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燭影情深深

何偉

聞一多的詩歌《紅燭》，讓讀者深深體味到了其有甚于“蠟炬成灰淚始干”的意蘊。其實，燈光燭影中，意蘊豐富。

小小的一盞燈，穿越時空。面對微弱的燈燭，不同的季節(jié)、不同的夜色，詩人擁有光明、希望、思念、孤獨等不同的情感體驗。夜晚的燈燭，光亮而不刺目，含蓄而柔和。在詩人的心目中，燈燭成為中國古典文學傳統(tǒng)的抒情意象之一，成為照亮詩人內(nèi)心活動的經(jīng)典意象，營造出一幅幅別具風情的社會生活畫卷。

《全唐詩》48900余首，據(jù)載寫到“燈燭”的意象近1600次。夜幕四垂，搖曳明滅的燈燭，點亮詩人的思緒，引發(fā)悲歡離合之感，表達思念故鄉(xiāng)之情、生命短暫之思，抒發(fā)親切相思之苦。讓我們通過古典詩詞里一盞盞燈影幢幢的青燈，開啟士子內(nèi)心的鎖鑰，品讀其情感經(jīng)歷、心路歷程，窺視其精神世界。

一、燈燭里的溫暖、親切之感

漫漫長夜，一點燈火也可溫暖游子的心靈。幽室中光彩燦爛的華燭，旅館里的星星寒燈，街市上片片輝煌的萬家燈火，都能穿透沉沉黑夜，讓人倍感溫馨。燈光燭影里，燈火輝映，構(gòu)成溫暖的底色、美妙的意境，喚起生命里的一片溫情。一片片燈光，給人以親切、溫暖之感。

“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戴叔倫《除夜宿石頭驛》）詩人除夕夜遠離故鄉(xiāng)，獨宿旅館感慨自身遭際，寒燈相伴，抒寫滯留他鄉(xiāng)的寂寞凄苦孤寂之情。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保ǘ鸥Α顿浶l(wèi)八處士》）詩人與久別重逢的老友話舊，在家常話語中，表現(xiàn)離亂時代人們共有的“別易會難”之感。

喜愛紅色，是國人一貫的審美心理，也是華夏美學的一大特征。詩人常常捕捉燈影搖紅的情景，表達令人心動的親切感。如李郢《中元夜》：“紅燭影回仙態(tài)近，翠鬟光動看人多。”紅燭籠罩，佳人相伴之際，紅燭紅袖交相輝映，更是人生一大樂事，以至“洞房花燭夜”成為古老中國的婚姻模式，成為對美滿婚姻的最高祝福。

二、孤燈燭影中的鄉(xiāng)愁

宋人嚴羽《滄浪詩話》云：“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fā)人意。”失意的詩人永遠在悲嘆羈旅漂泊，渴望衣錦還鄉(xiāng)。孤燈燭影下，如春水般的鄉(xiāng)愁緩緩流淌在游子敏感的內(nèi)心：搗衣聲里，號角聲中，秋蟲唧唧，天上殘月，梧桐落葉，都能激起游子深切的思鄉(xiāng)之情。獨在異鄉(xiāng)的客子，看見孤燈燭影，內(nèi)心雖有一絲溫暖，卻也觸動了一顆孤寂而落寞的心靈?；璋档墓聼粽樟劣巫拥纳碛?，更照亮了一顆孤獨寂寞的心。

一盞盞“孤燈”，連接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成為詩人鄉(xiāng)愁的象征，融合成一首濃郁的思鄉(xiāng)曲?；璋档摹肮聼簟?，也成為一種隱喻，孤燈如己，詩人的相思離情穿越時空，漂泊在異域他鄉(xiāng)。尤其在有月亮的晚上，面對孤燈燭影，詩人顧影自憐，對故鄉(xiāng)產(chǎn)生一種永恒的憶念，可望而不可即，一縷縷沉重而永恒的鄉(xiāng)愁由此產(chǎn)生。

“寒燈思舊事，斷雁警愁眼。”（杜牧《旅宿》）詩歌抒寫旅途凄涼，融情于景，寒夜孤燈陪伴孤客，失群孤雁聲聲，羈旅之人深愁難眠，描繪一幅寒夜孤客思鄉(xiāng)圖景。旅人孤燈，長夜難眠，一聲雁叫，引孤客愁思驚夢，歸思難收。

“滿懷幽恨，數(shù)點寒燈，幾聲歸雁?！保◤垝唷稜T影搖紅》）詞作通過今昔對比，感傷個人身世遭遇，抒發(fā)亡國之痛。表現(xiàn)夢破后的凄涼冷寂，只能滿懷幽恨，獨自相伴寒燈，聽著歸雁聲聲。

“落葉他鄉(xiāng)樹，寒燈獨夜人?！保R戴《灞上秋居》）詩人客居灞上而傷秋，風雨中片片黃葉從樹上飄落，寄居孤寺的詩人獨對孤燈。俗語云：“樹高千尺，葉落歸根?！痹娙丝吹剿l(xiāng)落葉情景，觸景生情，寫盡客中凄涼孤獨，寒氣逼人。

