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人

吳元鍇

在《少年維特的煩惱》里你叫維特，在《人間失格》里你叫大庭葉藏，在《冬日筆記》里你就叫你。

你人生最初的記憶是不著纖云的青空。九歲那年，你俯瞰著那片搖顫的碧藍(lán)。你趴在巨大的荷花缸邊緣，踮起腳尖，將右臂盡力伸向青空深處，伸向那些閃閃發(fā)亮的硬幣。陽光將缸沿曬得滾燙，灼痛了你腋下的皮膚。缸中之水卻寒徹骨髓，一指長的紅魚環(huán)繞著白色手臂，你漸漸失去了手的知覺，看著它仿佛是由他人操作的機(jī)械臂，一次次挖入淤泥，拾起冰涼的硬幣。夏日的庭院空無一人，空中唯有蟬鳴。之后你用同一只手在校門口的地攤上戳開白色泡沫格子，聽老板一次次向你宣布四等獎的命運(yùn)。

十二歲。你記得那個操場。大霧，冬天，全班一起晨跑。操場的東邊是商業(yè)街，貼著跑道的高層建筑擋住了陽光，冷色的霧氣持久不散。女生們跑得慢，男生們就做起小動作，將跑道上的煤渣往彼此鞋里踢。你將煤渣往前踢，前排的男生也向后刨，大量的煤渣灌進(jìn)你的鞋里。他扭頭笑你，你跳起來踹他，他推了一下空中的你，你摔倒了，右臂磕在水泥砌成的彎道標(biāo)線上，大量鮮血迅速染紅了你藍(lán)白色的校服。你被體育老師抱到醫(yī)務(wù)室，校醫(yī)剪開輕薄的春秋校服——所以事實上并非是冬天。你看見了白色的骨頭，尺骨和橈骨在右臂內(nèi)側(cè)交錯著戳出身體，從硬幣大小的洞眼中涌出鮮血。你記得圍觀的同學(xué)驚恐的表情，你跟他們說：我的手?jǐn)嗔恕Ｄ惚煌七M(jìn)地下的手術(shù)室，圓盤生物般的無影燈……肯定能接好，既然叫天師，天師……大姑這樣安慰母親，一周之后，你又聽著母親用相同的話安慰外婆，外婆又安慰大姨。祖父請來叫做“唐天師”的骨科名醫(yī)，將你的手臂復(fù)原。同時因為全身麻醉的緣故，你喪失了十二歲之前的大量記憶。

五年前，你和女孩一起去了植物園。在溫室（一）前的水泥橋面上，一縱兒排列著十來缸的荷花。晚秋時節(jié)，荷花早已凋謝，干枯的荷葉中央，葉脈還是黃綠色的，也有蓮蓬，像被火燒過一樣。你伸出手又縮回，女孩疑惑地看你，你只是轉(zhuǎn)過了臉。在那瞬間你第一次意識到九歲與十二歲時的那兩件事存在著某種超越物理的關(guān)聯(lián)。那些浮于淤泥表面的硬幣，每一枚都背負(fù)著確鑿的愿望，毫無意識地?fù)炱鹆擞矌诺挠沂郑罱K被那些愿望的重量折斷了。

祖父家距離醫(yī)院只有三百米，綁著石膏的日子你都住在那兒。十二歲，你坐在后院的門廊下，綁帶暫時從脖子上取了下來。父親在你面前支起三腳架，拍攝畢業(yè)證用的照片?！翱寸R頭?！蹦愣⒅桥_銀色的機(jī)械。

在那之后一周，班長女孩上門來取照片了。女孩看到照片立即對母親說：“好帥哦?！蹦愕谝淮伪蝗诉@樣形容，嚇了一跳。母親笑著端來冰鎮(zhèn)酸梅湯，和班長從“變白了”“變瘦了”一直聊到你將要升入的初中。女孩真是太厲害了，明明是和自己同歲的小孩子，卻能和大人平等地交談。你把杯子靠在嘴邊，茫然地看樹枝間一只灰鳥啄著枇杷，黑藍(lán)相間的蝴蝶飛過紫色的繡球花?；ㄆ灾醒氩逯鴰字е駰U，牽著不知名植物的幼苗，其中一株松脫了。

十三歲，你拆下石膏進(jìn)入中學(xué)。你常常需要向好奇的男生解釋右臂上的疤痕。起初你照實說“在體育課上摔的”，但重復(fù)了幾遍就開始厭倦。無法選擇拒絕，你編出了超過二十種的答案：被車壓的，踢足球撞的，玩滑板弄的，被電梯夾的，被倒下來的假山砸的……直到某次你隨口說出“在太湖里游泳被魚咬了”這種顯而易見的笑話，對方卻依然雙目放光，你忽然明白了：這些家伙并不在乎真相如何，只是想聽故事。

“大魚怎樣都不松口，直把我往水里拖。吃人了吃人了！我爸和舅舅向三十米外一艘漁船呼救。那老頭開著臟兮兮的機(jī)動船，沖過來就是一叉，斜斜刺進(jìn)了魚背。大魚痛得終于松了口，乓！尾巴敲在船殼上，濺起三米多高的水花，鐵皮都凹了進(jìn)去，船被這一下打得橫轉(zhuǎn)，老頭差點(diǎn)栽進(jìn)水里，魚叉也脫了手，他順勢趴在船沿一把抓住了我。成精了，快走快走！老頭拉足馬達(dá)噠噠噠往岸邊開，迷迷糊糊中我聽見了救護(hù)車的聲音……”

你把自己代入一個個角色，然后又把那角色的一部分代入自己，你就這樣當(dāng)上了演員。

十四歲。相較于同齡人來說，你已經(jīng)十分擅長表演。同班的男生稍顯無聊，但你依然表演著合群，和他們在午休時溜去電腦房，坐在自行車后座，尾骨敲到書包架上時就哇哇叫痛。放學(xué)后你和另一個短發(fā)男生踢足球，你們在食堂門口的籃球場上，一言不發(fā)地使出最大的力氣把一只卷了皮的足球踢向?qū)Ψ健３踔挟厴I(yè)后你們沒再聯(lián)系，十多年后，你看到一條確鑿的消息，他從其父管理的銀行大廈樓頂縱身躍下。

十四歲時還有件事情必須提起。你在某天放學(xué)后，被一個同年級的男生堵在巷口。他穿著干凈的白色襯衫，棕色褲子，頭發(fā)梳向一側(cè)，左手插在褲袋里，暗示自己有武器——充其量是一片勞技課上的裁紙刀，伸出右手向你勒索十元。你一定沒有給錢，你肯定拿不出這筆巨款，卻也沒有被為難。你忘記自己是編了怎樣一個故事，跳過了這次考驗。男生在一個月后因為向他人敲詐五元被抓，再也沒有回到學(xué)校。

