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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石

    2019-12-13 07:22:47許佳
    小說界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花架姆媽月娥

    許佳

    鄭月娥上午出去了一趟,回到家是下午三點多鐘,比她本來預計的要早。她和幾個中學同學約了聚一聚,提前兩天說好,先在燕云樓吃頓中飯,吃好中飯,再一起去KTV唱歌??墒撬麆偠松蟻恚嫌袃蓚€人就先后表示后頭的節(jié)目不能參加,一個要回家給兒子媳婦燒晚飯,一個要去接孫子放學。另有一個說昨晚沒有睡好,今天起來就頭痛,想早點回去休息。后續(xù)計劃破產(chǎn),鄭月娥提著一袋打包的銀絲卷,搭乘1號線轉(zhuǎn)9號線,早早回到了家。

    開門進去,屋里的氣味仍和她上午離開時一樣,混雜著新洗出來的衣服的洗衣粉味、被褥的氣味、木頭家具微微的酸味,還有一絲廚房水槽的氣味。她知道春生以為她晚飯后才能回來,一定是出去找方向了——或是去探望住在程家橋的老同事,或是到前面6號老岳家里打麻將,無非這么點事情。她先到廚房,把銀絲卷從一次性飯盒出到玻璃飯盒里,放進冰箱。再到臥室,脫下連衣裙,對著穿衣鏡,撫摸了一圈腰上勒出的紅印子,換上家里穿的T恤衫和運動褲。全部停當,她拿起保溫杯,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杯子里早晨放進去的枸杞正好泡開了,她一邊喝水,一邊舉起手機,準備看看微信朋友圈。

    一圈看下來,半個多小時過去了。房間里剛剛很透亮,這會兒仍舊是亮的,但陽光是斜了,已經(jīng)有了點坐在洞穴里的感覺。月娥放下手機,抬頭看了眼掛鐘。不知為什么,她的視線總找不到落腳點。從剛才進門起,這房間里就有點不對勁的地方,是多了什么,還是少了什么,總之是陌生,像走錯門似的。但又確實在自己家里。她從掛鐘開始,先往左邊,再往右邊,沿著家具的輪廓線掃了一圈。掛鐘的正下方是電視柜,上頭擺著電視機,還有一臺已經(jīng)長遠沒開過的組合式音響。這音響似乎是專門為了給阿囡的水晶球提供一個擺放的平面,所以沒被處理掉——可是阿囡自從大學畢業(yè),是再也沒看過這個水晶球一眼了。電視柜左邊,是爹爹留給月娥的一對紅木靠背椅,平時不大坐人,反而常年坐著春生的一盆半死不活的蘭花——有時春生查看它,就同它并排坐一會兒。電視柜右邊那個紅木花架,也是爹爹留給她的,和靠背椅算一套。月娥的目光停留在花架上。她的心別別跳起來了。

    一眼望去,那花架矮了一截,像一個被斬首的人,只剩軀干還站在當?shù)亍;苌项^擺著的一塊石頭不見了。

    月娥手捧保溫杯,仍舊在沙發(fā)上坐了幾分鐘,隨后起身去廚房開冰箱,摸出兩個番茄、兩個雞蛋,在龍頭下洗了。又到臥室去理了理床上的枕頭。她打開陽臺門,站在窗邊,朝樓下看了一會兒。住二樓的王阿姨提著兩個塑料袋走過去了。她又走到陽臺一角,彎腰查看放在地上的兩盆寶石花。接著,她回到沙發(fā)前坐下,把手機充電線拔掉,打開微信,往下劃了幾屏,找到鄭月華的聊天窗口。

    石頭呢?她發(fā)出一條信息。

    必定是給月華拿走了。他手上有她家的備用鑰匙。

    這鑰匙,她老早就想要回來,可是不知怎么開口。這還是當年爹爹生病的時候,為探視方便配給他的。

    爹爹走了快十年了,石頭是他留下的。當年他和姆媽搬到月娥家,還是上一套房子,就把石頭帶過來,擺在電視機旁邊的花架上。月娥搬新家之后,照舊把它擺在老位置。更早些日子,還在爹爹自己家里,也是擺在同一個架子上,始終在那架子上,同架子幾乎成為一體。偶爾拿下來擦灰,擦好了也立刻放回去。姆媽總是把它轉(zhuǎn)到一個固定角度,讓一側(cè)的紋路向外,左上方的尖角稍稍聳出。后來月娥也是照姆媽那樣擺法的。

    這石頭是黑黢黢的,上面有一道道灰色紋路,像一個人頭那樣大。說不上什么好看,就是比路邊普通的石頭光潔些。家里誰也不去多看它,就是爹爹本人也不怎么注意它。爹爹不是喜歡擺弄這些東西的人。不過全家人都很看重它,尤其爹爹,因為這塊石頭是他師傅贈予的。爹爹把它搬回來時,就得意地說過,這是師傅家里的老物件,是很值錢的東西。

    因此全家人都把它看作值錢的東西。爹爹的師傅,吃穿很樸素,但從前是真正有家底的。爹爹從進工廠開始,就做他的學徒。師徒兩人一直相處和睦。到師傅退休之前,爹爹上他家去吃飯,他捧出這塊石頭,叫帶回去留念。爹爹告訴家里人,師傅說這塊是靈璧石,就是完璧歸趙的璧。姆媽、月娥、月華圍著它打量、摩挲了一陣。姆媽說,要給,為什么不給點能用的,比如我現(xiàn)在正想買臺半導體收音機。月華說,這不是和我們學?;▔锏氖^差不多嗎?月娥贊同月華。廠里的小姐妹最近送她一塊雨花石,浸在水里,白的滋潤,紅的透亮,她覺得比這塊黑咕隆咚又死沉沉的石頭要好看得多。可是,不好看歸不好看,他們并不質(zhì)疑它的值錢。

    后來十幾年,家里慢慢添了電視機、洗衣機、電冰箱,每一樣在添置的當時,都是格外貴重,獲得了全家人的景仰。但隨著日復一日的使用,每一樣也都褪去了尊貴的光環(huán),變得稀松平常,終于走向沒落,最后被當作廢銅爛鐵賣掉。唯有這塊石頭,始終盤踞在花架上,大家都不去看它,也不喜愛它,但心里是敬重它的。

    手機始終不響。月華的微信聊天窗口沒有動靜。她又輸入一條:石頭是不是你拿走了?