“孤燈然客夢，寒杵搗鄉(xiāng)愁?！保ㄡ瘏ⅰ端揸P(guān)西客舍，寄東山嚴、許二山人，時天寶初七月初三日，在內(nèi)學見有高道舉徵》）旅舍里，昏黃如豆的燈光溫暖著游子一顆孤寂的內(nèi)心。搖曳的燈光，似燃燒的青春年華，點燃詩人濃濃的思鄉(xiāng)夢。悠悠縹緲的鄉(xiāng)思，似乎被孤燈燒成縷縷輕煙，飄向遠方。夜涼如水，一陣陣搗衣聲傳入耳膜，像嘆息，像哀怨，一下下?lián)v亂游子的心。游子的心緒，也隨著搗衣聲而跳動，被捶得又薄又亮。寒夜、思婦、游子，孤愁、無眠、思念，混雜一起，隨著頭頂一彎弦月的華光，飄向千里之外。孤燈不眠思欲眠，寒夜的孤燈，又好像在向游子訴說著久遠的離別。今夜無眠，詩人身在異鄉(xiāng)的孤寂、愁苦之境，像孤燈一樣搖曳出昏黃的光暈，像思婦的寒杵一樣發(fā)出凄涼、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響。

三、殘燈里對生命的哀嘆

因為懷才不遇、壯志難酬，士子心緒復雜多變，為思念不得而哀嘆，為期望渺遠而惆悵，為愁緒不解而煩憂，倘若遇茫茫凄風夜雨，殘燈照壁，別有一番苦味在心頭?！皻垷簟币庀?，融入失意與無奈，除了“孤燈”的孤獨寂寥，又添殘破不堪回首等思緒。

尤其在王朝末年，離亂之世，“亂離人，不如太平犬?！蓖高^“殘燈”，也可窺視士子心靈創(chuàng)傷后的迷茫，對過去美好的苦苦追憶，對人生價值的叩問。

“雨暗殘燈棋散后，酒醒孤枕雁來初?？蓱z赤壁爭雄渡，唯有蓑翁坐釣魚?！保ǘ拍痢洱R安郡晚秋》）經(jīng)歷坎途、失意，“殘燈”與“孤枕”，詩人心緒孤殘，似乎超越時空，對悲苦年華的寄寓，對人生歷程的無奈。前途渺茫無依，詩人沒有出路，只能緬懷盛世，哀嘆國運衰落。再如：“殘燈和燼閉朱櫳，人語隔屏風?！保T延巳《喜遷鶯》）“飄蕭落葉殘燈火，陸續(xù)清談濁酒杯?！保钊f里《臨桂》）

“五更惆悵回孤枕，猶自殘燈照落花?！保ㄋ究請D《華下》）詩人通過眼前“殘燈”，訴說一顆飽經(jīng)風霜、千瘡百孔的受傷心靈，抒發(fā)家國之痛、大悲后的落寞、憂國憂民的無助與蒼涼。

山水永恒，人生苦短。尤其是風雨飄搖的時代，在理想破滅、家國衰敗的雙重打擊下，詩人常常感喟歷史變遷的滄桑、世事沉浮的荒涼，或人生的寂寥、塵世的幻滅。

四、燈燭里其他多彩的生活

燈燭意象，有時也反映士子“勤苦詩書”的生活狀態(tài)，尤其隋唐科舉求仕后，幾家歡樂幾家愁：有白發(fā)依舊讀書中的苦悶，也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佳話，演繹一幕幕人間的悲喜劇，表現(xiàn)士子人生的百感交集。

“夜來欹枕細思量，獨臥殘燈漏夜長?！保ㄌ埔兑棺x》）詩歌寫詩人夜里讀書的場景;“名不顯時心不朽，再挑燈火看文章。”又有一點詼諧幽默。“讀書林下寺，不出動經(jīng)年。草閣連僧院，山廚共石泉。云庭無履跡，龕壁有燈煙?！保ㄓ邬]《題宇文裔山寺讀書院》）唐朝的士子，尤其是平民書生，大都喜歡在寺廟讀書，可能寄居寺廟，生活費用比較低廉，又容易安心讀書。再如王建《秋夜對雨寄石甕寺二秀才》：“夜山秋雨滴空廊，燈照堂前樹葉光。對坐讀書終卷后，自披衣被掃僧房?！比绻鸢耦}名，曾經(jīng)的拜謁而不受待見之恥，曾經(jīng)的次次落第之苦，曾經(jīng)的一切不如意都可化解。如姚合《及第后夜中書事》詩句：“喜過還疑夢，狂來不似儒。愛花持燭看，憶酒犯街沽。”洋溢著詩人苦盡甘來的歡暢。

古典詩詞里，燈燭還有一種“燭淚”的悲劇意蘊，或具有一種犧牲精神?！按盒Q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李商隱《無題》）詩人用蠟燭作比，以“成灰淚始干”反映痛苦情感終生以隨，比喻不能相聚的痛苦無盡無休，仿佛蠟淚燒成灰一樣，蘊含著失望的悲傷與痛苦，也有纏綿、熱烈、執(zhí)著的追求。再如：“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杜牧《贈別》）燈燭，也可表現(xiàn)悠然的心態(tài)?！坝屑s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保ㄚw師秀《約客》）詩人悠閑中透著一絲無聊，通過“閑敲棋子落燈花”的細節(jié)渲染，寫出雨夜候客的情景，也寫出約客未至的悵惘心情，待客時長的落寂。在悠然自得中，詩人又有一分悵惘失意。

黑暗往往跟死亡相聯(lián)系，人們對黑暗有種與生俱來的恐懼，于是點燃燈燭，秉燭夜游，及時行樂?！吧瓴粷M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古詩十九首》里，這種秉燭夜游的行樂態(tài)度，內(nèi)心深處也有對死亡的抗拒、對生命的渴望。

總之，這搖曳多姿的“燈燭”意象，成為古典詩詞中一種不朽的主題。透過柔婉朦朧的燈光燭影，我們能夠窺探其背后的內(nèi)涵，捕捉作者的生命意識以及豐富多彩的情感世界。

[作者通聯(lián)：江蘇揚州市弘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