除此之外生活近乎完美。航模，無線電測向，木結(jié)構(gòu)承重大賽，話劇，素描，日全食之旅，因特網(wǎng)……你的人生被各種各樣新鮮事物充滿，這是一片沒有柵欄的花園，你每天走一萬步，只吃青菜和蟲子。世界的遼闊讓你震驚，你向外奔跑，無暇停步。在尚不知道自由為何物時，你已經(jīng)充分地體會了它。

十五歲。你在一場暴雨中跳進(jìn)西花園的池塘，天光稀疏，樹影婆娑，微涼的池水沁人心脾。雨點(diǎn)穿過浸透時光的水霧打在你的周圍，水珠在你視線正前方彈起，你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只青蛙，試著“呱呱”叫了兩聲，你感覺自己能變成任何一種你想要變成的生物。你逆時針在池子里游了大半圈，爬上了池心的瑞云峰，那是宋徽宗花石綱的遺物。你被路過的校工逮住，送進(jìn)校長室。你在路上早已想好，要說自己滑了一跤滾進(jìn)池塘，卻不知為何說了實話：你想在畢業(yè)前摸一摸瑞云峰。校長哈哈大笑，說：在我讀書那會兒，池里疊著石階，瑞云峰是可以親近的。校長揮揮手讓你趕緊回家洗澡，小心感冒。

“靈水養(yǎng)鯉，鯉能化龍，龍從云耶，故名瑞云。此峰的特色是透，透能藥偽，透即誠心。”此刻你看著屏幕上的簡介出神。

十六歲的秋天，你是高中生了。你跪在實驗樓教室漆黑的講臺下，時間是晚上九點(diǎn)。教室前門“咣”的一聲，“開門！”一個聲音高叫著?！斑侵ā庇腥嗣屯拼翱??！伴_門！”幾團(tuán)白光掃過你腳邊，你竭力把身子縮進(jìn)講臺，抱緊懷中顫抖的女孩。“咣咣！”門又響了兩聲，一陣死寂之后，前后門鎖幾乎同時發(fā)出窸窣的響聲。你頭皮一麻，立刻明白他們在用飯卡劃鎖，你也是這么進(jìn)的教室?！皠澆婚_，是不是保險了？”前門的家伙說。是的，你進(jìn)來時將前門順手鎖了——但完全沒去管后門?！斑牵?，嘎嘎嘎?！蹦阆胂笾箝T猛地劃開，紅臂章的值日生們一擁而入直撲講臺，強(qiáng)光照在你們臉上，你和女孩被幾個人扯著往外拖。她哭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東西在你心中生成，殺了他們！你的手摳住了教學(xué)圓規(guī)，殺了他們，保護(hù)這個女孩！三個人？五個人？你要用鋼針扎進(jìn)他們小腿，堵上后門，不讓任何一個逃走。你要把他們一個接一個從五樓的走廊丟出去，最后自己也往下一跳。女孩呵，你要悄悄溜走，好好活下去。你在一秒之內(nèi)想好了這些，后門在這時發(fā)出“啪”的一聲，開了！

“我操?！彼芰掀湓诘厣?，后門那家伙的飯卡別斷了。

“你看清楚沒，確定是這間？”一個聲音問。

“我跟著他們好久了，應(yīng)該就在里面?！?/p>

“那你們守在這里，我去找禿鷹叫保衛(wèi)科來開門?！?/p>

——完了。德育處的禿鷹，加上兩三個保安，還有這幾個紅袖章。如果是動畫的話，這時惡魔就該出現(xiàn)了吧？在靜止的時間中完成出賣靈魂的交易。懷中的女孩一動不動，你感覺她的體重不斷增加，你感覺她已經(jīng)死了?，F(xiàn)在就走出去投降！和他們拼了！你挪動身子想站起來，膝蓋一酸又一次跪在地上。

“吵吵鬧鬧干什么！”門外傳來出人意料的聲音，“影響別人晚自習(xí)，對面樓都聽到了?！?/p>

你聽出來了，是綽號“么爾”的化學(xué)老師。這家伙從天涯海角被聘來這所學(xué)校，那口極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總把“摩爾”念成“么爾”。

“老師，我們在找——”領(lǐng)頭的紅袖章報出你的名字，“您有這間教室的鑰匙么？”

“哦，他么，”么爾說，“剛才我從操場過來，看到他坐在看臺上?！?/p>

“我們也剛從操場過來?！奔t袖章有些猶豫。

“那就不知道了?！泵礌枃?yán)厲地說，“這幾間教室我一會兒會看看的，不要在我實驗樓吵鬧。砸壞了門你負(fù)責(zé)？”

“好的老師，對不起。”紅袖章小聲說。一隊腳步跑遠(yuǎn)了。

么爾長長地嘆氣。你感覺他的視線穿過門板，穿過講臺，與你對視了兩秒。么爾拖著步子走遠(yuǎn)了。

這就是——特級教師么？么爾是這個地方唯一的特級教師呢，化學(xué)特級教師。

只是想要和她說說話而已呀，只是想要兩個人單獨(dú)說說話。你抱著女孩的肩膀，忍不住掉下眼淚。

在這個男生女生并排走路都是罪的地方，你的腦中浮現(xiàn)出上一個夏天。西花園明媚的午后，你和某個女孩并肩躺在柔軟的草坪上，各伸出一只手舉著歐洲地圖。陽光透過枝葉落在地圖背面，星星點(diǎn)點(diǎn)，光斑搖曳。你們小聲念著那些名字：維也納，布拉格，雅典，里斯本，佛羅倫薩，巴黎……并不覺得它們很遠(yuǎn)。年輕的女老師經(jīng)過你們身旁，粲然一笑。

“站不起來了?！迸⒖拗f，室內(nèi)泛起一股濕澀的氣味，你渾身發(fā)酸，好悲慘。

你扒著桌面，強(qiáng)拉著女孩站起身。

“逃吧?！?/p>

十七歲。你雙手箍緊一根鐵棒，腰、肩、臂同時發(fā)力，將自己從地心引力中拔高一米，在停留一秒后落回原處，再次拔高，再次落回。你的面前是六層高的土黃色聯(lián)排宿舍，裝著鐵絲網(wǎng)的后窗等距離排開，向上下左右延伸充滿視野。你想象著自己將向上拉伸的位移疊加，飛躍鐵網(wǎng)飛躍高墻。

為了追求想象中的獨(dú)立，你親手把自己送入了這所軍事化管理的寄宿制中學(xué)。年輕的班主任與你一樣初來乍到，在課堂上給新生們放了一部《死亡詩社》，豪言要帶來自由與個性。即使你已看過這部電影，也再一次被打動了。作為實驗班的學(xué)生，你將熱情投入那些面對來訪者的表演，主持英語公開課，在文學(xué)課上朗誦表達(dá)自我的詩歌。過去三年的生活在你身上披了一層無法反駁的光輝，在這個地方尤其扎眼——那么物盡其用就好。

在不知不覺中，你已然成為粉飾這個體系的一員。你是鉛灰色制服上的銀扣子。這塊金屬被它自己的光澤玷污了。感謝紅袖章加速了你的認(rèn)識，你就此拒絕合作，鐵錘立即砸下?！扒冒。∏冒。∏帽馕?！我會變成一片，銀色的小刀?！?/p>

