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瑞應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辦的四大國家級文學獎中,只有茅盾文學獎是針對長篇小說這一單個文體而設的,由于長篇小說本身的藝術分量,加之茅盾文學獎每屆的獲獎作品數(shù)限制在三至五部,因此受眾對茅盾文學獎的關注度、認可度也最高,“中國諾貝爾文學獎”的美稱便是一個側證。然而同樣不可回避的事實是,茅盾文學獎自誕生以來受到的質疑也未曾停歇。實質為熱心文學事業(yè)人士對中國文學最高水準及其能否在世界文學中占據一席之位的焦慮外現(xiàn)。茅盾文學獎之所以成為表達此焦慮的喧嘩之地,與它天然地占據文學制度設計中最高位置密切相關。吳俊認為:“所有關于茅獎、魯獎等的質疑和批評(包括誤解),均須從制度設計、制度實踐方面才能得到合理解釋;換言之,無法解釋的部分也不只是技術問題或程序問題,是根本的制度問題?!?1)①吳?。骸吨袊敶膶W評獎的制度性之辨——關于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之類“國家文學”評獎》,《當代作家評論》2011年第11期。追溯這些質疑、批評的源頭固然有益于認清茅盾文學獎的“可能”與“不可能”,但更具建設意義的探討是如何在“可能”的作用邊界內挖掘其未來向度??v觀以往對茅盾文學獎的質疑,矛頭多指向“評獎標準”和“價值觀”。在價值觀方面,以諾貝爾文學獎的“理想傾向”為參照,有論者認為茅盾文學獎缺失核心價值,需要接受一次“休克治療”。(2)肖鷹:《中國文學的精神危機與茅盾文學獎的休克治療》,《天津社會科學》2010年第4期。評價標準和價值觀關乎茅盾文學獎的權威性,而此二者本就為價值論的題中討論對象,因此有必要回歸價值論哲學來考察二者關系。
我們以往多借重分析哲學的思維方法研究事物“實然”層面。而價值論哲學區(qū)分了價值標準和評價標準,且更重視事物的“應然”層面——價值標準。它以價值客體的現(xiàn)實存在為限度,是一種人或社會根本需求的尺度,一般隱于評價背后。評價標準則是為評價而制造的依據,因人而異,不具有穩(wěn)定性,它所具有的部分客觀性來源于價值標準。評價標準之真?zhèn)?、有效?決定于它是否符合主體的價值標準。探究價值標準對茅盾文學獎研究的重要性在于,它可以確定茅盾文學獎評價標準的根本來源,以此更為客觀全面地考察評價標準。事實上,對任何文學獎來說,評價標準層面的論爭永無終結,而如果能明晰其價值標準,理解和包容就會比質疑、責難更多一些。那么,茅盾文學獎的價值主體、評價主體何在?
我國文藝的社會主義性質決定了文藝“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基本方向,茅盾文學獎作為國家文學制度設計中的重要一環(huán),嚴格地在文藝政策的指導下開展工作,國家意識形態(tài)是其精神胎記。因此,茅盾文學獎是一個為滿足人民和國家需要的文學評獎,其價值主體明晰地錨定為人民和國家。而評價主體看似是組織茅盾文學獎的中國作協(xié),但在理論上仍是人民。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強調:“要把滿足人民精神文化需求作為文藝和文藝工作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把人民作為文藝表現(xiàn)的主體,把人民作為文藝審美的鑒賞家和評判者?!?3)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5年10月15日第1版。此表述包含雙重施動主體:文藝工作(者)與人民?!拌b賞者”、“評判者”確證了人民的評價主體位置。然而此主體性如何體現(xiàn)?作為特殊個體的人民具有趣味差異性是允許且必要的。但個體評價標準各異,眾聲喧嘩,無法形成有效度的評價。而一般意義上的“人民”是由無數(shù)個體組成的鑒賞綜合體,進行評價活動必須注入共同的價值內涵。