán)不容侵犯的原則還是把握得很準(zhǔn),他堅決反對余靖向交趾借兵的提議,向皇帝上奏說:“假兵于外,以除內(nèi)寇,非我利也。以智高橫踐兩州,力不能制,乃假外境兵,其或因而起亂,何以制之!愿罷交趾助兵。”[3]298幸而皇帝聽取了狄青的意見,否則由余靖勾結(jié)交趾入宋境所造成的危害則不堪想象。
余靖在狄青到達湖南的時候,就一心想著搶在后者進入廣南西路前立下戰(zhàn)功。于是,他不顧狄青戒令各部將不得提前出戰(zhàn)的警告,強迫廣西鈐轄陳曙出戰(zhàn)。陳曙被儂智高打敗,將士戰(zhàn)亡2千余人,“棄捐器械輜重甚重”[6]282。狄青到達賓州(今南寧市賓陽縣),依照軍法斬殺了陳曙等人,把余靖嚇得不輕,誠惶誠恐地向狄青檢討自己的過錯:“曙之失律,亦靖節(jié)制之罪”[6]282。由于余靖通交趾、搶軍功,狄青對余靖頗為不滿,他得勝班師回朝后,將余靖留在廣南西路繼續(xù)任職,只給他升一級官,任“給事中”[3]8374。在討伐儂智高的過程中,余靖又入左江亂殺20多萬人,取邊境人民之性命毫不手軟,可謂酷吏。
余靖素與交趾通好,寧可犧牲宋朝邊境利益,置百姓于水火之中。儂智高被狄青打敗后,交趾繼續(xù)入侵宋朝邊境,甚至劫掠邕州。投奔交趾的宋朝官員甲紹泰帶兵攻打邕州,殺死了五個巡檢官。余靖又被委任為廣西安撫使前往處理此事。余靖到任后,僅僅召交趾的用事臣費嘉祐問話。費嘉祐滿口謊言,說邊境各部之間互相侵犯,誤傷了官軍,愿意歸還掠奪的財物并將肇事者押解來認(rèn)罪。余靖根本不深究事情的原委就輕信交趾人的承諾,還重重地感謝費嘉祐,放他走了。然而,費嘉祐走之后再也沒有回來,此事也沒有了下文[3]]8374。余靖在宋交邊境沖突中偏袒交趾,不追究交趾的責(zé)任,不替冤死的宋朝命官和百姓伸張正義,這是一種變相的通敵賣國行為。
儂智高在與宋朝官員打交道的過程中,深受章頻、甲紹泰、陳珙及余靖等這些利令智昏、勾結(jié)交趾的官員之害。這些官員阻擋了他回歸的道路,還站在交趾一方,容忍交趾入侵,殘害邊境百姓,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故儂智高進行兵諫的第二層要義,就是要鏟除這些官員。
北宋在當(dāng)時是享譽世界的封建大國,看著外表強大、富足、繁榮,但實際上,從其立國到宋仁宗時候,國家財政收入收支日益不平衡,國庫日益虧空。故長期以來被史學(xué)家們詬病為“積貧積弱”的朝代,官場中腐敗、墮落的各種現(xiàn)象日益滋生。
宋朝皇帝作為一國之主,貪圖享樂,少問國事?!端问贰肪?39稱,宋仁宗時“近歲以來,宮中貴姬至以千數(shù),歌舞飲酒,優(yōu)笑無度,坐朝不聞咨謨,便殿無所顧問。”[3]10822宋朝皇帝常有窮奢極欲之舉,揮霍國庫資金建造奢靡宮殿、大興封禪以及舉辦各類慶典等種種浪費民脂民膏的活動。以宋真宗為例,他曾為泰山封禪,從汴京(今河南開封)出發(fā),千乘萬騎浩浩蕩蕩,耗資巨大,據(jù)統(tǒng)計開銷達幾千萬貫,也給沿途百姓增加了不少勞役和賦稅。宋真宗還在宮城里建造玉清昭應(yīng)宮,遭到大臣的反對,只有丁謂投其所好,力挺皇帝建宮。丁謂主持建造玉清昭應(yīng)宮、會靈觀、景靈宮等一系列豪華宮殿,還耗費巨大財力建造玉皇像迎、玉皇、圣祖、太祖、太宗尊像等[3]9567。宋徽宗,在奸相蔡京的慫恿下窮奢極欲,竭全國之財,揮霍享樂。他在東京大造宮殿、園林,興建道觀,到處侵占民田,民怨沸騰。同時,為了彌補財政的虧空,設(shè)立各種新賦稅,修改各種稅法,以掠奪民脂民膏,使得百姓生活困苦,甚至家破人亡。