在經(jīng)歷了那個晚自習(xí)之后，你與女孩幾乎失去了說話的機(jī)會。年級組長在班里安排了兩個眼線，這倆家伙無時無刻不在盯著你看簡直弱智，你甚至覺得他們是故意將自己暴露給你的。

你買了一本《囚徒健身》，把整本書拆成九份夾在課本里。這本書告訴你，在極度狹窄貧瘠的環(huán)境中“人也可以舉起自己”。你在清晨和晚自習(xí)后去操場跑步，在課堂上蹲馬步，在樓道轉(zhuǎn)角做立臥撐，你把自己蝙蝠似的掛在黃昏的單杠上。每周日有半天放假回家的時間，你省出餐費(fèi)，找到了一間老破小的新村健身房。光頭老板看看你的校服，同意你以極低的價格按次付費(fèi)。你抓起杠鈴啞鈴深蹲飛鳥，將一副舊手套在沙袋上打了個稀爛。強(qiáng)健的體魄是個人尊嚴(yán)的基石！強(qiáng)健的體魄是個人尊嚴(yán)的基石！強(qiáng)健的體魄是個人尊嚴(yán)的基石！不管你想要扮演什么，你只是個被嚇壞了的小孩。

那個春天，你與講臺下的女孩不顧一切地相戀了。在這樣的世界中，她已經(jīng)不僅僅是女孩而已，還代表著與這里的一切相反的、你所珍視的全部寶貴之物的總和。人與人的目光可以傳遞多遠(yuǎn)，五米，十米，二十米，五十米。男生和女生的體育課是由不同的老師分開上的，你們隔著一個足球場的距離，凝視著彼此的眼睛。

暑假到了，你們可以無拘無束地說話了。你溜進(jìn)她的房間，她將窄窄的肩膀靠在你的懷里。想不想跟我結(jié)婚？你使勁點(diǎn)頭。那你能不能好好讀書呢？就算為了我。你不是十中來的么？我知道你能學(xué)好。等你考上一個好大學(xué)，開著一輛好車到樓下，我爸肯定會很高興地讓你帶我走。她說。

暑假還剩四天時，你騎車去圖書館看書，本該拐進(jìn)停車處的你筆直向前，你忽然決定環(huán)繞太湖。你背著空空的書包上坡，下坡，上坡，下坡，工廠，田地，工廠，田地，湖的四面都是一樣的。

十七歲，你被五個大人圍在年級組辦公室。時間是下午第二節(jié)課過后。然而你已胸有成竹。

“11秒43，蔣老師親手掐的，”你指著那個剛畢業(yè)的男體育老師說，“你們問他?！?/p>

體育老師點(diǎn)點(diǎn)頭，他的胸肌和你一般大。

“以我的文化成績?nèi)タ俭w育，不就等于提前給你們確保了一個本科率嗎？”你說起他們的語言。

“反正要叫我考上北大清華拉橫幅也不可能?！蹦阒v起笑話。

你成功了，他們都笑了。禿鷹笑得最厲害：“不可能，絕對不可能?！?/p>

直到現(xiàn)在你才看清那是怎樣的一幕，一個小丑，表演饒命啊的侏儒。

你成功啦，你親手拯救了自己的自由，你想象你為自己編一個故事，去演一部《美麗人生》。圭多是你，圭多的兒子喬舒亞也是你。你難道沒有看出這是多么顯而易見的自欺欺人？這才是一個笑話。

你成功了，萬歲。你趴在體育館的墊子上翻幾頁《追憶似水年華》，你學(xué)某個名人讀一讀《管錐編》，你躺在沙坑后面的塑膠跑道上，在行政樓高大的影子里，聽會兒披頭士，聽會兒迪倫，再換成任賢齊：“在小的時候抬頭看天空，害怕風(fēng)太大會吹走彩虹，常常做夢躺在云的上頭，有美麗女孩一直陪著我?！?/p>

你自由了。

下午課結(jié)束時，男生們會來和你踢球。你穿著尤文圖斯隊服，你告訴他們尤文圖斯是拉丁語“青年”的意思，這囚服般的條紋代表超越一切束縛。你在場上發(fā)瘋似的狂奔，在奔襲與遠(yuǎn)射中感到自由。只有在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低著頭的淺黃色襯衫時會不由放慢腳步，將球猛地踢向橘紅色的天空。

然后踢球的人們一個接一個離開操場，遠(yuǎn)處教學(xué)樓晚自習(xí)的燈亮了。世界在你周圍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暗，你踩著足球站在操場中央，你和這片天地一起變暗。

兩個月后的某個傍晚，那個喜歡你的語文老師在操場上找到你，和你拍了張合影，離開學(xué)校，從政去了。

十七歲。那個秋天很冷，你和幾百個運(yùn)動員在市體?；璋档捏w育館里抱著胳膊瑟瑟發(fā)抖，等待檢錄。田徑隊丟給了你一雙多威跑鞋。湖藍(lán)色的蒙皮破了一塊，白色的布面發(fā)黃了，釘子也銹在鞋底。

你運(yùn)動員證上的名字不知被誰寫錯了，最后那個字重寫了一回。圓珠筆的藍(lán)色油墨沾到照片上，印在你的鼻子下面。

對于田徑你沒有偷懶，卻再也沒能跑出11秒43。那屆市運(yùn)會開始采用電子計時，你只跑了11秒97，在預(yù)賽就遭淘汰。低你一屆的年輕隊員跑出11秒71，電計國二的水平要求是11秒74，他因此獲得了高考加分。教練組將二級達(dá)標(biāo)的喜報用紅紙貼在食堂門口的宣傳欄里。

那次市運(yùn)會上還發(fā)生了一件小事，你遇見了初中時認(rèn)識的女生，朋友的朋友，400米57秒。你們在操場上擦肩而過時她叫住了你。

薄日把你們影子投在塑膠跑道上。“你怎么沒有繼續(xù)讀十中？”她問，你無言以對。“你還在寫詩嗎？”你無言以對。

你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哪怕現(xiàn)在也依然難以置信，未來你們的情節(jié)。

十八歲，高中的終點(diǎn)。你偶然讀到了一本叫做《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的小說，你終于反應(yīng)過來這三年是怎么回事。你遭到了流放，并且是你自己跪求的流放。你也隱約感覺到了自己的問題，但最后還是把一切歸結(jié)于環(huán)境。

作為最后的抗?fàn)?，你給小城的日報寄去了一篇匿名投稿，以“一個高三學(xué)生”為名控訴了你所經(jīng)歷的“教育”，并在文章的結(jié)尾宣布棄考，匿名文章沒過多久就到了禿鷹的手上?！澳銓懙陌?！”

“沒人逼你高考，趕緊的別讀了，不要耽誤天才，”禿鷹拍著桌子，“你就去跟韓寒寫文章吧?！?/p>

誰能想到，若干年后你真的在韓寒的APP里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寫到這里你不禁笑了。

