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季《王貴與李香香》情愛描寫基因探尋

黃巧燕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前 言

詩歌是文學藝術(shù)中一個獨特的存在，在漫長的藝術(shù)發(fā)展史中，詩詞始終占據(jù)著至高地位。從古詩到現(xiàn)代詩，詩歌始終都是文人騷客青睞的對象。中國古代詩歌用文言文和傳統(tǒng)格律創(chuàng)作，在中國古代，詩歌是文人墨客的專屬，其具有極強的文人性。白話文運動后，開啟了中國新文學的大門，中國現(xiàn)代詩歌也隨之誕生?，F(xiàn)代詩用白話文創(chuàng)作，不講求古詩的音韻格律，結(jié)構(gòu)對仗等，其語言通俗直白，結(jié)構(gòu)自由活潑?，F(xiàn)代詩歌的發(fā)展，使詩歌走向了大眾，貼近了平民。但現(xiàn)代新詩也遭遇了許多人的反對與批評，特別是舊派詩人，被指其用語簡單，格調(diào)低俗。其后，新月派代表人物聞一多提出了新詩的“三美”，即音樂美、繪畫美、建筑美，倡導(dǎo)新詩要有韻律、有畫面、有形式，但又不同于古詩的刻板與呆滯，而是要在自由中有格調(diào)。新詩“三美”的提出使得新詩創(chuàng)作更趨向于文人化，更講究詞藻語言、修辭手法、節(jié)奏韻律。這雖然對詩歌的文學性有一定加強，但是過度地注重詞藻與技巧的運用，就會使得詩歌趨于客套呆板，阻礙其藝術(shù)性與多樣性的發(fā)展。

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興起的朦朧詩，其具有詩意隱約含蓄、富含寓意，主題多解多義等特點。其以內(nèi)在精神世界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采用整體形象象征、逐步意向感發(fā)的藝術(shù)策略和方式來掩飾情思，使得詩歌文本處在表現(xiàn)自己和隱藏自己之間，呈現(xiàn)出極度的模糊性與朦朧性。這種模糊晦澀的詩歌給讀者帶來了很大的理解障礙，其詩歌受眾人群也極度縮小?！锻踬F與李香香》是李季創(chuàng)作的一首長篇敘事詩，其以王貴和李香香的愛情為主要線索，并融入了三邊人民的革命歷程。其以三邊民歌順天游為藝術(shù)基礎(chǔ)來創(chuàng)作，一經(jīng)發(fā)表就引起了極大轟動。李季將民歌融入詩歌，兼顧了詩歌的音樂性與藝術(shù)性，為詩歌的大眾化開辟了一條新渠道，為詩歌的發(fā)展指明了一個新方向，為詩歌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個新的范例。

順天游亦稱作信天游，是陜北、晉綏、內(nèi)蒙一帶的一種民歌，每兩句獨立而成，起興和比喻是其常用的表現(xiàn)手法，常常歌與歌之間相互借用或套用，參差交雜，可以說這是一種形式簡單的詩。順天游形式自由，對語言沒有特別要求，其語言皆為老百姓生活中的口語、俗語等，非常適合普通百姓表達情感和生活，或者可以說順天游的產(chǎn)生就是源于人們?nèi)粘Ｉ钋楦斜磉_的需求。順天游的內(nèi)容多以男女情愛為主。由于北方人粗獷豪爽的性格，他們在順天游中表達情感非常直接大膽。例如在寫男女情事時就有“雙扇扇門兒單扇扇開，身子一扭放進哥哥來[1]212?！?“先解扣子后脫衣，今夜就是我和你[1]222。”“遲不來你早不來，剛才你來妹子身上來[1]59。” “有朝一日我跟你睡，早死十年都不后悔[1]217”等，順天游這種簡單粗暴的情感表達同這里普通勞作人民的身份及其生活十分契合。順天游中除了男女情事的描寫外，其在男女戀愛方面的描寫也相當豐富。例如，有寫男女戀愛情感危機的“眼看妹妹心思變，再不把哥哥看一眼[2]36。”有寫女人對男人深厚情感的“叫一聲哥哥不要灰，十年八年忘不了你[1]223?！庇袑懩信嗷ニ紤俚摹拔蚁敫绺缈弈锛?，哥哥想我唱兩下[1]228?！庇袑懪詥渭兦楦械摹盁熷佸侟c燈半炕炕明，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窮[1]52”等。順天游在描寫男女情感方面造詣極高，情感種類豐富，表達方式多變。

