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議“床前明月光”的“床”

姜蘭志

（高等教育出版社文科事業(yè)部，北京100029）

李白的《靜夜思》家喻戶曉，婦孺皆知。但對于“床前明月光”中的“床”，歷來有不同的解釋。有人認(rèn)為是睡覺用的床，有人認(rèn)為是胡床（一種折疊椅類），有人認(rèn)為是井欄，有人認(rèn)為是轆轤架。目前，似乎多數(shù)人認(rèn)可“井欄說”，而且，有辭書也在“床”的釋義下收有“井欄”這個義項。然而，這些解釋都頗值得商榷。筆者認(rèn)為，“床前明月光”中的“床”，不是睡覺用的床，也不是胡床，而是“井床”。是“井床”又并不是井欄，更不是轆轤架。

“床”本是“牀”的俗字，“牀”才是本字，《說文解字》并未收“床”字?！墩f文解字》釋“牀”：安身之坐者。從木，爿聲。從“牀”的字形分析，左邊“爿”是“墻”的古字，讀作“qiáng”。漢字“寢”“寐”都與“爿”相關(guān)。原始的“床”不同于今天的“床”。原始的“床”是版筑兩堵矮墻，中間填草或鋪皮毛，以供坐臥。這樣的床，在過去的魯西南仍有所見[1]?？梢?，原始的床是由底座、圍墻構(gòu)成。后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床的樣式不斷發(fā)展變化，但有底座（或底板），有圍欄（或矮墻），則是基本樣式。由于原始的床是兩墻夾底板做成的，而兩岸夾水的河道與此類似，故河道也叫“河床”。由此發(fā)展，有一定承載功能的平臺（有的有護(hù)欄）也稱為“床”，如機(jī)床、車床、琴床、牙床、苗床等。由此可知，承載的底座（平臺）是“床”不可或缺的，“床”的一個義項引申為特定的工作平臺。

打水的工作平臺是井床的本質(zhì)屬性。井床和井欄是兩個事物，不能混為一談。舊時鑿井，為了保持井水的潔凈，避免水井周圍泥濘，水井周圍地面要做硬化處理，或砌磚石，或鋪木板，或用混凝土澆筑等，而且，要明顯高于周圍地面，以免污水流入井中。水井周邊硬化的地面就叫“井床”，它是打水的工作平臺，就如同車床、苗床一樣。為了安全，防止人畜等不小心掉入井中，有的還在周圍修建圍欄或矮墻。雖然硬化的井邊地面和圍欄組合就好似“床”一樣，但井欄僅算是井床的一部分，且不是最主體的部分。有些井并沒有井欄，井口周邊硬化的地面也稱作井床。歷代描寫井床的詩歌有很多，宋代郭茂倩編《樂府詩集·舞曲歌辭三·淮南王篇》：“后園鑿井銀作床，金瓶素綆汲寒漿。”唐代杜甫《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風(fēng)箏吹玉柱，露井凍銀床?！便y床是井床的美稱。宋代辛棄疾《臨江仙·逗曉鶯啼聲昵昵》：“井床聽夜雨，出蘚轆轤青?！鼻宕丁肚锱d》：“漸漸金風(fēng)動井床，差差荷葉送新涼?！?/p>

那么，為什么說“床前明月光”中的“床”不是睡覺用的“床”而是“井床”呢？原因如下：

第一，如果理解成睡覺的床，意象就太狹窄了，詩的想象空間和文化內(nèi)涵就被大大壓縮?！鹅o夜思》全詩的詩眼是“思”，而井床代表的鄉(xiāng)土情懷與“思”密切相關(guān)?！疤字T絕句，信口而成，所謂無意于工而無不工者?！盵2]看似平淡的“床前”，卻意味無窮。詩之開篇便以“井床”直揭主題“思鄉(xiāng)”，并暗與月光配合，強(qiáng)化鄉(xiāng)思之烈。因為井水和鄉(xiāng)土密切相連，故有“鄉(xiāng)井”“背井離鄉(xiāng)”等詞。雖然“鄉(xiāng)井”“背井離鄉(xiāng)”的“井”最早并非指水井的“井”，而是指井田制中的“井”，是一種組織形式——古時八家為一井，曾是周代最基層的農(nóng)耕社會組織。但井田制到了戰(zhàn)國末年就已崩壞，后世之人，對行政組織之“井”漸趨陌生，而對日日難離的水井之“井”則記憶深刻。許多地方，家里有了小孩之后，要向水井報告，表示從此要靠該井水養(yǎng)育。古代民間一項重要的祭祀就是祭祀水井，唐代大文學(xué)家柳宗元就曾寫過《祭井文》。由此可知，“背井離鄉(xiāng)”也就難說沒有離開養(yǎng)育自己的家鄉(xiāng)水井之意。見到水井，想起家鄉(xiāng)，人之常情。舊時人們認(rèn)為，水是天下一體的，這里的水，通著家鄉(xiāng)的水。就如同月光，“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本驮鹿夂魬?yīng)，一下一上，裹挾著羈旅之人，烘托著濃烈的鄉(xiāng)思之情。這種濃烈的鄉(xiāng)思之情在文化上是睡床無法承載的。

