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燕
在魯迅的小說中,故事發(fā)生、人物活動很大一部分都是在酒店、酒樓、茶館、街道等市井場景中展開的,其中,以魯鎮(zhèn)最具代表性。魯迅小說中的場景大多是開放的公共空間,帶有很強的的“市井”性特點,小說里也有很多“群眾演員”,如“花白胡子的人”“二十多歲的人”甚至全無特征的“所有喝酒的人”“喝茶的人”“女人們”“魯鎮(zhèn)上的人們”等等。他們出現(xiàn)在小說中,成了小說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市井”性成為魯迅小說的重要特征,其中蘊含的文化心理和社會哲學的意味極為深厚,值得我們揣摩、玩味。
如在《孔乙己》中,小說全篇都是在寫發(fā)生在咸亨酒店里的故事,有關(guān)孔乙己的身世是“我”在酒店里聽說的,他的悲劇命運也是“我”親眼目睹的?!端帯分幸灿幸话氲钠鶎懙搅颂囟▓鏊桊^,茶館里的茶客們閑聊著家長里短以及“國家大事”,讀者正是透過這個舞臺看到了華老栓及夏四奶奶兩家的悲劇,以及當時愚昧的國人如何在看客心理的操縱下沉淪?!蹲8!防锏聂旀?zhèn)雖然也只是個小鎮(zhèn),但是卻極為重要,它是魯迅施以濃墨的地方,在這里同樣上演著祥林嫂的人生悲劇。上述種種,足以看出魯迅對“市井”內(nèi)容的偏愛和重視。
這些小說里的“市井”已不是單純意義上的物理空間,它是一種承載著政治、經(jīng)濟、歷史、傳統(tǒng)、人性等錯綜復雜意義的文化的“場”,這個“場”跟電磁場一樣具有強大的能量,它能左右身在其中的所有人的生存方式,賦予他們各自特定的社會屬性。魯迅正是通過“市井”來表現(xiàn)當時社會政治軍事上動蕩不安、經(jīng)濟上民生凋敝、文化上新舊交替的復雜的時代特性,以及人性中狹隘、冷漠、自私的一面。
在《孔乙己》中,通過咸亨酒店里人們的嘲笑,作者已不僅意在刻畫出一個病態(tài)的文人形象,它其實已將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了罪惡的封建科舉制度。同是文人,人們對丁舉人既敬且怕,對孔乙己卻百般地嘲笑、侮辱。大家都認為孔乙己昏了頭,被打斷腿是活該,這里沒有同情和憐憫,只有血淋淋的雪上加霜。這樣一來,小說就自然而然地從兩面指向了封建科舉制度的罪惡,科舉制度不僅造成了病態(tài)的失敗者,它同樣也培養(yǎng)出了一批不健全的所謂成功者。那些飽讀“四書五經(jīng)”、滿嘴仁義道德的科場舉子們內(nèi)心是如此地空虛、殘忍。不僅如此,小說對勢利涼薄的社會心理也做了無情的揭露。再看小說《藥》中“市井”人物的反應。夏瑜犧牲的時候,人們像看戲一般很興奮地圍觀著。對夏瑜的“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人們的看法是:“這是人話么?”都認為他“發(fā)了瘋了”,對為民眾犧牲的革命者的思想完全屏蔽,不能有絲毫地理解。兩千多年的封建統(tǒng)治,使人們腦中君主專制的奴性思想根深蒂固,連理應先得風氣之先的“二十多歲的人”都冥頑不化,這就深刻地揭示了當時革命者在啟蒙方面的工作做得還遠遠不夠,革命的啟蒙道路曲折而漫長的事實。當然前兩篇小說中,魯迅想通過“市井”表現(xiàn)出的人們“缺乏現(xiàn)代覺醒所特有的愚昧、麻木及感覺思維的遲鈍”的時代特質(zhì)也是他的用心所在。
因此,小說中的“市井”是魯迅著力構(gòu)筑的,它是具有豐厚文化內(nèi)容的“場”,有了這個“場”,故事的走向,人物的命運就不是物理的、偶然的、暫時的,而是社會的、必然的、歷史的,人物的意義、故事的內(nèi)涵就建立在廣大的社會土壤上,其筆觸揭露的世界也更寬廣,更深遠。
哈貝馬斯認為,“社會世界是由規(guī)范語境組成的,而規(guī)范語境明確了哪些互動屬于合理人際關(guān)系的一方面。”一個群體是受共同價值約束的,人們的行為嚴格遵守那些由個體組織起來的群體所具有的價值期望規(guī)范控制。小說中“市井”就是一個濃縮的社會,承載著由來已久、錯綜復雜的文化屬性,對生存在其中的人具有強大的控制力。這種無所不在的權(quán)力魯迅是通過“市井”中人們“看”/“被看”的范式表達出來的。
人在“市井”中,會在法律、道德、俗常成敗觀念、社會習俗的同一性等各方面受到來自外界的品評,這種品評就是“看”。
在《祝?!防?,魯迅寫道:“女人們卻不獨寬恕了她似的,臉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薄霸S多人都發(fā)生了新趣味,又來逗她說話了。至于題目,那自然是換了一個新樣,專在她額上的傷疤。”“看”祥林嫂的人們站在高位上,居高臨下地批評祥林嫂,可以“鄙薄”她,可以肆意調(diào)笑她。而他們這么做的權(quán)力來自于“市井”社會中封建禮教對婦女“三從四德”和封建迷信的價值判斷。祥林嫂再嫁不貞,夫死子死不祥,“不干不凈”“是個謬種”。人們面對這個“有罪”的人,占據(jù)了精神的高地,憑借著道德上的優(yōu)越,對她微薄的那點同情自然抵不過強大的倫理批判。
所以這個“看”的人不需要有姓名、個性、性別之分,他們是“市井”的代言人,對“被看”的人發(fā)出有罪或無罪的評判,而品評的個體不需要擔當任何責任。
那么,為什么人會屈從在“市井”“看”的權(quán)力之下呢?