李季在創(chuàng)作《王貴與李香香》時，延續(xù)順天游民歌的情愛主題，并且在具體描寫王貴和香香的戀愛情節(jié)時大量取材于順天游民歌，或是相似的情節(jié)截取、或是直接原句的挪移等。此前對《王貴與李香香》的研究，主要從其對順天游語言和比興手法的借鑒、版本變遷、詩歌民歌化創(chuàng)新、文學經(jīng)典化等方面進行，而在《王貴與李香香》對順天游情愛描寫的借鑒和創(chuàng)新方面，并未出現(xiàn)過系統(tǒng)的討論，本文試圖從此來探尋《王貴與李香香》情愛描寫的基因，更深刻地理解李季詩歌創(chuàng)作的民歌化，力圖尋求詩歌創(chuàng)作的更多可能性。

一、少年初戀的懵懂與羞澀

王貴和李香香兩人從小相識相知，青梅竹馬。王貴的父親王麻子因為交不起地租被地主崔二爺活活打死，自此十三歲的王貴被拉到崔二爺家當長工。王貴日日干活被使喚，一年四季吃不飽穿不暖，孤苦伶仃整整攬工4年。李香香是李老漢的獨生女，自小就沒有娘。香香不僅生得漂亮，是家里的一枝花，而且勞動力也非常好,“十六歲的香香頂上牛一條[3]11”，可是“累死掙活吃不飽[3]11”。李老漢看王貴沒爹沒娘又被惡霸地主欺壓，于是就讓王貴來到他家，自此“一個妹子一個大，沒家的人兒找到了家[3]12。”

王貴與香香同是被地主欺壓的勞苦農(nóng)民，一個是孤兒，一個自小沒了娘，這些相同的生活處境和人生遭遇使得他們有了共同語言，有了戀愛基礎(chǔ)。王貴來到李老漢家后，兩人朝夕相處互生情愫。詩歌第一部的第四章《挖苦菜》集中描寫了王貴與香香的戀愛。王貴在山上放羊，香香在洼里挖苦菜，一個少年和一個少女四目相對、含情脈脈、互生歡喜卻又羞于啟齒。在這一章里作者借用順天游民歌對香香與王貴形象做了彩色地描繪。在順天游中，有許多“山丹丹花開紅姣姣”“山丹丹花開紅艷艷”“山丹丹花開紅上紅”的句子用在起興上，其后多引出贊美性的話語，如“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咱村的模范是老萬[1]27。”第四章開頭就寫到“山丹丹花開紅姣姣，香香人才長得好。一對大眼水汪汪，就像那露水珠在草上淌[3]13。”一個美麗大方、活潑靈動的少女形象躍然紙上。在描寫王貴時，則是從香香角度來寫“馬里頭挑馬不一般高，人里挑人就數(shù)哥哥好[3]15！”作者在這里借香香之口直接夸贊王貴是個好樣少年。其實這里描寫人物、夸贊人物的句子也是借用了順天游，在順天游中就有“馬里頭挑馬一扎手高，人里頭挑人屬你好[1]151。”李季在“挖苦菜”這一節(jié)中，描繪了一幅懵懂少年在山坡羞澀戀愛的美麗圖景，男有才女有貌，走在一起剛剛好。在《王貴與李香香》中，李季在塑造香香的單純美好形象，以及樸素的戀愛觀上也借用了順天游的原文。在順天游民歌中有:

山丹丹花來背洼洼開，

有那些心思慢慢來。

洋煙苗苗柳樹稍，

心思對了慢慢交。

前晌來了后晌走，

定下關(guān)系沒接頭。

煙鍋鍋點燈半炕炕明，

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窮。

太陽臨落羊入圈，

咱兩人吊線誰看見？(吊錢：調(diào)情)[1]52

這里傳達了一種女子不愛錢財而是看中感情的簡單樸素的戀愛觀念。而這一點被李季移用到了李香香身上,在詩歌中便有：

山丹丹花來背洼洼開，

有那些心思慢慢來。

……

“交上個有錢的花錢常不斷，

為啥要跟我這個攬工的受可憐？”

“煙鍋鍋點燈半炕炕明，

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窮。”