縱觀中國歷史,宋朝雖在文化科技等多方面有所建樹,其官員的腐敗、墮落現(xiàn)象也很嚴(yán)重,趙氏皇帝的統(tǒng)治給北宋人民帶來極大的災(zāi)難。“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尚且如此,官員更為腐敗,可謂“官失其守”。鐵面無私的清官包拯亦言:“幅員至廣,官吏至眾,黷貨暴政,十有六七;若不急于用人,以革其弊,亦朝廷之深憂,不可不察?!保?4]27《直講李先生文集》卷28稱“十羊九牧”。宋朝重文抑武,不但官僚體系龐大,擁有歷代官制設(shè)置最為復(fù)雜、龐大的機構(gòu)。據(jù)統(tǒng)計,唐朝貞觀年間官員總?cè)藬?shù)7000左右;明朝洪武時期官員隊伍較為壯大,但也只有3萬人左右。宋太祖時,官員總數(shù)約為5000人,宋真宗時增加到9000多人,宋仁宗時有17000多人,到宋徽宗時,則高達48000多人。且宋朝支付給文官的官俸數(shù)額巨大,總數(shù)目驚人。這些龐大的政府開銷,最終都由百姓來承擔(dān),故此黎民怨聲載道,苦不堪言。宋徽宗時期官場糜爛,朝政被以蔡京、王黼、童貫、梁師成、李彥、朱勔、楊戩、高俅等大貪官群為首的利益集團所控制,其中六大貪官被百姓恨稱“六賊”。當(dāng)時的官場“士或玩法貪污,遂致大小循習(xí),貨賂公行,莫之能禁。外則監(jiān)司、守令,內(nèi)則公卿大夫,托公徇私,誅求百姓,公然竊取,略無忌憚”[1]8332。
趙宋皇帝保持著對武官的戒備,只希望軍隊不奪權(quán),對于文官的腐敗則不聞不問,放縱其所為。宋太祖趙匡胤靠兵權(quán)得天下,又采取了“杯酒釋兵權(quán)”的政策,不希望武官的權(quán)力過大。只要能保住趙宋皇帝的位置,官員貪污錢財、購置房產(chǎn),過腐敗的生活,置歌妓舞伶,都不會被皇帝追究。在趙匡胤給后代子孫的祖訓(xùn)中就有這一條:“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對文官很縱容,對武官則十分提防。因此,從皇帝到下層官員形成了朝廷的利益集團,腐敗滋生,日益奢靡。朝廷官員得了皇帝賜予的腐敗特權(quán),自然擁護皇帝,擁護王朝政權(quán)。因此,民間每有起義,就會遭到朝廷上下的嚴(yán)厲打壓。對于周邊政權(quán)的崛起,北宋皇帝和朝廷都是一致的態(tài)度,只要不影響自己的奢靡生活和特權(quán),任憑他人拿錢、割地,他們都是在所不惜的。北宋時期,范仲淹、歐陽修、蔡京、王安石等也都曾經(jīng)力圖通過變法、采用新政來革除社會弊端,掃除統(tǒng)治階層的弊病。范仲淹曾上《答手詔條陳十事》,旗幟鮮明地提出整頓冗官,任用賢能的舉措。由于觸動權(quán)貴階層,北宋時期的變法最終失敗。最根本的原因,是趙宋皇帝不愿意變革舊有體制、擔(dān)心危及自身王位。因此,宋朝的繁榮更多的是權(quán)貴階層的繁榮,這些權(quán)貴階層的人員只關(guān)心自己的利益,貪圖享樂,而不顧下層百姓的艱辛。因此,到了北宋后期,國庫日益虧空,朝廷官員奢靡攀比,根本不考慮國家主權(quán)和利益等,使北宋走向沉淪滅亡。
