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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逆流

    2019-12-13 07:22:47三三
    小說界 2019年6期
    關鍵詞:茉莉

    三三

    1

    許多年前,有一對男女學生陷入戀情。兩人的性格、家境相差懸殊,女孩是占盡上風的那一方,但他們那么年輕,即便對人生落差稍有知覺,也只當作一種額外的浪漫元素。更何況,對于愛情來說,這些又算什么問題呢?盡管如此,他們最終不歡而散,以狼藉的姿態(tài)收場。從此,女孩專注于學業(yè),在某個巔峰飛往美國。多年以后,一次偶然的機會,她又飛了回來。

    他靠窗而坐,人生一段段浮上來。通俗,簡短,像一序列工整的句號。那些曾為之耗盡心力、誤以為永遠跨不過的時光,概括起來不過三言兩語。

    上星期六夜晚,他收到一條陌生人的訊息:我二月前在上海,有沒有時間赫卡特見?當時他正在看一部圣誕主題的電影,爐火、姜餅、爍躍的彩燈、少年眼中映射的燭光,一股甜暖氣息使他昏昏欲睡。他按下暫停鍵,緩慢喝完玻璃杯中剩余的水。他的直覺早就指向她,但到此刻才確信無疑。沒有第二個人會提“赫卡特”,他們大學時曾在那里度過許多下午——那幾年,好時光似乎俯拾即是,不像如今,僅存的一點樂趣不過是靠日常焦慮的激流反襯出來的。

    他們喜歡這間咖啡館的名字,赫卡特,讀音像一支精心射出的箭。盡管時隔多年,赫卡特卻沒什么變化:法式混合工業(yè)風的裝修,提供的咖啡不超過五種,顧客總是寥寥無幾。服務員穿黑色皮背帶裙,幾乎都是年輕女孩,臉上刷一層冷漠的紙漿。她們對工作毫無熱情,反倒給人一種自由的寬慰。

    三點剛過,她推門向他走來,他看見了往事面目全非的模樣。

    “等多久了?”這些年里,她矯正過牙齒,發(fā)笑時不再下意識用手捂嘴。

    “剛坐下來?!彼焓质疽?,對前來的服務員說,“音樂能輕一點嗎?”

    一開始難免面面相覷,他設想到這一切,仍然不知所措。在一段過渡的沉默之中,他掃視她全身,唯獨避開了她的眼睛。她脫下外套不久,靜電產自輕柔的皮毛,使她一頭長卷發(fā)微微向外膨脹。淺藍色毛線裙下,她的肢體纖細如故,但雙手已被衰老腐蝕,青筋與褶皺更加分明。他注意到,一枚銀環(huán)圈住她的無名指,光斑凝結在環(huán)中央,如一小?;鹧嫖聪ǖ睦予F。

    “時差倒過來了嗎?”他問。

    “不是時差的問題,但就是不適應,哪里變了?!彼龘u頭,思索時皺眉的習慣,使他感覺昨日如被鏡面反射。

    “你走以后,地鐵新開了四條線,現(xiàn)在地底下都挖空了?!彼隽艘粋€手勢,包含開啟與腐爛的隱喻。

    “有什么用,人流永遠分不散。我在上海坐過一次地鐵,擠得肩膀疼,空調也不制冷。你記得生的金針菇吧,一根根粘在一起,上海地鐵里就是這種狀況。”咖啡已經送來,她凝視著襯托杯子的底盤,骨瓷質地,邊緣印有西歐風格的花飾。

    “你以前喜歡吃金針菇?!?/p>

    “你知道嗎,在美國買不到金針菇,美國人以為這東西有毒?!彼鋈粏枺拔覀冇卸嗌倌隂]見了?”

    “十一年?!?/p>

    他根本沒想到自己會脫口而出,甚至沒想到他知道得如此精確,他從未有意識地盤算過時間。而他所知的一切——十一年,所有變化,此刻均已在她身上得到驗證。他始終對她那枚婚戒耿耿于懷,不是出于嫉妒,他已經過了在不可逆流的長河之中刻舟求劍的年齡。只不過在他看來,婚姻是一種人為設定的規(guī)則,用來抗衡人們喜新厭舊的天性,這難道不反常嗎?那些甘當婚姻信徒的人,完全沒有膽量,哪怕僅僅花幾秒鐘,剝開那張七彩糖紙往里面看上一眼。世界上最不缺膽小鬼,他一度憤世嫉俗,后來才勉強把這些人的存在理解為造物主的幽默感。

    “這家店一如既往啊。”她用細勺輕輕敲打杯緣,不無感慨地說。

    “是的。”他說,心中卻存疑。

    “以前門口有兩盆虎刺梅,一到冬天,紅花壓著刺往外長。”她說,“我們就站在那里,你說,有什么好看的,但我偏偏不肯動?!?/p>

    “是呀,現(xiàn)在正當花期?!彼S手往店門口一指。

    “現(xiàn)在?你是說還在那里?”她不由得瞪大眼睛。

    “對,老地方,你進來時沒看到嗎?”

    “這怎么可能?”

