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民俗樂舞中的智慧
——以西和乞巧樂舞儀式為例

顏胤盛 晚 月

原始祭祀活動的形成匯聚了人們“萬物有靈”“天人合一”的思想觀念，人們借以詩、樂、舞三位一體的方式溝通神靈，祈求福澤，突顯了人類在蒙昧時期對生命的訴求。祭祀儀式以樂舞相伴，樂舞在儀式中起到的功能作用實則是古人智慧的外化表現(xiàn)。先民最初以“樂舞降神”，祈求與神進行交流，從而獲得心靈的慰藉。樂舞的特征以模仿動物為基礎，表達對某一物種的崇拜，樂舞也由此成為了一種文化符號。在群體儀式中，樂舞也具有一定的組織性，從而延伸出樂舞作為禮儀形制的作用[1]。遠古的祭祀儀式在今日演變?yōu)槊袼孜幕L習，其中樂舞的精神和意義猶存，甘肅西和乞巧儀式便是其中一例。西和乞巧樂舞儀式原是一項秦人紀念先祖女修的祭祀儀式，能夠延綿至今的原因與此儀式在“以血緣民族宗法為紐帶的特殊環(huán)境”[2]以及人們長期在中國傳統(tǒng)禮樂思維中形成的道德規(guī)范是緊密相聯(lián)的。乞巧儀式對人自身意義和價值的肯定均以樂舞形式表現(xiàn)，樂舞這種以情感表達為主體的藝術形式承載、提高和支配了人的意識和行為，這一系列反應都與古人的智慧分不開。乞巧風俗讓貫穿人類文明智慧的乞巧文化得以延續(xù)，扎根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乞巧風習如活態(tài)藝術品一般，濃縮了千年的乞巧文化，包含著女兒們的思想、意識形態(tài)，記錄著文化的流變、歷史的滄桑，形成了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超現(xiàn)實想象共存的文化現(xiàn)象，這正是民族心靈的對應物，也是女兒們的智慧結晶。這種智慧不但指思維能力，而且包括“整個心理結構和精神力量，其中也包括倫理學和美學方面”[3]。

一、傳統(tǒng)根基與精神

乞巧傳統(tǒng)的長期延續(xù)與中國古代思想傳統(tǒng)注重的社會根基是分不開的。自古中國人有聚族而居的生活習性，以氏族血緣為社會紐帶，以家庭為單位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為基礎的社會生活和結構，即使經(jīng)歷了朝代更迭，古老的氏族傳統(tǒng)的遺風習俗也能傳承下來，成為一種“極為強固的文化結構和心理力量”[4]。乞巧正是如此，傳承千年的乞巧風習賦予了西漢水上游的姑娘們積極的人生觀，并在樂舞的審美體驗中教會了她們生活的技能，追求美的精神也深深地融入她們的血液里。這不是乞巧的魔力，而是因為現(xiàn)實的物質生活造就了姑娘們的民族性和文化心理結構，由此決定和影響著她們的意識形態(tài)。乞巧這項“樂舞圣事”專供于女性，供奉的是女性祖先，因此，相比其他地方，這里的女性獲得了更多的尊重和自由。我們已經(jīng)不能切實追蹤先秦時期乞巧儀式形態(tài)的本真，觀察遺留至今的儀式內容發(fā)現(xiàn)，乞巧在長期封建社會中發(fā)生了變革。母系氏族過渡到父系社會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女性的要求在乞巧中存在印痕，如敬老尊長(尊卑秩序)、心靈手巧、賢良淑德等以儒家為軸心的價值觀念。這一切悄無聲息地保持至今，使我們不得不嘆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強固的社會根基以及其強大的影響力。在西方，以信仰為主的信徒并無絕對的血液關系，而中國的信仰大多數(shù)是以氏族觀念為始點，這一理想性的產(chǎn)物恰恰反映出中國以血緣為基礎的群體性智慧。

乞巧體現(xiàn)著中國的智慧。乞巧儀式規(guī)程代代言傳身教，乞巧音樂口頭相傳。因為朝代的變動和不重視鄉(xiāng)野文化認知的局限性，很少有文字稿流傳下來，我們只能在億萬著作中零星尋覓，在老人們訴說的乞巧回憶中聆聽一二。乞巧儀式這一承載中華七夕文化的活化石幾度終結，但終究流存下來，回憶往昔，膽戰(zhàn)心驚。在漫長時間中，這近乎完整保存并傳承下來的原因，除當?shù)氐乩憝h(huán)境的閉塞、民風淳樸等一些客觀緣由，還因為中國文化中存在的一種精神內核，即中國傳統(tǒng)精神、中國的智慧。這種智慧表現(xiàn)在思維模式和智力結構上，更重視整體性的模糊的直觀把握、領悟和體驗。吳功正先生曾在其編著的《六朝美學史》一書中寫道：“樂舞本身是一種審美行為，內含有支配審美行為的審美主體的人的氣質、素養(yǎng)，同時，審美主體的人又通過樂舞來表現(xiàn)自身的意義和價值，內在的情調和氣度、韻致”。[5]這就充分說明樂舞也可以提高和支配人內在的審美氣質。乞巧中音樂的記譜一直很少，現(xiàn)今，乞巧研究者把萬千乞巧曲歸為“四類專有曲子”[6]。人們在吟唱之時，多會因時因地的不同加入自己的心理情感，因此產(chǎn)生了同調不同風格、表達不同情感的乞巧樂曲，這就使乞巧的主調完整地流存的同時不失去乞巧樂要表達的意義，從而將不同的事不同的意境、不同的人不同的審美、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意義等這些萬象統(tǒng)一于乞巧樂中，姑娘們在歌唱乞巧樂曲時，樂曲也在悄然中影響著姑娘們的審美意識。若將這種乞巧樂本體的理性的把握放置于萬古中華哲學中，便能尋到在感性世界的精神上的超越，這種超越就是天人合一、情理交融的中國傳統(tǒng)精神和智慧。

