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思想對《文心雕龍》的影響

李云云

(青島酒店管理職業(yè)技術學院，山東青島 266100)

《文心雕龍》成書于魏晉南北朝時期，有著高深的思想與嚴謹?shù)捏w系，是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的代表著作之一，對中國文學、文藝學以及文化史的發(fā)展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具有極高的文學理論研究價值?！段男牡颀垺纷詥柺酪詠恚瑲v朝歷代的文學家與文學理論家們對其進行了深入的理解與詮釋。清代著名思想家與史學家章學誠評價其為“體大而慮周”，這是目前對《文心雕龍》最為權威的評價與論斷[1]。正因為《文心雕龍》的“體大而慮周”，其精深的思想與豐富的內涵使得學者們對《文心雕龍》的研究經(jīng)久不衰，形成了專門的“龍學”。

《文心雕龍》取得如此高的文學成就，除了劉勰本身深厚的文學素養(yǎng)以外，還在于他對前人論著與思想的吸收與創(chuàng)新。《文心雕龍》與《周易》《論語》《詩經(jīng)》等有著很高的思想相似性與重疊性，可以說，先秦思想對《文心雕龍》的成書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v觀目前學術界的“龍學”研究成果，對于《文心雕龍》與先秦思想之間的關系缺乏整體性與系統(tǒng)性研究。為進一步認識《文心雕龍》的思想價值與文學理論地位，通過《文心雕龍》與先秦思想來闡述兩者的承繼關系，深刻了解《文心雕龍》產(chǎn)生的文學淵源。

一、先秦思想與《文心雕龍》概說

(一)先秦思想及特點

先秦時代是指秦朝(公元前221年)之前的原始社會、奴隸社會以及封建社會早期的歷史時代。先秦時期是古代中國由分裂走向統(tǒng)一的重要時期。思想來自生活，先秦思想也反映出這一時代特征。這一時期，諸侯割據(jù)，戰(zhàn)亂連連，文化發(fā)展處在詩樂舞合一、文史哲不分的混沌期，此時的文學以口頭文學為主要表現(xiàn)形式，具有很強的政治功能。先秦文學理論衍生于諸子百家的政治思想、哲學思想，在《論語》《荀子》等諸子著作與《周易》等經(jīng)書中零散分布，并未形成系統(tǒng)的文學理論體系。先秦文學主要包含了以下特點：

第一，創(chuàng)始性。先秦思想是中國古代思想的起源與發(fā)端，這些思想是先秦思想家們智慧的結晶，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第二，綜合性。先秦思想涵蓋了政治、歷史以及哲學等多個方面，先秦時代的文獻在客觀上反映出時代特征，并且采用多種修辭手法，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第三，實用性。先秦思想的主體為周代以及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思想，在這一時期，時局動蕩，社會變革緊張進行，因而先秦思想大多反映了具體的社會問題，具有較強的實用性。

(二)劉勰《文心雕龍》

劉勰，字彥和，南朝梁人，是中國偉大的文學理論家與文學批評家。劉勰出生于公元465年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一個家道中落的家庭，幼年喪父。貧寒的家境使得劉勰篤志好學，奮發(fā)向上，立志學業(yè)進入仕途光耀門楣。但是面對“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殘酷現(xiàn)實，劉勰在24歲時寓居建康(今南京)定林寺拜師高僧僧祐。寓居定林寺期間，劉勰在校經(jīng)的同時不忘讀書，在32歲時提筆論文，耗時5年時間創(chuàng)作了中國第一部系統(tǒng)性的文學理論著作——《文心雕龍》?！段男牡颀垺肥莿③牡拇碜?，它奠定了劉勰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

《文心雕龍》共計10卷，50篇，分為上下兩部，根據(jù)內容來看其主要可以分為總論、文體論、創(chuàng)作論與批評論四個方面的內容。上部從《原道》至《辨騷》5篇是論“文之樞紐”，對“文”的基本認識與看法進行了闡述，可謂是全書的提綱挈領。上部的《明詩》至《書記》20篇是以“論文序筆”為中心，對各種文體的源流以及作品進行了評述與研究，是文體論。下部25篇中從《神思》《體性》至《物色》這20篇是以“剖情析采”為中心，對創(chuàng)作過程中面臨的各方面問題進行研究，屬于創(chuàng)作論內容。從《才略》至《程器》3篇以及《時序》則主要是以文學批判法對以往作品的文風以及作者成就進行鑒賞與評論，是批評論。第50篇《序志》是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動機、目的以及態(tài)度進行闡述。

二、先秦諸子思想對《文心雕龍》的影響

歷代學者都贊同章學誠的說法，認為《文心雕龍》“體大而慮周”，由此可見其所涉及的體系之龐大，文學思想內涵之豐富。從總體的容括性來講，《文心雕龍》受到了包括儒家、道家等諸子百家思想的深刻影響?！段男牡颀垺放c先秦諸子在思想上有著極為相似之處，它對先秦諸子的相關理論進行了良好的繼承，我們必須對此進行具體性的闡述與分析。