“妹妹生來就愛莊稼漢，

實心實意賽過銀錢[3]15-16?！?/p>

李季在《王貴與李香香》中套用了順天游原文，截取順天游描寫男女初戀情節(jié)，用來表現(xiàn)王貴同香香的初戀境況,其中“山丹丹花來背洼洼開，有那些心思慢慢來?！薄盁熷佸侟c燈半炕炕明，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窮?！北焕罴疽蛔植宦涞嘏灿谩Ｔ谠瓉淼男盘煊沃袑δ信畱賽鄣拿鑼懕容^直接、大膽、暴露，例如直接用“吊錢”也就是“調(diào)情”這樣的字眼,而且使用的是陜北方言。而李季在描寫王貴和香香的戀愛時，雖然也有“妹妹生來就愛莊稼漢”這樣較為直接的語句，但總體上還是寫得就比較含蓄。李季對信天游的這種“美化”，一方面是去掉特別生僻的方言，可以使讀者更容易看懂，突破語言上的障礙，另一方面《王貴與李香香》有革命主題，因為革命的嚴肅性，所以李季必須要把一些比較大膽暴露的“混濁”言辭去掉，以保證詩歌的清透。這里寫香香愛王貴，愛他的人而不愛錢，表現(xiàn)了香香的單純、天真、美好，作者塑造了一個翠翠式的“愛與美的化身”形象。這對于整個詩歌中描寫愛情與革命具有很大的助推性和必要性。

此外作者在寫王貴和香香互生喜歡卻又不好意思開口時，也直接把順天游民歌挪用到其中，其文字有個別改動但是意義不變。例如在順天游民歌中有：

櫻桃好吃樹難栽，

朋友好為口難開。

要吃櫻桃掏錢買，

要為那個朋友慢慢來[2]34。

此外還有：

櫻桃好吃樹難栽，

朋友好交口難開。

要吃櫻桃拿錢買，

要交朋友拿口開。

你不開口我開口，

這有什么為難頭？[4]86

順天游以“櫻桃好吃樹難栽”來寫男女初戀時心生喜歡卻難以開口表達心意。李季運用了同樣的句式和語言來表達，只是做了一些語言上的調(diào)整，如下：

小曲好唱口難開，

櫻桃好吃樹難摘；

交好的心思兩人都有，

誰也害臊難開口[3]14。

李季借用了信天游原文，運用比興手法來寫男女初時的愛情。這里將香香比喻成小曲、櫻桃，展現(xiàn)了少女的青春活潑與美麗動人。同時，這里前面兩句“小曲好唱口難開，櫻桃好吃樹難摘”又是后面兩句“交好的心思兩人都有，誰也害臊難開口”的鋪墊，這里不僅借用了“順天游”原文模型，還將其比興手法融入其中，更恰當?shù)卦谠姼柚姓故就踬F和香香初戀的甜蜜羞澀。

二、新婚送別的依戀與不舍

初戀的懵懂和甜蜜過后，王貴離開香香參加了革命，而王貴鬧革命被崔二爺發(fā)現(xiàn)后慘遭崔二爺?shù)亩敬蛘勰ィ姨澋玫搅擞螕絷牭慕饩?，后來兩人便自由結(jié)婚。香香和王貴婚后三天，王貴又得回到革命隊伍。詩中香香送別王貴離開去革命一段描寫得非常精彩，而這段精彩的送別描寫也取自于順天游民歌中戀人送別橋段。在信天游原文中描寫女子送別情人的情節(jié)，是這樣的：

情郎是水妹是土，

和來捏做一個人。

清水鴨子混水鵝，

我把哥哥送過河。

叫一聲哥哥你等一等我，

你把妹子背過河。

走頭馬兒好捎后，

你把我捎到紙坊溝[2]13。

這里的順天游運用了比喻，把情郎比作水，把妹妹比作土，“和來捏做一個人”水和土便可時時刻刻在一起，永遠不分離，展現(xiàn)了妹妹對情郎依依不舍之情。妹妹送哥哥，送過河后還是不舍，又同哥哥騎馬一直送到紙坊溝，送了一程又一程，表現(xiàn)了妹妹對哥哥的情深。而在《王貴與李香香》中的《自由結(jié)婚》這一節(jié)，寫王與李婚后，香香送別王貴去革命的情節(jié)，便取用了這一段為原型，不過李季將其加工得更精妙。王貴在經(jīng)歷了地主崔二爺?shù)年P(guān)押毒打后，被游擊隊救下，并如愿與香香結(jié)為連理，兩人本就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歷盡艱辛走到一起，實為不易，可是新婚三日后，王貴便要離開香香回到革命隊伍，可以想象香香在送別時的不舍和依戀之深。于是在刻畫妹妹送別哥哥時就有了這樣的場景：