    月娥1982年結(jié)婚,老公春生家在崇明,所以婚房就做在她爹媽家里。不久后春生分了房子,再后來阿囡生出來,他們就把爹爹姆媽接到新房子里幫忙帶孩子。這一帶,就帶了十幾年。中間爹媽老房子那條弄堂動遷,新房子直接分給月娥姐弟兩個。老房子里的東西都要清走——其實大部分是破爛,稱得上財產(chǎn)的東西,不過是一個紅木五斗柜、一張紅木八仙桌、兩把紅木靠背椅。五斗柜和八仙桌,當時就搬到了月華的新房里。他裝修好房子,正好結(jié)婚??勘骋畏纸o月娥。

    至于這塊石頭并底下的花架,是早些年爹爹姆媽搬到月娥家時,就一并帶過來的。只從這一點上,就能看出爹爹對它的珍重。珍重歸珍重,爹爹平時依舊不怎么正眼看它,自然其他人就更不注意它了。只有在阿囡還小的時候,尤其是她學走路的光景,每當她蹣跚走到花架附近,小肉手搖搖擺擺,眼看將要搭上那幾條細腿,在場一眾人就緊張起來,大家的目光齊刷刷投向花架頂端那塊黑黢黢的大石。月娥第一個嚷嚷:阿囡,那個不能碰!差不多和她同步的,姆媽和爹爹并肩沖上前去,一個緊扣阿囡的雙臂,一個按住石頭。

    姆媽曾經(jīng)提議說,這塊石頭太嚇人了,要么放到地上吧。爹爹也首肯,只是再一次重復說,這還是師傅送我的呢。這句話出來,沒人接茬,不管是姆媽,還是月娥,還是春生,當場都有點不好意思。大家心里想,等到明天再行動,把石頭一舉打下寶座。誰知幾個小時以后,這提議就被遺忘了。后來沒過多久,阿囡走路穩(wěn)當起來,光著腳,滿屋子搖搖晃晃地走來走去,走得兩個腳底板像踩過炭,可是,她總也遠著那個花架走——也許是學步時受到了大人們的驚嚇,知道此地不善,因此索性不去靠近。所有人就夸贊她聰明,夸贊她真曉得好歹。

    手機響了,是月華發(fā)來的消息:你說啥?你不要亂講。

    月娥推推老花鏡,用食指在屏幕上快速地劃出筆畫:家里石頭沒了,只有你有鑰匙,你賴不掉。

    不見回復。

    分給姐弟倆的房子,都是兩室一廳,好是蠻好,就是建在浦東北蔡,當時看來實在太遠。月娥住的兩室戶房子,雖不寬敞,但到底在市中心,交通方便。她不樂意舍近求遠。爹爹姆媽也覺得住在這里蠻好。逢年過節(jié),總是月華一家人到姐姐這里來吃團圓飯。他中專畢業(yè)后做采購工作,經(jīng)常跑外地出差。有一次來時說,在某某老板廠里看到過跟這塊很像的石頭,還小一圈,也是這樣的顏色,應該是同一種石頭,老板說,他那塊值十萬塊錢。大家一聽,都有點狐疑。姆媽說:你看看清楚,大概不一樣的。月華說:怎么不一樣,這石頭我從小看到大了,還會看錯?月娥說:也許看上去像,但不是一樣的。姆媽說:就是呀,你們爹爹的師傅,怎么會拿出這么貴重的東西給他,嚇死人了??墒堑贿@么想。他坐在桌前,一邊慢慢地喝酒,一邊吃一碟鰻鲞,手指緊夾筷子,斜斜指向天花板,雙肩聳起,頭差不多陷在肩膀當中。他全口的牙齒剛拔掉,假牙還沒做好,因此不論吃喝還是講話,臉的下半部分都像一床曬在風口的被褥那樣起伏。他低垂的眼皮抬起來,看看姆媽,又看看月娥,說:怎么不會?我?guī)煾凳鞘裁礃拥娜?,你們?nèi)ゴ蚵牽纯?。這塊石頭當然是老價錢。

    姆媽手拿飯勺,白了爹爹一眼,轉(zhuǎn)身到廚房去了。師傅,師傅,算你有個師傅了。她說,你那個師傅,老早就翹辮子了。

    月華自然是眼饞這塊石頭。后來每次到月娥家,他總會走到花架前面,把它打量一番,伸手撫摸幾下。這石頭像家里的一個幽靈,只有在他到來的時候,它才顯形。爹爹還在世那會兒,月華經(jīng)常以一種隨便的態(tài)度對他說:你師傅送給你這塊石頭,有多少年了?小時候就看它在家里。你說它值錢,我以前不大信,現(xiàn)在有點相信了。我?guī)湍阏覀€行家來鑒定鑒定,估個價錢好嗎?爹爹說:鑒定什么,我又不會把它賣掉。月華說:不賣掉么,心里要有數(shù)。爹爹不響。凡是碰到不愿意的事情,他總歸是一個不響。

    月娥對這塊石頭的價值,本來也是覺得半真半假。弟弟是道聽途說,她始終信不過他。2012年,家里把兩處房子賣掉,搬了新房子,小姐妹帶著老公來玩。她老公平時喜歡擺弄文玩,一在客廳沙發(fā)上坐下,別人都在欣賞40寸液晶屏電視機,只有他的眼光落在電視機旁邊的石頭上。他幾乎彈射出去,落在石頭前面,說:你們這個東西不得了?。『苤靛X的!談起來,他說自己對石頭也不精通,不過靈璧石看到過一些,像這樣大小的,這塊在他見過的里頭,是品相最好,最為特別的。他說:你們這房子,多了這塊石頭,身價就上去了。春生問他,那么這種石頭大概值多少錢。他只說:這個不好說,我不是專家,價錢不能亂說,好的石頭,幾萬塊,十幾萬塊,幾十萬塊都開得出來,這個沒有一定。月娥說,大概十幾年前,我弟弟說他在人家老板那里見過一塊類似的,值十萬塊。小姐妹的老公說:那時候十萬塊,現(xiàn)在你想想要多少錢?

