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歡 章含舟
當前關懷倫理討論中,一個懸而未決的難題是“關懷倫理學的基礎始于關系還是美德”。相關討論演化出兩個立場:關系理論與美德理論。諾丁斯(Nel Noddings)為前者的主要倡導者,而后者則以斯洛特(Michael Slote)為代表。需要提前說明的是,這兩個立場并非水火不容。關系理論承認行動者的美德,而美德理論也會認可關系的重要性。兩派爭論的核心在于:關系與美德究竟誰能夠成為關懷倫理學的理論基礎,或曰:何者更具有優(yōu)先性。諾丁斯寫道:“我認為這(筆者注:即指美德)不是最佳出發(fā)點。如果我們將關懷關系視為最基礎的善(primitive good),那么所有建立、維系與增進關系的努力才會有道德價值?!保?]Nel Noddings,Two Concepts of Caring,in Philosophy of Education 1999,ed.R.Curren (Urbana,IL: Philosophy of Education Society,1999) ,p.38.斯洛特對此提出疑問:“為什么在強調關懷關系時要將人類生活中的其它美好事物(筆者注:即指美德)排除在外?”[2]Michael Slote,The Impossibility of Perfection: Aristotle,Feminism,and the Complexities of Ethics,(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 ,p.90.相應地,斯洛特主張:只有認可了美德的優(yōu)先地位,談論關懷關系才具有倫理學意義。
本文致力于為這場討論提供一些新思路。在第一節(jié)和第二節(jié),筆者將交代關系理論和美德理論這兩種不同的關懷倫理立場;第三節(jié)將討論諾丁斯對斯洛特的回應,及其有待商榷之處;在第四節(jié),筆者提出了一個諾丁斯的關系理論無法回應的情境。如果借助筆者構造的雙重兩難,即“忍辱負重的特工”兩難與“理想的被關懷者”兩難,那么我們就有更充分地理由拒絕關懷倫理的關系立場。
諾丁斯《關懷:倫理學與道德教育的女性進路》(Caring: A Feminine Approach to Ethics and Moral Education)一書在關懷倫理學領域中可謂舉足輕重。一方面,該書開啟了關懷倫理學的討論范式;另一方面,通過諾丁斯的詳細描述,學者們普遍接受了如下觀念——關系是關懷倫理學的基礎與核心。甚至是致力于將關懷界定為實踐(practices)與價值(values)的赫爾德(Virginia Held)也大方地承認:“關懷關系具有首要價值?!保?]Virginia Held,The Ethics of Care: Personal,Political,and Global,(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 ,p.19.
所謂關系,按照諾丁斯本人的話來說,即“一系列有序對偶(ordered pairs),它們產(chǎn)生于那些用以描述人們的情感或主觀經(jīng)驗的原則”[1]Nel Noddings, Caring: A Feminine Approach to Ethics and Moral Education,(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 ,pp.3—4.。關系之所以重要是因為以往倫理學過分強調自主性、權利和規(guī)則等帶有男性氣質的概念,而上述概念并不能很好地表征那些側重包容、相關與責任的女性經(jīng)驗,相應地,關系則可以整全地覆蓋人類生活的所有方面。
受教育學家、哲學家馬丁·布伯(Martin Buber)啟發(fā),諾丁斯構建了基于關系而發(fā)展起來的關懷現(xiàn)象學(caring phenomenology)。在她看來,關懷的本質是關系,處于關懷關系兩端的關懷者(one-caring,有時諾丁斯也會使用carer)與被關懷者(cared-for)負有構建、維系與鞏固這段關系的義務?!蛾P懷》發(fā)表后的三十余年間,諾丁斯不斷地完善自己的理論進路。在后續(xù)研究中,她采用數(shù)學與邏輯公式,對“作為關系的關懷理論”做了刻畫:我們可以將人與人之間的相遇(encounters)過程表征為下述數(shù)學關系:{(A1,B1),(A2,B2)……(An,Bn)}[2]Nel Noddings,Caring as Relation and Virtue in Teaching,in Working Virtue:Virtue Ethics and Contemporary Moral Problems,ed.s.Rebecca L.Walker,Philip J.Ivanhoe (Clare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 ,p.41.。其中,關懷者被標記為A,被關懷者被標記為B。在一系列的相遇之中,關懷者A 與被關懷者B 之間形成了特定的關系,關懷也由此而產(chǎn)生。
有兩點需要提前說明:第一,諾丁斯此處使用“關懷者”與“被關懷者”這兩個術語只是出于理論上的方便,這并不意味著關懷者與被關懷者之間的地位始終保持固定不變,或曰“貼著永久性的標簽(permanent labels)”。事實上,兩者的身份經(jīng)常會發(fā)生轉換。請試想師生關系,老師每天教誨學生,期待著學生往好的方向發(fā)展,此時老師是關懷者A,學生是被關懷者B。某日,老師突感身體不適,喉嚨陣陣作痛難以說話,學生主動買了潤喉糖給老師,祝福老師早日康復,在這個情境中,學生便成為了關懷者A,而老師則是被關懷者B。
第二,諾丁斯語匯中的“相遇”不能放在日常語言系統(tǒng)里去理解。每天走在大街上,會有無數(shù)不認識的人從我面前經(jīng)過,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與他們中的每個人都相遇或都產(chǎn)生了關懷關系。相遇如果要有關懷倫理學上的意義,必須具備下述三個條件:
首先,關懷者A 要有專注(engrossment)或注意(attention)的意識[1]諾丁斯早年喜歡使用“專注”一詞,但是“專注”往往與沉迷(enchantment)、癡迷(obsession)甚至愛戀(infatuation)某事或某物相關聯(lián),不能很好地凸顯關懷者的關懷動機。所以在2000年后,諾丁斯逐漸用“注意”(attention)或“接受性的注意”(receptive attention)去替換“專注”概念,以規(guī)避其不良的聯(lián)想。在《關懷與移情的復雜性》(Complexity in Caring and Empathy)一文中,諾丁斯明確地提到了這點。關于這一問題的詳細描述請參考:Nel Noddings,Complexity in Caring and Empathy,5(Special Issue) Abstracta (2010),p.8.相關論述亦可參考Nel Noddings,The Challenge to Care in Schools: An Alternative Approach to Education (2 edition) ,(Teachers College Press,2005) ,p.16.,他須要盡可能地走進被關懷者B 的內心,去領會其感受,進而設身處地地形成一種從被關懷者B 出發(fā)的行動傾向性,也即動機位移(motivational displacement);
其次,動機位移的真正實現(xiàn),依賴于關懷者A 實施了相應的行動,去關懷被關懷者B;
最后,也是諾丁斯關懷理論中最為獨特之處——被關懷者B 必須對關懷者A 的行動予以確認。乍聽之下,這一條件似乎與我們的日常直覺相沖突。關懷一般不都指稱關懷者A 的關懷行為嗎?為什么要將被關懷者B 拉入視野?對此,諾丁斯的看法是,如果關懷者A 不關注被關懷者B 的真正訴求,強行將自己的善意賦予被關懷者B,那么他們之間就不能形成真正的關懷關系。在諾丁斯看來,關懷關系是互惠的(reciprocal),被關懷者B 得到了關懷者A 給予的關懷行為,而關懷者A 從被關懷者B 那里獲得相應的認可。在不斷地互惠之中,關懷關系得到了構建、維系和增進。但是關系的互惠屬性并不要求這段關系必須達到對稱的(symmetrical)、或交易的(transactional)平衡[2]Colin Wringe,Moral Education: Beyond the Teaching of Right and Wrong,(Netherlands: Springer,2006) ,p.86.。事實上,關懷關系總是不對等的。有時候,面對關懷者A 的精心付出,被關懷者B 的一個微笑、一聲謝謝亦足以作為確認??梢?,確認行為是“簡單但卻是實質性的”[3]Nel Noddings,The Language of Care Ethics.40(4) Knowledge Quest (2012) ,p.53.,如果少了這個步驟,關懷就無法真正的落實。試想生活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家長主義”(paternalism)做派,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父母給孩子報名了許多課外輔導班,卻絲毫沒有意識到沉重的學習壓力讓自己的孩子并不開心。此時,盡管父母的出發(fā)點是好的,也為孩子的培養(yǎng)花費了大量的時間、精力和金錢,但是該行為很難稱為真正的關懷,孩子們自然也有理由對父母說:“你根本不關心我”。以此觀之,被關懷者B 的確認就顯得尤為重要了。諾丁斯在眾多文本中反復提及了被關懷者B 確認行為的重要性,她甚至將此視為關系理論的獨特之處:“我對關懷關系的貢獻是強調了關懷必須被接受。沒有這個確認,就沒有關懷關系,無論關懷者如何善良,如何試圖去關心被關懷者。”[1]Nel Noddings,Identifying And Responding to Needs in Education,35(2) Cambridge Journal of Education (June,2005) ,p.148.
從{(A1,B1),(A2,B2)……(An,Bn)}的數(shù)學公式出發(fā),進一步用形式語言去概括上述關懷背后的邏輯,我們便可以做出如下定義:(A,B)是關懷關系當且僅當:
(1)A 意圖去關懷B,也即在A 的意識中產(chǎn)生了對B 的關注和動機位移;
(2)A 實施了與(1)相應的行動;
(3)B 確認(recognize)了A 對B 的關懷。[2]Nel Noddings,Starting at Home: Caring and Social Policy,(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2),p.19.出于行文需要,筆者稍微進行了改寫,但義理與原文保持一致。另外需要說明的是,諾丁斯在2002年以前的著述中,并沒有嚴格區(qū)分“回應”(response)與“確認”(recognize)。但事實上,這兩個概念之間的差異相當大,后者需要借助較多的認知能力才可實現(xiàn)。嬰兒不具備思維能力,他或許可以通過肢體與簡單的聲音去“回應”外部世界的刺激,但很難說此時嬰兒“確認”了外部世界的刺激。這組概念區(qū)分在諾丁斯2007年以后的文本中才會涉及,筆者將在下文中討論。
但是我們很容易找出反例去證明上述定義的不完備之處。試想這樣一個情境,在醫(yī)院里,一位護工用心地護理著一位沒有意識的植物人患者。多年來,護工不嫌臟不嫌累、盡心盡職地履行著自己的護理責任。我們顯然會稱這位護工(關懷者A)在關懷著患者(被關懷者B),但是根據(jù)諾丁斯提供的充分必要條件,護工似乎并沒有成功地關懷患者,其理由如下:
先看條件(1),該條件是有瑕疵的。因為即使護工能動用自己的移情能力去感受患者,但由于患者此時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和感受,護工借助其移情能力所經(jīng)驗到的或許也只是患者腦海中的一片空白。當然,如果說條件(1)還僅僅是存在著瑕疵,那么條件(3)則完全沒辦法滿足。因為失去意識的患者沒有任何言語或行動的能力去表達對護工關懷行為的確認。[1]也許有人(尤其是有著護理經(jīng)驗的人士)會反駁說:“如果護工接受過專業(yè)訓練,在護理過程中,護工是可以從植物人身上讀出細微的回應的,這難道不是患者對護工的確認嗎?”目前,也有經(jīng)驗證據(jù)顯示,五分之一進入永久植物人狀態(tài)的患者仍然能夠進行思考和溝通,只要我們借助腦電圖(electroencephalography,簡稱EEG)技術便能觀察到。但即使如此,一方面,在剩下的五分之四情形中,進入永久植物人狀態(tài)的患者是沒辦法確認護工的關懷行為的;另一方面,我們回到諾丁斯對關系的最初界定,即上文提及的“描述人們的情感或主觀經(jīng)驗的原則”。要借助腦電圖技術才能勉強觀測到的回應,實在是難以與我們正常人的“情感或主觀經(jīng)驗”相提并論。
