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鵬飛
[西北大學,西安 710127]
文學社會學意義上的文學作品身份認同不同于文學風格學意義上的審美體認,而自有其復雜特征。大體來講,作為文學社會學核心要素的文學共同體(作家、作品、讀者、批評家、藝術體制、時代、環(huán)境、民族等)及其內部因素的此消彼長與博弈較量,決定了“新時期”中國當代文學的啟蒙主義身份認同方向。
伴隨著主流意識形態(tài)于1978年后對“文革”的“撥亂反正”與“思想解放”政策的出籠,“文藝為政治服務”“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的身份認同,相繼被調整為含義相對寬泛的“文藝為人民服務”“文藝為社會主義服務”的身份認同。作為“文革”結束后的首次文壇集體檢討,1978年6月5日召開的“中國文聯(lián)第三屆全國委員會第三次擴大會議”,就在原則上將“文學藝術必須為工農兵服務,為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服務”規(guī)定為新時期文藝建設的總任務。(1)《中國文聯(lián)第三屆全委會第三次擴大會議決議》,《人民日報》1978年6月8日。1979年10月30日,第四次全國文代會也在時隔近二十年后成功召開。鄧小平同志到會并作了《在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上的祝詞》,《祝詞》明確了執(zhí)政黨新時期的基本文藝政策:“堅持百花齊放、推陳出新、洋為中用、古為今用的方針,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提倡不同形式和風格的自由發(fā)展,在藝術理論上提倡不同觀點和學派的自由討論?!薄蹲T~》同時要求藝術工作者要“自覺地在人民的生活中汲取題材、主題、情節(jié)、語言、詩情、畫意,用人民創(chuàng)造歷史的奮發(fā)精神來哺育自己”,通過自己的文藝創(chuàng)作,“引導人民提高覺悟”,“努力用社會主義思想教育人民,給他們以積極進取、奮發(fā)圖強的精神”,并“認真鉆研、吸收、融化和發(fā)展古今中外藝術技巧中一切好的東西,創(chuàng)造出具有民族風格和時代特色的完美的藝術形式”。(2)鄧小平:《在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上的祝詞》,《文藝報》,《鄧小平文選》(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10-212頁。意識形態(tài)緊箍咒的松動與文藝身份認同的調整,帶來文藝創(chuàng)作與文藝思想的活泛。社會主義文藝的春天似乎很快就要到來了。1978年,“傷痕文學”率先登場。緊接著,反思共和國成立以來個體、社會、歷史命運曲折的“反思文學”,與反映新時期時代社會生活巨變的“改革文學”噴涌而出。
在此期間,作為文藝作品出版部門的主流文藝出版社也不甘落后。1979年5月,上海文藝出版社率先推出了《重放的鮮花》小說集?!对跇蛄汗さ厣稀贰侗緢髢炔肯ⅰ贰督M織部新來的青年人》《改選》《小巷深處》《在懸崖上》《紅豆》《美麗》等作品得以重放,這既為新時期有違“禁忌”的文學作品的公開出版作了大膽嘗試,也鼓勵了作家重新思考自己的創(chuàng)作取向——鑒于書名的諷喻意義不言而喻,透過書名,作家不難領會到自己創(chuàng)作應有的取向。
