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景瑜
北一輝(1883—1937年)[注]國內對北一輝中國認知的研究現狀大體如下:專著類主要有朱庭光主編《法西斯新論》(重慶出版社1991年版);朱庭光主編《法西斯體制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蔣立峰、湯重南主編《日本軍國主義論》(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楊寧一著《日本法西斯奪取政權之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李玉、駱靜山主編《太平洋戰(zhàn)爭新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崔新京等《日本法西斯思想探源》(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林慶元、楊齊?!丁按髺|亞共榮圈”源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步平、王希亮《日本右翼問題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等。近年來的主要論文有趙曉靚《試論北一輝法西斯主義國際戰(zhàn)略的演變與五四運動的關聯(lián)》(《東南亞研究》2008年第6期);趙曉靚《論北一輝關于“對華二十一條要求”主張的實質》(《世界歷史》2010年第1期);崔新京《北一輝的法西斯思想》(《日本研究》2002年第2期);張躍斌《1945年以前日本右翼與軍國主義的關系》(《日本學刊》2005年第4期)。是近代日本超國家主義的提倡者,“日本學術界對他的評價還是存在著各種不同的觀點。有人說他是土著的革命家,也有人稱他是社會主義者,還有人認為他是超國家主義者”[1]26,但較為一致的評價,北一輝是近代日本的法西斯主義思想家。他幼時受過良好的傳統(tǒng)儒學教育。后家境敗落、罹患眼疾遷延不愈退學,民權思想與尊皇思想交鋒的日本社會變動中與家境的變遷對北一輝思想的形成產生較大影響。他在東京等大城市醫(yī)治眼傷的過程中,開始“接觸到了當時流行的各種思潮”[1]28,包括有關社會主義的書與人。1901年5月,“幸德秋水、安部磯雄等人成立了日本最初的社會主義政黨‘社會民主黨’,對北一輝產生了重要的影響”[2]189,此后便以社會主義者自居,逐漸成為狂熱的社會主義信徒,同時開始向當地《佐渡每日新聞》投稿,當初北一輝是以“東京硬石之名義投稿《人道之大義》”[2]189。此后北一輝曾離開家鄉(xiāng),1904年在早稻田大學政治學科做旁聽生,期間學習政治學、經濟學、社會主義思想與法學等,1905年開始往返東京與自己家鄉(xiāng)之間,期間多次向《佐渡每日新聞》投稿。
1906年5月9日,北一輝自費出版《國體論及純正社會主義》[注]該書詳見http://dl.ndl.go.jp/info:ndljp/pid/798463 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一書,全書共5編16章,對日本國家政體及社會主義進行論述,他對明治維新后建立的國家政體持肯定態(tài)度,但對日俄戰(zhàn)爭后的日本國家奉行的內外政策有頗多微詞。他認為應該打倒大資本家,在日本進行第二次維新革命,實現真正的社會主義。而北一輝看來要“在所有社會科學,即經濟學、倫理學、社會學、歷史學、法理學、政治學以及生物學、哲學等統(tǒng)一的知識上,樹立社會民主主義?!盵3]同年,經宮崎滔天介紹參加中國同盟會,1911年應宋教仁之邀參加辛亥革命,活動于上海、武昌和南京等地,此后長居上海。在北一輝看來中國的這場革命,“給東亞全局的形勢帶來了復雜而微妙的影響,尤其是對以‘東方之代表者’自居的日本來說,今后采取什么樣的前進道路這一點,給予了極大的影響?!盵4]32北一輝對中國同盟會內部的矛盾斗爭明確表示了支持宋教仁反對孫中山的立場。