    這個時候,姆媽已經(jīng)住到月華家去了。爹爹去世之后,月華提出,姐姐照顧父母這么多年,現(xiàn)在姆媽一個人了,他們兒子在外地住讀,房間空的,不如讓她搬到他家。爹爹是三月份去世的,此后過了一夏,等天風涼起來,姆媽就打點自己的物品,搬去北蔡了。因此姆媽沒有在月娥家的新房子里待過。

    月娥坐在沙發(fā)上想:這么看起來,月華把姆媽接過去,就是想讓姆媽把那塊石頭也帶過去。算盤打得倒好。

    說巧不巧,姆媽搬的時候,根本沒提起石頭的事。

    門一響,春生走進來,一手撐著門邊的鞋柜脫鞋,一抬頭,看見月娥坐在沙發(fā)上,就說:咦,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月娥不作理會,反過來問:你什么時候出去的?他說:吃好中飯,瞇了半小時,大概一點出去,到老岳那里打了會兒麻將。今天手氣不好……你不是說要吃好晚飯回來嗎?月娥冷笑一聲,說:你出去,家里進賊了。

    春生本來走進廚房去倒水喝,一聽這話,腦袋探出來了,說:你不要開玩笑,我開門進來,門都是好好的。你不是也回來了?月娥說:月華把石頭搬走了。春生說:搬什么石頭?月娥一字一頓地說:石頭呀!還什么石頭!

    春生眼神一定,走到客廳來,伸頭一看,又轉(zhuǎn)過頭望著月娥。他臉上的表情,還是凝固在剛進門那一刻,額頭、眼角、兩腮蕩著幾根笑紋,鼻尖上閃著點汗光。

    “你怎么知道是月華搬走的?”他問。

    “他有鑰匙的呀?!彼f。

    “你問過了?”

    “我給他發(fā)微信的?!?/p>

    “那他說什么?”

    “那肯定不承認?!?/p>

    春生站在原地想了想,說:“那你要問問清楚,不要冤枉人家?!?/p>

    月娥在沙發(fā)上變換了一個姿勢,說:“冤枉他!那你說,門關(guān)得好好的,又沒有人撬開,除了他之外誰還能進來?要么你偷出去賣掉了?!?/p>

    春生說:“瞎講有什么講頭。”說完返身到廚房去。月娥看他的背影走進門,不見了。很快就從里面?zhèn)鞒鏊膯栐挘骸胺押碗u蛋,是要炒一炒嗎?晚上還吃什么?”

    她在沙發(fā)上坐直了身子。室內(nèi)的光線已經(jīng)黯淡下去。沒有開燈,廚房門洞里頭黑黢黢的。她把視線轉(zhuǎn)回到花架上。石頭沒了,后面那塊墻壁在昏暗當中顯得格外慘白。

    她叫春生:“你在廚房間里做什么?”

    只聽他吸溜吸溜地說:“沒做什么。我吃個桃子。”

    她說:“你出來?!?/p>

    聽不到什么動靜。她等了半分鐘,提高嗓門叫:“叫你出來!”

    又歇了一兩分鐘,才見他走出來。一路走,一路問她晚上吃點什么?!耙窗逊央u蛋炒一炒,我再出去買兩個冷菜。要么買個烤鴨,要吃嗎?”他沒有坐沙發(fā),而是在餐桌前坐下,掏出手機在屏幕上上下翻動。月娥只是冷眼看他。飯廳離窗戶遠,這會兒光線轉(zhuǎn)暗,只能大致看出他的輪廓,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大家都說他老實,主要因為他平時講話不多。她自己向來也認為他是個老實的人,從年輕那會兒就不抽煙不喝酒,不懂討好人,連對老婆也是一樣不知道討好。結(jié)婚紀念日他從來不記得。平時也不知道給她買衣服、買化妝品。一起出去玩,別人的老公都踴躍地給老婆拍照,只有他自顧自走在前面。自己的外表也不知道收拾,一年四季的衣服,只消一抽屜就能裝滿,甚至經(jīng)常忘記洗頭,弄得有點邋遢相。唯一愛好,就是打麻將。不過他這麻將,一點不堪虞,因為到老岳家里跟幾個鄰居打,每天輸五十塊碰頂,就算天天輸?shù)贸嗄_,也無損于家庭財產(chǎn)。

    但是今天中午和同學聚餐,就聽黃玲麗說起,另一個大家聯(lián)系不多的中學同學,本來也是打小麻將,后來被鄰居帶壞,到外面去打,輸贏打得極大,經(jīng)濟上吃不消,現(xiàn)在把家里的房子也二次抵押了。月娥當場說:這種人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又是窮,又是貪心。我們春生雖然也打麻將,但就是消磨消磨時間,小來來的。

    才隔了幾個小時,此刻回想起中午席間的一番自吹自擂,月娥只覺得自己比那個二次抵押房產(chǎn)的同學更加愚蠢。

    再開口的時候,她暗暗吃驚,嗓子聽起來和平日不同,竟至于啞了。她本意是不想顯得那么焦急,但說出話來卻嘎聲嘎氣。“我問你,你到底把石頭放到哪里去了?”

    春生坐在桌前看手機,一臉的入迷,似乎根本沒聽到她講話。平時是這么個老實人,現(xiàn)在看來,都是裝出來的。裝出這種無知無覺的樣子,私底下背著她做偷雞摸狗的事情。她火向上冒,手在沙發(fā)扶手上使勁一拍,沒拍出多大的聲音。她扯著嗓子嚷起來:“李春生!”

    春生一驚,轉(zhuǎn)過頭來?!澳阍诤臀艺f話?”

    月娥冷笑。“你還裝作沒聽見。我問你,你把石頭怎么了?”

    春生的臉上,先顯出困惑,接著就填滿了怒意。“你搞什么百葉結(jié)!你有空哦!我拿你的石頭!”

    月娥說:“你不要裝糊涂了。我出去一次,你一個人在家,等我回來,石頭就沒了。不是你偷的嗎?”