禿鷹要讓你退學(xué)，最后在各方大人的攻防下學(xué)校讓你回家自習(xí)，兩個月后直接參加考試。

這兩個月的空白在你心中留下了異樣的空洞。在之后十多年的夢魘中，你一次次回到那間教室。教學(xué)樓三層的中間，你坐在后排左邊，灰色水泥地面上有餅干碎屑和速溶咖啡袋子，桌肚里堆著卷了角的教科書和練習(xí)冊，還有你沒能拿回去的小說，其中有一本白封面的《奇鳥行狀錄》。講臺上的人在看你，但你看不見他的臉。有一次你和一個低你兩級的包子臉女孩成了同班，你向她借筆，她卻問你為什么還在這兒。你走出教室，趴在回字形走廊的邊緣向下看，那里沒有地面，而是鏡像翻轉(zhuǎn)了的教學(xué)樓，上下都是灰蒙蒙的天空。有一次你當(dāng)真跳下去了，從三樓陽臺輕飄飄地落到了赭色的地磚上，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你重讀了一年又一年無法畢業(yè)。你的某一部分時至今日依然被困在那座樓中，無法逃脫。

十幾年后，你發(fā)現(xiàn)保羅·奧斯特在高中的最后階段也停學(xué)了兩個月。這給你帶來了一絲安慰，你想著下一次在夢里你們可以互訪彼此的高中。

十九歲，你去意已決，你的大學(xué)就成了一個旅游點(diǎn)。大你三歲的女孩匆匆過來看你，學(xué)校旁邊就是一片景區(qū)，你們一起進(jìn)山玩。

周一的午后闃野無人，高聳的柏樹在深灰色路面上投下清爽的陰影，視線的前方展開一片碧綠的草地，向斜下方延伸，環(huán)抱著L形的湖水。

“這樣你就看不了梅花了?！迸⒄f。在故鄉(xiāng)時你們曾經(jīng)追隨同一位老師學(xué)畫，你是素描興趣班，她是為了藝考。

“我可以到時候再來?！蹦憔褪钦f了這句話。是的，你可以再來，但你會來嗎？那么這話算是安慰？人不是為了進(jìn)行對話練習(xí)才長出聲帶的。

高中三年你們一次都沒見面，只偶爾在QQ上打個招呼。你考上古都的學(xué)校她非常高興，第三天就帶著你去買隨身聽，中級口譯磁帶。又去了二手書市，吃好吃的酸菜魚。帶你去買打口CD和電影碟片，去她的大學(xué)，你第一次站在宿舍樓下等一個女生。帶你去地下的書店，發(fā)光的十字架，宏偉的體育館，梧桐的長街，鴨子腳踏船，綠色的咖啡館，她說，以后你有了女朋友，可以來這里約會。

在老師忙不過來時，有幾次是她帶你畫畫，她似乎就因此抱有了一種長輩的心意，感覺對你在這個城市的生活負(fù)有某種責(zé)任，她緊緊地牽著你的手。

退學(xué)也是因為女生，兩個女生。一個齊耳短發(fā)，戴黑框眼鏡，一個扎著辮子，臉圓圓的;一個在說那件事時哭了，一個忍著沒哭，她們都是和你同一屆入學(xué)的大一新生，她們是你動漫社的成員。

在其他版本的故事中，你說你勇敢地去找團(tuán)委老師要她道歉，大鬧辦公室后被勒令退學(xué)，真真瀟灑。事實上你只是找到那個把你招進(jìn)來的學(xué)工處的老師，告訴了他那件事。身高一米九的中年男人露出驚訝和不無慚愧的表情。

“讓女生和外校來的老師……”他說不出“跳舞”兩個字。你感覺在他身體中還存在著能夠與你溝通的部分。

“要不，先辦個休學(xué)？說不定，以后……”他高瘦的身型讓你想到了么爾，你沖他笑了，搖頭。

退學(xué)手續(xù)是父親來學(xué)校簽字辦理的，本以為要花上許多時間，實際上不到半個小時就辦好了。

時間尚早，父親的母校也在這座城市，你說不如就去參觀。

你們錯開一點(diǎn)兒走著，父親穿著藍(lán)灰色的夾克，你穿著藏青色的運(yùn)動服。過了霜降，立冬就在眼前，滿地枯葉嚓嚓作響，你們隔著一本書的距離在噴泉前的長椅坐下，眺望著水池后面大禮堂的綠色圓頂。

“名校呵，”你吁了口氣，“在你那時候也沒有什么讓女生去跳舞的事吧?！?/p>

父親不說話。

“在這種地方待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背什么馬毛貓毛，混一張畢業(yè)證，有什么用呢？”

“高考這事也是，本來已經(jīng)決定不考了，畢業(yè)證也不要。又說讀都讀了三年，去考考，去試試?？忌狭耍终f去讀讀，去試試，結(jié)果呢？我的生命就給你們這么一天天試著玩的？我年紀(jì)輕，時間就不珍貴？說不定明天我就被車撞死了呢！你們就是騙——”

你的話卡在喉嚨里，父親的眼眶噙滿了淚水。

你差點(diǎn)兒哭了，挪了挪身子，所有的話都哽在喉嚨里。

歸根到底，我說要報那個高中的時候，為什么不提醒我呢？你們明明知道是那樣一個地方。你媽，覺得你初中讀野了，想著你進(jìn)那個嚴(yán)格一點(diǎn)的學(xué)校也好，再野下去就不好管了。那你們看到我在那里的情況以后就沒有再想想么？你媽說，在學(xué)校里磨掉點(diǎn)棱角也好，不要到社會上再去碰壁。怎么老說你媽你媽，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你媽是老師，教育的事情她說她來管。管得真的好！就這樣哄、騙！試試試試，到現(xiàn)在，今天就徹底證明了她的思路就是失??！就是浪費(fèi)了我三年！還有你，不要老把責(zé)任推到別人身上，你怎么就不為我說句話呢？說什么棱角碰壁吃生活。你自己多少次跟廠長拍桌子，飯碗丟掉，工資拿不到，你有沒有哪次低頭了？我可是，拷貝了，你的基因呀。

我，知道的，理解的。所以就來給你辦退學(xué)了呀。父親轉(zhuǎn)過臉，沖你慚愧地一笑，淚水?dāng)D出了眼眶。

你也笑笑哭了，抬起頭，看著朦朧的綠色圓頂，你說：“走走走，去吃酸菜魚。”

二十歲，你的日子不好過。母親是個典型的中國式教育工作者，然而因為是母親，她拿出了無限的關(guān)愛與耐心。但農(nóng)民花了氣力，莊稼卻依然長不好，是不是該想想辦法。事實上，你直到那時才回過神，你所想要的、打破的正是她在幾十年教齡中信奉的、貫徹的，難道她的班級不用參加統(tǒng)考？