這個價值凝聚的具體過程在文學評獎中是由另一個施動主體——中國作協(xié)來實現(xiàn),它在人民和社會的需要和能力以及價值客體——長篇小說的本質和規(guī)律基礎上求價值之同,存趣味之異,甄別、揀選、凝結出文藝評價中健康、積極、向上等共適尺度,由此形成茅盾文學獎的“應然”價值。因此,我們可將茅盾文學獎稱為“以人民為本位”的文學獎。然而悖謬的是,現(xiàn)實中的茅盾文學獎并沒有理所當然地得到人民大眾的普遍認可。有學者對獲獎作品的接受情況所做的調研顯示:被調查者中,對茅盾文學獎一點都不了解的占總體的26.8%,認為與大眾的閱讀取向有一定差距的占30.9%,認為官方性太強的占21.1%。(4)張學軍:《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接受狀況調查》,《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8期。這組數(shù)據對茅盾文學獎的“人民本位”形成很大沖擊。如何理解現(xiàn)實評價對價值標準提出的挑戰(zhàn)?以對第八屆獲獎作品《你在高原》迥然相異的評價為例,或可更深理解茅盾文學獎的價值標準與評價標準之關系。
在文學界,《你在高原》獲得了高度認可。陳曉明認為:“《你在高原》把漢語小說敘事推到一個新的境地,激發(fā)了漢語文學很多新的素質?!?5)陳曉明:《漢語文學的新階段——“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綜論》,《人民日報》2011年9月20日,第24版。白燁更是認為:“這樣渾然齊備的長篇小說,實為當代長篇小說領域難得的巨制,不能不讓人由衷地欽敬與紉佩?!?6)白燁:《長篇與“茅獎”:扭結與糾結》,《文匯報》2011年9月20日,第10版。而否定小說獲獎合理性的論者則懷疑《你在高原》的接受可能:長達450萬字的巨幅小說如何能進入普通讀者視野?進而認為與標準中的“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大眾化標準”背道而馳。(7)郝雨:《把大眾化標準落在實處——文學評獎原初問題的一些反思》,《中國文化報》2011年8月26日第3版。顯然,雙方不是在一個層面評價作品:前者對價值客體本身的成就做出鑒定;后者則直接利用《茅盾文學獎評獎條例》(以下簡稱《條例》)中“喜聞樂見”之標準對價值客體與主體的關系給予評論。
“喜聞樂見”這一“大眾化標準”是“為人民服務”原則的合理邏輯延伸。但如果倚重“喜聞樂見”來選拔當代長篇小說,擁有龐大讀者群的網絡文學大概早已成為茅盾文學獎的座上賓。而標舉文學性內涵的茅盾文學獎青睞的是嚴肅的、發(fā)展成熟的純文學。有學者指出,茅盾文學獎的根本問題是純文學與通俗文學的關系問題。(8)張頤武:《反思“茅獎”:凸顯“純文學”的問題》,《中關村》2011年第10期。這也可表述為長篇小說的價值追求和“喜聞樂見”的兼容問題。在大眾文化炙手可熱的當下,文學邊緣化日甚一日,這在某種程度上顯示為價值論中的“良藥苦口”、“忠言逆耳”現(xiàn)象——本是符合主體客觀需要的事物,卻被主體的另一個標準所否定。(9)李德順:《價值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87頁。“苦口”、“逆耳”的價值判斷反映的是主體片面的、局部的客觀需要和利益。評價主體的價值訴求為“味甘”、“順耳”,盡管這不是主體真正、根本的需要,但也是一種心理的、感官的正常需要和反映。這種價值需求與更為根本的價值需要產生抵牾,就反映為評價標準的內在矛盾。具體到茅盾文學獎,“大眾化標準”之于價值高標正如“順耳”、“味甘”之于“忠言”、“良藥”,評價標準與價值標準不重合是一種常態(tài),而評價沖突反映的是評獎條例的某種不自洽,這也使它具有了不斷調試的可能和動力。如最新修訂的《條例》就將“鼓勵為人民大眾所喜聞樂見的作品”改為“鼓勵滿足人民精神文化生活新期待的作品”,(10)《茅盾文學獎評獎條例》(2019年3月11日修訂),中國作家網www.chinawriter.com.cn,2019年5月19日。評價重心從實然的接受層面轉向應然的價值導向層面,給予了新作品以價值發(fā)酵的必要尊重,避免可能出現(xiàn)的評價旋渦,于維護評獎權威性大有益處。