與此同時,思想理論界關于“人性”“人道主義”“異化問題”與“文學主體性”等問題的討論如火如荼。1978年底至1983年,為配合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思想解放,“人性”“人道主義”問題再次成為理論界討論的焦點。知識分子盡管還心存余慮,但已不再像以往一樣,對一些攸關文藝本質與文藝規(guī)律的重大理論問題三緘其口?!叭耸鞘裁矗俊薄拔膶W是什么?”“文學是否應該表現(xiàn)共同人性?”等一些問題,被置入公共領域公開討論。這種討論經由周揚于1983年在“紀念馬克思逝世100周年學術討論會”上所做的《關于馬克思主義的幾個理論問題探討》的長篇發(fā)言之強化提升,成為新時期文藝創(chuàng)作的潛在法則。盡管這一法則在當時就受到了胡喬木的嚴厲批評。文藝到底該不該表現(xiàn)超階級的共同人性,文學到底該不該作為政治的工具,諸如此類的問題,所有有經驗的作家都心知肚明。文藝理論家也不再噤若寒蟬,而是不約而同地肯定了文學描寫普遍人性的合理性。所以,盡管該期文學界對如上問題的討論尚存有不少歧見,但它卻提醒人們注意:必須重新認識文學的性質,必須重新估量文學的價值,必須重新認識文學與作家的關系,這就在客觀上加深了人們對文學本質問題的思考,使人們逐漸認識到,“階級性”既不是人的本質屬性,也不是文學的本質屬性,因而不能成為文學身份認同的歸宿。而文學從政治功利主義與文藝工具主義迷途知返的結果,是其一方面為新時期文學正面抒寫人性問題提供了合法性辯護,另一方面也開啟了新時期現(xiàn)代性思想啟蒙的濫觴。
正是有了這樣一種觀念的鋪墊與總體認識,嗣后的20世紀80年代中晚期,理論界持續(xù)發(fā)生了關于“文學主體性”的討論,這種討論在理論邏輯與價值取向上都直接承襲并支援了上述現(xiàn)代性的文學啟蒙思潮。受李澤厚《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述評》一書及其關于哲學“主體性”相關問題系列討論的啟發(fā),1985年,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的劉再復先后在《讀書》《文學評論》等雜志撰文,系統(tǒng)闡述其關于“文學主體性”的基本主張。劉再復提出,“文學中的主體性原則,就是要求在文學活動中不能僅僅把人(包括作家、描寫對象和讀者)看作客體,而更要尊重人的主體價值,發(fā)揮人的主體力量,在文學活動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中恢復人的主體地位,以人為中心、為目的。具體說來就是:作家的創(chuàng)作應當充分地發(fā)揮自己的主體力量,實現(xiàn)主體價值,而不是從某種外加的概念出發(fā),這就是創(chuàng)造主體的概念內涵;文學作品要以人為中心,賦予人物以主體形象,而不是把人寫成玩物與偶像,這是對象主體的概念內涵;文學創(chuàng)作要尊重讀者的審美個性和創(chuàng)造性,把人(讀者)還原為充分的人,而不是簡單地把人降低為消極受訓的被動物,這是接受主體的概念內涵?!?3)劉再復:《論文學的主體性》,《文學評論》1985年第6期,第12頁。這種帶有顯著歐洲啟蒙主義文學運動精神的文學宣言,由于既契合了主流意識性所希望營造的整體時代精神,又在很大程度上抓住了當時文學發(fā)展存在的問題,加上劉再復本人在文藝理論界的崇高地位,因而受到了文藝理論界的廣泛歡迎與參與討論,起到了“文的覺醒”與“人的覺醒”的雙重啟蒙功用。
面對如上文藝啟蒙洪流,作為文藝管理部門的各級文藝體制盡管還心存疑慮,但也不甘無所作為。這一時期,意識形態(tài)威權部門(全國文聯(lián)、文化部、中國作協(xié)等)通過建立“評獎制度”的方式,獎勵那些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具有一致思想傾向的文學作品。據(jù)統(tǒng)計,在1978年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的25部作品中,“傷痕”題材占10篇,“改革”題材占8篇;1979年該類小說獲獎作品中,“傷痕”題材與“改革”題材各半;1982年后,“改革”題材獲獎作品開始在數(shù)量上占有絕對優(yōu)勢。(4)孟繁華、程光煒:《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168頁。