    她錯愕地回頭,店門正緊閉,將暖氣與僵冷的外界隔離。一個人怎能對自己從前的珍愛之物視而不見?世事不合邏輯。她似乎想站起來,去確認他說的是否屬實,但核實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如今,他們享受遲鈍帶來的好處,既存經驗賦予他們躲避沖動的直覺。不做沒必要的事,也不要顯得愚蠢。于是,她照舊靜坐在他對面,忘卻困惑。

    他們又講到彼此的工作、生活、各自新交的朋友。他們泛泛而談,謹慎地規(guī)避某些東西,卻也試圖將觸角伸向危險的區(qū)域。在他的引導下,她提了一兩句她的家庭,她和先生沒有要孩子,因為生活的密度已經夠大了。他默不作聲,回味著“密度”這個詞語。許多年前,他們談論過孩子的問題,當時她說想要一個女兒。他附和道,他們要給孩子最大限度的自由,所需學習的只有快樂與正義。他們的對話大體上是誠摯的,但與此同時,他們從未認真考慮過婚姻與未來。好像雙方在種一株虛幻的葡萄藤,那種生活幾乎沒可能實現(xiàn),但藤蔓不可自制地向上攀爬,通往某個不存在的空間。

    “我有時候想,要是我們那時繼續(xù)下去,人生也許全然不同……”她說。

    “實在沒有辦法?!彼f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話。

    她若有所思,然后抬頭一笑,眨眼問他:“挺好,你這幾年還好嗎?”

    他點點頭,算是一種得體的回答。分手時那樣狼狽,多年以后,他們竟也能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仿佛那激越如午夜深海的往日時光,只是兩人共同看過的一場電影。平凡的人生之中,什么都無法留下。

    2

    為了掩飾平凡,她一度竭盡所能。

    大學初期,她曾把頭發(fā)染成亮紅,像音樂片里的孤僻少女。走在學校主干道上,她確實博得一些稍縱即逝的關注。誰知道沒洗幾次,頭發(fā)褪為一片枯黃。發(fā)梢如倒懸的麥穗,圍著她不甘心的面孔。她責怪理發(fā)店用劣質產品騙學生錢。懊惱之余,她設法尋找挽回自尊的新方法。她到底屬于靈敏的那一類人,通過觀察與摸索,她很快領悟到一件升級生活的利器:愛情。

    并排坐在階梯教室里,她時?;貞浧鹱畛醯漠嬅妗R晃粚W美術的朋友告訴過她,光是不均勻的,她也親身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教室朝向西南,晚日常探過窗欄,余燼幾乎已沒有燙的攻擊力,倦懶地灑在人們身上。當他還是一個男孩時,躁郁的氣息更明顯。一開始,他全神貫注地前傾聽課,但每節(jié)課有好幾次,他猛地往后撞擊,插起雙手。他像一座失措的大鐘,看不見的蝙蝠圍繞他發(fā)射高頻聲波,他因受激而紊亂。有些時候,他如坐針氈,不住地環(huán)顧四周,偶爾轉向斜后方,她看見他眉毛緊皺——他在忍受課堂的內容,忍受周圍學生無動于衷的態(tài)度。

    這門課叫《古漢語導論》,占據(jù)四個課時之多。為他們學院講課的是楊務群,一位頗受爭議的名師。楊務群以觀點偏激出名,只要立場執(zhí)著,勢必會吸引一些追隨者。追捧楊務群的學生不在少數(shù),他們不在意楊務群的嚴苛、刻薄,甚至將此視作一種獨特的性格。他在課堂上那樣肆意妄為,刁難每一個令他不滿的學生,從每一場獲勝的辯駁中剝奪弱者的尊嚴。對另一些不為他所動的學生而言,楊務群只是一場噩夢。

    在三四堂課以后,她確認了他的陣營,并從同學那里打聽到他的名字。臨下課前,她悄悄給那個在美術學院的朋友發(fā)消息,很快收到了回音:“怕什么呀,你這么優(yōu)秀,誰都會喜歡你的。”她把小茉莉的信息讀了好幾遍,下課鈴響了,她鼓足勇氣走到他的座位邊。

    “講得太爛了,陰謀論,他憑什么覺得我們都是井底之蛙?!彼f。

    他抬起頭,驚愕地打量她。她為自己的草率而難堪,也許她本可以用更溫和的方式接觸他,比如寫一封長信,或一路跟他走到食堂,再以巧遇的方式向他提示自己的存在。冬日將臨,黑夜降落得更勤快。教室里已經沒什么學生了,等他收拾好包,他們一起往外走。

    “我聽上一屆的人說,楊務群給分很嚴,弄得大家績點都不好看?!彼χ圃煸掝}。

    “他是這樣的。”

    “下學期還有他一門課,真是陰魂不散?!?/p>

    “是啊?!?/p>

    “對了,你猜他幾歲了?”她想起楊務群的滿頭白發(fā),也不打理,像一座凜冽的雪山。

    “我不知道?!?/p>

    那天晚上,她在宿舍里和小茉莉打電話時,談到這段尷尬的開場后悔萬分。他比她想象得更沉默,大部分時候都是她在說話,她無法判斷他的點頭是出于禮貌還是認同,晚飯付賬也很不情愿。聽筒里傳來小茉莉的聲音,纖細綿軟,音節(jié)拖得很長。小茉莉說,至少他請你吃飯了呀。她回想一些細節(jié),他如何低頭撇開她的注視,又是如何埋頭前行,完全不顧她的步伐。她說,他這個人真傲慢。過了很久,小茉莉才緩緩反駁說,不一定,他也可能是自卑。漫長的空白令她暈眩,她問小茉莉,你在干什么?又過片刻,對方才回答說,涂指甲油。

    如涓流終于形成一條沖擊性河道,他們到十二月底才確定關系。在那些布滿甜蜜猜忌的日子里,她借由和小茉莉通話來消除忐忑。她和小茉莉的同學史始于初中。小茉莉似乎具備一種愛的天賦,盡管由此獲得更多的是痛苦。每一段哀毀骨立的情感盡頭,小茉莉都把她當作救命稻草,她被迫收容一則則故事,并負責安撫那個飲泣的女孩。許多次,她對自己卷入這些收場十分厭倦,明明她們都知道,悲慟會被下一次更劇烈的悲慟所取代,愛的波瀾有始無終,但當小茉莉向她尋求安慰時,她根本無法拒絕。她沒意識到自己一貫自相矛盾,對待小茉莉也是如此,一邊出于習慣和人道主義給她鼓勵,一邊暗中譏諷她那無意義的波折。她的優(yōu)越感順理成章,學生時代,她的成績比小茉莉好得多。