價值標準除了主要決定于價值主體的需要和能力外,也受到客體和現(xiàn)實情況的限制。長篇小說作為茅盾文學獎的價值客體以一種隱蔽的形式作用于評價標準,它的“可能”、“不可能”決定著人們認為茅盾文學獎“應該”、“不應該”的界限。固然,長篇小說是“時代第一文體”,最有能力體現(xiàn)時代的精神能量和心靈變遷史,代表著國家或民族文學藝術所能達到的高度。(11)雷達:《文體、傳統(tǒng)與當下缺失——當代長篇小說求問錄》,《文藝爭鳴》2002年第7期。但當下文學的影響力已遠不及茅盾文學獎誕生初期的八十年代,和影視媒介相比,純文學受眾群持續(xù)萎縮,這不會顯在地以標準形式反映到《條例》中,但是內在影響著標準的某種界限。我們看到,《條例》并沒有反映長篇小說文體特質的表述,這符合價值客體的生長性特征:長篇小說作為較成熟的文體,盡管被奉為經典的作品數(shù)不勝數(shù),但作為當代文學文體的一種,它仍在成長。巴赫金曾說:“小說不僅僅是諸多體裁中的一個體裁。這是在早已形成和部分已經死亡的諸多體裁中間唯一一個處于形成階段的體裁?!?12)巴赫金:《小說理論》,白春仁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06頁。這個論斷在今天依然適用。茅盾文學獎的未來很大程度取決于長篇小說的未來、文學的未來。因此,價值客體的動態(tài)變化也形塑著茅盾文學獎價值標準的可能維度。
與一般的評價標準的變化規(guī)律相一致,文學評獎的主體越是明晰,越具有普遍代表性,其評價標準波動曲線的軸心就越明確,評價標準也就越顯示出穩(wěn)定性。四大國家級文學獎價值主體相同,因此評獎條例大同小異。出于體現(xiàn)黨的文藝政策的核心內容與最新動向,修訂最頻繁的部分均為“指導思想”,所謂的變其實正是不變——對國家主導思想與文藝政策的一貫擁護與踐行。
更有意味的是評獎標準的細節(jié)修訂,《條例》中“評獎標準”的總原則為“堅持思想性與藝術性有機統(tǒng)一”。思想性標準遵循的“四個倡導”和“指導思想”中的“弘揚主旋律”形成呼應。因為后者內涵即為“四個倡導”。價值意蘊鮮明的主旋律既是保證文藝社會主義性質的指導思想,又具化至思想標準層面擔負起評價依據的功能。由于它本身標舉具有高度真實性、進步傾向性以及積極健康情感性的價值范疇,因此成為整個國家文學獎系列共享的價值體系。從1999年《文藝報》首次發(fā)布《條例》到第九屆評獎(2015年),主旋律的“四個倡導”一直保持原貌,而最新修訂的《條例》(2019年)省去了“主旋律”和“四個倡導”的表述。筆者以為,主旋律在理論建設、指導創(chuàng)作實踐上均有一個延伸發(fā)展過程,已經在事實上構成茅盾文學獎的核心價值。但“主旋律”之名攜帶的原初政治意味與文學評獎的自身規(guī)定性不可避免地產生沖突,為了標準和評獎結果的名實相副,或調試標準,或對既有標準進行重釋。
一個有趣的例證是獲得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的《繁花》,不論是瑣細的日常生活題材,還是婉曲精細的藝術手法,似乎都與九十年代狹義的主旋律作品沒有太多交集。但該作早在2013年就入選了以“唱響主旋律、傳播正能量”為評選宗旨的“中國好書榜”。有人為此辯解:“主旋律可以正面反映,亦可委婉品味??梢赞Z轟烈烈,亦能不動聲色。主旋律應當寬闊、寬容、寬厚更多的作家藝術家,任何提倡善良、真誠、美好的文藝作品,都可以是主旋律?!?13)張曉然:《〈繁花〉與主旋律》,《新民晚報》2014年04月30日,第A2版。創(chuàng)作實際倒逼標準進行內涵再闡釋,這種做法無疑有損評獎權威性。而名實之辯的問題之所以一直纏繞主旋律,源于其產生語境——主旋律提出初衷是要二十世紀在八十年代末的思想領域重新占據意識形態(tài)制高點。加上彼時相關的文藝作品呈現(xiàn)出整齊劃一的藝術樣貌,主旋律給人留下某種固化印象。但近年來它的發(fā)展“極大的超越了早期單調的格局”,在題材、內容上豐富多樣,藝術技巧則達到了“相當?shù)母叨取薄?14)劉復生:《主旋律文學的現(xiàn)狀與前景展望》,《中國藝術報》2009年2月17日,第3版。隨著其理論內涵被疊加式闡發(fā),創(chuàng)作實踐也得到越來越豐富的支撐,主旋律理論突破負載較強國家意識的初始樣態(tài)。原本被視為非無產階級思想范疇的“人性”、“人權”、“自由”、“平等”、“民主”、“博愛”等被重新審視,與主旋律的價值產生互動,也逐漸被批判性地吸收。概言之,脫胎于黨的政策的主旋律不斷從動態(tài)的文藝政策中吸附理論資源用以擴充自己的輻射范圍,具有很強包容性。
