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墨
(中國美術學院設計藝術學院,浙江杭州 310000)
青銅器是中國古代重要的禮器,盛行于商周時期,古時候有“國之大事,在祀在戎”的說法,可見青銅器的重要性,故對于青銅器的研究也一直被學者所重視。關于青銅器上紋飾的研究,起步相對較晚,最早是郭沫若在《毛公鼎之年代》中寫到,“一時代之器物必有一時代之花紋與形式”,指出了紋飾研究對于斷代的重要性。此后,青銅器紋飾研究越來越受到關注,容庚、馬承源、李濟、張光直、蕭兵、段勇以及高本漢、羅樾、楊曉能、林巳奈夫等一大批國內外學者做出了重要研究。
近幾年從事青銅器紋飾研究的學者們對于紋飾命名產生了很大的分歧,尤其是在饕餮紋飾的命名上,這種情況對其研究造成了很多麻煩,幾乎所有相關論文或書籍都需要在前言里說明使用哪一種命名方式,并且闡明理由。但是“盡管在饕餮紋的命名上諸家意見還不一致,但學者們研究的指涉對象基本一致,亦即——所謂饕餮紋,通常是指那些在商代和西周青銅器上占據(jù)顯著裝飾位置、具有正面臉型且頭臉部有圓睛和大角或羽毛冠狀物,有時兩側有對稱的軀體或部分軀體的一類紋像的總稱”。將青銅器上這種紋飾命名為饕餮紋主要是依據(jù)宋代呂大臨所著《考古圖》中將饕餮和癸鼎上的紋飾相提并論——“又癸鼎文作龍虎,中有獸面,蓋饕餮之象也”。呂大臨所說的“饕餮”來源于《呂氏春秋》中“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及《春秋左氏傳》中“縉云氏有不才子,貪于飲食,冒于貨賄,天下之民謂之饕餮”。在這兩本古籍中記錄饕餮是一個貪婪的、食人的惡獸,但這兩本古籍的記錄又是從何而來目前還不得而知?!镑吟选倍謱懛◤碗s,并未在青銅器銘文中發(fā)現(xiàn)。隨著青銅紋飾的研究越來越多,有學者對“饕餮紋”這一命名提出了疑義。
近幾年中,將青銅器上的紋飾稱為“獸面紋”的說法被許多學者采用,甚至有取代“饕餮紋”的趨勢,有學者文章中仍采用“饕餮紋”一詞,但是也會特意標注:“饕餮紋,又名獸面紋”。其實“獸面紋”的叫法早就存在,只是在早期研究中基本上都使用饕餮紋,也沒有對獸面紋與饕餮紋做仔細的區(qū)分。如田自秉在1985年版的《中國工藝美術史》中使用饕餮紋這一名稱,但文中也出現(xiàn)了獸面紋。前文提到的《考古圖》中,也寫到“又癸鼎文作龍虎,中有獸面,蓋饕餮之象”,將“饕餮”與“獸面”并列。馬承源雖不是最早提出獸面紋這一命名的學者,但是他可以算得上是最堅定地推廣這一命名的學者,他認為“獸面紋”這個名字比“饕餮紋”為勝,因為獸面紋指出了這種紋飾的構圖形式,而饕餮紋一詞卻只限于“有首無身”這樣的定義,絕大多數(shù)紋飾并非如此。由此而知,馬承源不贊成使用饕餮紋的主要原因是許多饕餮紋不符合《呂氏春秋》中饕餮“有首無身”的記載。
另外,考古學家李濟經考證,提出應該對青銅器紋飾進一步細化,如用“動物面”指“有首無身”的饕餮紋,用“肥遺型”指“一首兩身”的饕餮紋——“肥遺型”的名字來源于《山海經》中“有蛇一首兩身,名曰肥遺,見則其國大旱”的相關記錄。汪濤在《饕餮原義的研究》中指出,饕餮紋“這種以雙目為特征的青銅器紋飾與甲骨文中的雙目類象形文字(如瞿)是同源的”,因此建議用“雙目紋”代替“饕餮紋”。
國外研究者也發(fā)表了他們的看法,如沃特伯里(F.Waterbury)在《早期中國的符號及文獻:遺存與推測》一文中認為,“商代青銅器禮器上的獸面紋均為虎的形象”,故提出用“虎面紋”代替“饕餮紋”一說。
在對青銅器的研究中,至今仍然還有很多學者堅持沿用“饕餮紋”一詞,并對質疑者的觀點進行了批駁。蕭兵在《中國上古圖飾的文化判讀——建構饕餮的多面相》中明確表示:“饕餮紋”這一名稱是合理的且不可替代的。原因有以下幾點:第一,蕭兵認為,通常在古代文獻資料不足的情況下,“只能選擇較為可靠而且‘近古’者”。第二,“饕餮”一次來源于中國古代文獻,引人思考,“獸面”一詞則十分空洞。第三,饕餮紋所蘊含的神話傳說色彩是無法磨滅的。饕餮紋大量出現(xiàn)在青銅禮器上,用于祭祀,張光直認為它是“幫助巫覡通天地”之用。第四,蕭兵認為關于“饕餮食人”的傳說具有一定的可能性。