1916年北一輝完成《支那革命外史》(以下簡稱《外史》),是其投身中國革命思想活動的總結。書中對中國所處的社會變遷與歷史背景作了分析論述,反對西方列強獨占中國,提出了在興亞而非蔑視亞洲的理論下,由日本一國單獨“保全”中國,完成“中國的統(tǒng)一”的思想。這一點可認為是他對中國認知初步形成的標志,“五四”運動后對中國革命的態(tài)度發(fā)生較大轉變,出版被譽為日本法西斯主義基石的《日本改造法案大綱》,這本書是《國體論及純正社會主義》一書思想的延續(xù),在書中提出了要求日本政府與民眾按照本書的目標與方向進行改造,進而完成日本對中國、朝鮮的單獨占領。
20世紀初的日本文人學者及政治團體,大都在思考用怎樣的方式和方法更好地認知中國,怎樣才能更好地理解中國。北一輝對大隈重信提出的“東西文明融合論”這一思想,從實際的理論操作層面上進行了批判。他認為同英國的結盟與追隨的外交戰(zhàn)略,是不符合日本國家利益的,而日本國家利益的出發(fā)點應該放在東亞,固守中國。
1905年8月20日,中國同盟會在日本東京成立,11月26日開始對外發(fā)行《民報》宣傳革命理論。翌年日本革命評論社創(chuàng)立,并創(chuàng)刊《革命評論》,其宗旨是宣揚中國革命的理念,以“支持中國革命同盟會的事業(yè)為第一目的的”[5]190,北一輝為其成員。當年北一輝的《國體論及純正社會主義》一書出版后,因對天皇制的抨擊被政府所禁。由是他對日本政府喪失信心,認為如在日本實行所謂的社會主義革命,必然會遇到來自不同方面的重重阻力,與其如此不如關注中國革命,借助中國正在發(fā)展的革命態(tài)勢,待中國革命成功后,折返影響日本革命。而此后成書的《支那革命外史》就是他參加中國革命活動后,其中國認識的理論體系的形成。
《外史》原名《支那革命及日本外交革命》,該書主題力圖說明同中國革命并行的日本其對華政策及世界政策應實現革命性的變革,即“革命的‘支那’”與“革命的對外政策”。[6]3-4確定兩個主題,一是“革命的‘支那’”,另一個是“日本的‘支那’政策”。依北一輝解析,日本支援中國革命蘊含著三大意義,“一是中日革命共同體的具體實踐;二是大日本帝國的形成;三是亞洲新秩序的建立?!盵7]45-46書中對孫中山的思想、理論、實踐進行了批判,推崇宋教仁的思想。北一輝認為“一味地接受外援會導致外國的干涉。他對孫中山的人格及建立共和制政府的行為都給予了高度評價,但他對孫中山所建共和制的內容及盲目接受外援持否定態(tài)度?!盵8]175
在同盟會中,北一輝反對孫中山是因1907年3月孫中山接受日本政府的5 000元離境資金,而未同同盟會會員商量之事,認為宋教仁的民族主義才是中國革命的真正內涵。[5]194北一輝認為孫中山是一個完全美國化了的中國人,無論行事思維還是組織革命均采取西方模式。在《外史》一書中對孫的批判占本書的1/3篇幅,但全書的主旨仍然是“保全‘支那’”,在北一輝看來并不是侵略,而是為了中日之間的友好。“‘支那’保全不僅是為了‘支那’的利益,從日本的利益來看,乃是從小日本轉換為大日本的最佳方案”[9],“‘支那’保全主義乃是日本根本之大義所在”[10]。
北一輝認為孫中山只是一個“理想家”,對初始階段“同盟會的盟約予以深深的同情”,此后不久“與其最初之傾向是錯誤的,‘支那’所要求的理想與孫中山之所倡導的乃是不同之種類?!盵8]11在北一輝看來孫中山并沒有站在中國人的立場進行革命,要把美國式的建國理念通過革命的手段在中國實行,為達目的,往往會采取過激手段,甚至是不擇手段,所以孫中山是完全的親美主義者,然而美國式的理想則無法在不具備同等同樣歷史環(huán)境的中國得以實現。北一輝在這樣的前提之下,主張在日本實行天皇獨裁,反對任何形式上的與實質上的民主形式,提出了“東洋共和政體”的概念,依據其日本與中國同文同種之理論,則不允許在中國也實行如美國一樣的共和政治。