通過考察茅盾文學獎標準和獲獎作品可發(fā)現(xiàn),茅盾文學獎的價值構建以原初樣態(tài)的主旋律為基底,根據后續(xù)理論重釋以及創(chuàng)作實踐對其進行了延展,由內向外分為三個層次。
第一,順時代之勢的家國價值。包括和諧、愛國、進步、團結、共榮等價值外延。以家國價值為文學表現(xiàn)之主流遠非主旋律首倡,而是有著深遠的文學文化積淀。以儒家文化為主流的傳統(tǒng)文化貫穿一個核心議題是如何實現(xiàn)“內圣外王”,“內圣”指向自我德性的修習,“外王”指向以國為旨歸的社會政治理想。所謂“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古人對國家理想制度的探討多與相應的家庭倫理聯(lián)系在一起,家國價值的一體關系使歷來文學作品不乏從家之“微言”喻國之“大義”。因此,家國價值的重心偏向于國家和社會這一層面。家庭的、個人的“小我”價值統(tǒng)屬于國家價值,為其發(fā)展提供精神支撐和動力。評獎標準明確了這種價值蘊含:“對于深刻反映現(xiàn)實生活和人民主體地位、體現(xiàn)中國精神、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書寫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作品,尤應予以關注?!?15)《茅盾文學獎評獎條例》(2019年3月11日修訂),中國作家網www.chinawriter.com.cn,2019年5月19日?!坝葢P注”充分反映了主旋律突出的國家價值意識和對作品現(xiàn)實關懷的強烈期待。在價值導向作用下,茅盾文學獎對題材的評定有了輕重之別,表現(xiàn)國家社會重大問題的題材受到青睞,此為“重大題材”。洪子誠指出,題材的重大、非重大、一般的等級劃分是“國家計劃經濟的派生物”,(16)洪子誠:《問題與方法: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講稿(增訂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92頁。因此,這種題材在茅盾文學獎早期作品中更為多見。
比如重點反映改革與現(xiàn)代化建設的作品有《英雄時代》、《抉擇》、《沉重的翅膀》、《騷動之秋》、《都市風流》、《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等。典型如《抉擇》,主人公李高成市長在情系于民、謀利為民的價值感召下高擎反腐利劍為改革拓清道路。作品將人物的抉擇置于改革開放多元語境中,選擇受到多種價值干擾,此時的“抉擇”意味深長,是在對個人、時代、國家關系的宏觀思考基礎上做出的價值選擇?!渡倌晏熳印?、《張居正》等歷史題材的小說雖然時間上與現(xiàn)實生活無涉,但“改革”精神上產生敘事交集。在重構歷史敘事和現(xiàn)實隱喻基礎上實現(xiàn)國家價值的重述。
第二,以人民為表現(xiàn)著眼點的倫理價值。包括德性、友善、美好、正義、幸福、尊嚴等。這是茅盾文學獎覆蓋作品范圍最寬的一個價值層面。如果說茅盾文學獎價值重心指向國家、社會層面價值,那么它必然地要輔之以表現(xiàn)作為個體的人民價值,如此才能覆蓋“人民本位”的評獎價值域?!叭嗣癫皇浅橄蟮姆?,而是一個一個具體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愛恨,有夢想,也有內心的沖突和掙扎。”(17)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5年10月15日,第1版。指導思想中這一表述呼喚文藝表現(xiàn)本為生氣灌注的、豐富的、真實的、富有張力的民間,表現(xiàn)人民中的“這一個”,這是一種可貴的民間立場,其意義在于評判作者是否以民間倫理進行現(xiàn)實書寫。