    春生也冷笑:“你腦子搭牢了吧。剛才你自己不是說,是月華拿的嗎?”

    “月華說沒拿。我現(xiàn)在想想有道理,月華怎么知道今天沒人在家?必定是你拿的?!?/p>

    春生說:“你還曉得分析!那你去問問老岳,我是不是在他家里打牌!三個人外加他老婆作證!”

    月娥一時語塞。這話說得也對。只要問問老岳,一切都見分曉??墒?,假如老岳也參與在里面呢?又或者,要是月華和春生串通一氣呢?

    有道理。月華和春生,一向友好。每當兩家聚會,他倆就湊到一起,聊個沒完沒了。春生本來是不喝酒的,但是見到月華,就要喝上兩杯黃酒。他知道月華喜歡喝酒,所以每到他上門之前,總是先出去買酒回來款待。有時候去外地出差,也會帶回當?shù)氐拿疲嬖诓AЧ窭?,說要等下次月華來了,請他吃吃看。月華的老婆小偉時常開玩笑說:比起月娥和月華,倒是春生和月華更像一個娘生的。

    他們家的慣例,是父母住在哪里,小輩們就去哪里過大年夜。所以從姆媽搬到北蔡開始,年夜飯就跨江轉(zhuǎn)移了。第一次在月華家過年,人還差不多是那些人,吃的菜由姆媽操作,也還是老一套,但處處透著新鮮。房子的格局就不一樣,月華家改了開放式廚房。姆媽向來習慣現(xiàn)炒現(xiàn)吃,不愿意一下子把所有菜炒出來——否則熱菜也變涼菜了。從前在月娥家,母女在廚房忙碌,只有把所有菜炒出來之后,才能篤篤定定坐下吃菜聊天;現(xiàn)在就可以很方便地在廚房和餐廳之間走動,一邊燒菜,一邊吃幾筷子。月華家用的餐具、喝的飲料也都不一樣。自然,小偉到了主場,也要錦上添花,加兩道自己的拿手菜,拌了土豆色拉,煮了椰汁西米露。小偉去盛西米露的時候,桌上所有人已經(jīng)在打嗝了。月娥也上灶頭邊去幫她端碗。屋子這一頭,月華同春生已經(jīng)喝了一個多小時五糧液,月華喝七兩,春生最多喝了三兩。兩人數(shù)不清第幾回碰杯,月華一仰脖先干為敬,卻不敬春生,轉(zhuǎn)而伸長胳膊,去敬灶臺上的姐姐。

    “我這個阿姐,最有孝心不過?!彼f,“這些年來,把爹爹、姆媽,照顧得特別好。姆媽現(xiàn)在住到我這里,三天兩頭,要講起阿姐好。我說,這一點上,我是服帖的,我不好跟阿姐去比。為此講,爹爹最寶貝的一塊石頭,也是留給阿姐。這我也沒話講?!?/p>

    月娥一聽這話,正在語塞,春生抬起一張紫脹的臉,大著舌頭說:“爹爹在的時候,是要留著石頭?,F(xiàn)在爹爹走了,不如把石頭出手,你們姐弟倆一人一半!”

    月華聽了哈哈一笑,轉(zhuǎn)向他說:“姐夫,你說了算嗎?”

    月娥把一碗西米露放在春生面前,低著頭擦了擦桌子,邊擦邊說:“爹爹才走了沒多久,我們又不缺錢,石頭讓它放在那里,有什么關(guān)系。“

    姆媽在旁邊說:“你們還真信你們那個爹爹。我看這塊破爛石頭,根本值不了幾個錢。你們就不要做夢了?!?/p>

    那時候,姆媽身體還好,還能時時堅持表達對亡夫的不屑,語句當中,流露出她在這個家庭中的地位——唯一有權(quán)對爹爹不以為然的人,哪怕他死了也不用避嫌。搬到北蔡的第二年,她開始變得有些不對。起初只是更加健忘,漸漸地,語言、行動都比往日遲鈍起來。后來有一天,月華打來電話,對月娥說,姆媽吃晚飯的時候,說爹爹今天到阿姐家去了,怕他沒吃晚飯就趕回來,要給他留口飯。月華說:姆媽大概老年癡呆了。

    到醫(yī)院一檢查,確診了,阿爾茨海默癥。

    老年癡呆,總是只有越來越癡呆下去,病情發(fā)展得快些慢些而已。本來,爹爹去世,情理上,石頭怎么處置,是要征詢姆媽意見的。可是姆媽其他事情還多少記得,卻早早地把那塊石頭從記憶中清除出去了。如此一來,月華的煩躁就益發(fā)明顯,有兩次甚至直接質(zhì)問月娥:你是不是打算把石頭獨吞了?

    月娥看他來勢洶洶,也不客氣地說:本來這就是爸爸放在我家的東西,有什么獨吞不獨吞。

    月華氣得聲音也粗了,冷笑著說:你看到姆媽戇了,你就放心大膽地裝糊涂吧!

    一直以來,姐弟兩個相處都算和睦。想不到為了這塊石頭,和睦的日子就到此為止了。激烈地吵過兩次以后,月娥再也沒有去月華家吃過年夜飯。逢年過節(jié),為了看看姆媽,她還是會登門。一進門,打了招呼,只問姆媽在哪里。對方也不同她打哈哈,連杯白開水也不給倒,任由她走進姆媽房里去。十次有九次,門一開,能看到姆媽屁股一小半坐在床沿上,一手撐著床頭柜,臉對著窗外。她還認識月娥,但除了打個招呼之外,作不了什么交應。她越來越多地沉浸在自己灰撲撲、光溜溜的腦海里。月娥回去對春生說:姆媽這樣算好的。很多老年癡呆的人,還要打人呢,專門打家里照顧他的人。像姆媽這樣,是月華和小偉的福氣。