在宋朝官場腐敗奢靡的環(huán)境下,廣南西路作為與交趾相鄰的邊境轄區(qū),其官員依仗“山高皇帝遠”,恣意妄行,更為囂張跋扈,弄得地方困苦、民不聊生?!洞夼c之傳》載:“嶺海去天萬里,用刑慘酷,貪吏厲民,乃疏為十事。一曰獄囚充斥之弊,二曰鞫勘不法之弊,三曰死囚冤枉之弊,四曰贓物供攤之弊,五曰戶長科役不均,六曰弓手土軍騷擾,七曰催科泛追,八曰緝捕生事,九曰奸猾健訟,十曰州縣病民。申諭而痛懲之。高惟肖嘗刻之,號《嶺海便民榜》……廣右僻縣,多右選攝事者,類多貪黷?!保?5]144-145可見腐敗官員與奸猾之輩橫行,魚肉百姓,人民生計困難。
地處偏遠,嶺南的官吏無所作為,不忌憚上級的考核以及被彈劾的危險,任性妄為,民眾受其苦甚。包拯在《請選廣南知州》一文中指出,廣南知州“地雖遠僻,不可輕授”,“方國家多務(wù),調(diào)率旁午,遠民困重,由在得人。臣前任端州日,具知其事?;驘o職官處,只是知州獨員管勾。其猥冗恣橫之輩,則惟務(wù)誅求,庸懦懵昧者,又全不曉事。民罹其害,無所訴告。提刑、轉(zhuǎn)運使憚其遠惡,復(fù)不能巡歷按劾,但上下相蒙耳。”[16]221《宋會要輯稿·食貨六六之二〇》載,嶺南賦稅沉重,致使有的地方“多致逃亡”[1]7864。更有甚者,邕州知州宋克隆就任期間,“不營葺守備,頗縱士卒下諸山寨,殺逃民,詐為獲盜,一級賞錢十千文,詐給親兵貼,以為嘗有功?!保?7]194身為朝廷命官,不撫恤愛民,居然還殘酷如此。廣州知州仲簡也是如此酷吏,史載“知廣州仲簡性愚且狠”。當(dāng)聽聞儂智高要下廣州,他認(rèn)為報信的人謊報軍情,貼出告示“令民敢有相扇動欲逃竄者斬”[6]289。當(dāng)儂智高兵臨城下,周圍有錢人家蜂擁進入廣州城,仲簡不但不體恤民眾的驚慌之情,還說:“我城中無物,猶恐賊來,況聚金寶于中邪?”身為知州,只顧自身安危,完全不考慮百姓的去留。幸而儂智高頗得民心,沒進城的民眾紛紛歸附他。面對儂智高來襲,仲簡不為朝廷分憂,只想自己逃跑,“簡陰具舟,欲與家屬逃去”[6]289。在廣州城被圍困期間,他被廣南東路鈐轄蔣偕數(shù)次辱罵說:“君留兵自守,不襲賊,縱部兵馘平民以幸賞,可斬也!”[18]1288仲簡之昏庸殘暴,可見一斑。
宋朝的官僚體制從上到下都存在嚴(yán)重的貪腐、瀆職現(xiàn)象,官員奢靡至極,以魚肉百姓為樂。儂智高雖身在宋交邊境,卻也深知嶺南民眾之困苦。他奮起兵諫,其中一個既定目標(biāo)就是鏟除宋朝昏官。
儂智高進軍廣州,對沿路的官、民分別處理;對百姓,給予優(yōu)撫,并不像余靖在《大宋平蠻碑》中污蔑的那樣燒殺搶掠、騷擾民眾。隊伍東向攻擊桂東粵西,到廣州,據(jù)《孫威敏征南錄》載,儂智高對百姓施以仁、惠,受朝廷壓榨的百姓“十縣民皆反”,儂智高的隊伍一下增加到四萬多人,新加入的大多數(shù)是漢族百姓,說明百姓被官方盤剝急了[19]5。此時,儂智高率領(lǐng)的隊伍有了一些農(nóng)民起義性質(zhì)。
對待宋朝官吏,儂智高并不是一刀切地把他們?nèi)恳暈樨澒傥劾?,而是根?jù)其為官與人品的優(yōu)劣來區(qū)分處理。
儂智高對于各種途徑的賣國官吏,絕不心慈手軟,嚴(yán)加懲辦,使之不能危害國家安全、勾結(jié)交趾出賣國家利益。