作品通過“題材”的甄別擇揀即可獲得大獎,折射出其時文學與意識形態(tài)的互為奧援關系,也反映出意識形態(tài)部門寄予文學在新時期一如既往的厚望。這一點,我們還可以從時任中國文聯(lián)主席的周揚在1981年“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報告文學、新詩評選大會”上發(fā)表的講話中看出。周揚直言:“我們評獎的目的,就是要發(fā)揮評獎的積極作用,促進我國社會主義文學藝術的發(fā)展和繁榮、促進我國的文學事業(yè)在三中全會和四項基本原則的指引下,沿著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正確軌道前進,實現(xiàn)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理論的真正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使文學創(chuàng)作水平和鑒賞水平更進一步提高?!薄霸u獎的目的就是要培養(yǎng)和提高人們健康的欣賞趣味和欣賞水平,克服一切庸俗的、低級的趣味。”“就是要促進我國文學藝術的發(fā)展和繁榮,大大發(fā)揚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社會主義和愛國主義精神?!倍u獎的標準,則是堅持“政治標準與藝術標準的統(tǒng)一”。(5)周揚:《按照人民的意志和藝術科學的標準來評獎作品》,收入《周揚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第372-375頁。“評獎制度”的設立,既配合了思想領域改革的推進,也確保了新時期文學的與時俱變,使新時期文學起到思想啟蒙與社會變革的功用。
在新時期文學之前的一段歷史時期,身份問題曾不僅是階級問題,也是攸關作家寫作命運的政治問題。作家的身份訴求即代表著其階級訴求與政治訴求,身份問題由此抽離自然血緣體認而躍升為一種身份政治。然而,作家身份的外在訴求,必然會掩蓋作家對“我是誰”的本體性生存追問,必然會使作品陷入一種線性的敘事邏輯,必然會消解作家的主體性身份,進而產生身份認同的焦慮與危機。這種焦慮與危機可能會由于外在環(huán)境的遮蔽而長期受到壓制,但它往往會隨著文學環(huán)境的變化而展露出來。新時期文學的身份認同正是這樣。面對20世紀80年代初期全社會的思想真空與文化沙漠,那些曾經被認為是“優(yōu)秀的文藝作品”在歷史事實與新的時代面前轟然坍塌。然而,新的文學還要繼續(xù)存活。面對新的時代、新的現(xiàn)實,作家不得不重新思考:拿什么樣的文學來填充國人的精神真空,又拿什么樣的文學服務于新的時代?三十余年來對外來文藝思想及文藝作品的持續(xù)性抵制排斥,造成了文藝界對外來東西的普遍隔膜,因而出路之一似乎在于作家需要立即打開窗戶去認識外面的世界。但中國傳統(tǒng)的東西也似乎去古未遠。這對亙古就有著深厚民族情結與拯救情懷的中國作家而言,又不啻為一種極好的精神食糧。正是由于這些內外因素的復雜絞合與相互作用,促成了這一時期的多元文學敘事與啟蒙主義文學思潮的井噴。
一方面,帶有鮮明批判特征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如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先鋒文學噴涌而出,它們強調文學的主體性,突出文學的個體性身份,從個體性敘事的角度為文學抒寫人性自我與普羅大眾生活愿望的合法性辯護,使集體主義式的宏大歷史敘事逐漸讓位于啟蒙主義的個體化敘事。作家也不再是被“改造”和必須“向工農兵群眾學習”的對象,相反,其首先必須承擔起啟蒙民眾的社會職責?!拔逅摹蔽膶W的啟蒙主義傳統(tǒng)再一次被接續(xù)起來。