腦中蹦出了一種叫作方西瓜的東西，在整個生長過程中套著一層又一層方形塑料殼，成熟之后拿下殼子就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立方體。方形西瓜們被壘在集裝箱卡車?yán)?，送到一個叫做矩城的地方。嚴(yán)格的生長過程讓方形西瓜特別皮實，矩城的建設(shè)者拿它們砌墻、造樓，往地上一放就能歇腳，渴了餓了也能劈開就吃，真正為建設(shè)者們提供了“方便”。西瓜們也以成為矩城的一員為榮，嚴(yán)格遵守“方法”，要是有哪個西瓜在定期檢查中被發(fā)現(xiàn)不太方，也能用上專治這種毛病的“方針”。幾百年過去，矩城越造越大，西瓜也越來越方。聽說“方士”大人們正在開發(fā)一個新的“方子”，在西瓜子的階段就能根治西瓜不方這一絕癥，全世界的西瓜們翹首以盼。直到有一天，幾個玩探險游戲的小西瓜鉆進(jìn)了一座廢屋，他們在閣樓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舊書，書里印著一張讓他們無比驚恐的照片，還有一行小字：西瓜天生是圓的……

做工程師的父親希望你“學(xué)好一門技術(shù)”——哪怕修自行車也行。此刻你不禁感嘆他的遠(yuǎn)見，街上有無窮無盡的自行車等待維修。

父母都迫切地想將自己賴以生存的工具復(fù)制一份給你。你終于發(fā)現(xiàn)，人只能以自己那根軸觀看世界，像不同種類的色盲，都認(rèn)為自己才是眼見為實。讓你更為驚訝的是，父親和母親在朝夕相處了幾十年后，對于世界的理解居然還有如此之大的偏差。這樣的兩個人為什么能共同生活，婚姻到底是個什么東西？而且，同時拷貝了雙方基因的你，不就成了《東京喰種》里的金木研？

你的二十歲最終被一次住院拯救了，你頭上長了一個骨腫瘤。雖然結(jié)果是良性的，但各種聲音也都安靜了。

“我自己想長的，就是弄錯了位置，”你并攏五指將雙手戳在腦門，向前來探病的祖父吐舌頭，“本來想長的是角！”祖父拍著病床欄桿大笑：“口無遮攔，口無遮攔。”

探病的人比想象中多。初中同學(xué)里來了好幾個男生，其中一個給你折了一只小米大小的紙鶴，用指尖扯扯脖子，翅膀居然還能上下扇動。一個女孩到醫(yī)院來看了你三次，留給你一張白封面的古典樂CD，留給你帶著消毒水氣味的一個吻。你沒有告訴女孩，你已經(jīng)把它看作是一個承諾。

養(yǎng)病的半年間，你寫完了中學(xué)時就想寫的故事。此刻你突發(fā)奇想，從豆瓣找到了這本書的頁面，一個四星讀者如此評價：“小時候讀過的書，插畫很美。一只不會飛的鳥、想寫詩的豬、想回到大海的海龜，還有一株保護(hù)家園的蒲公英?！本褪沁@樣。

無名作者的處女作，字?jǐn)?shù)也只有六萬，真的可以變成一本書？“我一定會讓這本書出版！”年輕的女編輯呵——打出這行字時，她那帶著哭腔的激烈的聲音，清晰地回響在你耳邊。

二十一歲。一本書沒有改變你的生活，你為了自立，決定去上班。你去你買書的書店上班，干了三天。你去你買自行車的車店上班，只干了一天，店主要給錢，你不好意思，最后他塞給你一副半指手套。你去小區(qū)對面的連鎖健身房上班，你不會賣課賣保健品，被主管調(diào)到了另一處極偏僻的分店。最后收下你的是一家叫星夢奇緣的兒童影樓，店主是個哥哥一樣的大氣男人。你終于開始上班了。你漸漸想起了那些坐在父親自行車后座，去文化館攝影協(xié)會看幻燈片的日子。暗房里的紅光，D72和F5藥液的氣味。你撿到了一些九歲前的記憶，你撿到了一個技能。

二十二歲。你住在沿河的民宿。坐在院子里的枇杷樹下，你想起祖父的小院，這一年他頻繁進(jìn)出醫(yī)院。女孩比你大一歲，穿著純白的睡裙從房間里走出來，過分明媚的陽光讓她皺起眉頭，抬手擋在額頭上面，睡裙幾乎透明。你用chinon cm5相機(jī)和50mm鏡頭拍了她。你在院子里拍完這卷135，又用女孩的海鷗雙反相機(jī)拍了一卷120。你們回到房間，脫掉衣服繼續(xù)拍。稍稍年長的女孩靠過來了，進(jìn)入你的懷中，然后不知不覺一點(diǎn)點(diǎn)滑遠(yuǎn)。你幾乎都要把它作為一個模式接受下來了。你迎著晚風(fēng)抬起手，用GR相機(jī)拍下劃過天空的候鳥。你始終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攝影。

二十二歲的冬天。你坐在黑色轎車后排，表弟坐在另一側(cè)，眼鏡像一片光的結(jié)晶。天空藍(lán)得發(fā)黑，白煙升起來了——“快看！是阿爹！”你向著他揮手，“茄子！”白煙彎曲了，你拍下這最后的肖像。你將相機(jī)放在墓碑后面的低處，用逝者的眼睛拍下墳頭的人們。你把祭品拼成愛心，抱住墓碑合影，搶著點(diǎn)煙，嗆得怪叫。你這個最討厭的孫子，最讓人操心的孩子，家里的怪胎，盡情表演吧！你知道他就站在旁邊，你希望他會再次大笑。你忽然想起了很小的時候的事情，兩年級？你與阿爹一前一后，踏著墨綠色的樹影穿過小巷。他腰板筆挺，腳步飛快，你幾乎要跑著才能追上。他帶你走過滄浪亭前的碎石路，經(jīng)過文廟褪色的紅墻，他把你帶到單位辦公樓后面的花園，神秘一笑，翻開盆景。哇！蟋蟀！你撲上前，蟋蟀飛躥著逃去?！疤恿?！”“又逃了！”他一次次為你翻開盆景，看著你手忙腳亂的模樣大笑。

二十三歲的春天，你開始思考生與死的問題。你偶然看到了一段關(guān)于斯巴達(dá)馬拉松賽的介紹：參賽者從雅典衛(wèi)城出發(fā)，沿愛琴海海岸穿越伯羅奔尼撒半島的山脈，最后到達(dá)目的地斯巴達(dá)。全程總計246公里，獎品是一杯清水。

你開始練習(xí)長跑，從春跑到秋，然后報名參加冬天的馬拉松。你記得那個比賽的日子，你在2：55分自動醒來，鬧鐘在幾分鐘后響了，雨點(diǎn)打在窗篷上噼啪作響。你坐著夜火車，奔赴東麗杯的起點(diǎn)。車內(nèi)的顯示屏提示室外4攝氏度，你再次核對行李：手表、能量棒、配速環(huán)、毛巾。 雨點(diǎn)不屈不撓地拍在車窗上，你只管把面包和香蕉塞進(jìn)嘴里，一邊調(diào)整鞋帶上計時芯片的位置。 踏進(jìn)地鐵時天還沒亮，你和其他背著橙色運(yùn)動袋的青年、老頭、少女們一同抓著扶手搖晃。廣播里傳出一個年輕的男聲：“祝各位上海馬拉松的參賽者跑出好成績！”人們頓了頓，一齊鼓掌。有人大喊“好！”你抿緊嘴唇。