在意識到植物人患者的反例之后,諾丁斯于2007年修正了自己的理論,提出了三條追加原則來弱化之前的理論模型。筆者將其概括如下:
(A,B)是關懷關系當且僅當:
(1)A 意圖去關懷B,也即在A 的意識中產(chǎn)生了對B 的關注和動機位移;
(2)A 實施了與(1)相應的行動;
(3)B 回應或確認了A 對B 的關懷;
(4)在某些極端情形(比如植物人案例)中,我們可以將條件(3)替換為如下三條追加原則:
(4a)A 繼續(xù)感受B 的訴求,并期待著B 的回應;
(4b)在A 實施關懷行為的過程中,B 并沒有顯示出能夠被觀察到的拒絕表示;
(4c)經(jīng)驗表明,如果B 在未來的某一天能夠回應,那么其反饋將會是積極的。[2]Nel Noddings.Caring as Relation and Virtue in Teaching,in Working Virtue:Virtue Ethics and Contemporary Moral Problems,eds.Rebecca L.Walker,Philip J.Ivanhoe (Clare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 ,p.44.出于行文需要,筆者稍微進行了整合。
在三條追加原則中,(4b)主要用以修繕條件(1)的瑕疵。只要在護理行為中植物人患者沒有明顯地表示出拒絕之意,那么即使此時植物人患者腦中一片空白,我們仍有理由認為護工對植物人患者的關注和隨后發(fā)生的動機位移是有關懷倫理學價值的;此外,我們可以將(4c)視為一種代理行為,它代替植物人患者確認了護工的行為,因而為護工與植物人患者之間的關懷關系提供了保證。
出于行文便利,筆者將諾丁斯最初的理論界定為“激進版本的關系理論”。相應地,2007年后的更新則是“溫和版本的關系理論”。
關懷倫理的關系進路一經(jīng)提出,便引起了學界不小的爭議。與其針鋒相對的是關懷倫理的美德進路。誠如哈瓦尼(Raja Halwani)所言:“諾丁斯主張‘我們在本體論層面是一種關系性的存在(relational beings)’,這或許是正確的……但是諾丁斯的理論不可以因此而推論說‘我們所有的倫理理想都單獨地建立于關懷之上?!保?]Raja Halwani,Virtuous Liaisons: Care,Love,Sex,and Virtue Ethics,(Chicago and La Salle,Illinois: Open Court,2003) ,pp.73—74.美德論者麥克勞倫(Margaret A.McLaren)也表示:“關懷與美德之間的關系可謂錯綜復雜,但我認為將關懷置于美德理論的框架中將會獲益良多。”[2]Margaret A.McLaren,Feminist Ethics: Care as Virtue,in Feminists Doing Ethics,eds.Peggy DesAutels and Joanne Waugh,(Lanham,Md.: Rowman & Littlefield,2001) ,p.109.
斯洛特是美德立場里最具代表性的研究者,他認為關懷倫理不應該將關懷的本質界定為關系。相應地,關懷倫理學是“一種基于行動者的美德倫理學”(a form of agent-based virtue ethics),它應該考察關懷者A 的關懷行動背后所蘊含的“動機、傾向性、品格或內在特質”[3]Michael Slote,The Justice of Caring.15(1) Social Philosophy and Policy (1998) ,p.173.,動機以及與其相關的美德構成了行動評價的最終標準。概言之,關懷始于美德,而非關系。
在筆者看來,比較有代表性的討論發(fā)生于1999年教育哲學學會(1999 Philosophy of Education Society)舉辦的年會上。斯洛特撰文質疑諾丁斯的關系進路,并提出了兩個值得注意的反例[1]此兩觀點最初出現(xiàn)于Michael Slote,Caring versus the Philosophers.in Philosophy of Education 1999,ed.R.Curren (Urbana,IL: Philosophy of Education Society,1999) ,p.33.隨后,斯洛特又在《源自動機的道德》一書中重新提及了它們Michael Slote,Morals from Motives,(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 ,p.31.。出于行文需要,筆者對這兩個觀點中的案例進行了重新描述,并附上了筆者自己的評論。這些評論得到了斯洛特教授的認可,吻合其撰文的原意。,諾丁斯專門對此文做了回應。在隨后的時間里,斯洛特繼續(xù)沿著該方向思考,追加了兩個新的反駁[2]其中有一條駁斥意見尚未發(fā)表,僅在斯洛特與筆者私人面談時曾提及過。征得斯洛特同意,筆者將該意見列為第三條反駁。第四條反駁最早出現(xiàn)于Michael Slote.The Ethics of Care and Empathy,(New York: Routledge,2007) ,pp.85—87.之后,斯洛特重新提及該案例,并做了新的說明,詳情可見Michael Slote,From Enlightenment to Receptivity: Rethinking Our Values,(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 ,pp.221—222.出于行文需要,筆者進行了適當改寫,但意思與原出處保持一致。。筆者將斯洛特的意見概述如下:
第一,母嬰反例。請試想母親與嬰兒的關系。當母親感受到嬰兒肚子餓時,她放下手邊事情,充滿慈愛地給嬰兒喂奶,嬰兒在喝完奶后滿足地笑了笑,并沉沉睡去。此時,母親與嬰兒之間形成了諾丁斯意義上的關懷關系[3]斯洛特此處的質疑發(fā)表于1999年,當時的諾丁斯會不加區(qū)分地使用“確認”與“回應”這兩個概念(筆者在前文的注釋中提到:直到2007年,諾丁斯才在更新版本的界定中明確地區(qū)分了“確認”與“回應”)。所以,雖然從嚴格的角度來說,嬰兒只有“回應”的能力而沒有“確認”的能力,但是由于諾丁斯將“確認”與“回應”等量齊觀,所以她會認為此時嬰兒與母親之間形成了關懷關系。事實上,諾丁斯早年的文本一直將母嬰視為關懷關系的最佳典范之一。,但是為什么我們會稱贊母親的撫養(yǎng)行為(關懷者A 的關懷行為)以及母親和嬰兒之間親密的關系(關懷者A 與被關懷者B 之間的關懷關系),卻不會對嬰兒滿意的笑容與安心地睡去(被關懷者B 的確認行為)進行道德層面的褒揚呢?