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塑造了一大批形象飽滿、充滿人文情懷的個人形象。《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安、孫少平、田潤葉、田曉霞等角色在物質困乏的年代,葆有靈魂的質樸和高貴,彰顯了尊嚴之無價與對幸福的永恒追求;《長恨歌》中作者對王琦瑤的孱弱根源于時代還是自身選擇的思考中浸染著對女性群體深廣的同情;《推拿》將視野投射到社會中一批特殊的人群——盲人按摩者,他們在觸摸經絡中逃離精神暗夜,用自己的善念點亮了每個人心中隱藏的暗色;《生命冊》中的吳志鵬從鄉(xiāng)村走來,從一開始極力擺脫背后的鄉(xiāng)土到漸漸以之為信仰歸宿,在目睹好友駱國棟的戲劇人生中完成了對城鄉(xiāng)價值的深刻反??;被譽為“最好的城市小說之一”的《繁花》將滬地的人情風貌徐徐道來,滬生、阿寶、小毛的瑣細故事中流淌著人與人的默默守護與溫情。值得一提的是,這些作品所關照的倫理價值的背后有著嚴肅的問題導向,并非符號化的揚美抑丑。如鄉(xiāng)土題材在茅盾文學獎作品中一直占較大比重,但近兩屆涌現(xiàn)較多都市題材作品,這些作品關注都市中人與人的心靈隔膜以及由城鄉(xiāng)一體化帶來的尋根等問題。
第三,追索人和社會未來的理想價值。包括自由、發(fā)展、創(chuàng)造等超越性價值。一般而言,創(chuàng)作者的價值構想在空間上基本遵循從個體、家、國、民族到世界的認知層級順序,時間上則是從過去、現(xiàn)在走向未來。我國傳統(tǒng)審美以“尊用崇善”為原則,更關注事實的過去和實益的現(xiàn)在,對未來的想象并不充分。但未來想象不僅關涉理想價值的追尋,還可為理解當下提供一種新的視野。如鮑列夫所說:“藝術家努力介入今天的關系,同時又力圖切斷當代的界限,把自己時代的經驗用于未來,用永不過時的全人類價值的數(shù)據來測量當代?!?18)鮑列夫:《美學》,喬修業(yè)譯,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6年,第276頁?!坝啦贿^時的全人類價值”正是具有廣泛共適性的理想價值,黨的文藝思想也為此種價值追尋規(guī)劃了未來。有論者指出,習近平總書記所提的“向著人類最先進的方面注目,向著人類精神世界的最深處探尋”之思想使得新時代我國文藝在出發(fā)之始便處在了世界文藝發(fā)展理念的最前端。(19)丁國旗:《文藝創(chuàng)作的世界視野與“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文藝報》2018年1月26日,第3版?!叭祟惷\共同體”的提出要求文藝工作者具有一種“世界視野”和“未來眼光”,這意味著在技術層面廣泛向西方學習借鑒有益創(chuàng)作經驗基礎上探尋共同的價值蘊涵。這一理念與文學的碰撞使“理想價值”呼之欲出。隨著國家層面的提倡,它對茅盾文學獎的影響會走向深入,茅盾文學獎的價值倡導也會越來越自信與開放。
歷屆獲獎作品對其探究并不成規(guī)模。格非的《江南三部曲》用宏闊篇幅敘述了三個現(xiàn)代桃花源從苦心經營、夢醒破滅到成為被戲謔對象的過程。三代人身上裹挾了一系列現(xiàn)代化命題,但家國烏托邦成為他們的共同理想,作者對貫穿政治革命、現(xiàn)代化建設、市場化浪潮中或淺或隱的文化自覺進行了艱巨的價值思考。小說中英雄的不斷“降維”成為價值離散之表征。格非的筆觸沒有延及未來,但是桃源主線實則是對人和社會理想的不斷叩擊,發(fā)人深思。同樣書寫過去,堪稱“民族秘史”的《白鹿原》將宗法文化中最為原始、本真的東西呈現(xiàn)出來,作品對諸多角色的人性極為飽滿的發(fā)掘使得作品具有某種“人類性”:禮制與人欲、靈與肉、革新與承繼等價值在白嘉軒、鹿三、朱先生、鹿子霖、白孝文、田小娥等人物群像中展開對話,展示了這些價值的多維面向,《白鹿原》由家、族到國,在“真”的基礎上實現(xiàn)了超越時間向度的價值訴求:家國舊制在歷史輪轉中如何實現(xiàn)價值貯存。