(一)先秦儒家思想對《文心雕龍》的影響

從漢武帝“獨尊儒術”開始，儒家思想在中國思想史上就占據(jù)了絕對的主導地位。雖南北朝時期儒家思想的主導地位略有下降，但是劉勰將儒家經(jīng)書尊為范本，他的思想理念受儒家思想的影響頗深，這是毫無疑問的。研究者們因此一致肯定了儒家思想對《文心雕龍》的影響。

劉勰崇儒，首推孔子。無論是春秋時期，還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兩者都同樣面臨著禮樂崩壞的時代背景，因此劉勰以孔子為精神導師不足為奇，他在《原道》《征圣》等篇章中至少有27次直接論述了孔子。劉勰的“文質論”深受孔子對于“文”與“質”關系表述的影響[2]?！墩撜Z·雍也》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边@指出內在擁有仁義道德，外在注重禮儀儀表才可稱得上君子。劉勰在《文心雕龍·原道》的開篇也以“文之為德也大矣”點明了文與質的關系。《論語·顏淵》中說：“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以此來看，孔子認為文與質是同等重要的[3-4]。劉勰在《情采》篇中說：“文附質也?；⒈獰o文，則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待文也?！彼瑯右仓赋鑫呐c質相互依存的關系，兩者不可或缺，需相兼相備，可以明顯看到這是對儒家傳統(tǒng)文質觀的繼承與發(fā)展。

孔子“文質彬彬”觀還表明質重于文且先于文，由《論語·八佾》中孔子對于子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何謂也？”的回答可以明顯看出質先于文[5]，故孔子有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同樣，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也對文質的主次關系進行了闡述，在《情采》篇中說：“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于情性?！边@是以美女進行比喻，指出美女之美在于其本身的淑姿，粉黛只是裝飾外表，用以錦上添花，文章寫作亦是如此，故有“故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經(jīng)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的感悟。“情經(jīng)辭緯”的觀點與孔子上述“繪事后素”的說法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都指出質是主、文是從的主從關系，揭示了立文之本[6]。

《文心雕龍》所體現(xiàn)的文藝美學思想是以儒家為主導的?！皬浘]群言”，荀子作為先秦思想的集大成者，又是儒家思想的革新者，其對《文心雕龍》的文學觀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荀子·儒效》言：“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詩》《書》《禮》《樂》之道歸是矣。……天下之道畢是矣?！痹谶@里，荀子表明“道”“圣”“經(jīng)”是統(tǒng)一的，這種“道-圣-經(jīng)”三位一體的思想直接影響了劉勰《文心雕龍》理論體系的框架建設?！段男牡颀垺分鲝垺霸馈薄罢魇ァ薄白诮?jīng)”，并將其作為“文之樞紐”的核心篇章，足以可見《文心雕龍》對荀子理論的承繼。劉勰的“論文必征于圣，窺圣必宗于經(jīng)”與荀子的論文主張是高度一致的?！敖?jīng)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此思想內涵與荀子的“圣人者，道之極也”是一脈相承的[7]。另外，劉勰在《風骨》《通變》《情采》等篇章中均體現(xiàn)了“道-圣-經(jīng)”三位一體的關系，如“矯訛翻淺，還宗經(jīng)誥”。以此看來，劉勰《文心雕龍》對荀子的思想的確有著相關深入的繼承。

(二)先秦道家思想對《文心雕龍》的影響

先秦時期道家思想是重要的思想派別，道家與儒家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它以自然為本，強調虛靜。劉勰深受先秦道家文學思想的影響，并將其引入到文學創(chuàng)作與藝術審美理論中。據(jù)統(tǒng)計，《文心雕龍》中與道家思想相關的篇章多達40篇，通過自取與變通的方式對道家思想進行了繼承與發(fā)揚，如“日月迭璧，以垂麗天之象”是直接對莊子“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進行化用。老子、莊子作為先秦道家的代表人物，劉勰批判地繼承了其文學思想并進行了挖掘與革新[8-10]。

老子的《道德經(jīng)》言：“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認為“道”是真實存在的。劉勰在《文心雕龍·原道》中說：“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边@也深刻表明“道”存在的真實性，指出人文與天地之文均來源于“自然之道”，這與先秦道家思想是相連通的[11]。

《文心雕龍》還大力標舉“自然之道”，這是明顯受到道家自然觀的影響[12]。《文心雕龍·物色》說：

蓋陽氣萌而玄駒步，陰律凝而丹鳥羞，微蟲猶或入感，四時之動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華秀其清氣，物色相召，人誰獲安？是以獻歲發(fā)春，悅豫之情暢；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氣清，陰沉之志遠；霰雪無垠，矜肅之慮深。風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

在這里，劉勰生動地描繪了一幅極具感召力的自然美景。他在《明詩》篇中也說：“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劉勰在此又指出情感是受自然的感發(fā)而來。另外，在《物色》篇又說：“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然則屈平所以能洞監(jiān)《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劉勰將自然上升至“江山之助”的高度，并直接采用“山林皋壤”(《莊子·知北游》)來表明大自然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用[13]。