質言之,在母嬰反例中,被關懷者B 的確認行為雖然參與到了關懷關系的構建里面,但是我們似乎不得不承認:由于嬰兒沒有足夠強的思維能力,其喝奶、滿足地笑以及沉沉睡去皆是由本能驅動的,其行為背后的理由僅僅是因為母乳好喝、嬰兒收獲了飽腹感以及感受到舒適,并沒有一個明確的道德動機作為支撐,因而這一確認行為難以收獲關懷倫理學意義上的道德稱贊。
第二,特殊學生反例。請設想在特殊學校存在著一位認真負責的老師,他用心地照料著特殊兒童,孩子們也在老師的精心付出下得到了成長。此時,該老師與特殊兒童之間形成了關懷關系,老師的行為亦值得贊揚。不過有時我們不禁會聯(lián)想:“雖然老師的行為值得贊美,但是如果有一天世界上所有的小孩都健健康康的,不存在老師照料特殊兒童這種關系,那豈不是會更好?”
換句話說,盡職老師與特殊兒童之間之所以能夠形成具有關懷倫理學價值的關系,除了老師的用心付出與特殊兒童對老師的認可之外,還依賴于“在現(xiàn)實世界中存在著特殊學生,他們需要老師們的關懷”這重需求關系本身。言下之意,即使師生之間的情誼再如何值得褒揚,其關系本身似乎也是不幸的。關系理論在贊揚師生關系的同時,并沒有明確地告知我們該如何看待師生背后所蘊含的、不幸的需求關系本身。因此,諾丁斯的理論是有待進一步澄清的。相反,美德理論者卻不必為此而感到煩惱,因為美德理論的評價標準在于關懷者A 是否充分地施展了他的關懷動機與關懷美德,至于“在現(xiàn)實世界中存在著特殊學生,他們需要老師們的關懷”這重需求關系本身則并不構成美德理論的判斷準繩,故美德理論是可以回避相應的詰難的??梢?,相比將不幸的關系視為關懷倫理學的基礎,我們倒不如去強調美德在關懷倫理學中的基礎性地位。
第三,擇校學生反例。請設想有某位認真負責的老師,他用心地培養(yǎng)一位十分具有研究潛力的本科生。臨近畢業(yè)時,這位學生順利地獲得了兩份大學的研究生錄取通知書。一份是留在本校繼續(xù)跟隨這位老師從事研究,另一份則是前往另一個很遠的國家,攻讀另一所更好的高校,求學于一位更優(yōu)秀的老師。此時老師面臨著一個艱難地選擇:究竟是將學生留在身邊,還是鼓勵他去追求更廣闊的平臺?經(jīng)過反復的思想斗爭,老師忍痛割愛,選擇了后者。
諾丁斯認為,關懷者A 與被關懷者B 應該促進、維系和增進他們之間的關懷關系。但是上面這個反例似乎表明,在很多時候,學會放手或許才是真正的關懷。學生遠在他國求學,研究方向可能不再于這位老師一致。由于生活交集少,現(xiàn)在已經(jīng)形成的關懷關系根本無法得到維系或增進。但即使如此,如果老師真的關懷學生,他的一定會基于學生的切身利益而做出選擇,哪怕這個選擇甚至會導致現(xiàn)有的師生關懷關系消失。
第四,騎摩托車的兒子反例。請設想一位剛成年的兒子,他在騎摩托車時喜歡感受涼風拂面,因而拒絕佩戴摩托車頭盔。出于安全考慮,其父母苦口婆心地教育他要做好防護措施,但是兒子卻不以為然,認為膽小鬼才會佩戴頭盔。
斯洛特曾提及:“諾丁斯在給我的私人回復中承認:如果一位母親或父親不得不以家長主義的方式介入,去干預他們已經(jīng)成年的孩子,以阻止其在沒有佩戴頭盔的情形下騎摩托車(他喜歡涼風拂過頭發(fā)的感覺,并認為擔心車禍實在是太懦弱了),關懷倫理仍然會建議其父母這么做,盡管這樣會導致他們與孩子之間的關系變得糟糕(當然,父母在這件事情以后應該更加努力地改善他們與孩子的關系)?!保?]Michael Slote,From Enlightenment to Receptivity: Rethinking Our Values,(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 ,p.221.可見,在這份私人回應中,諾丁斯的關系立場已經(jīng)不那么堅定了。面對來自家長主義的反例,諾丁斯不得不承認:在某些時候,父母勸誡孩子的動機(傾向性或美德)比父母與孩子之間的關懷關系具有更倫理學上的優(yōu)先性。
我們可以從斯洛特的四個反例中發(fā)現(xiàn)一條理論線索。第一個反例旨在質疑關系理論的條件(3),也即“B 確認(或回應)了A 對B 的關懷”。斯洛特認為,由于嬰兒的回應行為缺乏關懷的動機,因此雖然該回應有利于母嬰關系的形成,但是卻沒有道德價值(至少沒有道德稱贊的意義);第二個反駁強調不少具有關懷倫理學價值的關懷關系是基于現(xiàn)實世界的不完滿而存在的,與其將關懷的基礎奠定在這些有瑕疵的關系之上,我們不妨將目光聚焦于關懷者A 本身的美德。第三個反例關注的是:當關懷關系與被關懷者B 的福祉相沖突時,我們完全有理由為了保護被關懷者B 的福祉而去犧牲關懷關系,并且這一犧牲行為是具有關懷倫理學價值的;筆者認為,第四個反例是斯洛特所有反駁中最為成熟的一個,它可以被視為第一、二和三各反例的綜合。首先,在這個例子中,父母的行為沒有獲得兒子的認同(也即缺少條件(3)B 確認了A 對B 的關懷)。其次,父母的干預行為體現(xiàn)了他們關懷兒子的美德。最后,在適當情形下,父母可以通過犧牲某種程度上的關懷關系(即犧牲了父母與孩子和睦相處的關系)來換取被關懷者的更大福祉。
斯洛特的批評是關系理論必須直面的挑戰(zhàn)。在1999 教育哲學年會上,諾丁斯就開始著手回應美德立場的詰難,這項工作一直持續(xù)到了今天。概括而言,諾丁斯有兩個值得我們重視的答復。第一個回應針對的是斯洛特的第一個反例;第二個回應則圍繞著斯洛特第四個反例展開(需要加以說明的是,諾丁斯并沒有直接回應第四個反例,而是試圖在多篇著述中證明為什么家長主義是錯的??紤]到諾丁斯對家長主義的批評與第四個反例極具相關性,筆者此處將其視為對反例四的回應)。