茅盾文學獎倡導的價值呈現(xiàn)為不同層次構成的體系,這和諾貝爾文學獎的價值倡導有很大差異,后者憑借“理想傾向”樹立起了全球范圍的權威性。有人據此認為茅盾文學獎應超越短期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樹立核心價值。(20)肖鷹:《中國文學的精神危機與茅盾文學獎的休克治療》,《天津社會科學》2010年第4期。筆者以為,茅盾文學獎并非缺失核心價值,而是在國家文學制度設計下,以主旋律為內核的價值呈現(xiàn)不斷延展之狀態(tài),作為本土文學獎,茅盾文學獎價值體系構造合理性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首先,將文學提供獨特中國經驗的功用性置于顯要位置。在尋求象征資本的過程中,茅盾文學獎最大程度地從國家、社會、人民的利益出發(fā),弘揚文學書寫時代、民族與中國精神的社會價值。不論書寫“不朽盛世”、“經國大業(yè)”,還是底層關懷、現(xiàn)代性反思,茅盾文學獎秉持文學不應缺席當代中國發(fā)展的原則。其次,以人民為本位,突出家國價值,形成價值向心力,主旋律價值引力最大程度規(guī)避了文學評獎可能有的被經濟場域影響而導向不力的風險。此外,主旋律引力使得自由、發(fā)展、創(chuàng)造等理想價值的追求有了現(xiàn)實落腳點。馬克思提出了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fā)展”,王元驤認為這一“人的一般本性”是理想尺度,而非現(xiàn)實尺度。如果說諾貝爾文學獎所謂“理想傾向”也包含對單純理想人性的討論,那么就容易陷入沒有現(xiàn)實旨歸的抽象設定。因為個體總處于一定的社會關系中,其價值觀、倫理觀是有所分化的,抹除了社會關系的人性理想標準在一個群體中被評價為真,而在其他群體中則可能是欺騙性的。
“小說修辭的終極問題,就是斷定作家應該為誰寫作的問題。”(21)韋恩·布斯:《小說修辭學》,傅禮軍譯,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08頁。茅盾文學獎價值主體明晰,在對“為誰寫作”問題的認識上與黨的文藝思想保持一致。但是“修辭”問題本身并不自明,人民需要怎樣的藝術性價值和標準?文學批評標準的提出者有兩個主體,政治家主體和文學理論工作者主體,對應兩套話語方式,政治家的標準呈現(xiàn)為原則性、概括性、導向性、政策性等特征,文論家的任務是將標準在若干范疇下移,具體闡釋政治家標準的內涵。(22)劉俐俐:《文藝評論價值體系與文學批評標準問題研究》,《南京社會科學》2016年第12期。如果說作協(xié)作為政治家和文論家的一個中介,將主旋律價值順乎自然地轉換為《條例》中的“思想性標準”,那么藝術性標準則只能從一般的文學批評中汲取資源。作為一個文學獎,茅盾文學獎樹立文學界內的權威性更倚重藝術性標準,而價值體系構建理論上為藝術標準提供了充足空間。二者關系如何?
據《條例》規(guī)定,茅盾文學獎在藝術性上鼓勵探索和創(chuàng)新,鼓勵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強調藝術感染力的重要性。此標準規(guī)定符合藝術發(fā)展內在規(guī)律。但更關鍵的問題是藝術標準并非唯一標準,其與思想性標準的關系決定了它的發(fā)揮空間。由前述分析可知,茅盾文學獎的價值體系由內而外,其所指由具體趨于抽象,而越是具象的價值倡導越容易轉變?yōu)樗枷霕藴誓酥羶热?、題材標準。如愛國、民族團結、現(xiàn)代化建設等就要比自由、美好、幸福等價值倡導更容易成為一種題材導向。這種傾向使得主旋律的諸多“前文本”成為潛在的美學參照標準。比如解放區(qū)文學中趙樹理、柳青、丁玲、周立波等人對革命的成功書寫,再如十七年文學產生的一批藝術成就很高的文學作品,“紅色中國”與“鄉(xiāng)土中國”成為彼時文學之主旋律。茅盾文學獎的家國價值倡導遭遇這些成功的前文本后,審美慣性發(fā)揮作用,不論長篇創(chuàng)作者還是茅盾文學獎評委都或大或小受到影響,成為茅盾文學獎初始時期“固守單一審美風格”的主要原因。