從南京東路出站時，天空綻放出深藍(lán)色的光澤。熱身，“加油！”，存衣，“加油！”，列隊，“加油！”發(fā)令槍響了，街道畫出的賽道十分開闊，整夜的雨水將柏油路面洗刷一新，像黑色的礦脈。身穿藍(lán)、紅、橙、綠、黃各色雨衣的跑者宛如流動的寶石。你擺動雙臂，大口吸進(jìn)晨風(fēng)，你為置身于這美好的風(fēng)景中感動，然后又猛然意識到你也是組成她的一部分吶。10公里，20公里，25，30，31，32，32.5——寒冬在高架橋上釋放了深藏的惡意，你幾乎要放棄了，但又想起了那個畫面：燦爛的秋日，無限蔚藍(lán)而遼闊的水空中，陽光將連接布魯克林區(qū)與曼哈頓島的長橋的影子如實地投于海面，像一道深藍(lán)色的流虹。信風(fēng)如約而至，穿過高高的懸索，拂過橋面上的每一張臉龐。不同膚色、年齡、性別的跑者們匯聚于此，讓這簡直像一次人類的奔跑，你不孤單。你喊了一聲“跑起來！”身后也有一個聲音喊“跑起來！”，“跑哇！”，“加油！”你沒有回頭，擺動雙臂重新起跑，以奔跑的姿勢沖過了終點(diǎn)。

《冬天出生的人不會害怕冬天》，你寫了一篇仿佛星座迷信的參賽感言貼在QQ空間，就這樣和那個操場上的女孩重逢了。

二十四歲。你和女孩約在操場上見面。她穿來了中學(xué)的校服，八年的生疏在一瞬間被抹去，你們自然地起跑，五個月時你們已經(jīng)一起跑了六百多公里。某天的十公里之后，你們并肩坐在她的橘黃色小轎車后排休息。她就這樣換起衣服，微微疲倦的你一時沒有反應(yīng)，回過神來時已經(jīng)自然地膨脹了。她看著你笑，伸出了手?！斑@樣你就算我女朋友了吧？”結(jié)束之后你說?！鞍?？是要這樣的嗎？”她瞇起細(xì)長的眼睛。第二天她沒有來，第三天也沒有，第四天又來和你一起跑步。父母出門旅游去了，跑完之后你把她帶去了你的房間。你第一次遇見鍛煉得如此充分的肉體，立即深陷其中。十幾分鐘后她突然叫著“慢點(diǎn)慢點(diǎn)慢點(diǎn)”，你被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推出了她，同時大量液體噴在你交錯的腹直肌上。你驚呆了，又假裝老手問她還繼續(xù)嗎？“啊……你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彼c著說。第二次來到那里只用了十分鐘，“不要了你弄死我算了弄死我”，推力比之前更強(qiáng)，像有什么東西頂著你的腦門，你的鼻腔泛出健身房里破手套、汗臭、鐵銹和劣質(zhì)機(jī)油的氣味。你咬緊牙，再推一下！再推一下！再推一下！“我死了。”她尖叫，在下個瞬間，你清晰地感覺到在與這個世界疊加的另一個世界中，有什么包裹著你（或許還有她）的東西被徹底戳穿，她“呵呵呵”地大笑，伴隨你推出的每一下有大量的液體噴出，她抽搐著哭了，“我們跳樓吧我們跳樓吧?！?/p>

作為兩個運(yùn)動員，你們選擇相信肉體的直覺。你沒有問她怎么處理了和那個男人的事情，未婚夫？直到現(xiàn)在你都不知道他和她確切的關(guān)系。你們理解著彼此的傷痛，一米一米往前跑。

那年的秋天還有一件事要提起：你拍攝了少年運(yùn)動員們的肖像?？諘绲挠?xùn)練館中，四到十歲的孩子們穿著各色訓(xùn)練服，以立正的姿勢站在紅旗下，你將它命名為《祖國的花朵》，或許是因為奧運(yùn)，如此直白的圖片得到了北京某個美術(shù)館的獎項。你受到邀請，有生以來第一次去了北京。一定也有這件事的原因，當(dāng)她說“和我一起去上海怎么樣？”時你立即答應(yīng)下來。你被自己的想象迷住了。

共同生活之前，你們?nèi)ヒ娏吮舜说母改?。名校外企，溫柔秀麗，乖巧干練，她得體的談吐，恰如其分的殷勤，讓你的母親高興得拉起她的手幾乎要哭。她倆之間存在著一種超乎尋常的共鳴，有一瞬你感覺母親更想要她這樣的孩子。

你去她家時，則由她來介紹。她說你們在高二的市運(yùn)會上遇見，你的百米成績11秒43。她描述著你的種種，讓你這只裝裝柚子的塑料網(wǎng)袋，仿佛成了一只BV編織包。這是你嗎？這好像又確實是你。你不知從何辯解，羞愧得無法開口，紅著臉點(diǎn)頭或低頭，竟被當(dāng)成踏實穩(wěn)重，謙虛內(nèi)斂。考驗順利通過，你走進(jìn)她的房間，腦中閃過一抹淺黃色的襯衫。你抱緊眼前的女孩，決心要成為她描述的那個人。

入職前她獲得了十五天的假期，你們踏上了兩個人的旅行。

飛機(jī)降落在蘭卡威時已是傍晚，你們在機(jī)場用100人民幣租了一輛白色小車，車標(biāo)不認(rèn)識，樣子像以前的奧拓，她笑著說應(yīng)該帶幾盒磁帶。

正值盛夏，車被太陽曬得熱乎乎的。你們索性關(guān)了空調(diào)，搖下車窗。涼風(fēng)混合著林間暖色的光線灌進(jìn)車內(nèi)?！暗貓D給我看看？” 她把折了一半的地圖遞給你，那是沒有iPhone的年代，你們的酒店在小島南端的海岬。你想象著即將到來的風(fēng)景，心中一陣羞澀，偷看她的側(cè)臉，她假裝專心開車，耳朵卻紅了。你手忙腳亂地去開收音機(jī)。

“……If you believe in magic， come along with me，

“Well dance until morning till theres just you and me，

“And maybe， if the music is right， Ill meet you tomorrow……”

真的是魔法。車就在此時躍出樹林，金色的大海迎面撲來。那鋪滿了晚霞的玫瑰色天空直落眼底，在一瞬間替換了你人生的底色。胸中充滿了熾烈的詞語，卻什么都說不出來。身邊的這個人，很快就要一起生活了。有點(diǎn)兒不知道該怎樣對待這位新的親人，但認(rèn)認(rèn)真真生活下去，應(yīng)該也可以幸福的吧？你眺望著那美得不真實的晚霞，許下了簡單的心愿。