劉勰在《神思》篇中闡述的“虛靜”觀直接來源于莊子的“虛靜物化”思想。在《莊子·養(yǎng)生主》和《莊子·達生》中，莊子通過庖丁解牛、梓慶削木為鐻等系列小故事闡明了排除雜念、專心致志才能達到心神合一的境界，從而獲得高超的技藝，這種“虛靜物化”的思想為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思路?！渡袼肌菲幸门c借鑒了《莊子·讓王》的“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柰何”對“神思”做了如下定義：“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薄拔闹家玻渖襁h矣”指出文思即神思，并用“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表明需進入虛靜的精神境界才能文如泉涌?？梢妱③睦^承了老莊具有哲學意義的“虛靜”觀，并創(chuàng)新性地應用于藝術創(chuàng)作與構思中來，實現(xiàn)了“虛靜”觀的發(fā)展[14]。但是《文心雕龍》所表現(xiàn)的“虛靜”觀與老莊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其崇尚自然的同時表明人為因素也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神思》中“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嚴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強調可以通過學習與積累來培養(yǎng)創(chuàng)作想象力，為藝術創(chuàng)作提供文思。從這可以看出，劉勰的“虛靜”又見，既是對老莊思想的繼承，也是對老莊思想的發(fā)展。

另外，劉勰還吸收了先秦道家“貴真”的思想，在《情采》篇中指出“真”是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核心?！肚f子·漁父》言：“真在內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鼻f子明確提出了“貴真”思想，指出“真”是真性真情真意，故而能扣人心弦。劉勰在《情采》篇中指出《詩經(jīng)》是詩隱情的經(jīng)典，主張情景交融，凸顯真實情感，并對“采濫忽真，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的文風進行了強烈的抨擊與批判，強調“為情而造文”而非“為文而造情”[15]。

三、《周易》思想對《文心雕龍》的影響

居群經(jīng)之首的《周易》，對中國古典文化的影響自不待言，它對劉勰《文心雕龍》文學藝術美學思想的影響，也是不可忽視的。《文心雕龍》開篇就說“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幽贊神明，《易》象惟先”。毫無疑問，這里明顯可以看到《周易》的身影?！段男牡颀垺范嗥昧恕吨芤住返脑?，并在“文之樞紐”中明確表明了《周易》的重要性。

《周易》有云“一陰一陽之謂道”，指出陰陽轉化是道的根本發(fā)展規(guī)律，只有陰陽和諧統(tǒng)一才能保持和諧美好的狀態(tài)?！段男牡颀垺ぴ馈分袑Α拔摹彼伎嫉乃季S方式與《周易》如出一轍，并引入了“陰陽”概念來對“道”進行解釋，認為“陰陽”與“道”是對等的，陰陽是相互對立與辯證統(tǒng)一的，這也為后面“文”與“質”的關系論證奠定了基礎。在此基礎上，劉勰又將“陰陽之理”應用于聲律、對偶等手法的運用與表述中。他在《麗辭》篇中對《周易》《詩經(jīng)》等駢偶進行了評價，指出《周易》“序乾四德，則句句相銜……乾坤易簡，則宛轉相承日月往來，則隔行懸合”。《周易》指出“爻者，言乎變者也”，“剛柔相推，變在其中”，這表明是陰陽變動所形成的結果稱之為“道”。劉勰將其引入到《文心雕龍》中，認為需“奇偶適變”，即指出駢體句式需要有變化。

另外，劉勰還將《周易》的“通變”引入到《文心雕龍》，成為了重要的思想體系內容。《周易·系辭》上下有云，“一闔一辟一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耙住逼浔旧砭陀小白兓敝?，指出只有變通才能不斷發(fā)展。而劉勰將“通變思想”融入到文學藝術中，在《通變》篇細致探討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革新問題，指出“是以規(guī)略文統(tǒng)，宜宏大體。先博覽以精閱，總綱紀而攝契……情以會通，負氣以適變，采如宛虹之奮鬐，光若長離之振翼，乃穎脫之文矣”，良好地繼承與發(fā)揚了“變則通，通則久”思想[16]。在《物色》篇，劉勰通過“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表明了文學創(chuàng)作并非是一成不變的，而是隨著客觀世界不斷發(fā)生變化，“以情為本”是應對“變”的最好方式，這是《周易》思想中所沒有的?？梢?，劉勰在吸收《周易》“通變”思想的基礎上進行了創(chuàng)新，認為“情以會通，負氣以適變”是文學“通變論”的根本原則。另外，劉勰在《體性》《風骨》等諸多篇章中對“通變”的關系進行了論述，如《風骨》中指出需“洞曉情變，曲昭文體”來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

四、結束語

《文心雕龍》是一部偉大而又深刻的文學理論著作，它對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給出了非常精深的見解，其論述了“文”與“質”的關系，重視真情實感，強調“為情而造文”，并指出以“情”為中心是文學不斷發(fā)展的核心要義。通過分析發(fā)現(xiàn)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所闡述的深刻思想內涵與儒家、道家以及《周易》等先秦思想是緊密關聯(lián)的，是在其基礎上吸取精華并革新的成果，讓先秦文學思想得以更好地繼承與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