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第十二章 告別之夜(一-4)

（日本）村上春樹

"因為什么也沒有嘛。"

我從后門走進院子，把玲子領(lǐng)進這了然獨處的小屋。玲子幾乎每看見什么都贊賞一番。

"好極了，這住處廣她說，"都是你做的？架子、桌子？

"是啊。"我一邊澆水泡茶一邊說。

"手還滿巧的，你這人。房間也干凈利落。"

"敢死隊影響的，他給我養(yǎng)成了衛(wèi)生習慣。不過這一來房東倒高興，說我住得很潔凈。

"噢對了，得找房東寒暄一下。"玲子說，"房東住在院子對面吧？"

"寒暄？用得著寒暄？"

"情理之中嘛。一個怪模怪樣的半老婆子鉆到你這里彈吉他，房東也會納悶吧？這方面還是先弄穩(wěn)妥為好。為這個我連糕點盒都準備好帶來了。"

"虧你想得周全。"我佩服道。

"上年紀的關(guān)系。我已想好，就說是你姨媽從京都來，你說時也要統(tǒng)一口徑。說起來，這種時候年齡拉開距離，到底好辦些，誰也不至于覺得蹊蹺。"

她從旅行包里掏出糕點盒走出后，我坐在檐廊里又喝了杯茶，逗著貓玩。過了20分鐘，玲子才好歹回來?；貋砗螅瑥穆眯邪锶〕鲆还揎灨?，說是給我的禮物。

"20多分鐘到底說什么來著？"我嚼著餅干問。

"當然是說你。"她抱著貓貼臉說，"夸你規(guī)規(guī)矩矩，是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學生。"

"說我？"

"是啊，當然是你。"玲子笑道。然后瞥見我的吉他，拿在手里，稍微調(diào)下弦，彈起卡爾羅斯·喬賓的《并非終曲》。許久沒聽她的吉他了，那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暖著我的心。

"在學吉他？"

"在倉房里扔著，惜來隨便彈幾下。"

"那，一會兒免費教你。"說著，玲子放下吉他，脫去粗花呢上衣，背靠檐廊柱子吸煙。外衣下面，穿著雙色方格半袖衫。

"瞧，這衣服滿漂亮吧？"

"是不錯。"我同意道。那的確是件格紋極瀟灑的襯衫。

"這，是直子的。"玲子說，"知道么？直子和我，衣服差不多是一個尺寸，尤其她剛進那里的時候。后來那孩子豐滿起來，尺寸多少有點變化，但基本出人不大，無論上衣褲子還是鞋帽，有差別的大概只有胸罩。因為我等于沒有乳房。所以，我倆經(jīng)常換衣服穿，或者說幾乎是共產(chǎn)。"

我再次打量玲子的身體。如此說來其身段個頭確實同直子相似。由于臉形和手腕細弱的關(guān)系，印象中玲子要比直子瘦削。但仔細看去，身體顯得格外結(jié)實。

"這褲子和上衣也是，全是直子的?？匆娢掖┲弊拥臇|西，你心里怕不大好受？"

"沒有的事。有人穿她的衣服，我想直子也會高興的。特別是你來穿"

"也真是奇怪，"玲子說著，輕輕打個響指，"直子沒給任何人寫遺書，卻把衣服的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她在便箋上寫一行草書：衣服請全部送給玲子。你不覺得這孩子怪？在自己即將結(jié)束生命的時候，為什么會想到什么衣服呢，這東西豈非怎么都無所謂，其他更想交待的本該多得寫不完才是。"

"此外什么都沒有也未可知。"

玲子吸著煙，沉思良久。"我說，你很想聽我從頭一五一十講起吧？"

"請講給我聽廣我說。

"醫(yī)院檢查的結(jié)果，說直子的病情眼下雖正在好轉(zhuǎn)，但為長遠起見，還是馬上集中根治為好。于是直子轉(zhuǎn)去大阪一家醫(yī)院，準備在那里住得長久些。以上情況想必已寫信告訴過你，大概是8月10日前后……"

"信見了。"

"8月24日，直子母親打來電話，說直子想返回一次，問我可不可以。說直子想自己整理一下東西，還很想同我好好聊聊，因為短時間內(nèi)再見不到我，可以的話，想住一個晚上。我說我完全可以。我也非常想見直子，想同她交談。這么著，第二天，就是25日她和母親乘出租車趕來。我們?nèi)吮阋贿吿炷系乇钡亓闹贿呎頄|西。傍晚時，直子對她母親說往下不要緊了，請母親回去。她母親就叫一輛出租車回去了。直子看上去精神十分飽滿，我和她母親一點都沒想到別的。說實話，見面前我擔心得不得了，生怕她一下子瘦得搖搖晃晃，憔悴不堪。因我知道在那種醫(yī)院檢查治療起來，身體消耗得相當厲害，擔心她受不了。可是見到她，我就放心了。臉色比想像中健康。還笑盈盈地開玩笑。表達方式也比以前正常得多。又說去了美容室，為自己的新發(fā)型自豪，因此我才覺得她母親不在也沒關(guān)系。她對我說，玲子姐，我想我會在現(xiàn)在的醫(yī)院完全復(fù)原的。我說對的，也許那樣最好。然后我們到外面散步，無話不談。談?wù)劷窈笤趺创蛩阒悺Ｋf如果我們離開這里以后，能夠一起生活就好了。"

"直子說跟你生活在一起？"

"對呀。"玲子說看，縮一縮肩膀。"于是我說，我無所謂，渡邊的事你不管了？然后她這樣說："他的事，我會處理的。"僅此而已。于是我們談起以后住哪里，要做什么之類。接看跑去鳥屋和馬兒玩。"

??規(guī)的話，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談東京市容的變化，談她的音大時代，談我過去的旭川之行。有關(guān)直子的事絕口未提。我同玲子足有十個月未見，但如今和她單獨走起來，心頭仍不可思議地涌起一股平和、寬慰之感，并覺得以前好像也有過類似的感覺?；叵肫饋?，同直子兩人在東京逛街時，便是與此完全相同的感覺。如同我與直子曾共同擁有本月的死一樣，而今我與玲子又共同擁有直子的死。想到這里，我陡然什么也說不出了。玲子一個人說了一會，發(fā)現(xiàn)我不開口，便也不再吭聲。于是兩人默默無言地乘上公共汽車;來到我的住處。

這是初秋一個天朗氣清的午后——同恰好1年前我去京都擦望直子時一模一樣。云如枯絲，細細白白，長空寥廊，似無任何遮攔。又是一個秋天，我想。風的氣息，光的色調(diào)，草叢中點綴的小花，一個音節(jié)留下的回響，無不告知我秋天的到來。四季更迭，我與死者之間的距離亦隨之急劇拉開。木月照舊17，直子依然21，直至永遠。

"一到這樣的地方我就松了口氣。"玲子走下汽車，環(huán)顧四周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