十天半月有空了，

請假回來看香香。

看罷香香歸隊去，

香香送到溝底里。

溝灣里膠泥黃又多，

挖塊膠泥捏咱兩個；

捏一個你來捏一個我，

捏的就像活人托。

摔碎了泥人再重和，

再捏一個你來再捏一個我；

哥哥身上有妹妹，

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捏完了泥人叫：“哥哥，

再等幾天你來看我[3]45-46?！?/p>

這一節(jié)描寫香香和王貴新婚分別的情節(jié)，也運用了“捏泥人”來表現(xiàn)香香的依戀與不舍，但李季將其加工變換，更為復(fù)雜和深刻。順天游原句中就只有“情郎是水妹是土，和來捏做一個人”這一句，而且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句子，與前后文聯(lián)系不大，僅僅有抒情效果。但李季在將其運用到《王貴與李香香》的送別描寫中時，將其改動和擴充。詩歌中先講香香送王貴到溝底里，接著寫溝灣里有黃泥，繼而是挖泥捏一個“你”捏一個“我”，再是摔了泥人再重和，再捏一個“你”一個“我”，因此就有“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保詈筮€不忘加一句叮囑的“哥哥，過幾天記得來看我?！边@一節(jié)用“捏泥人”來寫送別的不舍，改變了原本順天游中只有比較孤立的一句，使其具有連續(xù)性、邏輯性、場景性，與整個詩歌人物故事相契合。

李季除了對“捏泥人”橋段的邏輯性擴寫，在“捏泥人”的內(nèi)容上也做了改動。順天游原文中是運用比喻，哥哥是水妹妹是土，水和土是不同的物質(zhì)合二為一人。這樣的比喻其實并不恰當，我們都說“女人是水做的”，若是要作比的話，應(yīng)當以“哥哥是土妹妹是水”這樣方為恰當貼切。因為順天游民歌多出自田間地頭老百姓口中，人們在創(chuàng)作時只求表情達意，能夠抒發(fā)內(nèi)心情感即可，并未深究其語言和表達的精當與否。而李季將其借用到詩歌中就必然會考慮到詩歌的語言和主題的表達。在《王貴與李香香》中，捏泥人的材料是就地取黃膠泥，捏一個“你”捏一個“我”，這里的“你”和“我”是材料質(zhì)地相同的兩個獨立的人，作者在這里傳達出一種個人獨立、男女平等思想，而原文中的“水”和“土”是一種非獨立的彼此依附關(guān)系。在順天游原文的后面三句，又具體寫了妹妹送別哥哥難舍難分，送完一程又一程，這就更加體現(xiàn)了女性對男性的依賴性。但在《王貴與李香香》中，寫香香送別并未延續(xù)順天游中妹妹送別時送完一程又一程來表達不舍，而是以兩次“捏泥人”循環(huán)往復(fù)來表達二人的感情之深，其在送別時并非難舍難分。這樣的描寫主要是為了與詩歌主題、情景相契合?！锻踬F與李香香》是一首“戀愛加革命”的敘事詩，革命的主題是不允許男女主人公只沉溺在自我的你儂我儂之中，而是要以革命為先導(dǎo)。詩歌中，香香是要送王貴去革命隊伍，自然不能表現(xiàn)出女人的“小家子氣”，縱然有千萬個不舍，也要果斷送走王貴。這樣的改寫，不僅與詩歌主題恰接，同時在塑造香香的角色上也增添光彩，表現(xiàn)出香香識大體、明大義的品質(zhì)，也為后文描寫崔二爺強娶香香，香香拼死抗爭的堅貞做了鋪墊。