來到上海的第一年你就收獲不小。你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都市傳說，叫做“小說附體癥”：讀多了怎樣的小說，就會活成為怎樣的小說。試看這個開頭：一對來自小鎮(zhèn)的年輕男女，懷抱著夢想來到大城市打拼……

就在剛剛提到“岬”時，你的腦海中首先浮現(xiàn)出的并不是蘭卡威那柔和的海岬，而是如同真正的利箭一般插入海中的岬，是秋幸、光子、美惠的岬。你插入的這座城市也叫海?！拔襾砹耍　睙o知的小孩向大海揮了揮拳頭，海水退去幾百米。你高興地踏入灘涂撿起貝殼，天忽然暗了，扭頭就看見幾十層樓高的海嘯。被你一度撕裂的海水，加倍地回卷過來。

你穿著藏青色西服套裝，皮鞋是她從日本給你買的，坐在小公園的椅子上吃打折的全家飯團(tuán)，黑色牛津布公文包丟在旁邊，里面塞了一塊空白文具板?！叭ヒ娍蛻??！背鲩T時你這樣說?！班拧！彼w快地敲擊鍵盤，緊盯著屏幕里的制表軟件。

你的手腕上依然掛著那塊天梭，那是你們在島上買的對表。過來工作的第四個月，她又買了一塊歐米茄，“出去工作，有時需要戴不一樣的”。像是硬要證明這句話，她又陸陸續(xù)續(xù)買了好幾塊表。

你的工作沒啥好說的。起初你想去影樓過渡一下，結(jié)果對方只招銷售，或是自帶流量的攝影明星。你就跳過了這段計劃，直接做獨(dú)立攝影師。你用手頭的全部積蓄買了一臺二手佳能相機(jī)，買了24、50、85三個舊鏡頭。相機(jī)用了不到一個星期就無法開機(jī)，店方說是人為原因，不能質(zhì)保。你拿不出維修費(fèi)，又把24和85的鏡頭還給店里抵扣。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你只有一個50mm鏡頭。

你沒有問她要錢，卻也有點(diǎn)怪她怎么一點(diǎn)兒也沒發(fā)現(xiàn)你的困難。她發(fā)現(xiàn)了，問起你的工作。“沒事，我這周末接了個大單，可是按小時計費(fèi)的?！蹦阌诌@樣說。

你說的大單是湊進(jìn)別人的工作組去拍婚禮，連夜坐車趕去溫州。你是新冒出來的編外人員，坐在小面包靠門的地上，三腳架戳著你的脊背。你在接親的隊伍里占一個機(jī)位，從扎婚車一直拍到鬧洞房。組你的攝影師給你三百，你指望著那個伴郎給的紅包，一路上在口袋里捻了又捻。要不就拿這個給她買點(diǎn)什么？她好像很想要那個紅茶壺。上樓之前，你跺跺腳，樓道燈亮了，你撕開紅包，里面是兩張五元。

那個瞬間你笑了，你把自己活成了芥川獎。

二十六歲。你的收入多少算在上升，每月能有五千就算順利，一點(diǎn)一點(diǎn)攢著器材。她則經(jīng)歷了兩次跳槽，問你想要換一輛什么車？不加班的周末你們都會開車回家，在雙方父母家里各住一個晚上。

一路向東的旅途，斜陽直射在你眼里，射在你銀灰色polo衫的馬球標(biāo)簽上。你和她說過不喜歡這樣的衣服，她說為了我穿穿嘛。恍惚的地平線在眼前彎曲，你輕輕哼歌，“如果我不走到世界盡頭，怎知世界是圓的”。

“噢，對了，”她笑了笑打斷你，“就說是你給的哦?！焙髠鋷阎皇絻煞菀徒o雙方父母的禮物。痛苦啊，你幾乎覺得這是她有意施加的一種刑罰。一有空就要這樣來來回回干啥，我們的家不是就在宣化路么？為什么我們要離開我們自己的家，去接受這種定期拷問？啊，是月考。你明白了，月考還在繼續(xù)，然而能夠交出滿分答卷的只有她一個人。你也很無奈吧？因為要計算平均分，不得不幫我作弊。這又是為了什么呢？你感到了她的疲倦，坐在副駕駛上的你，讓她不得不保持著工作中的笑容。這身衣服讓你像個借下高利貸的賭徒，只有一次次靠她的救濟(jì)，才能勉強(qiáng)償還每月的利息。

你們還是在10月23日結(jié)婚了。你有些猶豫，又慚愧地賣力工作，但收入始終沒有起色。你過去的一張寫真入圍了某個展覽，你想著如果能再拿個藝術(shù)獎——你開始給年輕的女孩拍照，沒有隱瞞就發(fā)在相冊里?！芭牡煤芎玫摹！彼匆娭筮@樣說?！熬褪菃渭兣恼??！蹦阏f。半夜的時候你驚醒了，她正蜷在你胸口低聲哭著，你一動不動，不知道她是睡著還是醒著，她哭了好久，你再次睡去。

你們之間的沉默不斷變大。她的工作越來越忙，你們也很久沒有一起跑步了。你不知道怎樣從這樣的境地里走出，你缺乏智慧也缺乏勇氣，你還有一些力氣卻沒有拿出來，還有一部分力氣用來給她添堵，你希望她能感受到你的痛苦，你是成心的，你沒有拿出誠心。

二十七歲。她被總部派去故鄉(xiāng)出差，“跟我去出差吧，”她意外地邀請了你，像戀愛第一年常做的那樣。你們沒有告訴父母，偷偷住在舊城區(qū)的高層酒店里。你們像熱戀時那樣徹夜不眠，在天空微明時才抱著睡去，再次醒來的時候，窗外下著蒙蒙的大雪，她趴在落地窗上，扭曲的肩胛骨白得透明。你看著雪在眼前深深地積起。你們換上沖鋒衣出門玩雪，抓起雪球丟來丟去，一直跑到了中學(xué)門口。你將一個雪球丟在她的衣服口袋上，她開心得哇哇直叫，你也高興極了，失手把一個雪球砸到她的腦門，她像是被拔掉電源的機(jī)器人固定在了原處。裹到了石頭？你沖上去把她的頭抱在懷里看了又看，幸好只是普通的雪球。你注意到了一條數(shù)年之前留下的，讓你無比心疼的傷疤，在微暗的天空下被寒冷激出鮮艷的紅色。你忽然明白自己是愛她的，比愛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愛。你想著怎么告訴她這件事，緊緊抱著她的腦袋，雖然對于一天天的生活還是沒有辦法，但唯獨(dú)這一點(diǎn)想要好好告訴她。你聽見她在你懷里小聲說：“我們離婚吧，我喜歡上別人了。”