關于馬承源先生提出的“獸面紋為勝”的觀點,筆者并不十分贊同。“獸面紋”相對于“饕餮紋”一詞所指比較具象,抹殺了青銅器紋飾抽象化、象征性的特征。其次,“獸面紋”的概念容易產生歧義。馬承源提出用“獸面紋”代替“饕餮紋”,也就是說“獸面紋”所指范圍應該是與原“饕餮紋”一樣的。而“獸面紋”容易讓人理解成“包含獸面的紋飾”。在青銅器紋飾中,象紋、蝸形紋、鳥紋等相對具象的紋飾中也包含側面的動物面形象,但它們并不屬于獸面紋的范疇。初識“獸面紋”時容易把這樣的紋飾也當成獸面紋,如林巳奈夫所說的,“讓人聯(lián)想起與要討論的圖像不相干的東西”的擔心。
對于考古學家李濟將“饕餮紋”改為“肥遺型”或“動物面”的說法,筆者也不贊同。這兩種說法前者生僻怪異,后者平淡無奇,消解了青銅器本身作為禮器的特殊意義。“肥遺”一詞出自《山海經·北山經》中“有蛇一首兩身,名曰肥遺”的記載。但《山海經》是一部記述古代志怪的古籍,作者不詳,內容來源也很難考證,李濟先生引用《山海經》中的記載來命名,也陷入了與引用《呂氏春秋》命名同樣的問題之中,很難讓人信服。對此種稱謂,除了張光直在《藝術、神話與祭祀》一書中使用了這種命名,其他學者鮮有采用。汪濤建議用“雙目紋”代替“饕餮紋”,筆者認為僅以“青銅器紋飾與甲骨文中的雙目類象形文字(如瞿)是同源”這一理由而命名,依據(jù)單薄,不足以撼動自宋代就開始使用的“饕餮紋”。對于沃特伯里提出用“虎面紋”代替“饕餮紋”的觀點,其理由比較片面,他所說的“商代青銅器禮器上的獸面紋均為虎的形象”這一觀點并不準確,日本學者林巳奈夫在《神與獸的紋飾學:中國古代諸神》一書中進行了詳細考證,指出饕餮紋可能來源于虎、水牛、盤羊、羚牛、赤麂、金雕等多種動物。
對于青銅器紋飾,筆者認為沿用“饕餮紋”的名稱為佳。容庚在《殷周青銅器通論》寫到:“饕餮之名是后人所定,其意義也是后人附會傳說,不足取信。但這并不妨礙筆者們仍沿用這名稱,來作為這種紋飾的標識?!钡拇_,“饕餮紋”作為青銅器上的紋飾從上古時期出現(xiàn),有著比較漫長的發(fā)展軌跡,必然會發(fā)展出不同的形式,并且“饕餮”本身就是一種幻想動物,對其樣子形態(tài),不同時代的人都會根據(jù)自己的生活經驗進行創(chuàng)作,這也會造成“饕餮紋”的樣式越來越多。其次,對于饕餮紋的功能研究者有不同考證,其中有四兇與戒貪說,有張光直提出的通天說,林巳奈夫提出的太陽神說,段勇提出的神祖說等等……雖然各種觀點不盡一致,但其傳達的神圣的護佑功能并未經時間而改變,故一直保持這一稱謂是可行的。最后,對于饕餮的內涵也是眾說紛紜,唯其與食品有關確是一個合理的觀念,這是與《呂氏春秋》《左傳》中所記錄的饕餮形象相符。李澤厚也曾指出:“‘神話失傳,意已難解’。但吃人這一基本含義,卻是完全符合兇怪恐怖的警餐形象的。它一方面是恐怖的化身,另一方面又是保護的神祇,它對異氏族、部落是威懼恐嚇的符號:對本氏族、部落則又是具有保護的神力。這種雙重性的宗教觀念、情感和想象便凝聚在此怪異獰歷的形象之中。”
總之,筆者認為質疑者的說法雖有可取之處,但是用來替代“饕餮紋”的稱謂并不能揭示青銅器紋飾演變的內涵,“雙目紋”“虎紋”這樣的名稱多是體現(xiàn)紋飾的具體表象,而“饕餮紋”的青銅器紋飾是以線條為主,運用變形手法,抽象化地對動物面部器官如眼睛、額頭角等進行提煉,形成賦有深刻寓意的圖案。筆者更傾向于沿續(xù)使用“饕餮紋”,原因不僅是從對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和尊重的角度考慮,更為重要的是對“饕餮紋”的文化內涵加以深入的思考。遠古時代,華夏子孫從蒙昧走向文明,極低的生產力水平使他們對自然與自我的認識十分有限,但是他們可以通過豐富的想象思考世界,探索未知領域,將現(xiàn)實所見加與內心所思融會,以青銅器為載體,“饕餮紋”是遠古華夏民族技藝與智慧的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