首先,小說中“市井”像個大染缸,其中病態(tài)的文化思想浸染了所有人的,使每個人陷入不能自拔,也不能自覺混沌困厄的境地。福柯在他的《規(guī)訓與懲罰》闡述道,人在社會中承受各種規(guī)訓,最終會成為被馴服的身體。那么無論是“看”還是“被看”,都逃脫不了“市井”的馴服。
孔乙己跟祥林嫂的悲劇不僅來自于他人的“看”,也來自于他們自己的“看”,他們站在與他人同樣的道德倫理世俗價值的立場批判自己,否定自己,導致了對自我價值的消解。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人們問:“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何家的書,吊著打。”孔乙己呢,“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這是自尊心受到打擊后勉強掙扎著自我維護,其內(nèi)心是認同自己行為的不光彩的。當人們問:“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殊不知,這對以讀書人自居、把“之乎者也”當做最后可憐的安身立命之本的的孔乙己來說是致命的傷,所以他“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這句話打擊如此之大,是因為他內(nèi)心對自己的評判是,作為文人,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是沒有任何價值可言的茍活者。
祥林嫂不愿再嫁,“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是對三從四德的主動皈依。四嬸不讓她碰祭器,“她訕訕的縮了手”;她去捐門檻,是為了“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她自認為她違背了封建禮教,自認為自己是不干不凈的人,自然也就不配做這些事。因為在世有罪了,才會死后受苦,怨不得任何人,只是自己罪有應得。她敗得心服口服。
《莊子》說,哀莫大于心死。當一個人對自己存在的價值完全失去了信心,對自己的未來甚至死后都充滿絕望的時候,那么即便活著,他也是行尸走肉,這是世界上最悲劇的事。
其次,人是社會性的,需要在人際交往中汲取正向的力量。美國著名心理學家馬丁·塞利格曼說:“我們不能不相信,對人際關(guān)系的追求是幸福的基石。積極的人際關(guān)系對幸福帶來的深刻正面影響,以及這種關(guān)系欠缺時帶來的負面影響都是不可否認的?!?/p>
但是小說中“被看”的孔乙己、祥林嫂、夏瑜從人際中得到的大多是嘲笑、奚落,他們被阻擋在正常的社會交往之外,連小孩都排斥他們?!八谋Ы?jīng)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薄斑@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p>
在人世間他們得不到任何的溫暖,任何的關(guān)愛?!笆芯敝械摹翱础钡娜恕敖o予他的無以愈合的刺激與創(chuàng)傷,更是糾纏于心,無以擺脫的‘被看的屈辱、寂寞感,以及‘煩膩,疑心,憎惡等等?!边@一切都脅迫著“被看”的人們,一步步地走向死亡。
《祝?!分卸坦ふf:“怎么死的?——還不是窮死的?”愚昧麻木的民眾只膚淺地看到物質(zhì)的層面,但魯迅先生深刻地指出,祥林嫂們是被“市井”上的人“看”死的。人們憑借著“市井”賦予的強大權(quán)力從精神上對“被看”的人進行圍剿,從而實施了一場人人都是劊子手,人人又都無罪的精神虐殺。血腥的場面每每暴露在讀者的面前,而殺人場卻依舊存在于每一個“市井”中,從未消減。
魯迅先生懷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用自己如椽巨筆指出,造成這一出又一出人間悲劇的正是不合理的“市井”,它也正是產(chǎn)生這病態(tài)民族性的病態(tài)土壤。魯迅先生一生致力于“破”的工作,他要破除性這病態(tài)土壤,開墾出一片新的天地,好讓后來的人在此建立起一個合理的美麗的新“市井”,讓每一個人過上理想的生活。
[作者通聯(lián):安徽寧國市寧國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