    春生聽了說:你有點幸災樂禍吧。

    他不大參加他們姐弟之間的矛盾。不過偶爾看她心情好的時候,會勸她上路一點,把石頭出手了,錢和月華一分,大家都沒損失。他說:這塊石頭放在家里,我看你從來也沒什么喜歡,反而給你添了點麻煩,兩三天就要擦它一遍,否則盛灰塵。賣掉拿點錢,你也開心,月華也開心。月娥說:我看你主要是為了月華開心。春生說:月華開心,你們姐弟和好,我也覺得開心。月娥說:話不是這么講,凡事要講講清楚。石頭是爹爹帶到我家里來的,那就是說爹爹走掉之后,石頭就留給我。我照顧他和姆媽這么多年,難道還沒點苦勞?還抵不過這塊石頭?春生說:你是辛苦,不過月華現(xiàn)在也要照顧姆媽,姆媽還得了這種毛病。他想想心理也不平衡。姆媽爹爹住到我們家,一開始身體好,還幫我們帶阿囡。月華的兒子小時候,可不是他們帶的。月娥不言語,在床上翻了個身。春生在黑暗中等著,只聽見樓上沖馬桶,沉悶的轟一聲,墻壁里水流嘩嘩過去,又是寂靜。等了估摸有七八分鐘,他問:睡著了?月娥咕嚕一聲,在枕頭上挪動著肩膀,說:反正石頭是我的,他想跟我硬拗,我也不是軟腳蟹。

    月娥心里,本來是有點松動。如果弟弟肯跟她認個錯,兩家恢復從前和睦的關(guān)系,那或早或晚,她會把石頭分給他。怎么分,分多少,可以再商量。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既然他硬搶,還發(fā)動春生跟他里應外合,那就不能怪她這個做姐姐的翻臉了。

    春生真是不知好歹,總幫著外面的人。有本事去跟月華過日子好了。

    一看已經(jīng)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屋里暮色四合。春生卻再沒提吃飯的事。他趴在桌上看了老半天手機,忽然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走到陽臺上向外眺望了一陣,接著目不斜視地穿過客廳,換鞋,開門,關(guān)門,出去了。

    月娥一個人坐在原地,目光所及,花架上面的空白也有點看不見了。剛才春生換鞋的時候,她曾轉(zhuǎn)過臉看了一眼。等視線再轉(zhuǎn)回來,有一剎那,她以為石頭又回到了原位。她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終于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黑影,或是她的臆想。有時長遠不跟月華聯(lián)系,鬧翻的事情會淡忘一些,一不當心,就說漏了嘴,說過兩天去月華家怎樣怎樣,好像又回到從前爹媽都健在的日子。話說出口,才又想起來,他們現(xiàn)在應當是互不理睬的。

    她到臥室去,脫掉T恤運動褲,把剛才換下來還放在床上的連衣裙重新穿上身。她現(xiàn)在就要去北蔡一趟。

    因為換房子,月娥家從徐家匯搬到了田林。不過現(xiàn)在哪怕從田林到北蔡,也不算麻煩,轉(zhuǎn)兩趟地鐵,不消一個小時就能到。晚高峰的9號線,在站臺上等兩三趟才上得去。月娥被人群推進車廂,感覺自己前胸和后背那些柔軟得令人煩惱的脂肪都被壓得緊實了一些。她轉(zhuǎn)動脖子——也是此刻唯一可以自由轉(zhuǎn)動的關(guān)節(jié)——打量著遠遠近近那些屬于別人的腦袋。其中有好些看起來和阿囡相仿年紀。他們無一不是低頭玩手機。她想阿囡是不是也在下班回家的地鐵上,晚飯吃了沒有。

    阿囡一個人住在龍柏,算算也有四五年了。她大學一畢業(yè),夫妻兩個就等著她談朋友嫁人,左等右等,眼看阿囡年紀奔著三十去了,從沒見她帶男朋友回來過。問問么,她總說沒合適的。月娥和春生思量她年紀不小,一直住在父母家里,有點待不住。二十出頭的時候還能催催婚,過了三十,連提都不太好意思提了。一個未來的可能性浮出水面,漸漸清晰,夜里上完廁所,一時睡不著的當兒,他們終于鼓起勇氣,把它拿出來認真地討論:女兒是不是可能一輩子當老姑娘了?如果這樣的話,是不是應該替她準備一套房子?月娥說到委屈處,忍不住提高了嗓音。春生勸她輕一點,阿囡就在小房間里,門沒關(guān),當心讓她聽到。月娥就不響了,然而胸口起伏著沉默了片刻,忍不住更加提高嗓門說:就是要說響一點,讓她自己聽聽!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人家結(jié)婚早的,小孩都上幼兒園了……

    月娥情緒之起伏,當時看來劇烈,但畢竟是杯中的波瀾,晃動了一下,自己留心,不叫水灑出來。牢騷發(fā)過之后,仍舊同春生兩個找阿囡商議,提出由他們出首付,幫助她買個小套。商議既定,當媽的到底控制不住情緒,又在女兒面前發(fā)了一通牢騷。阿囡也不肯擼順毛,高聲反駁了幾句,雙方鬧得不歡而散。第二天是周末,阿囡剛起床坐在馬桶上,就聽到媽媽在門外催她,動作快點,吃好早飯一起出去看房子。

    買房這件事,出人意料的順利。阿囡上班在虹橋,因而他們的目標就定在西郊區(qū)域。只看了三四套,就在龍柏看中了一套小高層房,很快付了定金。簽完合同回到家里,一家三口心情輕松地坐在沙發(fā)上,交口稱贊這套房子是多么稱心合意。阿囡打量著花架上的石頭,忽然問:你們說這塊石頭,抵不抵得上那套房子的首付?春生笑起來說:那你心也太黑了。

    阿囡幼兒園大班那會兒,已經(jīng)可以與石頭平起平坐,便不像剛學步時那么害怕它。她有時拿著玩具車,指揮它們在石頭上爬山,有時伸舌頭去舔它,說,咸咪咪。這兩個行為都遭到了外公的制止,他彎下腰,側(cè)轉(zhuǎn)臉向著阿囡,很慢地伸出一根顫巍巍的食指,在空氣中對石頭一戳一戳,說:這個老價錢了,老價錢了!

