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表示推測之意嗎？

冷永

在魯迅先生的經(jīng)典短篇小說《孔乙己》中，魯迅先生通過小伙計冷眼旁觀者的視角，用一句話“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不加渲染、儉省地交代了孔乙己的結(jié)局。這個句子中立、克制。字面上，看不到任何主觀情感的顯露與涌動。卻給人“言雖盡而意無窮”的闊大思索空間。以簡單表豐足，充分顯示了魯迅先生這位文壇巨擘的語言表達(dá)張力。

此句中，有兩個詞格外惹眼，備受關(guān)注，一直以來頗有些爭議。一個是“大約”，另一個是“的確”。這兩個詞語在語法上構(gòu)成語意的表面矛盾，放在別人的文章中，可能就是語病與問題，但魯迅先生用這一看似前后有矛盾沖突的句子來收束全文，是另有一番特別用意與想法的。魯迅先生的創(chuàng)作切中時代的命脈，致力尋求“寫實中的超越和真實中的深刻”。其作品主題意旨從不會停留在表面。都說魯迅的作品很難讀懂，他將真正的想法和深沉的情感隱藏在字里行間，是主要原因之一。作者為什么要這樣寫？他究竟想要表達(dá)怎樣的反思與批判？長久以來，持續(xù)引發(fā)編者、讀者、教者乃至研者等各方的深入思考與解讀。結(jié)論卻驚人的一致。

一、固化的解讀——“大約”一詞表推測

圍繞這個重點句，2002年審核通過的人教版初中《語文》九年級下冊教材，在第5課《孔乙己》助讀板塊“研討與練習(xí)”創(chuàng)設(shè)了如下問題：

三、聯(lián)系上下文，揣摩下列句子，探究括號中的問題。

4.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既然是“大約”，為什么又說“的確”，這是否矛盾？作者為什么這樣寫？）

最新的統(tǒng)編版初中《語文》九年級下冊教材，在第5課《孔乙己》“思考探究”助讀環(huán)節(jié)，這樣引領(lǐng)學(xué)生對這句話作進(jìn)一步研讀：

三、聯(lián)系上下文，揣摩下列句子，回答括號中的問題。

4.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既然是“大約”，為什么又說“的確”？）

與2002年審核通過的人教版初中《語文》教材配套使用的教學(xué)參考書，提供了這樣的參考答案：不矛盾?！按蠹s”表推測，因為沒有孔乙己的確實消息，沒有確鑿的證據(jù)，只是估計?！暗拇_”表推測的可靠，根據(jù)“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這樣的情況估計，孔乙己的確死了，因為在那樣冷酷無情的社會中，孔乙己肯定活不下去，所以用“的確”表示猜測的結(jié)論。這句話也流露出小伙計對孔乙己的同情。

最新的統(tǒng)編版初中《語文》九年級下冊教材的教學(xué)參考書，也給出了答案，除了沒有對“大約”“的確”兩個詞語是否矛盾進(jìn)行判定之外，其余的解讀與上述觀點高度一致。也就是說，18年來，這一句子中的“大約”一詞一直被解釋為“推測、估計”。直接導(dǎo)致慣于用教參教語文的語文教師如是解讀，學(xué)生自然也多是被動接受了這一理解。到今天，這已然成為固化的甚至是唯一正確的觀點。暫且不論這句話是否流露出“小伙計對孔乙己的同情”，單論對“大約”一詞的解釋，筆者認(rèn)為這是把這個詞語從文本中單獨拎出來，就詞而解詞，至多是放在句子中理解詞語。這是脫離文本語言環(huán)境與故事創(chuàng)作時代背景的孤立解讀，與作者的表達(dá)意圖相左，這一解讀，流于淺表且缺少支撐。

二、多角度細(xì)讀——“大約”別有意味

《孔乙己》結(jié)尾的“大約”是表示推測之意嗎？當(dāng)然不是。筆者認(rèn)為文中的“大約”一詞如作“推測、估計”之意來理解，那這個詞語就具有情感溫度，至少有主動關(guān)注，有少許在意的情感意味在里頭。但這樣的解讀，只能做到詞語釋義正確，卻不能做到文本解讀正確。這不是“大約”在文章中所承載的真正意義。作者把這一簡單詞語放在《孔乙己》的結(jié)尾句中，有他的考量與安排，是有其含蓄于文章內(nèi)里的深刻意思與情感的。需要讀者基于綜合作者的寫作意圖、理清小伙計的情感立場、聯(lián)系上下文的具體語言環(huán)境等閱讀維度，深入細(xì)讀，體悟“大約”一詞背后所蘊含的深長意味。