至于另外兩個反例,首先,在諾丁斯目前出版的著述中,尚未給出反例二的相關說明。其次,由于斯洛特沒有公開發(fā)表反例三,我們也無法強求諾丁斯會對此進行回應。
諾丁斯在1999年的會議論文中提到,美德立場最大的問題在于它是一種個體主義式(individualistic)的倫理學——只要行動者的動機體現(xiàn)了美德,我們就賦予其道義計分(moral credit),也即認可行動者A 的行動背后所蘊含的倫理學價值。但是這種個體主義立場很容易使我們忽略被關懷者B 的切身感受與真實訴求。關懷者A 不能因為自己的行為已經(jīng)具有了道義計分,就將被關懷者B 忘之腦后。以諾丁斯為代表的關系理論者強調:“(關系理論)所承認的是道德的相互依存性(moral interdependence)……我們不能隨便說句:‘好吧,反正我已經(jīng)關懷了’就草草了事。我們必須承認自己行為的失?。ㄟ@或許是一種無過錯的失?。?,并且分析究竟是什么使得關懷變得如此艱難?!保?]Nel Noddings,Two Concepts of Caring,in Philosophy of Education 1999,ed.R.Curren (Urbana,IL: Philosophy of Education Society,1999) ,p.38.諾丁斯指出,斯洛特的母嬰反例雖然能夠證明母親的行為具有道義計分,但是卻忽視了嬰兒的回應行為在母嬰關系的構建中起到的重要作用。正如我們不能因為行動者A 的行動有了道義計分就斷言必然會有關懷關系的存在,同樣,我們也不可草率地說被關懷者B 在缺乏道義計分的情況下就無助于關懷關系的形成。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關系理論并不特別看重道義計分,而是把關懷關系的建立與維持視為頭等大事。在2010 與2015年的文本中,諾丁斯進一步指出:“建立與鞏固關懷關系為道德生活(moral life)奠定了基礎”[2]Nel Noddings,Care Ethics and Virtue Ethics,in The Routledge Companion of Virtue Ethics,eds.Lorraine Besser-Jones and Michael Slote,(New York: Routledge,2015),p.402.以及Nel Noddings,The Maternal Factor: Two Paths to Morality,(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10) ,p.49.。從這個角度出發(fā),諾丁斯如是反駁母嬰反例:雖然個體主義的倫理學不會給嬰兒滿足地笑容與沉沉睡去賦予任何道義計分,但是我們不能否認這一行為會激發(fā)母親的母愛,讓母親感受到“暖心”和“獎勵體驗”[3]Nel Noddings,The Challenge to Care in Schools: An Alternative Approach to Education (2 edition),(Teachers College Press,2005) ,p.17.,覺得自己的付出是有價值的,進而去更好地維系她與嬰兒之間的關系。也就是說,嬰兒所做出的那些缺乏道義計分的回應行為可以激勵關懷者[4]Nel Noddings,The Maternal Factor: Two Paths to Morality,(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10) ,p.128.,不會導致由于長期缺乏回應所造成的關懷疲軟狀態(tài)。
諾丁斯的回應雖然有其合理性,但存在著避重就輕的嫌疑。斯洛特母嬰反例的矛頭所指向的是“關系理論無法說明嬰兒的回應行為為什么具有道德價值”。諾丁斯在答復該反例時,只是證明了嬰兒回應行為對于母嬰關系形成的重要作用(否則很容易陷入行動者A 只關心自己的道德計分,而不在意被關懷者B 的福祉),卻沒能說明“如果關懷倫理學是一種道德理論,那為什么嬰兒所做的缺乏道德動機的回應行為會具有道德價值”?質言之,諾丁斯僅僅證明了嬰兒回應行為具有“關系的相互依存性”,尚無法達到其宣稱的“道德的相互依存性”。
此外,基于“嬰兒的回應行為可以激勵母親”就證明“嬰兒的回應行為具有道德價值”也是無法成立的,因為嬰兒的回應行為只能“導致”一系列具有道德價值的后果發(fā)生(比如回應行為讓母親更加喜歡嬰兒,更好地承擔起媽媽應有的角色等等),而非嬰兒的回應行為“本身”具有道德價值。