    因此阿囡從小清楚這石頭是不得了的。第一會帶來危險,第二很值錢,總之最好不要靠近。到了小學,開始學習算數(shù),她就追問家里人,這塊貴重的石頭,買來到底幾鈿。外公眼睛朝上一翻,說:那是值老價錢了。外婆被她拽住羊毛衫的下擺,脫不得身,就說:一萬塊!春生聽到了,反對說:一萬塊大概不止。睡覺之前,阿囡又問月娥,月娥說:那是你外公的,你去問外公。

    但問外公是沒用的,他永遠都說,是老價錢。從小到大,她常常用自己當時感到價值最高的東西去和這塊石頭比價。比如芭比娃娃、奶油蛋糕、手表、飛機票、鉆石、汽車……到三十歲,就變成了房子。

    如果石頭到了月華的手上,那不管它是值一套房子的首付,還是值一刀草紙的錢,都跟阿囡沒關(guān)系了。

    從13號線北蔡站到月華家還有十分鐘步行路程。月娥隨著人流,急匆匆出站,走著走著,就跟剛才那些在車廂里緊貼著她的人走散了。她越走越緊張,一路思忖,月華可能會把石頭放在什么地方?會不會藏起來?她用什么樣的方法,可以順利地帶走石頭?甚至于,樓下的防盜門怎么辦?他們會給她開門嗎?

    晚飯時間已過,小區(qū)里三三兩兩有人在散步。路燈下站著一小堆一小堆人,每個人堆中都有一兩人在高談闊論。還有些人獨自坐在花壇邊上,面無表情,瞪著眼,來回掃視著在路上帶孩子的人和遛狗的人。月娥一向有點看不起這種人,覺得他們游手好閑。吃飽飯沒事總坐在外面干嗎?家里沒有家務要做嗎?沒別的地方好去嗎?

    她留了個心眼,沒按門鈴,在月華樓下站了幾分鐘,等人開門時尾隨進入。那個人拉著鐵門,看了她兩眼,忽然露出笑容說:“你是402他們家的姐姐吧?”月娥不得不對她微笑稱是,內(nèi)心的劍拔弩張暫時被鄰里友好蓋住了。那個人說:“長遠沒看到你來了。蠻忙的哦?”兩人一邊上樓梯,一邊寒暄了幾句,同她在三樓道別后,月娥在樓梯平臺上略站了站。這是那種90年代建的六層樓房,一梯兩戶,兩道樓梯中間的北墻上開了窗戶。透過窗戶,望得見對面的樓房。許多窗簾已經(jīng)拉上了,二樓那一家,燈光暗淡,窗口擱一個圓竹匾,上頭黑乎乎的,曬著醬瓜。醬瓜想做得好,應該要在白天太陽最熾烈的時間放出去暴曬,夜里有露水,要在日頭偏西前收回去。這家人看來是忘記了。

    月華家的門開了,小偉披頭散發(fā),臉黃黃的,在門后頭看著月娥?!把?,”她說,“我還當是月華回來了?!?/p>

    月娥說:“月華不在?”

    “不在。你來做啥?”

    她的手撐在門框上,擋住了門。月娥說:“石頭呢?你們把石頭放哪里了?”一邊說,一邊兩只手已經(jīng)搭到了她胳膊上,從她和門之間的縫隙朝里頭看。小偉提高聲音哎哎叫了幾聲,說:“你做啥?”一個趔趄,被月娥推開。

    月娥先沖進客廳。廳里只開著一盞壁燈,電視機屏幕的光照亮了沙發(fā)上散亂一團的毯子。她四處一看,沒見到石頭的影子,一瞥主臥門開著,又搶進去。這房間本來不大,放下一張床、一只大衣柜、兩只床頭柜,就沒剩下什么空地了。小偉跟在后面已經(jīng)進來,一邊連聲質(zhì)問,一邊伸手去拉她。她一眼都不看她,兩手頻頻用力,拉開大衣柜那四扇門,發(fā)出震動空氣的“砰砰”聲。一股香皂加樟腦丸的氣味沖進鼻孔,她看見衣服的影子微微晃動,伸手進去上下摸索,觸手之處皆是柔軟的衣料。床是帶床箱的,無從著眼。小偉又氣又怒地尖聲叫道:“你做什么?我報警咯!”

    月娥轉(zhuǎn)身面對她,一手扶著柜門,一手叉腰,哼了一聲,說:“你報警正好。報啊。叫警察來查一查,你們到底把石頭弄到哪里去了!”

    小偉的眼睛本來就大,鼓鼓的有點像金魚,現(xiàn)在更瞪大了,朝外突出,斜眼看她,說:“你有毛病!石頭你不是一直死占著不放嗎?叫你拿出來,你不肯,自己霸著。現(xiàn)在到這里來搜,你要么腦子出問題了!”

    “我腦子出問題?”月娥提高嗓門,指著小偉罵道,“要么你們良心有問題!”指著床問:“你們是不是把石頭藏在床底下?”

    小偉只是怒視她,胸口起伏,手在半空中抬起放下,說了幾個“你”字,一時語塞。月娥冷笑一聲,把她一搡,走出主臥,徑直穿過客廳,來到了次臥。

    床頭開了盞小燈,姆媽還是那個姿勢,淺淺坐在床沿上,臉沖窗外。月娥繞過單人床,走到她面前,彎下腰叫她:“姆媽,姆媽?!辟N得近,能看見姆媽額邊的頭發(fā)被她吐出來的氣吹得輕輕彈動。姆媽雖然癡呆了,面容卻不顯得很老,連白頭發(fā)也很少見,只是當她緩緩抬眼望人的時候,能看到她的眼眸是不透明的棕灰色,像舊不銹鋼鍋子的鍋底那種顏色。月娥說:“姆媽,姆媽,我問你,爹爹的石頭,是不是給月華帶過來了?”

    姆媽只看了她一眼,就垂下眼瞼,以一種她從小就很熟悉的不耐煩的腔調(diào)說:“什么石頭!瞎七搭八!”