    那年冬天很早就下過雪,他們靠后坐,肢體在桌底下交互活動。楊務群依舊跋扈,他奮力講了些什么,然后轉過身,在黑板上寫一行行草:猶太作家赫斯說過,中國人與猶太人是兩個不幸民族的典型例子,前者只有軀體沒有靈魂,后者只有靈魂沒有軀體。她根本不在乎關于“靈魂”與“軀體”的繞口令,愛情使她的頭腦飽和。她往窗外張望,滿懷一種天真的憧憬。雪使靜物變得深冷,立體空間被罩進一層卷簾之中,萬物之間距離愈發(fā)疏遠。

    楊務群在黑板前站立不動,仿佛被定身術定住一般,寂靜的教室中燃起一陣議論。只見他從口袋里摸出一瓶藥,吃下一把以后,才緩緩轉回來,面色蒼白如大雪過后的河面。

    “芝加哥大學的校長說,大學之所以名為大學,只有一個理由,即它必須是批判的中心。我心臟不好,沒幾年可以批判了,未來都在你們手里?!?/p>

    他又為中途停頓向學生道歉,接著站在原地,等藥效起來。唯一一次,他表現(xiàn)得像個紳士,這是他罕見的不具攻擊性的面目。

    或許楊務群短暫的溫和令他們松懈,課沒上完,他們悄悄離開教室。在即將彌散的雪夜,更溫暖的地方正向他們發(fā)出邀請函——學校門口的一排賓館,密雪并未使它們的招牌褪色,相反,LED燈構建了極富魅惑性的暖意。他們一次又一次登記入住,把本該用于課堂的時間收斂起來,集中投放在這些賓館之中。他們貪婪卻也易于滿足,十平方米的小房間足以為他們提供取之不盡的樂趣。有幾次天快亮時,她無意瞥見他還醒著。他們曾在黑暗中恣肆滑行,但當睡眠將兩人分離以后,他們又重逢于深夜末梢,她不禁因陌生感而恐懼。他的目光往黑暗深處輻射,似一把幽暗的火,懷揣模糊不清的危險意圖。相處多日,他沉默寡言的鎧甲已然融化,可有很多瞬間,他的一些細小舉動令她迷惑。

    期末出總績點時,他們不得不面對逃課的懲戒——《古漢語導論》這門課,兩個人都沒有合格,顯然他們錯過了好幾次楊務群的點名。

    幾乎大學城里所有的學校都進入寒假,返鄉(xiāng)潮已近尾聲,學校清冷得像水星表面。他們都住本地,不急著回家。接連好幾天,他們坐在赫卡特里。她咒罵楊務群,起初甚至有些憎恨,當她想象他漠不關心地往系統(tǒng)里填上“不合格”,輕率地對學生半年的表現(xiàn)下定論,但她很快接受了現(xiàn)實。反倒是他費盡心思,后來她才知道,他想方設法讓楊務群改了分數(shù)。

    “他怎么會答應的?”她問。

    “我說大四要出國,補了一篇論文給他?!彼f。

    “我以為你對這些不在乎?!彼浪麖奈聪脒^出國,盡管法學院的學費不算貴,可他寡居的母親也不會同意。

    “我要拿獎學金?!?/p>

    “楊務群居然同意給你改分,他人還不錯啊?!睘榱司徍蛯擂蔚臍夥?,她隨口接了一句。

    “不,”他終于抬頭看她,目光如新拭的箭頭,閃爍著多棱的光澤。她看見他的喉結上下浮游,被某種神秘的引力牽動。他補充說:“他是個十足的惡棍?!?/p>

    3

    等十二月再度蜿蜒于這座城市時,他們的關系變得更穩(wěn)固、更接近立體幾何,長了更多僅彼此知曉的肉刺。圣誕剛過,冬青樹列成的軍隊尚未來得及撤離,燈光在黑夜中戳出炫麗渦流。他們第一個周年紀念日與寒潮同來,地面上鋪滿碎冰,人們往金屬椅子上坐時格外小心,以防涼意猛烈一擊。

    那時他們已察覺,即使在大學城中,自由也很有限——生活提供的選項非常稀少,沒有進一步的供應,充其量只是保障他們無所憂慮。那一年他們穿行在新城區(qū),吃飯、逛街、看電影,在她看來,不該讓這些普通娛樂來消解周年紀念日的儀式感。到了這個階段,她基本在決策方面馴服了他,畢竟她自愿承擔更多的日常開銷。

    一個新奇的念頭蹦了出來,在她遭人流挾裹,走上從教學樓回寢室必經的拱橋時。她想起上海唯一的山,海拔不足一百米,常遭譏諷。佘山距他們學校七公里,是大學城社團活動的專屬后花園。半山小徑分往燒烤區(qū),越過使人面孔糊焦的炭煙,向山頂去,便可看見那座著名的圣母大教堂。有一年夏天,她穿著拖鞋去,被守門人攔在外面。她隔著濟濟游人往里張望,被通頂?shù)牟世L玻璃喚起一種恐懼——不是為她看見的東西,而是為那些精心修飾企圖誘導她看的東西。然而,佘山真正恐怖的地方絕不在此。從另一側峰登山,沿路能看見各個年代的墳墓,甚至有白骨露于野的傳說。紀念日晚上,她想去那里探險,恐懼有另類荷爾蒙的味道。