為了更好地澄清諾丁斯與斯洛特的理論分歧,筆者將引援哈瓦尼(Raja Halwani)所提出的“本體論維度”和“倫理學維度”[1]Raja Halwani,Care Ethics and Virtue Ethics,18(3) Hypatia: A Journal of Feminist Philosophy (2003) ,pp.161—192.在哈瓦尼的論文中,本體論維度和倫理學維度的概念區(qū)分所針對的對象是關懷倫理學和美德倫理學,這與本文所采用的術語稍微有些不一樣。在筆者看來,諾丁斯的關系理論并非是關懷倫理學的全貌,斯洛特的美德理論既是一個美德倫理學流派,也可視為關懷倫理學的一個種類。不過,雖然筆者與哈瓦尼的術語內涵稍微有所不同,論證目標也并不一致,但是哈瓦尼的本體論維度和倫理學維度的概念區(qū)分是可以應用于筆者的討論中的。區(qū)分。關系理論與美德理論的本體論出發(fā)點是不同的。前者強調:我們在誕生之初并非是一個能夠自由選擇是否要進入一段關系的自主生物(autonomous beings),相反,我們出生于關系之中并生存于其間,所有的人類倫理生活都建基在關系之上;不同于關系理論,美德理論則將個體視為其本體論基礎,個人的幸福(flourishing)是美德倫理所追尋的倫理目標。斯洛特的母嬰反例有效地指出:依托關系本體論而構建起來的關系主義的關懷倫理學無法解釋嬰兒行為的道德價值,因而關系理論中的某些環(huán)節(jié)與我們日常道德直覺有所悖離。然而,諾丁斯的回應始終沒能正視自己的理論盲點。事實上,嬰兒回應行為只能用以解釋關系本體論是什么,卻無助于說明關系理論能否提出一種更好的關懷倫理學,來替換美德進路下的關懷倫理學中的道義計分理論。
與諾丁斯相仿,不少當代關懷倫理學者均未認識到區(qū)分本體論維度和倫理學維度的重要性,因此產(chǎn)生了不少錯誤的觀點。桑德—施托德(Maureen Sander-Staudt)曾在論文中提到:“斯洛特在其美德倫理學理論中悄然地賦予了關系以本體論的優(yōu)先地位(ontological priority)”[2]Maureen Sander-Staudt,The Unhappy Marriage of Care Ethics and Virtue Ethics,21(4) Hypatia: A Journal of Feminist Philosophy( 2006) ,p.26.——這顯然悖離了斯洛特的本意。斯洛特承認關系在本體論和倫理學中起到了部分作用,只是對于美德理論者而言,關系不應該成為奠定人類倫理生活的全部基礎。類似地,伯格斯(Sandrine Berges)基于“如果沒有重要的人類關系(個人的或是政治的),道德美德也不會存在”[1]Sandrine Berges,A Feminist Perspective on Virtue Ethics,(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2015) ,p.127.就斷言“美德無法為關懷奠基”,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混淆了本體論維度與倫理學維度的表現(xiàn)。
前面提到,就“騎摩托車的兒子反例”而言,諾丁斯在給斯洛特的私下回應中已經(jīng)呈現(xiàn)了妥協(xié)的趨勢。不過,諾丁斯仍然強調:在大部分關懷關系(尤其是不對稱的關懷關系)里,比如師生關系、醫(yī)患關系與父母子女關系,很容易滋生家長主義的作風。在關懷者A 做出關懷行為后,面對被關懷者B 的拒絕,關懷者A 還是一意孤行去實施自己認為合適的關懷行為,并拋下一句:“將來你會為此而感謝我的。”盡管反例四中并沒有出現(xiàn)上述情形,但是我們完全有理由試想:萬一那位不戴頭盔就騎摩托車的兒子正好處于性格叛逆階段,對父母的反復告誡置若罔聞、一意孤行,此時父母極有可能采取家長主義的做派,一舉沒收其摩托車,并斥責道:“我們這是為你好,將來你會感謝我們的?!?/p>
諾丁斯認為,在家長主義的情形下,我們不能稱父母與孩子之間成功地形成了關懷關系。為此,諾丁斯區(qū)分了“假設的需求”(assumed need)與“被表達的需求”(expressed need)[2]Nel Noddings.The Maternal Factor: Two Paths to Morality,(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10) ,p.5.。父母的關懷行為之所以沒能引起孩子的確認,是因為他們用自己假設出來的需求去替代了孩子心目中真正的訴求,即被表達的需求。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父母沒有意識到后者,而是說相比較之下,父母認為前者具有更高的價值,從而武斷地替孩子做了決定。事實上,如果父母此時再耐心一點,多感受下孩子的情緒,也許能夠更好地解決爭端。所以,諾丁斯強調:“我們必須傾聽,而非僅僅‘說教’,不可斷然假設我們知道他們(筆者注:此處的他們指“被關懷者”)的需求”[1]Nel Noddigns.The Caring Relation in Teaching,38 (6) Oxford Review of Education (2012) ,p.773.。
筆者不得不指出,即使諾丁斯訴諸于“假設的需求”與“被表達的需求”的概念區(qū)分,她也無法成功地回應“騎摩托車的兒子反例”。在做第四個反駁時,斯洛特曾著重點明在這個案例中,父母“完全地移情”(empathize completely)[2]Michael Slote.The Ethics of Care and Empathy,(New York: Routledge,2007) ,p.85.于孩子的感受。但是諾丁斯上述批評的基礎顯然是建立在家長沒有“完全地移情”的基礎之上的。若用諾丁斯自己的語匯,此時的家長應屬于“不聽”(not listen)或是“半聽”(half-listens)[3]Nel Noddings,Caring as Relation and Virtue in Teaching,in Working Virtue:Virtue Ethics and Contemporary Moral Problems,ed.s.Rebecca L.Walker,Philip J.Ivanhoe (Clare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 ,p.42.。