然而,這種固守不能完全理解為對一種美學風格的執(zhí)著。明晰的價值主體正是茅盾文學獎選擇現(xiàn)實主義的一個重要原因。茅盾文學獎誕生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正值先鋒文學登上舞臺,學院派文學精英在“回到文學自身”的號召下,推崇新潮創(chuàng)作,貶抑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在這種背景下前三屆評獎(分別評于1981年、1984年、1988年)均以守成姿態(tài)選擇了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作品。這樣的選擇意味深長:茅盾文學獎面對的是均為評選年度內出版的長篇小說,其接受時段非常有限,藝術價值也無法充分生成。出于維護評獎的嚴肅性和權威性,茅盾文學獎未把自己當作新潮文學的試驗場,為了實現(xiàn)選拔“最優(yōu)秀”的評獎初衷,更多地關注藝術水準成熟的現(xiàn)實主義佳作。而事實上,八十年代多數(shù)追逐新潮的作家關注的是形式實驗和文本游戲,其創(chuàng)作的價值主體意識并不明晰,由一開始的奪人眼球逐漸成為小眾的沙龍文學,遠離了人民視野。因此,盡管歷屆茅盾文學獎不乏有遺珠之憾,但也沒有混珠之魚目,至少維持在了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高位。也正因為這種保守,一定程度上茅盾文學獎沒有錯過彼時并不入精英文學之流的《平凡的世界》這一茅盾文學獎“皇冠上的明珠”(陳忠實語)。
藝術標準的寬容與真正的多元始于條例修訂,兩個修訂細節(jié)能看出藝術性標準的權重變化。第一是將思想標準與藝術標準的“完美統(tǒng)一”改為“有機統(tǒng)一”;第二是“題材、主題、風格多樣化”的“待遇”變化,由“兼顧”、“提倡”變?yōu)椤肮膭睢?。后者較好理解,是對文學客觀規(guī)律的尊重與回歸,是對評委多樣化評價觀的約請。歷屆評獎中諸如《額爾古納河右岸》、《蛙》等藝術性突出,帶來新鮮審美體驗的作品,多被視為符合茅盾文學獎之名的佳作。網絡文學從第八屆開始進入茅盾文學獎視野亦是“鼓勵”之功。
“完美統(tǒng)一”到“有機統(tǒng)一”的變化對茅盾文學獎的藝術標準有何實際影響?“完美”是對二者統(tǒng)一程度的最高要求,一種理論上最理想的狀態(tài)描述。在評獎實踐中,這種要求可能只是一個空洞的能指。評委不得不面對一個問題:既然完美統(tǒng)一無法度量,那么只能退而求其中一個方面的完美,此時,思想性標準就顯示出某種強勢力量?!坝袡C統(tǒng)一”緩釋了二者緊張關系,其合理性在于它認為文學作品的內容與形式是彼此征服的關系,而非決定與被決定關系,文學作品中的內容與形式不是靜態(tài)的統(tǒng)一,而是對立的、斗爭中的動態(tài)統(tǒng)一,二者之間存在著一種雙向逆反的征服運動。(23)童慶炳:《從審美詩學到文化詩學》,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44頁。茅盾文學獎的藝術性標準遵循文學客觀規(guī)律,幾番修訂也給“藝術性”標準以真正的操作空間。
從第四屆開始,茅盾文學獎依據價值構造的多層次性開始突破較為單一的審美傾向,越來越多地將觸角伸至個體的價值和理想價值層面,多種藝術元素實現(xiàn)融合對話,“純文學”的審美標準所占的分量漸趨加大?!栋茁乖?、《長恨歌》、《塵埃落定》、《額爾古納河右岸》、《秦腔》等作品的獲獎使人們對茅盾文學獎審美偏食癥的看法有所轉變。這種變化在第八、九屆更加突出。第八屆獲獎者畢飛宇曾說:“我覺得這次‘茅盾文學獎’評審的價值取向已經做了很大的調整,否則我永遠獲不了這個獎?!?24)韓亞棟:《寫作與現(xiàn)實總應鉚在一起》,《北京日報》2011年9月19日,第12版。綜合來看,歷屆作品中,《鐘鼓樓》的橘瓣式、《白鹿原》的神話象征、《塵埃落定》中傻子夢囈般的敘事等頗具新意的藝術技巧均為現(xiàn)實主義底色之上的零星點綴,而第八、九屆整體表現(xiàn)出可觀的文體創(chuàng)新意識,這種創(chuàng)新和早期先鋒文學相比,少了反叛和消解的鋒芒,多了明晰的主題指向和社會責任感,是一種更穩(wěn)健的文體創(chuàng)新。
