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亞 輝
(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王寧先生在《漢字六論》中說:“漢字屬于表意文字體系。漢字構形的最大特點是它要根據漢語中與之相應的某一個詞的意義來構形,因此,漢字的形體總是攜帶著可供分析的意義信息。”[1]既然漢字形體是可以分析的,那么就存在著分析是否合理的問題。其中比較典型的就是字謎游戲。字謎是謎語的一種,也是由謎面和謎底兩部分構成。謎面往往是把漢字分成幾個部分,然后通過各種曲折的方式表達出來,具有極強的趣味性。正因為字謎只是一種游戲,所以它對文字的分析具有很大的隨意性,絕大多數(shù)分析都與文字學的分析不一致。
“筆意”和“筆勢”是文字學上兩個重要的概念。“筆意”是可以體現(xiàn)出造字意圖的,即有理據可言的,“筆勢”則體現(xiàn)不出來造字意圖。文字學家在研究某個漢字時,不僅會關注它的現(xiàn)有形體,而且會從歷時角度去考察它的原始形體,通過筆意合理地解釋它;而字謎則完全忽略漢字的歷時演變,只是對已完全筆勢化了的現(xiàn)有形體進行拆分解釋,自然會出現(xiàn)很多錯誤。黃侃先生在 《文字聲韻訓詁筆記文字學筆記》中說:“不知筆意者,不可以言筆勢?!盵2]筆者將通過舉例子來說明這一點。
1.謎面:內部有人,謎底:肉。“內”字里面加個“人”字,就是“肉”字??梢娫撟种i是把“肉”字看成是一個合體字,將它分成了兩個部件“內”“人”??墒菑奈淖謱W的角度看,這樣的分析是不正確的?!墩f文》中把“肉”字作為象形字來看待。那么“肉”字內部像“人”字的東西為何物?董蓮池先生認為是肌肉上的紋理。這種看法是正確的。關于紋理的變化,這可以通過古文字來找尋線索:“肉”在甲骨文中寫作“肉”,金文里寫作“肉”,小篆里寫作“肉”。從“肉”的形體演變中可以發(fā)現(xiàn):肌肉的紋理由原先的一筆變成了兩筆,而且也由原來的豎筆變成了橫筆,另外橫筆也逐漸出現(xiàn)了彎曲。最后這些像“人”字的紋理上移,就變成了今天的“肉”字。所以“肉”是一個獨體字,它作為一個整體,是不可拆分的,絕不像字謎中所說的由“內”和“人”兩部分構成。
2.謎面:一夜又一夜,謎底:多?!耙埂本褪恰跋Α?,兩個“夕”加在一起就是“多”。可見該字謎是把“多”字分解為兩個“夕”了?!墩f文·多部》中也說:“多,重也。從重夕?!盵3]138但是季旭昇先生認為:“多”并非是由兩個“夕”組成,而是“兩塊肉”的疊加之形,以此來表示“多”的意思;董蓮池先生的《說文部首形義新證》、李學勤先生主編的《字源》也有類似的觀點。這一觀點可以從古文字的發(fā)展中找到證據:甲骨文中“多”寫作“多”,“肉”寫作“肉”,“肉”與“多”的上部比較一致,而“夕”的甲骨文寫法是“夕”,與“多”的上部有很大的區(qū)別。后來由于書寫工具的改變或是視覺美觀等原因,“多”和“夕”的形體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在小篆中,“多(多)”的上部和“夕(夕)”已基本沒有區(qū)別,完全混淆。所以許慎才會認為“多”是由兩個“夕”構成。