    他們租了一輛雪佛蘭科沃茲,經她一再要求,他在暑假已考取駕照。調試之際,他們繞學校附近的廣富林遺址開了兩圈。她想連手機藍牙放音樂,但不知出了什么故障,最后只好跳到廣播頻道。車里暖氣過盛,她能感到臉頰干得發(fā)燙。

    又一次,他們重溫開頭,仿佛這段戀情是一部百看不厭的電影。一年以來,事物在一次次爆破中產生傾角。昔日那個課堂的主宰者,那個曾讓他們怨懟不已的名師,因故決定提前退休。

    “今天楊務群上最后一節(jié)課,我還去旁聽了?!彼瘪{,把安全帶向前松了松。

    “他什么時候走?”他問,有些心不在焉。廣富林遺址有一段路燈特別稀少,他必須把注意力集中在路況上。

    “不知道,反正不會再開課了?!彼泶┑幕颐故巧现苣┨匾赓I的,肩側設計有六厘米的露縫,她棱骨分明的肩膀使之撐開。她沒發(fā)現(xiàn)自己過于盛裝,像是基于某一種愿望而刻意模仿已實現(xiàn)愿望的他人,是對自身的無能進行更示弱的抗辯。想到楊務群的結局,她仍覺感慨,“怎么走得這么突然。”

    “早就該走了?!彼貞涞?/p>

    “但總覺得挺遺憾的……”

    她沒有告訴他,上楊務群的課前,她特意去園區(qū)步行街買了一束鮮花。風信子似薄暮中的濃紫鐘樓立在后側,百合扮演恣肆的云,毫無愧色地占有四面康乃馨的襯繞。她要把這一束細小的黃昏幻景獻給楊務群,趁他剛宣布下課,學生們還沒來得及撤離。她匆匆跑上講臺,將花束遞到他手里,然后迅速轉身,躲開那些不恰當?shù)母兄x與贊賞。臺下忽然掌聲雷動,所有人都知道這是楊務群的最后一堂課,她的舉動使那些告別之心得以凝集。楊務群木訥地手持鮮花,是那些好意施惠的時刻,是人們猛然驚醒的惋惜,將送別的場面變得生動、難以忍耐。

    “你不是討厭他嗎?”他極短暫地瞥了她一眼。

    她無言以對。那時她很年輕,不曾體會過真正的痛苦,厭惡與諒解都來得那么輕易。她之所以給楊務群送花,并不是為了享受實施原諒權力時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也不是謀求和解,單純出于一個慣于幸福的人對圓滿結局的天真信賴。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彼麌烂C地開口。汽車前行,光與影交錯從他身上掠過?!皸顒杖菏俏遗e報的。我一直想不通,只要寫幾封郵件就可以解決的問題,為什么沒有人去做?!?/p>

    她愣住了,一團龐大的云在某處炸開。

    她想問他,向誰舉報,舉報了些什么,可她張口結舌。

    “他不是說過嗎,一個知識分子為了真理與整個時代背離都不算稀奇,為此付出生命也無妨??伤J為的真理是什么?他說的一切狗屁不通,除了罵人,利用學生的無知,他什么都不會做,虛偽至極。”他憤憤不平,露出少有的猙獰。

    “他給你改分了啊,你為什么還要……”她打斷他,開口時發(fā)現(xiàn)自己帶著哭腔。

    “這根本不是分數(shù)的問題!”他幾乎喊起來,她被他的不耐煩嚇了一跳。

    “他傳遞錯誤的價值觀,他是一顆毒瘤,被開除完全活該?!庇聊^續(xù)咬牙切齒地說。

    她儼然失去了意識,并不知道身在何處。道路兩邊是農田,淹沒在濕冷的黑夜之中。路上空蕩蕩,偶爾有一兩座自建的樓,懨懨透著燈光。

    那個黑影出現(xiàn)得鬼使神差,似為救場,或為證明某種神秘的東西。她率先辨認出來,指著那輛逐漸變大的自行車驚叫:“楊務群!”

    汽車開到自行車后面,瞬間放慢了速度,緩行如在沉思。在車前燈開辟出的光道里,她完全確認了那個熟悉的背影。楊務群套一件米色羽絨服,騎車時的蠕動讓他看上去更為臃腫。光從后面攏過來,楊務群顯然感受到一種掌控,他想看看究竟是誰,便嘗試著一邊騎車一邊回頭。一片漆黑之際,車前燈異常耀眼,楊務群一下子睜不開眼睛。他伸出右手擋在臉上,像受驚的蚌殼合攏無力的保護膜,自行車開始不停搖晃。

    臨近彎道時,男孩突然拼命按喇叭。他的手如痙攣般抽搐,把一段段噪音發(fā)射出去。

    “你神經病啊。”她也歇斯底里起來,掙扎著要拉開他的手,搶奪方向盤。

    慌亂之間,自行車往左側倒了下去。她驚恐地瞪大眼睛,那幅摔倒的畫面如此輕盈,看上去毫無疼痛,就像一片鵝毛飄落在汗漫無邊的雪地里。恰逢岔路口,男孩猛地急轉彎,繞開了罪惡叢生的現(xiàn)場。她扭頭回望,盡管什么都看不到,她仍然可以憑想象猜測一切:自行車架撐地,憑慣性,車輪還在轉動。往外幾步,蜷縮著楊務群松軟的身體——血液讓傷口粘滿灰塵,他整個人正變得僵硬。