茅盾文學獎對藝術性的追求不止于此,條例中“鼓勵具有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表明,茅盾文學獎懷有建構中國美學風格長篇小說的藝術抱負?!爸袊黠L”、“中國氣派”早在1938年就作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一種形象說法被提出。茅盾文學獎所期待的“中國作風”、“中國氣派”不是長篇小說中中國元素的簡單拼接,而是以“中國問題”為內容基底,在開掘和研究傳統(tǒng)文學資源基礎上的去蕪存菁與推陳出新。西方小說成熟的寫作體式對中國當代小說有著覆蓋式影響,文體創(chuàng)新顯得彌足珍貴。以第九屆的《江南三部曲》和《繁花》為例,這樣的文體創(chuàng)新主要表現(xiàn)在兩方面。
第一,游刃于古典文學之“器”與現(xiàn)代生活之“事”中間,化詩入文,虛實相生,意境悠遠。《江南三部曲》的敘事智慧來源于古典文學傳統(tǒng)。桃花源作為最大的意象統(tǒng)攝三部小說,串聯(lián)起三個時代人物的精神成長。意境本為古典詩歌理論范疇,是一種情理、形神互相滲透方能達成的藝術境界。格非化用古典詩詞諸多意象,借助典故營造了諸多超現(xiàn)實情節(jié)。特別是第一部《人面桃花》籠罩于光怪陸離、虛實往復的古典意境之中,被譽為“典范的中國式小說”(25)張清華:《〈山河入夢〉與格非的近年創(chuàng)作》,《文藝爭鳴》2008年第4期。。難能可貴的是,這種“超現(xiàn)實”藝術手法并非凌空蹈虛,作者在桃源夢、建設夢、文學夢的構造中完成了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
第二,入神入理摹寫新世情,重建方言土語的文學價值。《繁花》與《黃雀記》兩部作品“極摹人情世態(tài)之歧,寫悲歡離合之致”,它們的獲獎被視為茅盾文學獎向日常生活敘事轉向的一個表征?!斗被ā返呐c眾不同在于始終與傳統(tǒng)的、經典的敘事姿態(tài)保持距離,在一種徐徐自在、極為沉靜從容的筆調中開創(chuàng)新的文體,迥異于早期茅盾文學獎作品宏大敘事中那種轟烈喧鬧的風格,顯示出茅盾文學獎的審美張力。方言文學并不鮮見,但若能突破地域接受局限,凸顯它展現(xiàn)普遍的“人的神理”(胡適語)之優(yōu)勢,就可創(chuàng)造出與官方語言文學完全不同的審美境界。這兩部小說的文體創(chuàng)新并非個例,從第七屆開始,敘事藝術特征突出的作品受到評委更多關注,比如《暗算》的“抽屜式”敘事、《推拿》的第二人稱視角和封閉式心理結構、《你在高原》的散文化傾向等等,這些作品嫻熟地調校各具新意的小說技法與本土題材的契合度,不再是宏大敘事架構,甚少刻意的政治元素、道德判斷以及直抵意義和價值訴求的敘事。這也是主旋律在新語境中對藝術性提出的要求。
茅盾文學獎的主旋律價值構建以家國價值為中心,擴散至倫理價值和理想價值。從評獎實踐可以看出,評委越來越傾向于一種寬泛的主旋律,由中心向外圍擴散,核心價值與共適性價值呈現(xiàn)互融趨勢。這種寬容性使它開始將橄欖枝伸向長篇小說家族的其他成員,比如網絡文學開始參加近兩屆茅盾文學獎評選。與此同時,長篇創(chuàng)作也在為茅盾文學獎價值建設提供潛在的外延支撐。比如當代科幻長篇小說對茅盾文學獎傳統(tǒng)價值——“愛國”的敘事抱負。當下的“愛國”已遠不僅是充斥戰(zhàn)爭硝煙或意識形態(tài)交鋒的符號化表達,對民族文化的認同與珍視,對底層困境的體察與深切關照等都在此價值范圍內。狹義的傳統(tǒng)愛國思想雖然在影視作品中生命力旺盛,但時間指向過去,與當下的互動并不深刻。而科幻長篇通過時間變形將角色置于過去或未來的場景,國家形象這種本是宏大敘事多有涉及的主題在此自然地被書寫。愛國精神看似在虛擬的場景著陸,其實多隱射現(xiàn)實中的大國崛起,拓展了我們對國家、民族理解的宏闊視野。在這種主旋律倡導和創(chuàng)作實踐的隱形對話中,我們或可期待茅盾文學獎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