后者以新的文學敘事形式直接聲援了意識形態(tài)領域新的文藝思想的建構,并沖破了共和國成立以來由國家理念和創(chuàng)作規(guī)范層累而成的重重教化主義帷幕。以“傷痕文學”與“反思文學”為例,它們對集權主義時代個體遭受身心摧殘的嚴厲控訴,對人性被嚴重扭曲異化的深沉反思,實際就是對人性、人情、人的價值與尊嚴的莊嚴辯護。劉心武的《班主任》、盧新華的《傷痕》、王蒙的《蝴蝶》《布禮》、叢維熙的《大墻下的紅玉蘭》《遠去的白帆》、張賢亮的《靈與肉》《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馮驥才的《啊》、古華的《芙蓉鎮(zhèn)》、高曉聲的《李順大造屋》等,盡管它們在很大程度上還是在大寫的“我”的框架內定義與確證個體自我的價值,但其敢于直面歷史過錯,反思民族創(chuàng)傷,突出個體生命與人性的尊嚴,卻彰顯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道主義與現(xiàn)代性啟蒙立場,開啟了新時期作家主體性身份訴求的濫觴。而如果說在“傷痕文學”與“反思文學”中,作家還多停留于對歷史的簡單控訴及思考,還未對社會現(xiàn)實開出一劑明確的藥方,還未真正認識到新時期文學的職責,那么,到了“改革文學”,這一狀況已得到根本性的扭轉?!案母镂膶W”立足20世紀80年代的時代現(xiàn)實,抒寫了處于現(xiàn)代性進程中的中國社會之方方面面,從而直接聲援了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改革開放主潮與整個社會現(xiàn)代化的歷史進程。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開拓者》《鍋碗瓢盆交響曲》,柯云路的《三千萬》《新星》,張潔的《沉重的翅膀》,張賢亮的《男人的風格》,高曉聲的《陳煥生上城》,賈平凹的《雞窩洼人家》,路遙的《人生》《平凡的世界》,這些作品或關注改革開放時代的宏大歷史進程,或關注新時代人物的人生遭際與命運變遷,或為觀念形態(tài)處于社會現(xiàn)代性進程中的人的生存辯護,或在價值取向上為新的時代現(xiàn)實劃出明確的界標,從而共同構成了“改革文學”的啟蒙主義身份認同取向。
另一方面,一些模仿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詩歌藝術,也成為打開國人思想視界的重要武器。其時崛起的現(xiàn)代主義詩歌,如“今天詩派”“朦朧詩”“第三代詩歌”等,均以反叛的姿態(tài),破除威權命令與意識形態(tài)迷障,在對現(xiàn)有政治秩序與文化秩序的解構中張揚作為個體主體性的自我。大致說來,追求詩歌的個體性、經驗性與表達的自由,用“新的美學原則”彰顯主體性的自我,是20世紀80年代包括北島、顧城、舒婷、徐敬亞等“朦朧詩人”,與雷抒雁、葉文福、洛根野、熊召政等現(xiàn)實主義詩人,艾青、田間、綠原、牛漢、辛笛、鄭敏、公劉、流沙河等“歸來詩人”,以及于堅、翟永明、韓東、海子等以“反崇高”“反文化”相標榜的“第三代詩人”的一致的藝術取向。即使是那些標以“意識流小說”“新潮小說”“新寫實小說”等稱號的小說作品,也均從形式、主題、內容等方面探索了作為個體的人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生存境況,進行了類似于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實驗探索,完成了小說藝術的“向內轉”,開啟了小說藝術的現(xiàn)代性敘事潮流,使西方現(xiàn)代主義小說敘事在時隔半個多世紀后再次成為中國小說借鑒的對象。如該期成績較為突出的“先鋒小說”,在藝術技巧與創(chuàng)作主題方面均表現(xiàn)出一種類似于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對現(xiàn)有秩序的顛覆與反抗。