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蓮籽
近一段時間采訪蘇菜,忽然間想起作家陸文夫。陸文夫在蘇州度過了60多年的時光,在許多作家和讀者的心目中,“蘇州”和“陸文夫”幾乎是同義語。從水道到小巷,從評彈到吳語,從飲食到民風……蘇州的點點滴滴已經(jīng)化入他的骨血。和陸文夫有過長期交往的作家范小青說:“蘇州只是他觀察世界的窗口,只是他通向更廣大境界的出發(fā)地。在蘇州韻味的背后,始終有一個宏闊的歷史大背景存在。前景是吳越美食,是市井小巷,但因為深厚歷史背景的存在,使得他的作品有一種獨特的穿透力,在他作品輕松幽默的背后,有一種重的力量。陸文夫?qū)懗隽藚俏幕墓??!?/p>
一部《美食家》,“吃”名揚中外
當年,一部中篇小說《美食家》,使陸文夫“會吃”的名聲遠播文壇內(nèi)外。陸文夫先生本來不懂吃,只是年輕時和一些懂吃的老作家們在一起受了些影響而已。那時的蘇州作家協(xié)會有個小組,一個月總要碰兩次面、開個會一每人出四元錢吃一頓,蘇州當時有一家非常有名氣的餐館,是作家們常常光顧的地方。他們在那里邊吃邊聊,全當“開會”了。二十幾歲的陸文夫跟在老作家身邊學(xué)會了吃。
吃,陸文夫很是講究,他認為,對于一個有文化的食客來說,吃,應(yīng)求一種境界,或稱為環(huán)境、氣氛、心情、處境等等。所以他主張,飲食飯店一定要講究氣氛,只有環(huán)境幽雅,氣氛濃郁,食客吃起來才會有興致,吃得舒服,吃得開心。陸文夫?qū)Ω鞯馗挥刑厣拿耖g小吃,很有興趣,走到哪吃到哪,總有品不足、嘗不夠的感覺。他是真正做到了“行萬里路,嘗百口鮮”。難怪朋友.都稱他是“玩家”、“吃家”。
自《美食家》轟動以后,陸文夫每到一家飯店用餐,廚師聞知陸文夫來吃飯,便有些惶惶然,大有美食家面前班門弄斧之感,倘若做壞了一道菜,會壞了自己的名聲。陸文夫的味蕾似乎特別敏感、發(fā)達,能品嘗出各種酒菜色香味的細微差別。一盤雞丁端上桌,他只需夾一塊放進嘴里,就能斷定是新鮮雞肉還是凍雞肉。他說名廚必須有豐富想象力,不能墨守成規(guī),要不斷創(chuàng)新,做出新菜、新味來。按照菜譜做菜,不會有大出息。特級廚師應(yīng)有特級的獨創(chuàng)性,應(yīng)有絕招絕活??梢婈懳姆虼_實是貨真價實之美食家。有一次陸文夫在得月樓宴請著名作家馮驥才。他點的菜樣樣精美,尤其是后一道湯,清中有鮮。清則爽口,以解餐中之油腥;鮮則纏舌,以存餐后之余味。陸文夫深諳最后那道湯在一餐中的重要。
精細、新鮮、品種隨著節(jié)令的變化而改變的蘇州菜
陸文夫在《姑蘇菜藝》一文中寫道:“人們評說,蘇州菜有三大特點:精細、新鮮、品種隨著節(jié)令的變化而改變。這三大特點是由蘇州的天、地、人決定的。蘇州人的性格溫和,辦事精細,所以他的菜也就精致,清淡中偏甜,沒有強烈的刺激。聽說蘇州菜中有一只綠豆芽,是把雞絲嵌在綠豆芽里,其精的程度可以和蘇州的刺繡媲美。蘇州是魚米之鄉(xiāng),地處水網(wǎng)與湖泊之間,過去,在自家的水碼頭上可以撈魚摸蝦,不新鮮的魚蝦是無人問津的。從前,蘇州市有兩大蔬菜基地,南園和北園,這兩個菜園子都在城里面。菜農(nóng)黎明起菜,天不亮就可以挑到小菜場,挑到巷子口,那菜葉上還沾著夜來的露水。七年前,我有一位朋友千方百計地從北京調(diào)回來,我問他為什么,他說是為了回到蘇州來吃蘇州的青菜。這位朋友不是因莼鱸之思而歸故里,竟然是為了吃青菜而回來的。雖然不是惟一的原因,但也可見蘇州人對新鮮食物是嗜之如命的。頭刀(或二刀)韭菜、青蠶豆、鮮筍、菜花甲魚、太湖莼菜、馬蘭……四時八節(jié)都有時菜,如果有哪種時菜沒有吃上,那老太太或老先生便要嘆息,好像今年的日子過得有點不舒暢,總是缺了點什么東西。我們所說的蘇州菜,通常是指菜館里的菜,賓館里的菜,其實,一般的蘇州人并不是經(jīng)常上飯店,除非是去吃喜酒,陪賓客什么的。蘇州人的日常飲食和飯店里的菜有同有異,另成體系,即所謂的蘇州家常菜。飯店里的菜也是千百年間在家常菜的基礎(chǔ)上提高、發(fā)展而定型的。家常過日子沒有飯店里的那種條件,也花不起那么多的錢,.所以家常菜都比較簡樸,可是簡樸并不等于簡單,經(jīng)濟實惠還得制作精細,精細有時并不消耗物力,消耗的是時間、智慧和耐力,這三者對蘇州人來說是并不缺乏的?!睂τ陉懳姆騺碇v,不論是飯店菜還是家常菜,蘇州菜都講究時鮮,做得十分講究。