二、樂感與美感

巧娘娘，是乞巧儀式供奉的神靈，是一尊集善良、靈巧和智慧的女神。儀式信仰者認為，信奉“巧娘娘”便能像她一樣心靈手巧。祖先崇拜中的審美幻象產(chǎn)生的信仰給予姑娘們精神力量，儀式活動則是這種精神力量的外化。實質上，儀式活動的過程正是實踐的過程，乞巧儀式是精神與實踐的統(tǒng)一，經(jīng)得起歷史的檢驗，而它給予女性的不僅是生活的智慧還有生活的情趣。實際上，姑娘們在乞巧過程中參與巧娘娘各類儀式活動，唱之舞之，她們身心愉悅，在現(xiàn)實的生活中得到了精神的寧靜和幸福。

相對于西方“罪惡文化”，李澤厚先生立足于儒家思想提出的“樂感文化”，將中國人心中普遍存在的“樂知天命”“樂而忘憂”等樂觀精神進行梳理，用來闡述中國文化。他認可郭沫若對“樂”的認識，認為“樂”是一種愉悅的情感，是一種對感官與情緒的影響，是一種“天人合一”的成果和表現(xiàn)，這種表現(xiàn)和影響一直可以追溯到原始時期?！霸几栉?樂)和巫術禮儀(禮)在遠古是二而一的東西，它們與其氏族、部落的興衰命運直接相關而不可分割”[7]。樂感文化與巫術傳統(tǒng)相互關聯(lián)。人們通過“樂舞降神”的巫術手段獲得與神的交流機會，在此過程中，人的主觀性得到充分發(fā)揮，愉悅的情感到達高潮，獲取神人合一的體驗。在西方兩極世界中，人們需經(jīng)歷萬般痛苦，通過懺悔來解脫痛苦，而中國人始終秉承陰陽依存滲透的互補的理念，其對世間幸福和快樂的追求是建立在實用理性之上的。將音樂之樂擴展到諸多門類帶來的情感對人的感官產(chǎn)生影響，形成一種新的感官體驗，人們從中體味生命的意味，而這一意味濃縮了人的信仰和情感。李澤厚先生在《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中提出情本體是樂感文化的核心，強調人對生命的感悟。它存在道德倫理綱常但又反對全面壓制自然情欲，是一種“理”與“欲”相和諧的復雜的情理結構。

樂感文化體現(xiàn)在中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它影響著中國人審美性的民族心理。審美的功能一類是對人體感官的直接感受進而深入，另一類是后天修養(yǎng)的教育功效，即禮樂教化。李澤厚先生認為“樂從和”。樂合乎“禮”，追求天地間的尊卑秩序，“樂”從原始巫術活動中留存的過程也是中國古代歷史神權向王權變更的過程。以“樂”之名、“禮”之本對氏族群體生活進行規(guī)范，“樂”逐步理性化的過程實質上是社會秩序和規(guī)則形成的過程。例如：在周代確立的禮樂制度便影響了孔子實踐的“仁”，儒家思想也影響中國思想數(shù)千年。不可否認的是，后天教育的功效對人的內在人格、思想的提升至關重要，人的情感性與外部的倫理規(guī)范相互協(xié)調，主體性的不斷進步、人性的不斷完善，內在實現(xiàn)人格的最終完滿，外在與現(xiàn)實保持平衡和諧。樂感文化代表著樂觀向上、自然而然為美的至高境界。而這一切基于中國人“天人合一”的思想，人格圓滿的追求便是要求人神合一的境界。西和乞巧文化的內涵是讓姑娘們學會獨立生活的本領，這種本領是對積極人生的追求，也是禮教的一種體現(xiàn)。男耕女織是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耕文化的特征，而這種生活的本領也是架構于現(xiàn)實生活上的，即滿足自身生活基本需求和符合傳統(tǒng)女性在現(xiàn)實中的角色地位。乞巧時節(jié)同時也是女性心靈棲息的彼岸，因此乞巧樂舞儀式起到了情感宣泄和禮樂教化的作用。這種情感也是一種高層次的體悟，它并非單純的感官快樂，而是復雜的情感狀態(tài)。

三、結語

千年傳承的乞巧風習傳承了一代又一代，是經(jīng)得起歷史檢驗的人類智慧和經(jīng)驗，它播種著文明的種子，用樂舞的形式教導了即將成年的女孩要有美德，教育她們要用積極樂觀的態(tài)度直面生活中的困難，并教會她們生存的技能。歷年乞巧樂舞儀式積累下來的內在存在和文明也正是一個民族得以生存發(fā)展所需的力量，這種傳承性具有相當強的承續(xù)力，它存在相對獨立的性質，并具有滲入血液的影響力，直接或間接的支配著人們的道德觀念、行為意識、審美趣味等。任何風習的形成和發(fā)展都烙有本民族固有的心理特征、自身性格、文化需求，體現(xiàn)著古老的文明和智慧，在社會歷史語境中協(xié)調發(fā)展，延續(xù)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