    有那樣幾天,她一心以為楊務群死了。在打給小茉莉的電話里,她反復哭訴,你知道嗎,他有心臟病,這種刺激要了他的命。小茉莉問,警察來找過你們嗎?她愣了片刻,告訴對方,她倒是希望警察來興師問罪。她近乎變態(tài)地渴望受懲罰,以洗滌那些使她晝夜不安的情緒。有一次在聊天室,她答非所問地對小茉莉說,我和他之間的某種東西倒塌了,他應該也感覺得到。上周我看到他和別的女孩一起自習,我想分手算了。小茉莉沉默半晌,突然以前所未有的冷靜反問,他對你這么好,你還想怎么樣?她憤慨交加,問,他哪里對我好了?小茉莉因激動而聲音顫抖,她大聲說,所有人都對你很好,你生來就是這種命運啊,卻從來不知足。她從未像此刻一樣清晰地體會到悲愴的漲潮,四面是無盡荒野。她握著電話的手滴上眼淚,她說,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她哭泣的次數(shù)與日俱增,好像是一種生理機制的直接反饋,而非基于某種待處理的悲傷。一些夜晚,她在室友都入睡以后悄悄打開電腦,搜索與楊務群相關的信息。她讀了楊務群的幾篇論文,找到他隱藏的博客。他喜歡旅行,往往一篇博文即一場小型風景照展覽。從動態(tài)來看,他的際遇與流言相傳的吻合——結過三次婚,目前屬于單身狀態(tài),任何一場婚姻都未饋贈他子嗣,別人無從得知他在婚姻里的真正得失。在某一篇博文里,楊務群罕見地貼了一張自己的照片,背景是梅里雪山,夕陽熨下鎏金的紗罩,積雪反哺流光,天空本該在一片幽暗中息事寧人,但光何其堅韌,一瞬間直抵短暫的通明。楊務群逆光而立,像上課時那樣插著雙手,面露微笑。

    一切都催生她的積郁,使她胸口風雨大作。她現(xiàn)在體會到“一切”的含義,哪怕看上去無關緊要的事,都向問題的核心奔涌,成為引證她罪責的材料。然而,最要緊的是,她甚至說不清罪責產生的原因。她好像什么都沒做,卻承受了沉重的代價——盡管那樣的感受并未持續(xù)太久。

    4

    冬天暫別城市之時,她的郁結終于疏散許多。宿舍樓下,枝葉抽出新綠,每次去陽臺上曬衣服都能看見。夜晚變得更容易忍受,風不再攜帶惡意。她可以在陽臺上站一個晚上,思索、眺望對面的宿舍樓。

    楊務群又更新了博客,寫到最后一堂課上,一個女學生給他獻花。他試圖還原當日的場面,她讀來卻覺得非常陌生。她也無法理解此前的自己,怎么會以為楊務群已死去,人哪有輕易就死的。

    為了彌補他們之間的感情,她計劃了一場旅行。她從各種旅行廣告中關注到沙巴,一座由南海托起的明凈島嶼。她設想一起坐滑翔傘,畫一條弧線于白象群般的宮殿上空。他們將在天空中飛舞,抖落此前積攢的情感沙泥。

    然而,計劃真正實施時目的地改成了廈門?;疖嚤甲甙藗€小時,越往南方越熱,他們如蒸籠中的魚彘,渾身彌漫肉制品的咸腥。抵達后,他們把行李塞進酒店,租一輛雙人自行車,沿海灘騎行。

    他們已經消除了一些誤會,比如那天在自習室,他和另一個女孩素不相識,只是湊巧坐在一排自習而已。她如釋重負,隨即又對他的解釋將信將疑。楊務群事件以后,她重新發(fā)現(xiàn)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他——但不是因為他變了,而是她被迫學會一種更警惕的觀察方式,是痛苦與隱藏的威脅催成的。

    表面的風波已平息,可她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在廈門的日子里,她成天生氣,稍有不順她便抱怨,為了問家里要錢,她不知道說了多少謊。他反駁,非要旅行的人是她,而不是他。當時他們停在海邊,海潮充滿韌性,月影被拉成一根銀絲。他們不顧一切爭吵起來,像在霧中角力的斗牛,相互擲出濕熱、疲倦的攻擊,直到雙方筋疲力盡。憑愛的蠱惑力,他們也許總會清空不愉快的記憶,但海水記得一切,大海收集了每句臟話背后的秘密。他猛地把書包丟向沙灘,聽見里面鑰匙晃動的聲音,還有一聲沉悶的撞擊,或許是那本二手書攤買的《廈門旅行指南》。

    “你就是這種人,你害他丟了工作?!币淮螤幊硶r,她冷不丁提到楊務群,她原以為那件事情已經過去了。

    “他活該?!彼蝗槐┨缋?。

    她失控大叫,一道堤壩轟然崩塌。他抬起手臂朝她頭部揮去,像打一記重鼓,他們幾乎都愣住了。劇烈的悶響之后,她耳鳴,接著感到頭里某處有水流晃動。她眨了眨眼,空洞而失神。淚水落下,在她臉上岔出幾條分支。

    房間里一片死寂,他也抽泣,似通電后無聲的痙攣。事到如今,楊務群已成為一種桎梏。他們徹底厭倦了這個名字,但它不肯放過他們,逼他們面對不可逆轉的毀滅——不是外力,多少是一種自毀。他們都隱隱明白,當她指責他“恩將仇報”“ 讓楊務群失業(yè)”的時候,實際上懷恨的是另一種東西,某種錯誤的釋放機制,他無法在與惡抗衡后全身而退,連她也捎帶了惡的余毒。