青山、碧水、白帆、閑情、詩意襯托出的美味桂魚
陸文夫在另一篇文章中提到了桂魚。他說:“50年代,我在江南的一個小鎮(zhèn)上采訪,時過中午,飯館都已經(jīng)封爐打烊,大餅油條也都是涼的了。忽逢一家小飯館,說是飯也沒有了,菜也賣光了,只有一條桂魚養(yǎng)在河里,可以做個魚湯聊以充饑。……二斤黃酒,一條桂魚,面對碧水波光,嘴里哼哼唧唧,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低吟淺酌,足足吃了兩個鐘頭……事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間我重復(fù)啖過無數(shù)次的桂魚,其中有蘇州的名菜松鼠桂魚、清蒸桂魚、桂魚湯、桂魚圓等等。這些名菜都是制作精良,用料考究,如果是清蒸或熬湯的話,都必須有香菇,火腿、冬筍作輔料,那火腿必須是南腿,冬筍不能用罐頭里裝的??晌铱傆X得這些制作精良的桂魚,都不及三十多年前在小酒樓上吃到的那么鮮美。其實,那小酒館里的烹調(diào)是最簡單的,大概只是在桂魚里放了點蔥、姜、黃酒而已。制作精良的桂魚肯定不會比.小酒樓上的桂魚差,如果把小酒樓的桂魚放到得月樓的宴席上,和得月樓的桂.魚(也是用活魚)放在一起,那你肯定會感到得月樓勝過小酒樓??赡乔嗌?、碧水、白帆、閑情、詩意又在哪里……”
離鄉(xiāng)的人最記得家鄉(xiāng)的美味
陸文夫?qū)懨牢叮瑥挠洃浿?,帶著情感的美食總讓人心動:“有許多少小離家的蘇州人,回到家鄉(xiāng)之后,到處尋找小餛飩、豆腐花、臭豆腐干、糖粥等這.些兒時或青少年時代常吃的食品。找到了以后也很高興,可吃了以后總覺得味道不如從前,這味道就需要分解了。一種可能是這些小食品的制作是不如從前,因為現(xiàn)在很少有人愿意花大力氣賺小錢,不過,此種不足還是可以想辦法:加以補復(fù)或改進的,可那‘味道的主要之點卻無法恢復(fù)了。那時候你吃糖粥,可能是依偎在慈母的身邊,媽媽用繡花掙來的錢替你們買一碗粥,看著你站在粥攤旁吃得又香又甜,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看著你又餓又饞,她的眼眶中含著熱淚。你吃的不僅是糖粥,還有慈母的愛憐,溫馨的童年。那時候你吃豆腐花,也許是到外婆家作客的,把你當作寶貝的外婆給了一筆錢,讓姐表弟陪你去逛玄妙觀,那一天你們簡直是玩瘋了。吃遍了玄妙觀里的小攤頭之后,還看了猢猻出把戲。童年的歡樂,兒時的友誼,至今還留在那一小碗豆腐花里?!倍嗌偃丝吹竭@段文字,會忍不住淚水盈眶呢。
1950年代的創(chuàng)意菜
陸文夫也寫了創(chuàng)意菜:“有些老吃客往往嘆息,說傳統(tǒng)的烹調(diào)技術(shù)失傳,,菜的質(zhì)量不如從前,這話也不盡然。有一次,蘇州的特一級廚師吳涌根的兒子結(jié)婚,他的兒子繼承父業(yè),也是有名的廚師,父子合作了一桌菜,請幾位老朋友到他家聚聚。我的吃齡不長,清末民初的蘇州美食沒有吃過,可我有幸參加過50年代初期蘇州最盛大的宴會,當年蘇州的名,廚師云集,一頓飯吃了四個鐘頭。我覺得吳家父子的那一桌菜,比起50年代初期來毫無遜色,而且有許多創(chuàng)造與發(fā)展。內(nèi)中有一只拔絲點心,那絲拔得和真絲一樣,像一團云霧籠罩在盤子上,透過紗霧可見一只雪白的‘蠶蛹臥在青花瓷盆里。吳師傅要我為此菜取個名字,我名之日‘春蠶,蘇州是絲綢之鄉(xiāng),蠶蛹也是可食的,吳家父子為這一桌菜準備了幾天,他哪里有可能有精力每天都辦它幾十桌呢?”
