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村上春樹
我一時應對不上,略為沉吟。
"后天乘新干線去,3點20分到東京站,能去接我?我的模樣還記得?或者說直子死后對我再沒一點興致了?"
"哪里。"我說,"后天3點20分去東京站接站。"
"馬上認得出來:拿著吉他的半老徐娘除我恐怕沒第二個。"
果不其然,在東京站我很快認出了玲子。她身穿男式粗花呢茄克、白西褲,腳上一雙紅運動鞋。頭發(fā)依然很短,而且三三五五地沖刺而出,左手提著裝在黑殼里的吉他。一望見我,她刷地扭動臉上的皺紋,綻開笑容??吹搅嶙舆@張臉,我也不由得微笑起來。我拎過她的旅行包,兩人并肩走到中央線站臺。
"哦,渡邊君,什么時候變成這么一副猙獰面目?還是東京近來流行猙獰面目?"
"旅行了一段時間,又沒吃什么像樣的東西。"我說,"新干線如何?"
"一塌糊涂。窗戶也不開,途中本想買盒飯來著。簡直倒透霉。"
"車廂里有過來賣東西的吧?"
"你指的是又貴又難吃的三明治?那玩藝兒連快餓死的馬都咽不下。以前我喜歡在御殿場買鰓魚飯來吃。"
"那么說話,要把你當成老太婆的。"
"那好,原本就是老太婆嘛廣
在去吉禪寺的電車上,她珍奇地凝望窗外武藏野風光。
"相隔8年連風光也變樣了?"我問。
"渡邊君,你知道我現(xiàn)在是怎樣的心情?"
"不知道。"
"又驚又怕,又怕又驚,簡直要發(fā)瘋似的。真不知如何是好,一個人被拋到這種地方來。"玲子說,"不過,你不覺得簡直要發(fā)瘋似的這個說法很妙?"
我笑著握著她的手:"不怕,您一點不用擔心,再說你是靠自己的力量出來的。"
"我從那里出來靠的不是自己力量、"玲子說,"我所以能離開那里,是托直子和你的福。一來直子不在以后,我已經無法忍耐獨自留在那種場所的寂寞;二來有必要來東京找你好好談一次。所以才離開那里。如果沒有這兩點,我說不定要在那里過一輩子。"
我點點頭。
"往后怎么辦呢?"
"去旭川,嗯,旭川。"她說,"音大時代的一位好友在旭川辦了一間音樂教室,兩三年前就勸我去幫忙,我沒答應;說懶得去那么冷的地方。可你知道,好歹成了自由之身以后,除了旭川,還想不出其他落腳處。那地方怕不會像是失手弄出來的大陷坑吧?"
"沒那么恐怖。"我笑道,"去過一次,小鎮(zhèn)不壞,氣氛挺有趣的。"
"真的?"
"不假,比在東京好,肯定。"
"反正沒其他地方可去,行李都寄過去了。"她說,"渡邊君,還能找時間去旭川玩?"
"當然去的。不過你這就趕去不成?總要在東京逗留幾天再去吧!"
"嗯??梢缘脑挘瑴蕚浯羯蟽扇?。能在你那里借個宿嗎?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毫無問題。我鉆進睡袋在壁櫥里睡。"
"抱歉抱歉。"
"沒關系,壁櫥寬敞得很。"
玲子有節(jié)奏地輕輕叩擊夾在腿間的吉他殼。
"我恐。拍要訓練一下自己的身體,在去旭川之前。對外面的世界還根本不熟悉。很多很多事摸不著頭腦,心里又緊張。這方面能幫我一把?能依賴的人只有你這一位。"
"只要我能辦到,幫多少把都行。"我說。
"我這人,莫不是在打擾你吧?"
"到底能打擾我的什么呢?"
玲子看著我的臉,扭下嘴唇笑了,再沒說什么。
從吉祥寺下了電車,在轉乘公共汽車去我住處之前的時間里,我們沒說什么正規(guī)的話,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談東京市容的變化,談她的音大時代,談我過去的旭川之行。有關直子的事絕口未提。我同玲子足有十個月未見,但如今和她單獨走起來,心頭仍不可思議地涌起一股平和、寬慰之感,并覺得以前好像也有過類似的感覺。回想起來,同直子兩人在東京逛街時,便是與此完全相同的感覺。如同我與直子曾共同擁有本月的死一樣,而今我與玲子又共同擁有直子的死。想到這里,我陡然什么也說不出了。玲子一個人說了一會,發(fā)現(xiàn)我不開口,便也不再吭聲。于是兩人默默無言地乘上公共汽車;來到我的住處。
這是初秋一個天朗氣清的午后——同恰好1年前我去京都擦望直子時一模一樣。云如枯絲,細細白白,長空寥廊,似無任何遮攔。又是一個秋天,我想。風的氣息,光的色調,草叢中點綴的小花,一個音節(jié)留下的回響,無不告知我秋天的到來。四季更迭,我與死者之間的距離亦隨之急劇拉開。木月照舊17,直子依然21,直至永遠。
"一到這樣的地方我就松了口氣。"玲子走下汽車,環(huán)顧四周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