三、強娶困境中的思念與堅貞

香香送走王貴后，崔二爺?shù)牟蚶侵挠置劝l(fā)了。在第三部的《羊肚子手巾》中，崔二爺強娶香香，香香無可奈何，“羊肚子手巾一尺五，擰干了眼淚再來哭[3]56?！薄Ｏ阆愀赣H李德瑞被崔二爺支差一去不回，可憐的香香一個人孤苦無依只得任崔二爺欺凌。香香被崔二爺關(guān)在家中，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每日心心戀戀著王貴。在這一節(jié)里，作者寫出了身處困境的香香對愛人王貴無限的思念——茶不思、飯不想、難入眠。

順天游民歌本就是寫男女情愛的，其中描寫男女思念的情節(jié)頗多。例如，“夢見哥哥睡身旁，醒來眼淚泡塌炕[2]75。”“想你想你真想你，變一個蝴蝶跟上你[2]77?！薄跋敫绺缦氲梦业昧艘簧聿?，好了好不了還不敢定[2]78?！边@些都是描寫女子的思戀之情，頗有古代思婦詩的味道在其中，但是思婦詩在表達時比較含蓄委婉，而作為一種可傳唱的大眾化民歌，順天游的語言表達簡單、樸素、直白，更有親和感，更具表現(xiàn)力和穿透力。除了這種單句描寫的，還有許多大段寫情人思念的順天游民歌，如：

白日里想你墻頭上爬，

到晚上想你渾身麻。

想你想你真想你，

枕頭上眼淚長流水。

想你想得眼發(fā)酸，

不知道哪一天才見面？

想你想得嘴里唸，

想死想活見不上面[4]28。

這一段“順天游”中的每一句都寫到“想你”，想你睡不著、想你眼淚流、想你眼發(fā)酸、想你嘴上唸，一句“想死想活見不上面”將這種深深的思念之情推向了高潮。

再如：

白天想你拿不起針，

黑夜里想你吹不了燈。

……

端起了飯碗想起了你，

眼淚滴在飯碗里!

柴濕煙多點不著火，

知心的朋友你想死我。

前溝里糜子后溝里谷，

那噠想起你那里哭。

唱曲不要唱妹妹，

咱二人會成一對對。

白天想你對人說，

到夜晚想你睡不著。

前半夜想你點著燈，

后半夜想你天不明。

擦著洋火點著燈，

長下個枕頭短下一個人[1]49-50。

這一段順天游就被李季巧妙地運用到了表現(xiàn)香香深陷困境時的無助、思念、堅貞：

“想你想得吃不進去飯，

心火上來把嘴燎爛?！?/p>

“陽洼里糜子背洼里谷，

那達想起你那達哭！”

“端起飯碗想起了你，

眼淚滴到飯碗里；

“前半夜想你點不著燈，

后半夜想你天不明；

一夜想你合不著眼，

炕圍上邊畫你眉眼。

叫一聲哥哥快來救救我，

來的遲了命難活；

我要死了你莫傷心，

死活都是你的人[3]58。

這里第二、第三、第四句詩幾乎就是對順天游原文的挪移，只是在個別字詞以及順序上稍作了改動整合，但其意義情感的表達沒有改變?！扒皽侠锩幼雍鬁侠锕?，那噠想起你那里哭?！币痪?，李季改為“陽洼里糜子背洼里谷，那達想起你那達哭！”，這里的“前溝”“后溝”同“陽洼”“背洼”只是字面不同其中的含義是相同的，“端起飯碗想起了你，眼淚滴到飯碗里。”一句則原封不動，“前半夜想你點著燈，后半夜想你天不明。”一句則將前半句加了一個“不”字為“前半夜想你點不著燈。”順天游原文表達的是晚上思念愛人，點著燈無法入眠，李季在這里加一個“不”，“前半夜想你點不著燈”意為香香沉浸在對王貴的思念中，晚上天黑了連燈都顧不得點，在展現(xiàn)思念之情時更上一層樓。順天游原文中的這三句分別開列在一段之中，而李季則將三句表達想念的順天游句子整合在一起，這樣使得“思念”情感的表達更加集中和深刻。

當然李季在詩歌中并非僅僅局限在挪用順天游民歌來表達身處困頓的香香對愛人王貴的思念，在這一節(jié)中詩人還重點刻畫了香香堅貞不屈的女性形象。面對崔二爺?shù)耐评T，李香香心如磐石不轉(zhuǎn)移，“我要死了你莫傷心，死活都是你的人[3]59”一句道出了香香情深意重。