    他為愈合關系也作出過努力,至少嘗試著坦誠。

    他第一次跟她提起父親,一個在十多年前自殺的男人。父親當年多么渴望回到上海,如愿返鄉(xiāng)后,經人介紹與母親結婚。父親曾在一所小學當語文老師,課余時間,常常給學生拉手風琴。一個熱得打破高溫紀錄的暑日,父親給他煮完泡面,然后俯身說要去修電風扇。他至今記得父親那時的模樣,眉毛很濃,滿臉水珠;但有些時候,他懷疑那張臉根本不是父親,而是他虛構的。父親再也沒有回來,他選擇了一種笨拙的結束方式。他的尸體從江里撈上來時,腫得像一艘充氣飛艇。當然,這同樣是他根據(jù)道聽途說虛構的畫面。

    父親是他人生中第一個謎,且永不可被猜度。

    “沒關系的,小茉莉也從小沒父親,但她仍然活蹦亂跳?!彼恢耄锍鲆痪湓挕?/p>

    “對,現(xiàn)在我已經不在乎了?!彼焐线@么說,心里后悔對她講了這件事。他憎恨她,也憎恨小茉莉——這些無關緊要的人。他不會再進一步告訴她,他舉報楊務群,不全因為他偏激的觀點,更因為楊務群常讓他想起父親遭受的厄難,不論從哪個角度。

    5

    她的生日在下半年,臨畢業(yè)那一年,她租了一間公寓酒店,邀請朋友們來參加派對。他很多次聽說小茉莉,她七年的同學,如今是一個生活放浪的美術生。提到小茉莉時,她總語帶輕蔑。他曾問她,那為什么還和小茉莉聯(lián)系。她想了想說,她這個人很笨,沒別的朋友。又補充說,談戀愛倒是有一套,但總沒有好結果。他反倒對小茉莉好奇起來,為某種相似性。他想,她對朋友又是如何形容他的呢?

    人們陸續(xù)前來,他沒想到她竟有這么多朋友,房間里幾乎站滿。他忐忑不安,到處穿行,一停下就感到窒息。他花一下午打的氣球散在各處,有人注意到嗎?其中數(shù)量最多的顏色是紅色。他撞到一個女孩,慌忙道歉,女孩大度地笑了,轉身繼續(xù)和朋友討論粉底液的品牌。

    四面八方的人同時說話,一個尖細而憤怒的聲音一時蓋過其他的?!熬退阒挥邪俜种南M惨?,我知道一個專門收留流浪貓的組織?!绷硪蝗喝嗽谟懻撀眯械脑掝},“八月去還能干嗎?都是看煙火晚會的。”還有一些摸不著頭腦的對話,“我打過電話,什么都試過了?!薄八皇前涯莻€給你了嗎,可以吃一點?!薄澳憔谷蝗ツ莻€地方實習!”

    更多的是殘破的信息,只有一些詞語,被走動聲、碰杯聲、打火機聲、波浪般的嬉笑聲所淹沒。她迎接每一批涌過來的人,接受祝福,回以擁抱。他本該大方地陪在她身邊,但他不愿意,不是怕別人的評價,而是討厭那些會落在自己身上的關注。他在露臺站了一晚上,偶爾有人鉆出來抽煙,他們仿佛從另一個世界來——一個嘈雜、刻薄、不可理喻的他鄉(xiāng)。

    十點出頭時,她急匆匆地闖進來,好像終于捉住了他。

    “你到哪里去了?”她語帶抱怨。

    “沒去哪里。”他笨拙應答,雖然他沒喝酒,但光聽喧鬧聲就讓他昏昏沉沉。

    “小茉莉喝多了,你先送她回去?!?/p>

    她利落地給了他一個地址,又把他帶到一個女孩面前。小茉莉比她矮半個頭,窄小的臉從厚毛衣里探出,瘦得五官幾乎外突。他隱約覺得在哪里見過這個女孩,也可能只是剛才一瞥。從外表上看,小茉莉沒有醉態(tài),只是咧著嘴,好像隨時準備放聲大笑。

    小茉莉的住處大約在兩公里外,她堅持步行回去,他只好跟著。他打開導航,把提示音調到最響,但毫無必要,小茉莉清楚記得怎樣走。當他還在矯正方向時,她已經邁開步子,像一列無心的火車,一個憤然離家出走的女兒。過馬路時,小茉莉才拉住他的衣服,和他并排。他有無數(shù)疑惑想提問,可他問不出口。他仿佛在醞釀一個秘密,在這樣的一個冷清的夜晚。

    “我平時其實不太喝酒,酒精過敏?!毙≤岳蛘f著,雙手快速捂了一下臉頰。

    “很多人都這樣,缺一種分解酶?!彼卮?。

    “有一次我喝了一杯白俄羅斯,在回去的地鐵上,我的眼睛忽然看不見了——類似蹲很久起立后的缺氧狀態(tài),腦子很清楚,但身體在垮掉,只聽到報站聲越來越輕。那時候還用老式手機,我憑觸覺撥了我媽的電話號碼,讓她來接我?!蓖回5耐nD后,小茉莉自顧自地說下去,“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種人。”

    他有些驚訝,實際上他從未對小茉莉下過任何結論,即使長期受到女友的影響。他思忖著該說什么,腦中閃回小茉莉突如其來卻又吞吞吐吐的辯白,忽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他想告訴她,誤解是人與人之間的鎖鏈,不必解釋我是這種人,或者我不是那種人,交流只能造成更劇烈的偏見。那個構建巴別塔概念的人,比真正的神明還要聰明。他沉浸在感情用事里,直到小茉莉打破沉默。