北一輝認為中國革命成功之后,能夠把持中國局面的并非是人們推崇的孫中山,而應該是黃興和宋教仁。辛亥革命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人數眾多留日的中國學生,把日本明治維新的精神散播到中國。因此,辛亥革命是以日本明治維新為典范形成的革命運動。他們作為革命團體的骨干,行事風格都受到日本的影響,對中國革命團體的形成有莫大的功勞。北一輝還在著作中認定孫中山在辛亥革命中完全是局外人,辛亥革命并非是孫中山所代表的南部同盟的革命,而是由反孫的中部同盟會的革命。[5]2131911年12月23日,北一輝給內田良平的信中說孫中山能夠繼任大總統(tǒng)完全是宋教仁等人的意志。對宋教仁被暗殺一事他認為“袁世凱非主犯而是從犯。暗殺的主使者是與其共革命的陳其美,甚至還有一個從犯為世人最為尊敬的***(暗指孫中山——筆者加)?!盵6]289對這種觀點,臺灣學者黃自進在《北一輝的革命情結》一書中給予了反駁,認為北一輝完全是按照自己的喜好與思維模式對孫中山進行批判的。北一輝對孫中山批判的言行卻并沒有達到其預期的目的,反而在客觀上“起了挑動和擴大矛盾的作用。”[11]
批判孫中山的同時,北一輝盛贊宋教仁的革命理論。北一輝的理論體系之中,一面主張日本“保全‘支那’”的政策,另一面又要占領中國的東北,接管西伯利亞,南到澳大利亞東到緬甸的廣大領土。認為日本是東亞的盟主,日英同盟與保全‘支那’主義是不能兩立的,對日本來說,應選擇保全‘支那’,而并非繼續(xù)日英同盟。 “保全‘支那’”則是北一輝在《外史》中的另一個思想主題。“保全‘支那’”的概念是最終“建立一個無英俄統(tǒng)治、中國獨立完整、日本發(fā)揮主導作用的大亞細亞聯(lián)邦。”[8]178
《日本改造法案大綱》[12],是日本久負盛名的法西斯主義圣典,原名《國家改造案原理大綱》。本書突出的重點就是改造,這種改造并非是使日本邁進民主社會的一種嘗試,而是主張用軍隊的強勢力量控制日本,然后對中國與朝鮮實現擴張日本“理應”得到的利益與領土。達到《外史》上所要求的大日本帝國應該得到的領土:涵蓋西伯利亞,到達緬甸澳大利亞。
驅使北一輝執(zhí)意要建構一個“強大日本的原動力是來自于中國的反日浪潮,正因為中國的反日,北一輝才認為對華政策的失敗,需要重新定位日本的政策?!盵7]196重新定位日本政策是國家權利實現的過程,北一輝在其著作中提出國家權利就是“國家防衛(wèi)自國之外為保護其他國家或民族被不義之強力壓迫,有開戰(zhàn)之權利”[13]69,這種國家權利帶有極強的針對性,中國就是其國家權利的必要之地,而“確保中國安全”是其國家權利的外衣,實質上就是可以用武力占領中國,這里面所強調的只是開戰(zhàn)權利,開戰(zhàn)的主體就是軍隊,而軍隊是實現革命的最有效的手段。
北一輝認為日本應對內實行獨裁即軍部的獨裁統(tǒng)治,對外應擴張國勢。此時日本軍事勢力開始逐漸抗爭政治上的話語權,政黨對軍事部門的控制正在隨著元老淡出歷史舞臺而逐漸弱化。北一輝的理論中,雖對日本的政體不滿,但堅信天皇的力量,即“天皇乃與全體國民一起共定國家改造之根基,……天國乃國民之總代表,國家之根柱”,天皇是國民運動的指揮者,現代民主國家的總代表。換言之,維新革命以來的日本,才是以天皇為政治中心的近代化的國民國家。[14]293-294北一輝法西斯思想的核心就是天皇乃日本的最高統(tǒng)治者。北一輝的論述的歸結點是要突出強調天皇的權利,否定民主強調專權。突出天皇的權利乃是為發(fā)動戰(zhàn)爭對外擴張之需要,這就是要進行日本改造的目的所在。北一輝改造日本國家的最終著眼點在于:朝鮮及其他現在與將來領土之改造方針、國家之權利,這也是其中國認識的直接體現。
對東亞的政治格局,北一輝認為:朝鮮之所以在日本的保護之下,是因為“朝鮮絕對不能永久獨立。估量來自俄國的威脅,直至推到俄皇為止,這是最膚淺的觀察……,日本在國防上占據朝鮮,這是國家的國際權利?!盵14]326-330占據朝鮮是日本國家的國際權利,這句話是最能夠體現北一輝思想中的本質問題的。
國家權利通常是指能夠反映統(tǒng)治階級意志的、并作為社會整體代表的,且以強制力保障實施的、管理社會公共事務的權利。對這一權利,北一輝認為日本應該具備以下三大基本國策:確保中國之安全,援助印度之獨立,確定應該取得南方之領土。這三種國策的確定是為了實現“大日本”帝國主義,為國家利益而確定的。在保衛(wèi)國家權利的前提下,“日本……與他國宣戰(zhàn),并不是純粹自私自利,……屬于正義行為”[14]338-339,這為日本的擴張戰(zhàn)爭尋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借口,在為自己理論的架構做合理的鋪墊,在此前提下,日本亦有為國家權利、為保全中國同帝國主義列強開戰(zhàn)的權利。這種對抗式的邏輯是對西方文明中心論的一種既有的挑戰(zhàn),更為主要的是運用所謂的國家社會主義對日本所做的侵略擴張做出合理的解釋,而日本與西方比起來不過是無產者,那么無產者要求領土上的擴張,也并沒有什么不合理之處,在北一輝看來這種侵占正是完成了前文所提及的“‘支那’保全”,實現了日本的國家權利,重又回歸了《外史》中的理論架構。