總之,諾丁斯并未有效地答復斯洛特的反例,關系理論的合法性有待商榷。不過,盡管斯洛特的論證強勁有力,但是筆者認為斯洛特尚未徹底駁倒諾丁斯。一方面,斯洛特“騎摩托車的兒子”反例是存在著瑕疵的。在理論層面,我們可以設想有一對父母完全地移情了兒子的心思,并且憑借著高超的說理技巧,父母在不傷害他們與兒子關系的情況下成功地說服了兒子在騎車時佩戴頭盔。也就是說,斯洛特提供的反例四只是論證了“在絕大部分時候”關系理論不得不向家長主義低頭,卻沒能很好地證明“在所有時候”關系理論都是錯的;另一方面,斯洛特沒有反駁諾丁斯2007年更新的理論版本。換句話說,斯洛特的攻擊對象是激進版本的關系理論,但尚未將矛頭指向溫和版本的關系理論。
筆者力圖立足于斯洛特的理論工作,進一步駁斥諾丁斯的關系理論。筆者認為,首先,激進版本的關系理論無法回應筆者構造的“忍辱負重的特工”這一兩難情形,并且“忍辱負重的特工”兩難將會比“騎摩托車的兒子”反例更具說服力;其次,假使諾丁斯用溫和版本中追加的三個條件去挽救自己的理論,她仍然會跌入另一層兩難之中,筆者將其命名為“理想的被關心者”兩難。在筆者看來,諾丁斯迄今為止的所有努力都逃離不了“忍辱負重的特工”兩難和“理想的被關心者”兩難所共同構成的“雙重兩難”。
假設有一位從事國家機密行業(yè)的特工,他非常專業(yè),也善于隱蔽自己,甚至連其妻子都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某天,敵國向特工所在的國家發(fā)起了戰(zhàn)爭,特工立即響應國家號召,投入了緊張的工作之中(其妻子對此仍然一無所知)。隨著工作越來越艱險,特工意識到只有與妻子分開,才能更好地保護妻子。因為深愛妻子的特工明白,其妻子是位軟心腸、且守不住秘密的人。一方面,妻子肯定無法忍受特工從事此等危險職業(yè)。另一方面,也即更為嚴重的是,心狠手辣的敵國情報人員極有可能綁架妻子,并利用她心軟與口松的特征來套取情報、要挾特工。迫不得已,特工只能假裝自己已經(jīng)厭倦了這段婚姻,果斷與妻子離婚,并撇清了與她所有的關系往來。事情發(fā)生后,妻子傷心欲絕,卻又無可奈何。即使夫妻關系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深愛著妻子的特工仍然在妻子不知情的情況下默默地保護著她。幸運的是,敵國情報人員并未找妻子的麻煩。
不難發(fā)現(xiàn),忍辱負重的特工案例與斯洛特提及的騎摩托車的男孩案例有同構之處。在特工案例中,特工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關懷自己的妻子(具備關懷者A 的動機、傾向性與美德),盡管這種關懷的方式是以犧牲特工與妻子之間的夫妻關系作為代價的,但是相比妻子的性命,特工還是做出了艱難的決定(為了妻子的福祉,可以犧牲一定的關系)。遺憾的是,由于特工不能說出真相,妻子始終對其丈夫充滿誤解與恨意(關懷者A 的關懷行為沒有得到被關懷者B 的確認)。
但是,特工案例與摩托車男孩案例的不同之處在于——這也是筆者提供的反例優(yōu)越于斯洛特反例的地方——在摩托車男孩的案例中,男孩父母的行為存在著更好的選擇的空間。雖然他們的干預行為會引起兒子的不滿,但是真正善解人意的父母還是會盡肯能地采用兒子可以接受的方式去干預(關懷)男孩不戴頭盔的行為,從而實現(xiàn)雙贏的局面?;蛘咄艘徊秸f,至少也存在著雙贏的可能性。不同的是,特工案例并不發(fā)生在日常生活之中。由于時運艱難這一客觀因素,導致特工沒有“更好”的選擇,他充滿無奈的判斷是在綜合了所有既定條件之后給出的“最好”的選擇,因而不存在著雙贏的局面。
現(xiàn)在,擺在諾丁斯面前的兩難情形是:如果諾丁斯不認為特工案例具有關懷倫理學的價值,那么這一結論將違反我們的倫理直覺,因為特工顯然是在關懷妻子,難道特工必須要維護所謂的夫妻關系,而將妻子置于危險的情境之中嗎?但是假使諾丁斯認為特工案例具有關懷倫理學的價值,那么她就必須說明為什么在缺少被關懷者B(妻子)確認的情形下,我們還會認為這個案例存在著關懷倫理學上的意義。但是顯然,就諾丁斯目前發(fā)表的所有理論而言,她難以應對特工案例所提及的情形。
也許有人會提議:或許溫和版本的關系理論能夠成功解釋特工案例。正如在植物人患者的案例中,植物人不予回應的行為并不會影響護工行為的關懷倫理學價值。沿襲著這個思路,我們是否可以做出如下設想:即使妻子無法原諒特工,特工的行為仍然是諾丁斯意義上的關懷呢?質言之,假使“條件(3)B 確認了A 對B 的關懷”不適用于特工案例,我們轉而采用條件(4)中提到的三條追加原則——(4a)A 繼續(xù)感受B 的訴求,并期待著B 的回應;(4b)在A 實施關懷行為的過程中,B 并沒有顯示出能夠被觀察到的拒絕表示;(4c)經(jīng)驗表明,如果B 在未來的某一天能夠回應,那么其反饋將會是積極的——來重新解讀特工的行為,這是否能幫助諾丁斯來回避特工案例的兩難情境呢?