《孔乙己》作為魯迅先生的名篇，歷來有多種不同的解讀角度。但很多的解讀，往往只抓其一點而不及其余，沒有關(guān)聯(lián)文章整體。因此，據(jù)此推導(dǎo)出的作者寫作意旨，只能是閱讀者個人的片面臆斷，絕非魯迅先生的真正寫作意圖。魯迅先生的學(xué)生孫伏園在概括魯迅當(dāng)年告訴他自己最喜歡《孔乙己》的意見時說：“魯迅先生創(chuàng)作小說《孔乙己》最為主要的用意，在于描述一般社會對于苦人的涼薄?！被诖?，孫伏園這樣評述《孔乙己》，“能于寥寥數(shù)頁之中，將社會對于苦人的冷漠，不慌不忙地描寫出來，諷刺又不很顯露……”弄清楚作者真正的寫作目的，閱讀《孔乙己》才不會偏離正確的方向。動輒就把它放在封建科舉制度對讀書人的荼毒的層面來闡解其意義，這是對作品普遍性意義與價值的窄化與誤讀。

“涼薄”什么意思？是人性的淡漠，形容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冰冷?！袄淠弊骱谓忉專恐傅氖菍θ?、對事冷淡，毫不關(guān)注。這是兩個看著就會冒出冷氣，讓人瞬間結(jié)冰的詞語。涼薄冰冷如斯的社會，會有人在意一個可有可無的底層苦人的生死嗎？“孔乙己這樣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笨滓壹涸谙毯嗑频?，就是一干人等單調(diào)、無聊時的消遣，是他們解乏提神的工具。當(dāng)孔乙己被攻擊、被欺凌、被當(dāng)面摧殘時，他尷尬窘迫、自相矛盾的反應(yīng)，帶給咸亨酒店一干人等開心快樂，笑料是孔乙己之于他們的全部價值?？尚α喜皇巧畋匦杵?，當(dāng)笑料消失，他們也無所謂，因為這并不影響他們各自的生活?；诖?，咸亨一干人等對苦人孔乙己的消失與死亡，并不會在意，也不會去費神推測、估計孔乙己到底是死是活?？滓壹夯钪蛩廊ィl管他呢。于是，孔乙己的命運就“大約”起來。

“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這句話是基于小伙計的角度作出的描述。小伙計會不會是文章中主動推測、估計孔乙己命運結(jié)局的唯一的人呢？和短衣幫酒客有所不同的小伙計，會不會主動關(guān)注孔乙己的狀況，稍稍在意孔乙己的生死呢？

“掌柜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小伙計為什么會記得孔乙己？只因為孔乙己讓人可笑，讓人可樂。雖然小伙計沒有主動取笑、攻擊、侮辱孔乙己，只是附和著嘲笑，但小伙計和短衣幫酒客一樣，也僅僅只是把孔乙己當(dāng)作笑話，以此來調(diào)節(jié)自己“活潑不得”的壓抑、苦悶的生活。他沒有向孔乙己撲過去，不在欺凌孔乙己的陣營，但這不等同于他對孔乙己有憐憫之心。當(dāng)孔乙己熱情、懇切地要教他“茴”字的四種寫法時，請看小伙計的即時心理反應(yīng)，“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還輔以“便回過臉去”的表示嫌惡的動作。在小伙計心里，孔乙己不配考他，不配和他說話交流，這個孩子在被壓迫階層里也自有他的等級劃分，把孔乙己視為低他們短衣幫一等的卑賤存在。其心理、言行充滿隔絕與冷落，是不溫暖的，不自覺地表達(dá)出他對孔乙己赤裸裸的冷淡、嫌棄與鄙視。看你出丑可以，但不會靠近你。“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才”字，足以看出小伙計在這之前的大段時間里，根本沒有留心過孔乙己，不在意他來，還是沒來。已然遺忘了孔乙己。盡管他的冷漠相比其他短衣幫的冷漠，在程度上有所不同，但這并不能改變他涼薄、寡情的本質(zhì)。這位成長中的短衣幫，與孔乙己之間沒有任何感情基礎(chǔ)。至于孔乙己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他不放在心上，自然不會主動去推測、估計孔乙己的生死。于是用似是而非、漫不經(jīng)心、不屑過問的“大約”一詞含糊帶過孔乙己的結(jié)局。