    “算了,你就當我沒說過。”她笑起來。

    他們的目的地是一棟老式多層建筑,周圍破舊,下水道口異常臟亂。走上樓梯時,月光透過縫隙擠出照影,條條暗柱,使他愈發(fā)不安。不知何時,小茉莉已經把房門鑰匙攥在手里,她住最靠東的房間。他來不及細想,只好跟了進去。這是一間一居室,衣服、零食、日用品堆滿地,床上被子鋪得極其草率,就像一個兇案現(xiàn)場——但沒有真正的謀殺,只有無盡的日常在此磨損。

    小茉莉快速拾撿一些雜物,又給他泡了咖啡,接著鉆進衛(wèi)生間。他環(huán)顧四周,再一次地,企圖掌控更多信息,以使自己心情平靜。對面墻上貼著一張海報,看上去似乎是90年代的日本男星,也許更久遠。他望著那張臉,清秀、頹喪,把他推往一個早已失去的時代。他心里泛起冰冷的黑色泡沫。

    大約十五分鐘以后,他從海報上移開眼睛,感到房間里特別冷。一次性杯子被他握在手中,現(xiàn)在咖啡也冷了,他好像獨自一人坐在海王星的邊緣。他在過去的某一天已經意識到,人的許多感受無法和他人分享,表達即歪曲,就像粒子無法被準確觀測一樣。衛(wèi)生間傳來水流的聲音,他猛地反應過來,小茉莉正在洗澡。他差點敲門告訴她,喝酒后洗澡無異于跑一場馬拉松,容易猝死,但他沒有這樣做。他猜測著水與肉體碰撞的過程,溫熱、理所當然,接著霧會在窄小的淋浴室漫開。燈光與霧幕下,女孩閃爍隱現(xiàn),儼然一顆遺落的星星。他們會發(fā)生什么嗎?他暗想,所有同類處境的男性都會這么想。而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愿意做那件事,他只感到一股無名的悲愴。他又想,如果他們此刻在一間酒店里,在一個更識趣的布景里,他是不是會動心?

    小茉莉裹著一條粉色的浴巾,發(fā)梢滴水,毛糙地從浴室里出來。她有一瞬間猶豫過,最終還是坐到他身邊,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帶有微弱的電流,他微微麻痹,說不出有怎樣的感覺。他問小茉莉,你冷嗎?她不說話,臉往他肩膀印去,仿佛要透過某個小孔鉆入他的軀體。很快,他感到毛衣滲了水,她發(fā)出的模糊聲音在房間里掀起一次小小的地震。他重溫了一次毀滅,泛起難過和惡心,就吸著氣將她推到一邊。

    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就已經站到了寫字臺前。整個過程中,他們都沒有對視過一眼。此刻他背對小茉莉,一邊喝著咖啡。他聽見女孩哭泣,也可能只是因為冷而流涕。他被女孩抓過的手還在發(fā)麻,像傷口感染,燒痛漸漸擴散。

    “沒什么了不起,真的?!毙≤岳蛘f,聽上去更像自言自語。

    “她肯定跟你說過,我爸很早就失蹤了。有段時間,我非常恨我媽,可能是八九歲的時候。我問她,你還會結婚嗎?她說,小孩子懂個屁。那之后沒過多久,我發(fā)現(xiàn)我媽開始戴一塊新手表。在我當時的概念里,手表都很貴重,我媽擁有那樣一塊手表是很蹊蹺的事。它是一種信號,一圈明滅不定的黃燈,警示某些事情正在發(fā)生。我借口考試要看時間,問我媽要那塊手表,她拒絕了——這樣的事發(fā)生過好幾次。突然有一天,我媽不再戴那塊手表,她把它藏起來了。我翻箱倒柜,如果找到手表,我可能會把它賣掉,但它不在任何地方。”她冷淡地講起往事,又說,“我現(xiàn)在還常常夢見那間房子,漆黑一片,而我在里面找手表。說來奇怪,我確實為這件事困惑過,可如今完全無所謂了,夢卻翻不過去。”

    他的職責只是送她回家,不是承受寒意的凌辱或聽她講故事。他渾渾噩噩地從小茉莉的房間里走出去,跨下臺階,闖入清透如瓷片的午夜。冬天將至,事物都在下滑,等待分崩離析的那一刻到來。他在路燈下稍立,夜路明凈,像一截銀河。很快,他回過神來。穿過自己呼出的白霧,他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他重新回到公寓酒店時,派對已經結束了。他小心地繞開滿地酒瓶,鉆進臥室,一下子癱倒在床上。房間很暗,靠窗外零星的光線照亮。她從隔壁的衛(wèi)生間出來,手上搭著剛換下的連衣裙。

    “我把酒灑在裙子上了?!彼f,把沾有酒漬的一角翻出來給他看。

    他想坐起來,但渾身無力。他幻想自己正在溶解,變成一攤褐色的水,被白色床單吸進去。女孩走過來,蹲在床邊,那張熟悉的臉向他靠近。她一定聞到了他身上失魂落魄的味道,或別的本該隱藏的氣息,以至于她表現(xiàn)得神秘莫測。

    “很累了,是嗎?”她說,“你去得太久了,都在干什么?”