結(jié) 語

李季在陜北三邊生活、工作了六七年，陜北可以算作他的第二故鄉(xiāng)，他對陜北具有深厚的情感，而在陜北甚是流行的順天游民歌對其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相當大的影響。李季搜集整理了許多順天游民歌，編輯成了《順天游二千首》。他曾在《〈菊花石〉重版后記》中說“我不僅是一個單純的收集記錄者，我甚至能同農(nóng)村工作干部、和同路相伴趕毛驢的腳戶們，以及那些在崖畔上、沙灘里牧放羊群的放羊老漢，即興地編唱新詞，同路交談[5]187?！庇纱丝梢?，順天游民歌對李季的影響之深刻。他創(chuàng)作的《王貴與李香香》無論是主題、語言、修辭還是故事情節(jié)等都大膽借鑒了順天游民歌，特別是在情愛描寫上。順天游民歌本身就是表達男女情愛的，而李季的《王貴與李香香》雖然講了革命但是其主要線索依舊是王李二人的情感發(fā)展，主題始終以戀愛為主，只是融入了革命因素。而在具體描寫王貴和李香香的戀愛發(fā)展時，李季則巧妙截取了順天游民歌中的情愛描寫，從少男少女初戀時的懵懵懂懂難以開口，到新婚三日分別送離時的依戀不舍，再到香香被強娶時的困頓和思戀，每一處李季都將順天游中情愛描寫的精妙之處加以整合融入到詩歌中，使得詩歌在情感表達上既具有順天游通俗、直白、大膽的特點，同時又兼具了詩歌本身在表情達意上的深刻性。正如陸定一著文介紹說:它“用豐富的民間語匯來做詩，內(nèi)容形式都好[6]”。

21世紀以來，中國經(jīng)濟水平愈發(fā)提高，國民教育水平也隨之提升，現(xiàn)代詩歌創(chuàng)作門檻越來越低，在網(wǎng)絡(luò)日益發(fā)達，各種社交媒體充斥的時代，詩歌的口語化傾向越來越嚴重，大量的口水詩，充斥在網(wǎng)絡(luò)與現(xiàn)實之間。例如此前很火的“梨花體”以及“羊羔體”，這些口水詩就是平常說話用語，沒有什么文學性可言。雖然詩歌的口語化，為詩歌發(fā)展提供了另一個可能的方向，但是很多人為了博人眼球，嘩眾取寵，使得詩歌走向低俗。隨著科技的進步，人工智能愈發(fā)進步，出現(xiàn)了機器人做詩。2017年5月,微軟機器人小冰出版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2017年8月19日，機器人小冰在華西都市報“寬窄巷”開設(shè)專欄“小冰的詩”并發(fā)布詩歌《全世界就在那里》。機器人可以在短短幾秒就完成詩歌創(chuàng)作，其速度驚人。詩歌自古以來，都是人類情感的宣泄口，詩歌的創(chuàng)作最注重詩人的情感表達，而今用冷冰冰的機器人來做詩，這無疑是對詩歌的扭曲。文學是人學，文學必須包含人的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等，機器人寫詩，這是對文學的褻瀆?？谒⒌退谆脑姼鑳A向給詩歌發(fā)展帶來了極大傷害，我們必須予以制止革除，使詩歌發(fā)展走向正常軌道。

李季在借鑒中又有自己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作者將零散的順天游民歌語言和故事，有機融合在王貴與李香香的戀愛、革命的大框架中，使得原本散落的順天游民歌變成一首結(jié)構(gòu)完整、故事跌宕、主題鮮明的長篇敘事詩歌。他大膽借用順天游中的情愛描寫，將順天游情歌有機融合在王貴與李香香的戀愛故事中，生動勾勒出兩個青年人純真熱烈卻又坎坷多舛的情感之路。李季在《王貴與李香香》中對順天游的應(yīng)用，開創(chuàng)了敘事詩歌的民歌化，同時將革命主題與通俗民歌的結(jié)合更好地服務(wù)于當時的革命工作，真正做到了文藝為工農(nóng)兵服務(wù)，文藝為人民群眾服務(wù)。不僅如此，李季將詩歌與民歌相結(jié)合，做到了詩歌的民歌化、大眾化，也為詩歌創(chuàng)作乃至整個文學世界開辟了一條新的道路，在文學史上具有開天辟地價值。其為后世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種民眾化典范，使得文學創(chuàng)作更貼近普通民眾生活，更富有生活氣息、生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