3.謎面:日落半林中,謎底:東。“半林”就是“木”,“日”字加在“木”字中就是“東”。該字謎是把“東”分析為合體字了,是由“日”和“木”兩個部件構成的?!墩f文·東部》:“東,動也。從木。官溥說,從日在木中?!盵3]121很顯然,《說文》也是將“東”字分解為“日”和“木”兩個構件了。丁山認為“東”就是“橐”,只是后來“東”被借用來指“東方”之義了;而林義光則認為:在金文偏旁里,“東”和“束”經常互用,所以“東”和“束”應為同一個字;另外,姚孝遂先生在《許慎與說文解字》中對“東”字也有精彩的解釋。他認為:在甲骨文里“東”寫作“東”,包括之后的金文和小篆,字形都像是一個裝滿東西的口袋,口袋的兩邊被工具扎起來了。因為“橐”“束”語義是相通的,都是“口袋”的意思。所以從三家的觀點可知:他們都認為“東”字像一個兩頭被扎起來的口袋,是一個不可分離的整體,而絕非是“從木從日”的會意字。
4.謎面:一口咬掉牛尾巴,謎底:告。此字謎是將“告”分解成“?!焙汀翱凇眱蓚€部件?!墩f文·告部》:“告,牛觸人,角箸橫木,所以告人也。從口,從牛?!盵3]24字謎的字形拆分與《說文》的描寫是一致的。不過,“告”字還有其他的解釋?!蹲衷础氛J為:“口”不是“口”字,而是“器皿”,用“口”盛著“牛”去祭祀,“告”的本義是告祭。這種說法在字形和字義上可以相互印證,具有一定的道理。另外,董蓮池先生認為:“告”是以“舌”字為基礎,然后稍加改造而形成的,并非是由“?!焙汀翱凇苯M成。在甲骨文中,“舌”寫作“舌”,“告”寫作“告”,“告”的上半部分與“舌”的舌形相像,而與“牛(牛)”形狀有別。所以它不是“牛(牛)”,而是變化后的舌形。從字形上看,董蓮池先生的觀點是有一定道理的。從語義的角度看,“舌”往往和“說話”義聯(lián)系在一起,那么取“舌”字來造“告”字就顯得很自然合理。而把“告”分析為“?!焙汀翱凇本惋@得有些牽強,缺乏一定的理據。
5.謎面:田里跑到田外,不能當做葉字猜,謎底:古。此字謎是把“古”字拆分成了“十”和“口”兩個部件?!墩f文·古部》也說:“古,故也。從十口,識前言者也?!盵3]45但是,用“十”和“口”的組合來表示“故”的意思顯得很牽強,并不能很好地體現(xiàn)當時的造字意圖。直到唐蘭先生認出“古”的甲骨文寫法,這一問題才逐漸被解決。裘錫圭先生認為:甲骨文“古”的上半部分“毌(毌)”是盾牌之形,而下半部分的“口(口)”只是區(qū)別性符號,兩者組合起來表示“堅固”之義,而“古”正是“固”的初文。除了裘先生,季旭升教授也認為:甲骨文“古”的上半部分像盾形,下半部分是指事符號。他說:“商周文字在表示一個抽象概念時,常常以具有這個概念的具體物體加上‘口’形來構形,這種‘口’形具有‘把具體事物的性質提煉出來’的功能,‘毌’是古人以為最堅固的物品之一,于是在造表示‘堅固’的概念的字時,便以‘毌’字加上‘口’形來表示?!盵4]后來“毌”逐漸線條化,變成了“十”字,所以就有了現(xiàn)在的“古”,但它并不是由“十”和“口”構成的。
6.謎面:動一動吧,謎底:邑。該字謎是將“吧”字拆分成“口”和“巴”兩部分,并且將它們的位置作了調整,組成了“邑”。也就是說,它認為“邑”是由“口”和“巴”組成的。而《說文·邑部》中說:“邑,國也。從囗(wéi)。先王之制,尊卑有大小,從卪?!盵3]127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作了進一步的解釋:“尊卑大小出於王命,故從卪?!盵5]但是,羅振玉認為:許慎書中所說的“卪”字,在卜辭和古金文中,都像是跪著的人形。所以“邑”應該是從囗(wéi)從人,而不是從囗(wéi)從卪。這一觀點得到了學者們的肯定。李恩江先生在《說文解字譯述》中說:“甲金文以囗象城邑,卪為人形,表示城邑為人所居?!盵6]李學勤先生主編的《字源》也說:“‘囗’字表示城市,而下面的‘卪’字表示跪坐臣服的人,有城有人,這就是‘邑’?!盵7]582由此可知:“邑”是從囗(wéi)從人,而非從囗(wéi)從卪,更非從口從巴。