    “你放心我送小茉莉嗎?”他反問。

    “為什么不放心,難道你連這種人都會看上?”她緊抿的嘴唇微微上揚,眼簾下垂,再抬起時說出了思考后的結果,“有時候我想,你們兩個倒是挺配的?!?/p>

    她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模樣,好像她早就看穿了他深處的冰山。她毫不猶豫地選擇相信壞結果,一方面出于自尊,以杜絕被騙的可能,另一方面在于她的偏見。他們一同經歷過那個夜晚,無限冬日重重包裹在外,他們永遠不會忘記。有一次,他們只是說到冬天去北方看冰雕,她腦子里立刻浮現(xiàn)楊務群倒下的瞬間,汽車急轉,然后往前滑行,全世界都是冰做的。

    “你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他精疲力竭地發(fā)問。

    “這是早晚的事,你看冬天馬上要來了?!彼f,哀婉地,好似在接受一段命運。

    他們沒有爭吵,已經午夜一點多,她邁入新一歲的第一天。他一言不發(fā)地爬起來,徑直出門,由電梯運回黑夜的底層。他望向沿路高樓,許多窗戶還亮著燈,人們都在做什么?有沒有人對其他地方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好奇?他無處可去,片刻,想起剛才路過的一家通宵電影院。

    他買了票,一個涂紅色指甲油的手遞回找零,并將他指向一座空蕩蕩的影廳。他隨機找一張座椅,整個人深陷其中。電影正在滾動播放,巨幅屏幕中,一個金發(fā)女人開車經過三塊紅色廣告牌。車速太快,他沒有認清廣告牌上的字。良久,他又發(fā)現(xiàn)銀幕壞了,左上方有一塊綠色的斑點,無論切到什么鏡頭,這粒綠光都干擾著銀幕的完整度。他的注意力全程被綠光吸引,根本沒趕上電影的主線。他緩緩察覺到這一點,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電影放到警察局淹沒在火焰之中,熒光火蝶大口喘息,他的視線一次次模糊。

    他給她打電話,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出影廳,她沒有接。幾次以后,他干脆坐在座椅里撥號,看“正在呼叫”的字樣持續(xù)閃爍一分鐘,接著被強行切斷。他不知道打了多少次電話,明知對方無意接聽,似乎這只是一場必要的儀式,像陰沉不絕的雨。

    他在電影院里睡過一會兒,斷斷續(xù)續(xù),耳中常鉆入模糊的電影對白。在他昏昧不清時,是一個念頭讓他最終清醒——去見小茉莉。他想回到那間冰冷的房子,厄舍府已經凋敝,萬物趨于毀滅。恰是因為那里什么都無法提供,他可以不設防備。小茉莉或許能再沖一次咖啡,用來抵御寒夜、困倦。他還想追問手表的結局,她媽媽后來又怎么樣了。

    6

    天空沁出紗狀陰翳,幽暗之中,有人按下開關,源源不斷的燈流使室內煥然一新。漫長的下午,他們從長篇累牘的戀情之中挑出碎片,丟進爐火中,又撈出一斛僅他們知曉內部邏輯的玻璃球。這是他們的密碼,盡管在生命中的某段時光里,它曾是不受歡迎的。

    他們沒有提楊務群,或小茉莉,當初分手之時,他們曾想把這些病菌清理干凈,卻發(fā)現(xiàn)這些問題無從解決。他們面面相覷,一段感情受制動而減速,拖行多日終于停在令人難堪的終點,但實際上,一個不可挽回的結局早就預定了。

    他記得終結之日,他從電影院走出來,黎明在高空中漸趨立體。星空呈帶狀,明滅不定,色板變化更使之魔幻。他走在一條平緩的大路上,確信它通往小茉莉的住處。因為通宵疲乏,他的心臟跳得很快。鳥尖聲歡呼起來,沿街開始有行人,小餛飩攤煮沸了水。他必須加緊步伐,天將破曉,他會失去保護色。當他再次爬樓梯上二層時,日光從鏤空圖形里送來清淡的一筆,他頭一次意識到,自己還那么年輕,將臨的可能性足以填平任何一場錯誤——他由此接受了一個新的錯誤,他敲響小茉莉房間的門,兩三次以后,一個陌生男孩不耐煩地打開了門。

    他們不會再談論這些,盡管他們私下或許會承認,是壞的那一部分讓他們對這段感情銘記更深。大學時她曾想,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一條生產痛苦的流水線,而她要把豐沛的痛苦帶往哪里呢?當然也有快樂,或其他積極的東西,但那只是一些短暫的瞬間,痛苦才是無盡的,永不背叛她?,F(xiàn)在她不這么想了,她寧愿記住他們談論未來孩子時的模樣,她那么理所當然地說出“要聰明,而且永遠善良”,仿佛她的輕信能撼動根本規(guī)律,任何希望都不會落空。她記住的是廈門海邊度過的夜晚,千篇一律卻永遠動人的遙遠星辰。

    她想到楊務群曾引用過的:不寬容實際上是一種軟弱的表現(xiàn)。那些年,楊務群在黑板上寫過許多金句,有時她會突然想到其中的某句。如今,她才有能力去分辨楊務群想表達的究竟是什么。有趣的是,他并非一定是正確的,但也不足以錯到要經受某種懲罰,那只是一種立場。而對于個體——那些渺小的、矛盾重重的生命,軟弱是他們的天性。問題的根源不在于寬容,而是盡可能提供諒解的空間,不要輕易下定論。

    她另外約了晚飯,他想站起來送她,卻被她阻止。他們靠客套來維持彼此之間的距離,好讓雙方都心安理得地行于自己的軌道。他目送她推門出去,在屋檐下整理絨毛領。天空騰出一股暗調乳白,好像快下雪了。她沿路慢慢走,經過他身邊時,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敲了敲他們之間相隔的玻璃。他慌忙站起來,她笑了,口型夸張地向他吐出一句話。她重復了三遍,他仍然不知所云,于是她揮手,以好看的笑容作別。

    他坐下來時,忽然反應過來她唇語的含義。

    她在說,她信了教,她會為他禱告。他想問,現(xiàn)在這一套還流行嗎?禱告前后,他的人生真的會變得不同嗎?但她已經遠走,往后的幾年里也沒有重逢的機會,她是去日中一道再未折返的光,而他終將為失去的一切感到慶幸,將徹底的毀滅視作自由,以此獲得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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