    月娥還沒來得及再開口,忽然胳膊被一只有力的手鉗住了,她哎喲一聲,扭過頭去,只見月華那發(fā)怒的兇臉。他一開口,噴出一陣濃郁的酒氣,像打開了酒糟缽頭?!澳惘偭税。 本颇铀频耐倌w濺在她臉上,“要發(fā)瘋你回你自己家去發(fā)!”他那對尖尖的眉峰,這時更朝上戳著,像要刺破額頭上的皺紋。

    月娥一手掰住扣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胳膊用力地甩,想甩脫他。甩了幾下,他手一松,她一個踉蹌,跌坐在姆媽的床沿上。她伸直了胳膊,戳著他的鼻子罵起來:“我出去幾個鐘頭,家里石頭好端端就沒有了。只有你有我家的鑰匙,不是你偷走了還能是誰!爹爹留給我的東西,你看了眼熱,明著要不到,你就暗里偷。你貪心貪到這種地步,你還認我是你姐姐嗎!”

    月華哧地一笑,說:“我服帖你了。那塊石頭,變成爹爹留給你的了。好,好,你這個阿姐,好處樣樣都要占。沒有話說。我對你沒話好說。”

    月娥說:“你自然沒話說。你既然說出這話,就是承認了咯。石頭是爹爹留給我的。你要我賣掉分錢給你,不是不能商量。不過你現(xiàn)在明搶,那我可以報警。等石頭找回來,一個角也不會給你!”

    小偉站在臥室門口說:“你報警,你去報警。我肚子不舒服,痛了一天,你沖進來要打要殺,還說我們偷了你的東西。你到時候自己去向鄰居賠禮道歉!這種冤枉我們不能受!你去外面問問,我們是不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人。哪里像你,樣樣東西要撈到自己那里。你撈吧,你撈。你錢也有,房子也有,石頭也要霸占,撈太多了,怪不得女兒嫁不出去!”

    月娥氣得發(fā)抖,一轉(zhuǎn)身,抓住姆媽的手說:“姆媽,你看看這兩個人這樣說話!你怎么不幫我罵他們!”一口熱氣涌上嗓子眼,兩句話倒像海草被拖出水面,帶出一大攤淚水,滾滾沿著面頰往下流。她胡亂一抹,整張臉都濕了。

    月華反而笑了,說:“你哭什么哭,你到我家里發(fā)神經(jīng)病,我還沒哭呢。你還叫姆媽幫你?姆媽肯幫你嗎?姆媽要是腦子清爽,老早把你趕出去了!”

    小偉在旁邊拉他,說:“讓她去。我們到外面去,讓她在這里發(fā)瘋好了?!?/p>

    月華本來已經(jīng)跟著她走出去。月娥正松了口氣,伸手去拂拭面孔上的眼淚鼻涕,打算冷靜地想想對策。誰知他又一個返身回來,指著她說:“我警告你,十分鐘之內(nèi)你滾出去。你再尋相罵,我就打110了。我們誰也別怕坍臺,一道去警察局說說清楚。我告你誹謗!”他堵在門口,投下的黑影罩住了她。他仍在一迭聲地說著,小偉走來,咕咕噥噥,把他拉走了。

    剩下月娥和姆媽兩個坐在昏暗的房間里。她的面頰和脖子已經(jīng)濕透,隨著呼吸起伏,一陣陣涼意透進皮膚。她聽見客廳傳來了電視劇里年輕女孩拿腔拿調(diào)講話的聲音。另一邊,姆媽的呼吸聲很細,每隔一兩分鐘,就咳嗽兩聲,清一清嗓子?;璋抵校蛄恐@屋里的家具——都是月華的兒子金金用過的,深色的柜子、寫字臺、單人床。寫字臺上還放著幾個變形金剛的玩具。金金的婚倒結(jié)得早,在南京讀大學,認識了一個上海女朋友,兩人回來沒多久就把酒席辦了,去年兒子也生好了。可是,因為兩家不往來,她這個姑婆還沒見過小孩呢。

    人家的小孩,好玩歸好玩,跟她也沒有多大關(guān)系,不看也沒有損失。

    她從前計劃阿囡生孩子時,考慮好了,到時候要把石頭從花架上移走,省得像阿囡小時候那樣,成天提心吊膽。不過現(xiàn)在么,小孩是影子都沒有,石頭也沒了。

    話說回來,姆媽住到這么個小男孩的房間里,沒一樣東西是她帶過來的,是不是因此腦子被搞亂了,這才得了老年癡呆呢。

    月娥撐著上半身,慢慢移坐到姆媽邊上。她的胳膊輕貼著她的胳膊,隔著滑溜溜的化纖衣料,感到一股體溫傳來。然而這體溫十分陌生,可能因為姆媽胳膊上肉掉了些,已經(jīng)不是記憶中滾圓的質(zhì)感。她一只手搭在姆媽臂彎里,輕聲說:“姆媽,我今天要回去了,你自己當心身體。你在這里待得稱心不稱心?你要是不稱心,我過一陣子來接你回去吧。”

    姆媽只是說:“?。磕阒v啥?”沒有別的話。

    停了良久,月娥又柔聲說道:“爹爹那塊石頭,我當它還是爹爹的。姆媽你說,對不對?他是要叫它始終留在家里。我知道你現(xiàn)在沒辦法幫我講話。換作過去,你是會幫我的。”

    她走出月華家的小區(qū),往人流稠密、燈光明亮的馬路上走,不久就重新走進了地鐵入口。這個辰光,從北蔡到市區(qū)去的乘客只是三三兩兩,她甚至坐到了位子。她打量著車廂里的其他乘客。大部分是上班族,也有老人帶著孫子孫女的。除了在手機上追劇、打游戲的人之外,其余人都半閉著眼睛。車廂里的燈光,可能由于人少,顯得比來時明亮得多,照亮了大家臉上的油光,也令她的心境舒暢起來。她不看手機,一心一意地聽著機器報站的聲音。前面幾個站名,她都不認識。很快報到世博大道,她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中國館的樣子。世博會開的時候,爹爹剛走不久,他們?nèi)規(guī)穻屓⒂^。天氣很熱,他們在大道上找到一個座位,擠在那兒吃面包、喝礦泉水。姆媽很高興,出來了還在談論會動的《清明上河圖》。她還說:剛才那些展覽的石頭你們看到嗎?比你爹爹那塊石頭要好看。月娥說:那是當然咯。你把爹爹的石頭拿過來,人家馬上給你丟出去。姆媽、春生、阿囡都笑了。這好像是爹爹去世之后,他們第一次快樂地談論起他。