1052年4月,儂智高攻破橫山寨時,斃了知寨張日新、率兵前來守寨的邕州都巡檢高士安、橫州巡檢吳香,此數(shù)人奉朝廷之命到這里監(jiān)視儂智高,不讓內(nèi)附,把廣源州暴露在交趾面前,任人宰割,屬于賣國行為一類,故殺之。1052年5月,儂智高攻破邕州城(今南寧市區(qū)),發(fā)現(xiàn)知州陳珙將自己請求回歸的函件和金子壓于倉庫不報,大怒,將這個賣國賊和他身邊頑抗的節(jié)度推官等4人一并斬首。
有的官吏雖然沒有與交趾往來、阻止儂智高回歸的曲意賣國行徑,但為官期間劣跡斑斑,不為君王分憂,不勤政愛民,都受到儂智高嚴(yán)懲。
康州有劣跡的知州趙師旦,頑抗被捉,對朝廷喪失國土阻擋回歸不置一詞,卻質(zhì)問儂智高“朝廷負若何事?”儂智高對這類顛倒是非之輩當(dāng)即砍了。
資州刺史張忠,為人殘暴,曾毆殺軍校,坐配中逃走為盜。他被招安后殘酷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官升刺史。他在廣州白田窮追西歸儂智高,夸下海口說:“我十年前一健兒,以戰(zhàn)功為團練使,若曹勉之?!保?]8447戰(zhàn)中被儂智高部將刺殺于泥潭中。
韶州團練使蔣偕字齊賢,殺人如麻,極為殘暴。《宋史·卷326》說“邊民苦屬戶為鈔盜,偕得數(shù)輩,腰斬境上”,絲毫不體恤民眾生存的艱辛。他曾“潛兵伺之,斬首四百,擒酋豪,焚帳落,獲馬、牛、羊千計。所俘皆刳割磔裂于庭下,坐客為廢飲食,而偕語笑自若?!保?]8446-8447蔣偕殺人如此,殘暴不堪。他追儂智高到廣西昭州,被擊殺于帳下。
如前所述,廣州知州仲簡昏聵殘暴,唯利是圖,故其下轄民眾群起附儂智高而反他。儂智高對他恨之入骨,誓欲懲辦,因廣州城未破,仲簡得以逃脫。其他各州首領(lǐng)如貴州知州李琚、龔州張序、藤州李植、端州丁寶臣,平時無惡不作,怕儂智高砍頭,儂軍未到便逃之夭夭,免去一死。
對于食君祿能為君憂、有氣節(jié)不茍且的官員,儂智高對他們敬重有加,賞識其才干。只因立場不同,對于這些勸說無效的官員,儂智高不得已才殺掉。
邕州司戶參軍孔宗旦,為國分憂,曾多次告誡陳珙等其他官吏說儂智高將攻打邕州,可惜意見得不到采納。在儂智高有內(nèi)應(yīng)攻破邕州時,他不逃避責(zé)任,率部下頑強抵抗,“猶力守南門,為書召鄰兵,欲拒之。城亡,智高得宗旦,喜欲用之”[20]140。儂智高佩服他,俘虜孔宗旦后想招納他參加自己的隊伍,但勸說無效,才憾而殺之。另有權(quán)都監(jiān)李肅等4人無罪行,又是軍師黃師宓的朋友,當(dāng)即放了。廣東封州曹覲,忠于職守,為官清廉。當(dāng)儂智高人勸他逃走,他不逃,竟率十多個兵抵抗,力戰(zhàn)被捉,儂智高敬佩他,贊賞他的學(xué)識,勸他說:“爾能事我,我以爾為龍圖閣學(xué)士?!比欢苡P不肯從。儂智高讓他隨船而走。經(jīng)過兩天的勸降,曹覲依然不肯歸降儂智高,這才被殺[6]371。
綜上所述,儂智高并未憑一己之私憤而“一刀切”,將宋朝官僚體制內(nèi)的人員全部殺害。他根據(jù)官員的品行而進行鑒定,愛惜有才之人,并不是余靖口中所描繪的殘暴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