7.謎面:一山更比一山高,謎底:出。該字謎把“出”字看成是兩個“山”字的疊加。而《說文·出部》的解釋為:“出,進也。象艸木益滋,上出逹也?!盵3]123也就是說,《說文》認為“出”是草木滋長出來的形狀。最早對《說文》的解釋提出異議的是孫詒讓,他根據“出”的甲骨文寫法“出”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出”字從止不從屮;王襄也在《古文流變臆說》中指出:“出”從止從凵,“凵”是古人半穴居的住所。除了王襄,其他學者也有類似的觀點。李孝定先生在《甲骨文字集釋》中說:“古人有穴居者,故從止從凵,而以止之向背別出入也?!盵8]2071李學勤先生的《字源》也認為:“古人穴居,‘出’字像人離開坎穴。”[7]549所以“出”字不是從屮,更不是兩個“山”的疊加,而應該是從止從凵,只是后來“出”的形體發(fā)生了訛變,在金文中寫作“出”,在小篆里寫作“出”,“止”的形象已經看不出來了,而是與“屮”相像了。
8.謎面:十個兄弟,謎底:克。很顯然,該字謎是把“克”字分成了“十”和“兄”兩個部分。在《說文解字》中,“克”的解釋為:“肩也;象屋下刻木之形?!盵3]140也就是說,許慎認為“克”是象形字。不過,“克”字歷來爭議很大,學者們并沒有統(tǒng)一的看法。羅振玉認為:“克”的甲骨文字形“克”和金文字形“克”像“人戴胄”的樣子;朱芳圃先生也有類似的觀點。他指出:“克”字的上部分像胄形,下面從皮省。應該是“鎧”的初文,也就是甲胄的“甲”的本字。另外,李孝定先生認為:“克”字“象人躬身以兩手拊膝之形,上從口象所肩之物。肩重物者恆作此形也?!盵8]2343與李孝定先生觀點相似的是董蓮池。他的《說文部首形義通釋》認為:“克”“像人下蹲承物之形”[9]。這兩位學者的觀點符合《說文》中的釋義“克,肩也”。而李恩江先生則根據“克”的小篆字形“克”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他指出:“克”是一個象形字,上部像屋,下部為經過契刻的頂梁柱的花紋形。雖然學者們對“克”的解釋還存在分歧,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克”絕對不是字謎中說的由“十”和“兄”構成的。
9.謎面:三人周末一同見,謎底:春。該字謎是把“春”字分成了“三”“人”和“日”三個部分。很明顯,該字謎對“春”的字形分析是就其現(xiàn)在的形體而言的,而“春”字的較早寫法是“萅”,除了部件“日”相同外,其余部件與字謎所拆分的構件都不相同?!墩f文·艸部》:“推也。從艸,從日,艸春時生也,屯聲?!盵3]21“春”可以看作是一個會意兼形聲字,“屯”表聲,“艸、日”表意:在陽光的普照下,小草破土而出。用春天里最常見的事物來表示“春”的含義。此時的“日”表示“太陽、陽光”,而不是字謎中的“周末”的意義。所以,字謎對“春”字的解析是不正確的。
字謎和文字學都可以對漢字進行拆分,但是它們對待文字的態(tài)度是不同的。字謎是作為一種游戲供大家娛樂的,所以它對文字的拆分絕大多數(shù)都是隨意的,是不合理的,而文字學是研究文字的一門科學,所以它對文字的分析是具有理據性的,是體現(xiàn)造字意圖的。因此如果要學習文字,就要從文字學的角度去理解,而不能完全聽信字謎的解釋,因為它只是一個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