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藍天綠?!贰⑿煨堑摹稛o主題變奏》、殘雪的《蒼老的浮云》《山上的小屋》等、余華的《一九八六年》《世事如煙》、蘇童的《一九三四年的逃亡》《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xiāng)》、格非的《褐色鳥群》《迷舟》等,都是借用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文學技巧與寫作主題,或表達個體自我對生存現(xiàn)實與人生境況的掙扎反抗,或揭示人類自我人性的丑惡與生存的無奈,或隱喻個體自我的存在虛幻與生存偶然,或抒寫個體生命在剎那與瞬時的真實體驗……總之,用邊緣人的身份敘事視角,抒寫個體自我生命與生存的真實,體現(xiàn)文學的主體性精神,是新時期現(xiàn)代主義詩歌與小說的共同追求。即使是那些出現(xiàn)時間稍晚于“先鋒小說”的“新寫實小說”,也以放逐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宏大敘事、懸置作者的主觀情感與價值立場、呈現(xiàn)人類生存與生活的原貌為鵠的,從而表現(xiàn)出鮮明的現(xiàn)代主義敘事特色。劉恒的《狗日的糧食》《伏羲伏羲》、劉震云的《一地雞毛》《單位》、方方的《風景》《白夢》、池莉的《煩惱人生》等,都在冷靜的敘事中,啟發(fā)了人對個體自我價值與生命意義本身的思考。
當然,如所指出,新時期以來中國作家對于文學現(xiàn)代性的身份敘事是有著復雜心態(tài)的?!霸谕趺?、劉心武等人的作品中,現(xiàn)代性源自一種理想,一種富國強民的強烈沖動和現(xiàn)實訴求;而在韓少功、張承志等人看來,現(xiàn)代性應該與愚昧決絕,它是一種氛圍,一種表征,一種實力與先進文化的共同體;這種現(xiàn)代性到了余華、蘇童等人身上就變得模糊和多義,它首先是一種精神追求,一種對遠古優(yōu)秀文明的繼承和發(fā)揚光大,同時又是一種家譜,與西方話語體系有著千絲萬縷的血緣關系;而在殘雪、陳染等人的筆下,談論現(xiàn)代性無異于談論鬼怪和荒誕,是一種很有現(xiàn)實意義卻又顯得虛無和脆弱的事情?!?6)[美]慕容怡嘉:《文學的閥門:身份認同、現(xiàn)代性與思想之舞》,《文史博覽》2005年第Z1期。
正是這種現(xiàn)代主義的復雜敘事與身份糾纏,使得現(xiàn)代主義的文學敘事在中國短暫繁榮后,至20世紀80年代末復又遭到懸隔,它再次印證了中國當代文學與現(xiàn)代性的身份追逐之間的復雜關聯(lián)。從新中國建立前夕提出的“新的人民的文藝”,到20世紀80年代前期提出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再到1958年后提出的“共產主義文藝”,再到“文革”時期提出的“真正的無產階級文藝”,直到“文革”結束后提出的“新時期文學”,中國當代文學的身份認同頻繁發(fā)生轉化,其表面上是中國當代文學風格的變遷,而背后所掩蓋的,則是中國時代社會生活本身的變革。進入新時期后,中國當代文學對西方現(xiàn)代性文學的借鑒引納,則又使中國當代文學一度染上深沉的現(xiàn)代性文學氣質。雖然新時期文學之前的多樣現(xiàn)實主義文學懸當下為未來的進步主義文學觀念,并不同于一切包含自由主義文學、現(xiàn)代主義文學在內的非現(xiàn)實主義文學——后者是一種永恒靜止的神圣時間觀念,但是,二者都可以在現(xiàn)代性的文學觀念里找到其棲身意義:對于現(xiàn)實主義文學,其意義在于個體舍身融入一往無前的現(xiàn)實時間洪流中,將自我消解于永不回返的虛無,而對于非現(xiàn)實主義文學,其意義則在于個體逃離現(xiàn)世的歷史時間而沉浸于永恒的靜穆當中,體驗現(xiàn)在即永恒的身位感。由此來反思新時期文學,其意義或許也正在于此,它再次公然重啟了一種符合中國社會與文學現(xiàn)代性發(fā)展潮流的全新身份認同方式與認同觀念。