出于行文方便,我們不妨先把特工案例嵌套至4a—4c 的框架里面。
(4a)特工繼續(xù)默默地關注和保護著妻子,期待她在未來能夠理解自己的苦心;
(4b)盡管夫妻關系已經(jīng)不再,妻子也重新開啟了自己的生活,但是由于特工一直悄悄地保護妻子(妻子并不知情),所以敵國情報人員始終沒有找妻子的麻煩。
(4c)如果戰(zhàn)爭真的有結束的那一天,當特工的妻子知道了丈夫的良苦用心之后,她一定會破涕為笑,并且更加熱愛特工。
粗略看來,這樣改寫貼合案例原意,好像沒什么大礙。但是此處依然存在著違背關懷倫理直覺的地方。首先,這樣改寫會無形之中會將心智健全的妻子與已經(jīng)喪失知覺、意識與行為能力的植物人患者等量齊觀。由于植物人患者完全失去了對外部世界信息的接受能力與反應能力,我們自然可以以一種代理人的身份去代為確認護工的關懷行為。但是在特工案例中,妻子并沒有喪失心智能力或行動能力,她只是不能基于現(xiàn)實環(huán)境和信息做出真實的判斷而已。僅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以對待植物人患者的方式,去在理論層代理妻子的意思表達(也即采納條件4a—4c,進而認為妻子存在著確認行為),這多少是不妥當?shù)?,至少存在著完善的空間,畢竟妻子“無法真實感受”與植物人患者“沒有感受”之間還是存在著種類差異的。
更為嚴重的是,上述改寫背后潛伏著一個值得存疑的理論預設,筆者將其命名為“理想的被關懷者”。理想的被關懷者是指:當現(xiàn)實條件不允許而出現(xiàn)被關懷者B 無法確認關懷者A 行為的時候,我們有充分的資格和理由去在理論層面設想:如果此時存在著一位理想的被關懷者——我們將其命名為B’,他應該會去確認關懷者A 的關懷行為。
理想的被關懷者假設最大的問題在于,該假設無法合理地對待如下兩種關系:(關懷者A,被關懷者B)與(關懷者A,理想的被關懷者B’)。具體而言,當被關懷者B 從現(xiàn)實情境中脫離、并被置入理想情境并成為B’時,關懷者A 及其行動的對象仍然是與現(xiàn)實情境綁定在一起的被關懷者B。
可見,溫和版本的關系理論必然會出現(xiàn)如下兩難情形:一方面,關懷者A 針對的是現(xiàn)實層面的被關懷者B,但是其行動效果卻作用于理想層面的被關懷者B’,至于現(xiàn)實中的被關懷者B 的真實感受卻被置于評價標準之外,起不到任何作用——該結論既違背我們倫理直覺的,又似乎與諾丁斯所呼吁的“關懷必須被接受”的宗旨相違背;
另一方面,如果我們將現(xiàn)實情境中的被關懷者B 的真實感受納入評價標準,那么不僅現(xiàn)實情境中被關懷者B 的感受會與理想情境中被關懷者B’的感受形成沖突——正如在理想情境中,特工的妻子會破涕為笑、認可特工的付出;而現(xiàn)實情境中的妻子一直郁郁寡歡、懷恨在心(根據(jù)特工案例的設定,理想情境中的被關懷者B’與現(xiàn)實情境中的被關懷者B 之間只能屬于排他關系)——從而導致我們難以將關懷者A 與兩者中的任意一方進行匹配;而且更為嚴重的是,這將會使整個案例不再適用溫和版本的關系理論。因為溫和版本的關系理論只適用于理想的被關懷者B’,若重新將現(xiàn)實的被關懷者B 拉入論域,則違背了設立溫和版本的初衷,并導致其失效,進而我們只能重新退回到激進版本所必須面對的第一個兩難里面。
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諾丁斯作何回應,關系理論總是處于雙重兩難中的任意一個兩難之中。
綜上所述,無論諾丁斯采用哪個版本的說明框架,她的理論都存在嚴重的矛盾。究其問題的根源,主要是諾丁斯將被關懷者的確認行為視為關系理論的必要條件。但正如筆者所證明的,如果無法回應筆者提出的雙重兩難(忍辱負重的特工+理想的被關懷者),關懷倫理學中的關系理論就無法自圓其說。
相應地,我們或許應該放棄關系理論,轉而以關懷者的美德作為關懷倫理的基礎。當然,出于篇幅限制,筆者只能其他地方替“基于美德的關懷倫理學”辯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