北一輝認為在保全中國的大前提下,日本“須占領遠東西伯利亞,所以需要陸軍的充實。并且為擁護印度獨立,確保中國的安全,……所以須急備大海軍?!盵13]76-77對日本的陸海軍軍備的擴張?zhí)岢隽艘粋€合理的理由,是為了確保中國的安全,而非其他。國家的國際權利就是公然侵占他國的領土,將侵占視為合理合法的保護,在日本國內又鼓吹天皇專權,他認為國家在維護第三國或民族免受不義的壓迫與為了爭取人類資源的合理性可以發(fā)動戰(zhàn)爭,這一點正是北一輝法西斯思想的最終歸著點。
日俄戰(zhàn)爭之后尤其是日本提出對華“二十一條”后,日本加劇在中國東北的統(tǒng)治,然而日本的這種侵略在北一輝看來乃是保全中國的需要。日本占領黑龍江沿海一帶則是防止俄國分裂中國的現實政策,確信日本的對外政策的基調“乃是積極之‘支那’保全主義”,在保全中國的口號下,日本侵占中國的東北,又要將英國的勢力趕出中國,這就是“日本民主之對外行動舉手投足唯正義與強力而已”[6]190-191的真實寫照。占領與侵略是在所謂的保全中國領土完整的完美外衣下進行的,這種理論的欺騙性旨在于此。在北一輝看來中日聯(lián)合與英俄作戰(zhàn),通過戰(zhàn)勝英國可以使日本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大日本。在獨占中國不可能的情況下,“保全中國”的策略可以說是符合北一輝設計的,符合日本政府需要的。
北一輝的大東亞戰(zhàn)略計劃中,包含三大政策指標,“一是盡奪英俄兩國在亞太地區(qū)的資源;二是建立中日兩國軍事同盟關系;三是幫助印度獨立?!盵15]178-182對日本而言,想要從“小日本”一躍而成為“大日本”,則必須接管英國、俄國在亞洲的領土是唯一出路。革命后的中國“首要之舉就是對俄國一戰(zhàn),這樣可以爭取國家主權的獨立,還可以依靠戰(zhàn)爭動員借機掃除舊有官僚勢力,還可以有效培養(yǎng)國民的團結?!盵15]166-173北一輝主張建立的中日軍事同盟,與其說是同盟莫不如說是日本要對中國實行直接的控制與統(tǒng)治,完成日本不徹底的“‘支那’保全”主義。而幫助印度的獨立,從根源上講也就是要排除英國干擾,為實現“大日本”帝國主義的擴張目標而努力的步驟而已。這樣便可以實現北一輝所期待的日本主導的東洋共和政治體制,所要達到的目的乃是真正意義上的“‘支那’保全”。在面對西方對東方的侵略問題上,北一輝的理論體系從亞洲各民族的反抗和獨立解放這一問題入手,對西方采取了完全抵抗對立的態(tài)度。由是“北一輝的國家民族主義的傾向就更明顯地表現出來了。”[4]37
在近代日本對中國的認知中,“興亞論”與“脫亞論”并肩而行,福澤諭吉作為“脫亞論”的主導者,“預示了日本近代史的發(fā)展方向”,然而在其“脫亞論”思想出現之前,“一種振興亞洲的思想意識,早已在日本知識分子中間萌芽了”,最為典型的應該是自由民權主義者杉田定一的《興亞策》[16]。1916年出版的小寺謙吉的著作《大亞細亞主義論》(中國百城會社于1918年編譯)中,認為興亞亦或脫亞,都是亞細亞主義的一種表現,其核心問題是日本與美國在太平洋地區(qū)的爭奪。北一輝的中國認知中,對西方列強的對立,則應看作是與脫亞對立的一種思想,在其思想體系中保全中國的日本盟主論及國家權利取得的開戰(zhàn)論,是其思想的主要核心,日本成為亞洲的主導則是其思想的歸宿。北一輝的中國認知及國家改造的理論,被日本諸多的右翼群體所接受,日本昭和前期的政變、兵變的跌宕起伏又并非北一輝的理論所能主導的,侵略與占領中國,實現日本的亞洲主導才是其最為本質的目標,從這一角度上講,北一輝的中國認知注定了悲慘的結局。為了徹底拒絕西方文明,北一輝將日本的使命提升到東方盟主的地位時,已然為保全中國、對外開戰(zhàn)獲取權利尋找到了完美的理想替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