一種文學的身份認同雖然端賴于作家的寫作立場,但在某些情況下,它往往直接受制于作家所處時代的總體境況。因此,對于新時期文學而言,真正重要的問題依然是:在一個新的社會體制持續(xù)受挫,而具有現(xiàn)代性指向的社會主義社會的腳步還遠未到來的情境中,文學到底還能不能擔當現(xiàn)代性啟蒙的重任?純粹的啟蒙主義文學身份訴求會不會淪為堂吉訶德式的“風車大戰(zhàn)”?這是20世紀80年代的作家們在張揚現(xiàn)代性的寫作立場時普遍遇到的問題。并非出于官方的授意,而是基于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擔當使命,作家們自覺自愿地在20世紀80年代承擔了思想重建與文學啟蒙的使命,文學成為作家借以逃脫那些陳舊習俗的基本工具。然而啟蒙主義式的個體自我——個體知識的擴展、道德的完善、理性的提升,均須以割棄集體主義式的宏大敘事為代價。然而新時期啟蒙主義文學的共同特點卻在于,它們力圖以一種浪漫主義的情懷去實現(xiàn)現(xiàn)實主義的光榮使命,去打破那種曾經迷惑個體的“克里馬斯”共同體,將個體從自我的異化中拯救出來,將社會從革命的洪流中解脫出來。用一種宏大的理性觀念與道德理想去啟蒙大眾,教育國民,這原本是啟蒙主義的最初始理想。然而現(xiàn)在,作為作家的啟蒙主義者發(fā)現(xiàn),他們最初引以為高尚的終極觀念,恰好正是自己通過理性批評所反對的東西。啟蒙主義者陷入了一個自己給自己營構的怪圈:他們以浪漫主義的喜劇方式開始,而以現(xiàn)實主義的悲劇結局收場。時代留給作家們思考的問題依然是:在不放棄個體自主性的條件下,如何才能保持社群主義的啟蒙理想呢?
這一困境的解決要求文學重新回到人性自我問題的思考上來。因為在人性中既存在著一種普遍性的東西,也存在著個體自我的豐富性;個體豐富性的擴充必然要求個體自我得到尊崇,而個體自我得到尊崇必然會帶來自我對普遍人性的認同。這樣,以對人的個體性的維護尊崇為出發(fā)點,完成對普遍人性認同闡揚,成為新時期文學的一種重要認同方向。我們在“尋根文學”中可以看到,其以“文化尋根”為理論鋪墊,以鄉(xiāng)土抒寫為寫作視角,或著眼于個體生存獨特文化環(huán)境的鋪寫(如阿城的《峽谷》、李杭育的《葛川江上人家》、李銳的《眼石》、賈平凹的“商州”系列、莫言的“紅高粱”系列、林斤瀾的“矮凳橋”系列等),或著眼于對個體生命根源的探索(如韓少功的《爸爸爸》、王安憶的《小鮑莊》、汪曾祺的《大淖記事》、阿城的《棋王》、鄭義的《老井》等),或對文化與人類存在本身進行抒寫描摹(如馮驥才的《神鞭》《三寸金蓮》、陸文夫的《獻身》《美食家》、鄧友梅的《京城內外》《那五》等),它們均以回歸中國文學抒寫人性自身的傳統(tǒng)為己任,認同一種普遍性的文學文化理想——一種類似于“五四”以來中國文學所持的啟蒙主義傳統(tǒng)。事實也是,20世紀80年代的作家抗拒現(xiàn)實,將精神性的反思置于寫作的中心,所秉承的正是“五四”時期作家感懷民瘼、心系國計民生的啟蒙主義理想。不同在于,后者所充當?shù)氖恰靶聠⒚烧摺苯巧J同的是“新啟蒙”理想,那就是:要建立一個頗富意義的象征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每一個階層都能找到其象征性的身份表達,每一個個體都能夠覓得其生存的蹤跡,每一個社會成員都能發(fā)現(xiàn)自己所理想的價值世界。
這樣,通過“新啟蒙”文學所建立的形象世界,一種理想的社會秩序得以在想象中建立,它可以為現(xiàn)實生存的人們提供生存與行動的指南。這與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文學解構崇高主題,認同世俗生活,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代性與主體性精神的刻意放逐,構成明顯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