三樣下酒物,萬種人間事
吃總是和情感在一起,哪怕是身邊的一把小蝦米,都會在不經(jīng)意間撥動人的心弦:“如果你是一個在外面走走的人,這些年來適逢宴會之風盛行,你或是作樂,或是作客,或是躬逢盛宴,或是恭忝末座;山珍海味,特色佳肴,巡杯把盞,杯盤狼藉,氣氛熱烈,每次宴會好像都有有什么紀念意義??墒悄闵斫?jīng)百戰(zhàn)之后,對那些宴會的記憶簡直是一片模糊,甚至記不起到底吃了些什么東西。倒不如那一年你到一位下放的朋友家去,那位可憐的朋友的荒郊茅屋,家徒四壁,晚來雨大風急,籌辦菜肴是不可能的。好在是田里還有韭菜,雞窩里還有五只雞蛋,洋鐵罐里有二斤花生米,開洋是沒有的,油紙信封里還有一把蝦皮,有兩瓶洋河普曲,是你帶去的。好,炒花生米,文火燜蛋,蝦皮炒韭菜。三樣下酒物,萬種人間事,半身的經(jīng)歷,滿腔的熱血,苦酒合著淚水下咽,直吃得云天霧地,黎明雞啼。隨著斗換星移,一切都已顯得那么遙遠,可那晚的情景卻十分清晰,你清清楚楚地記得吃了幾樣什么東西,特別是那現(xiàn)割現(xiàn)炒的韭菜,肥、滑、香、嫩、鮮,你怎么也不會忘記。詩人杜甫雖然有時也窮得沒飯吃,但人可以肯定,他一定參加過不少豐盛的宴會,說不定還有‘陪酒女郎,燕窩、熊掌什么??墒嵌爬舷壬∠笞钌畹囊彩堑揭晃弧魟e君未婚的衛(wèi)八處士家去吃韭菜,留下了‘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梁的詩句膾炙人口。附帶說一句,春天的頭刀或二刀韭菜確實是美味,上市之時和魚、肉差不多的價錢?!?/p>
烹飪是一門藝術(shù)的話,
民間藝術(shù)是藝術(shù)的源泉
陸文夫也探討了蘇州菜的發(fā)展,他說:“蘇州菜有著十分悠久的傳統(tǒng),任何傳統(tǒng)都不可能是一成不變的。這些年來蘇州的菜也在變,偶爾發(fā)現(xiàn)有川菜和魯菜的滲透。為適應(yīng)外國人的習(xí)慣,還出現(xiàn)了所謂的賓館菜。這些變化引起了蘇州老吃客們的爭議,有的贊成,有的反對。去年,坐落在察院場口的萃華園開張,這是一家蘇州烹飪學(xué)校開設(shè)的大飯店,是負責培養(yǎng)廚師和服務(wù)員的。開張之日,蘇州的美食家云集,對蘇州菜未來的發(fā)展各抒己見。我說要保持蘇州菜的傳統(tǒng)特色,卻遭到一位比我更精于此道的權(quán)威的反對:‘不對,要變,不能吃來吃去都是一樣的。我想想也對,世界上哪有不變的東西。不過,我倒是希望蘇州菜在發(fā)展與變化的過程中,注意向蘇州的家常菜靠攏,向蘇州的小吃學(xué)習(xí),從中吸收營養(yǎng),加以提煉,開拓品種,這樣才能既保持蘇州菜的特色,而又不在原地踏步。如果我們把烹飪當作一門藝術(shù)的話,就必須了解民間藝術(shù)是藝術(shù)的源泉,有特色的藝術(shù)都離不開這個基地,何況蘇州的民間食品是那么地豐富多采,新鮮精細,許多家庭的掌為人都有那么幾手。當然,把家常菜搬進大飯店又存在著價格問題,麻醬油香干拌馬蘭頭,好菜,可那原料的采購、加工、切洗都很費事,卻又不能把一盤拌馬蘭頭賣它二十塊錢。如果你向主持家政的蘇州老太太獻上這盤菜,她還會生氣:‘什么,你叫我到松鶴樓來吃馬蘭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