    到了世博大道,馬當路也就快到了。她得換車。

    石頭是沒了。自然不能放過月華,還得找他要去。然而對策還沒想好。這事情可能急不出來。好在她現(xiàn)在心是定了。這件事最壞的結(jié)果,石頭給他占去,說到底,她也不指望這塊石頭買房過日子。他真的不要面孔,那就給他占去吧。姆媽她要接回來。

    想到這一層,她一口氣終于順了。胸口還像是鋪著一層沒有燃盡的煤渣,進氣出氣,都是一陣粒粒屑屑的灼熱。不過塊壘是化開了。她對自己能這么想得開,感到慶幸,甚至有一絲得意。當她走進自家小區(qū)的時候,這得意已經(jīng)扶搖直上,長大成為她此時此刻主要的感受。

    到底是新建的商品房,小區(qū)里綠化又好,物業(yè)又好,走進來就覺得舒暢。月華妒忌她條件好,但這難道是因為石頭歸了她?他腦子不清楚,她不去同他計較。

    客廳里亮著燈,春生和阿囡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月娥詫異道:“阿囡,你回來,怎么事先不說一聲?”阿囡還沒來得及開口,春生說:“你知道你那塊破石頭被誰拿走了嗎?”月娥說:“哼,你還好意思說。你幫著月華把石頭拿出去,我還沒跟你算賬。”春生不氣反笑,轉(zhuǎn)向阿囡說:“你看看,你媽媽今天就是這樣冤枉我的,我半條老命也給她氣掉了。”

    阿囡在沙發(fā)上沖她招手說:“姆媽你過來看,看這是什么?!?/p>

    月娥心里咯噔一下。她朝里走。阿囡把手指著花架的方向,可她不轉(zhuǎn)頭,總把視線對著阿囡和春生。她站定在他們兩個面前。他們都在笑。

    阿囡說:“姆媽,我同事的爸爸是個做石雕的老師傅。他很懂石頭的。我今天過來把石頭拿去給他看過了?!?/p>

    月娥看看阿囡,又看看春生。她看到春生臉上露出嘲弄的表情。

    阿囡說:“姆媽,他告訴我……”

    她的話被打斷了。月娥吼了起來:“你招呼都不打一個,你做事情考慮過后果嗎!”

    阿囡愣住了。春生在一邊說:“你看看,我跟你說過你媽媽要發(fā)火的?!?/p>

    月娥接著吼道:“你年紀也不小了,做事情還這么沒輕沒重!石頭沒有了你知道我有多急嗎!我還以為是你舅舅拿走了,我剛才還去找他尋相罵!”

    阿囡囁嚅道:“我到家里,家里沒人,我想拿出去一會兒,馬上還回來也不要緊……”

    春生站起來輕推月娥說:“你說話小聲點,外面人聽到了?!?/p>

    月娥的聲音一點沒放低:“你舅舅說我,什么事情都要占著,怪不得女兒嫁不出去。你聽聽看,多少難聽!還不是因為你??!”

    阿囡低下頭,小聲說:“你跟舅舅吵架,關(guān)我什么事?!币坏窝蹨I落在她的膝頭。月娥沒有看到,仍是氣不打一處來,大聲數(shù)落起來:“你年紀這么大了,成天在做點什么啊。別人都有孫子孫女帶,有的人的孫子都上學了。只有我呀,人家當我無所事事,想蕩在外面。你朋友不談,婚也不結(jié),小孩就別想了。你還做這種沒輕沒重的事情,我今天半條命也去掉了!”

    阿囡頭一抬,滿臉淚水,聲音也提高了,抽抽噎噎地回嘴道:“你不開心,關(guān)我什么事。你雞毛蒜皮什么都怪在我頭上!你自己不滿足,干嗎叫我來滿足你!”

    春生拉住月娥的手說:“好了,為了一塊石頭的事情,有什么意思。再說今天她去問了,人家說,這塊石頭也不是那么值錢,就值個一兩萬塊而已。你犯得著嗎?!?/p>

    月娥轉(zhuǎn)向春生,把他的手甩開,大聲說:“你凡事都不幫我,都是別人對,我全是錯!你是不是看到我生氣,你就開心???我氣死了你最開心!”

    春生臉色變了,一轉(zhuǎn)身往臥室走,走到門口,頭轉(zhuǎn)過來說:“我不幫你,那你跟石頭去過日子吧?!比艘呀?jīng)走進去了,聲音又從房間里傳出來:“石頭,石頭,眼睛里只有個破石頭?!?/p>

    阿囡也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要走。月娥說:“你別走。你們看我不入眼,你們留著,我走?!?/p>

    春生在屋里大聲說:“你把石頭帶上一起走好了?!?/p>

    月娥一個轉(zhuǎn)身,只見石頭好端端在花架上,連擺的角度也跟原來一樣,在墻上投下了一個崎嶇的怪影。她直走過去,兩手拿起它來抱在胸前。本來剛才進門就沒來得及換鞋,此刻正好,門一開,走出去,再用力把門一甩,“砰”的一聲。

    他們一個也看不慣她。讓他們自己稱心去吧。

    三三兩兩地聚在小區(qū)里聊天的人,此時已經(jīng)散去。月娥抱著石頭,在路燈下坐了十幾分鐘。立秋以后,夜晚已經(jīng)有了涼意,一陣風吹來,裙擺拍打在腿上,像魚擦著腿游過。加班回家的人提著便利店的塑料袋,匆匆忙忙從她身邊走過,手機屏幕的光照亮了他們的臉。結(jié)伴散步的老年人,女的穿松身連衣裙,男的穿背心短褲,輕聲交談著,從遠處慢慢走來,經(jīng)過她身邊時,中斷了講到一半的話,對她行注目禮,腳步并不改變,照舊地走,走到前面,說話聲又暗幽幽地傳來。花壇里窸窸窣窣,一只黑貓從杜鵑叢中鉆出來,對她一看,輕輕跳到地上,穿過小道走了。

    她向來看不慣那些沒事在樓下坐著的人?,F(xiàn)在,坐在他們常坐的地方,她有點理解他們了。

    一陣晚風吹過,她彎下腰,抱緊了放在大腿上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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