那個冬天，你離婚了。她說我把聘禮退給你好么？不然媽媽可能會不開心。說這些的時候你們還是靠著坐在沙發(fā)里，你堅決表示什么都不要。

你們在家附近的民政局結(jié)婚，卻必須去二十多公里外新啟用的市行政中心才能辦離婚。你說想要開車，她把駕駛座讓給你，“別拉我殉情哦?！?/p>

“你可想好了噢！”要簽字時你裝出瀟灑的樣子，自己卻先哭了。這就是你唯一能為她做的事？

“嗯，想好了呀。”她笑著滾下眼淚。

母親激烈反對，你只用一句話就說服了她：“如果換成你你也要跟我離婚的?！痹诓唤?jīng)意間，你說出了某個不得了的真相。母親對父親，她對你說同一句話：“如果沒有我你能過上這個水平的生活？”她們竭盡全力把你們留在世間正常的軌道上，是你沒有誠心誠意地告訴她，你追求的不是什么“這個水平的生活”，你追求的那個東西朦朦朧朧還不能說得清楚，你想要弄清它到底是什么，跟她一起去靠近。有時候你也會想：她牽著你的手踏上了這個舞臺，就不得不給你安排一個角色。但在潛意識中，她也并不是真的想要你演好她安排的人物，而是期待著你跳出自己的舞步。

時間越久，她最后留下的那句話就越像一個謎語。她說喜歡的那個人真實存在嗎？或者她說的那個人的意思是少年時代的你？做過我的老婆還能喜歡上別人？是呀不能了，做了一下你的老婆簡直就要對全世界的男人喪失信心了。你想象著她的回答，忍不住笑了。

還有一件事情你弄清了，你不是那么喜歡攝影。

你們離婚那年，被譽(yù)為當(dāng)代最偉大莎劇演員之一的伊恩·麥克萊恩來到上海參加“莎翁影史”展映的活動。當(dāng)被問到“在你參演的莎翁作品中最讓你感動的臺詞”時，麥克萊恩這樣回答：“我覺得《哈姆雷特》里波洛涅斯對兒子所說的話不錯。This above all： to thine own self be true.”他說，“最重要的是對自己忠實。任何使人類停止對自己忠實的事，都是一件壞事?！?/p>

二十八歲，你搬到——

“哼哼，接下來要寫我的事情了？”水瓶座女孩冷笑一聲豎起眉毛。

你嚇得挺直了背：“也、也沒有?！?/p>

“想、想是想寫的，沒、沒有字?jǐn)?shù)了?！蹦阏f。

“你這個人，”女孩說，“就是不說實話?！?/p>

“還、還有，覺得還寫不好?！?/p>

“其他的事情你就寫好了？我看也不怎么好，”女孩說，“比那時候稍微好一丁點(diǎn)?！?/p>

“那時候，我連這些事情都沒想清楚，半夢半醒地活著，只覺得全世界就你理解我，我們就可以生活在精神的世界?！?/p>

女孩露出“是呀，那叫我怎么辦”的表情?！跋葘懥宋覀兊墓适?，再模仿故事里的情節(jié)去戀愛，你也真做得出。哎，那時我也是——”女孩說，“昏了頭?！?/p>

寫完就覺得都實現(xiàn)了，其實什么都還沒有做。你低下頭。

“現(xiàn)在再說這些干啥，”女孩說，“不過之后不是給你開了張診斷書嗎？看見了沒？”

“啊——那個，”你臉紅了，“看見了，寫得蠻好的?！?/p>

“哼。既然要治毛病，當(dāng)然要把癥狀先說清楚。好比一個人嘴巴出了毛病，診斷書上就不用寫他視力多么好，鼻子多么靈，就是要把嘴巴的毛病從里到外從上到下講講清楚?！?/p>

“嗯?！笔沁@樣的，“講清楚的?！?/p>

“那么你現(xiàn)在來說說自己毛病吧?！迸⒌谋砬檫€是那么嚴(yán)厲。

你總是在講故事，故事里的主角總是在逃：變裝，扒車，跳河，靠著各種自導(dǎo)自演的小聰明逃命。你用謊言欺騙了世界，實際只是自欺欺人。你逃來逃去，像一個出生時自帶隱身衣的游戲玩家，繞開所有怪物和陷阱，也失去了必經(jīng)的成長。隱身衣變成你的皮膚，世界變成一張布景，你變成一個幽靈。

然而在出生至今的日子里，竟然還有那么多人幫助著你，在荒原中與你同行，分給你經(jīng)驗。他們中的許多人有著明顯銳利的眼睛（還有充滿智慧的額頭），他們難道沒有看出你的懦弱與油滑？

“也可能就是正好要去差不多的方向?！币粋€家伙說。

啊，這么說即使是一直在逃跑的你，也在前往某個方向么？選擇遠(yuǎn)離什么，也是在選擇靠近什么？

“格么一直像烏賊這樣倒著走也是蠻累的，人的眼睛是長在前面的呀?！彼f。

“有一次在外面看見你。”你對女孩說。但你沒有叫她，悄悄地躲到了一旁。還不到能夠見面的時候。

在世間炸開了奇跡之門，同時也留下了巨大的空洞，這奇跡有多大，空洞就有多大。在見面之前，首先要把那個補(bǔ)上。

而且，在那個洞中并非一無所有。豎起耳朵，聽啊，你們在那里埋下的花種還在呼吸。你傾聽著，傾聽著，那追求綻放的意志。

二十九歲。雪是從1月24日傍晚開始下的，當(dāng)天就發(fā)了暴雪黃色預(yù)警。25日持續(xù)下了一天，26日早上小了一點(diǎn)，過了中午又發(fā)瘋似的往下落。

地鐵口外的路面上看不到一個人影。走出不到十米，一陣強(qiáng)風(fēng)扯下你手中的傘胡亂拋去，雪糊了你一臉，再睜開眼時傘已無影無蹤。

你貓著腰跑到垃圾箱旁蹲下，呼著白氣戴上沖鋒衣帽子，扯緊了拉繩。

平日里十來分鐘的步行距離被無限拉長，你花了二十分鐘才走到長橋跟前。眼前的畫面仿佛核戰(zhàn)爭后的都市空景。十字路口任哪個方向都空蕩蕩的，信號燈兀自閃爍。風(fēng)聲混著你粗重的呼吸，前方的空中，暗淡的路燈連成一串朦朧的光團(tuán)，提示著橋的存在。你的目的地在橋的對面，信號燈綠了。

前天的雪被踩成了冰，昨天鋪了稻草，又凍成冰坨，今天再加了麻袋，依然步履艱難。踏上橋面，風(fēng)力頓時強(qiáng)了數(shù)倍，從側(cè)面撞來，擊打著你的腰腿，將雪灌進(jìn)你的高筒套鞋。你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腳趾扒住地面，踩著冰轍一步步向前。

橋長得像是沒有盡頭，但你知道它是有盡頭的?？耧L(fēng)將雪吹得橫著走，在你身上積起。視線中只剩白色的激流，像某種未知的語言，彈幕般掃過世界。在說什么呢？

難不成是“前方高能”？你笑了，踏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