第二，水井邊，在農(nóng)耕社會也是人們社交娛樂、貨物交易的公共場所。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風(fēng)俗通曰：‘古者二十畝為一井，因為市交易，故稱市井?！盵3]“市井”二字連用，說明市起于“井”。雖然這里的“井”仍是指井田之井，但交易之所，多在近水井處則是農(nóng)耕社會的真實情景。水井一般是多家共用，井邊是鄰里拉家常、講故事、論天下的地方，是小商小販賣貨的地方[4]，也是反襯羈旅之人陌生感、疏離感的地方。井床邊白天熱熱鬧鬧，夜晚則冷冷清清。熱鬧和冷清的反差，讓羈旅之人更加心潮激蕩，思鄉(xiāng)之情揮之不去。井床邊的市井生活惹人思鄉(xiāng)完全是睡床不可承托的。

第三，井床與霜又是密不可分的。井水的蒸發(fā)作用以及提水時灑漏之水，致使井床春夏多露，秋冬結(jié)霜，這是自然現(xiàn)象。唐代溫庭筠《好事近》：“飛露灑銀床，葉葉怨梧啼碧。”元代倪瓚《北里》：“池水云籠芳草氣，井床露凈碧桐花?！痹菁队锰启肽钢黜崳烷e白云長老還吳》：“井床春露凈，檐鐸午風(fēng)微。”元代陳泰《偕猶溪諸公同游青原山謁七祖塔步韻》：“傳燈有記貝書在，飛錫無聲霜井圓?！痹戮潘碱}《汲水美人圖》：“汲水立銀床，照見紅妝影。王孫殊未歸，寶釧霜花冷。”井床之霜是秋之象征，悲秋能進(jìn)一步加重鄉(xiāng)思。況且，李白寫作《靜夜思》時，正值開元十四年舊歷九月，身在揚州，千金散盡，幾近落魄[5]。所以，“床前明月光”才會和“疑是地上霜”緊密相連。凄清之景與落魄之境交相作用，思鄉(xiāng)之濃，不言之中。

再說“床”之“井欄”說之不可信。《中國古代名物大典》（上）認(rèn)為“床前明月光”中的“床”是指井欄，并舉例：《樂府詩集·舞曲歌辭三·淮南王篇》：“后園鑿井銀作床，金瓶素綆汲寒漿?！碧拼茝┲t《紅葉》：“薜荔垂書幌，梧桐墜井床?！彼未懹巍肚锼肌罚骸包S落梧桐覆井床，莎根日夜泣寒螀。”然從舉例來看，三處都應(yīng)該是井床，而非井欄。試問梧桐葉只會落在井欄桿上嗎？一個“覆”字，正說明覆的是井床，而非井欄。明代文震亨《長物志》：“石欄古號銀床。”[6]《康熙字典》釋“床”：“……井干曰床。”[7]但“床”之“井欄說”之誤，河北師范大學(xué)藺瑞生教授在《井欄說與轆轤架說毫無根據(jù)——李白〈靜夜思〉誤讀辯證之二》中分析論述得非常精辟：

“井欄”一詞最早是由晉人司馬彪提出的?！肚f子·秋水》篇有：公子牟隱機(jī)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獨不聞夫坎井之蛙乎？謂東海之鱉曰：“吾樂歟！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司馬彪注曰：“井干，井欄也?！敝脸跆茣r，顏師古又把司馬彪的話與“銀床”扯在一起，說井干“又謂之銀床，皆井欄也”……于是就有唐人謂井欄為銀床的說法。后世人們不疑前賢，便奉為定論?！抉R彪誤注在前（藺先生認(rèn)為井干是轆轤架——筆者注），顏師古附會在后，《康熙字典》錯上加錯,以致使后人無從正確理解井床。[8]

唐代李白《贈別舍人弟臺卿之江南》：“梧桐落金井，一葉飛銀床?！彼未穲虺肌队?fù)晴》詩:“陰云不成雪，碧瓦有繁霜。日氣生簾額，冰條結(jié)井床?！彼未懹巍肚锿怼?“梧桐落井床，蟋蟀在書堂。”清代曹溶挽項圣謨詩：“狼藉江南麈尾春，井床梧影碧嶙峋。風(fēng)前無復(fù)聞長嘯，真作荊關(guān)畫里人?！边@些詩句中的井床都是指井邊硬化的平整地面，而不是井欄。試想，桐葉落在干凈平整的井床上，是醒目的，也是秋天的節(jié)氣象征?！熬诧w葉”幾乎成為中國文學(xué)的一個文學(xué)符號，在各朝各代幾乎都有以“井床飛葉”指代秋天的詩句。

有的注釋又把井床解釋成轆轤架，更是不對的。二者相關(guān)，但卻是兩回事。唐·李賀《后園鑿井歌》：“井上轆轤床上轉(zhuǎn)，水聲繁，弦聲淺。”宋·梅堯臣《依韻和宋中道見寄》：“腸如轆轤轉(zhuǎn)井床”。很明顯，這些詩證明，轆轤架和井床是兩個事物。轆轤架是架在井床上的，井欄是圍在井床四周的。井床、井欄、轆轤架是三種事物，不能混為一談已經(jīng)明了。至于有人說“床前明月光”的“床”是胡床，一種能折疊的躺椅，同樣不合作者詩的意境和文學(xué)表達(dá)方式，也是不言自明的。

綜上所述，可知“床前明月光”中的“床”不是指睡床，而是指“井床”。是“井床”又并不是井欄，更不是轆轤架，而是井口周邊的硬化地面，是打水的工作平臺。井床附近也是具有多重功能的社交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