文章中有一段文字是酒店掌柜和一個喝酒的人關(guān)于孔乙己被丁舉人毒打事件而展開的對話：

掌柜說：“哦！”“他總?cè)耘f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fā)昏，竟偷到丁舉人家里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么？”“后來怎么樣？”“怎么樣？先寫服辯，后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來呢？”“后來打折了腿了?！薄按蛘哿嗽鯓幽?？”“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p>

孔乙己到丁舉人家里偷東西被抓，被打到大半夜，打折了腿，命懸一線，凄慘可伶。一般情況下，稍有人性的看客，哪怕僅僅因為同為人類，出于人道主義精神，都會聊表對不幸者悲慘命運的悲憫與關(guān)懷。但他們不會，在他們的大部分對話中，“孔乙己”三個字一直沒有出現(xiàn)過。說明他們關(guān)注的點是事，而不是孔乙己這個人。

先從詢問者角度來看。掌柜之所以突然問起孔乙己，只是因為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他態(tài)度平淡，慢條斯理地詢問，特別是一個“哦”和兩個“后來”，不帶任何情緒，就那么隨口一問，直接略過故事的主人公孔乙己，只想知道故事最后結(jié)局的精彩程度。這樣的閑聊，會讓算賬不那么無聊?？梢钥闯稣乒駥滓壹罕淮蚴录约翱滓壹航Y(jié)局怎么樣，置之不理，完全不以為意。他在乎的是他手頭正在算著的帳。活著的孔乙己，是他的取笑對象，死了，就沒了消遣價值。其殘忍、冷漠、自私的長衫形象躍然紙上。

再從答復(fù)者的角度看?！熬雇档蕉∨e人家里去了”“誰曉得？許是死了?！本瓶鸵暂p描淡寫的語氣，極平常地講述這個下酒故事的起因與結(jié)果。他呈現(xiàn)出明顯的心理傾向與判定——孔乙己偷丁舉人是不應(yīng)該的，因此遭到致命毒打，是他咎由自取、罪有應(yīng)得;而打人者小題大做、兇狠殘忍，是理所當(dāng)然的。通過“許”這個詞語，可見孔乙己險些被打死的悲慘境遇，沒有激起這位酒客起碼的同情心。他對孔乙己的苦痛，習(xí)慣性的毫無感覺，對同屬社會底層的孔乙己沒有一丁點同理心。

“許”與“大約”一詞所蘊含的意義極其相似，二者在表達(dá)上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模棱兩可、不帶感情、與己無關(guān)、毫不在乎地表述著孔乙己的苦難遭遇與凄慘命運。他們完全無視這件事里受苦受難的，是給他們帶去過歡樂的孔乙己。他們的對話，像極了一次家常聊天。孔乙己的悲慘命運無法激起他們?nèi)魏蔚那楦胁?，一句嘆惋都不愿給。對老熟人孔乙己的死活不感興趣，漠不關(guān)心?！霸S”這個詞，將對話雙方的良知泯滅的本質(zhì)表露無遺。人性的寒涼之氣撲面而來，真可謂“悲涼之霧遍布華林”。

據(jù)以上角度細(xì)讀“大約”這個關(guān)鍵詞，可見其別有深意，表達(dá)的不是帶有主觀性情感傾向的“推測、估計”之意。咸亨酒店的一干人等都不愿去推測、估計零余人孔乙己的人生結(jié)局。他們對孔乙己一直不關(guān)注，從來不在意，誰都不去知道、不去清楚孔乙己是死了，還是活著?？滓壹菏撬朗腔?，都與他們無關(guān)，無人關(guān)注、關(guān)心?！按蠹s”傳達(dá)出他們對下層小人物孔乙己的漠視與賤視，反映出整個社會對弱者普遍性的冷漠和涼薄。透露出強烈的蒼涼與殘酷意味的“大約”，傳達(dá)出魯迅先生心底的隱痛和寂寞的吶喊，于結(jié)尾處，拓寬和深化了小說的主題。

[作者通聯(lián)：江蘇徐州市睢寧縣慶安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