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宏惠 陳建貴
(1.浙江大學漢語史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310028)(2.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 長沙410081)
明代能產(chǎn)生《字匯》《正字通》這樣編纂體例和內(nèi)容極為完備的字書,此前應(yīng)有一段發(fā)展的歷程,其中《詳校篇海》(以下簡稱《詳篇》)功不可沒。宋元間語文辭書以韻書為主流,注音釋義較字書詳實,以《廣韻》《集韻》《舉要》為代表的韻書,發(fā)揮字、韻書雙重功用[1]。承續(xù)宋元余暉,明初仍以韻書為主,官韻《洪武正韻》充當字書使用。明代科舉不考詩賦,韻書地位下降,不少人都對以韻查字感到困難。當時流行的字書又因注釋簡略而被詬病①。在此背景下,萬歷間學者趙欽湯(1536—1614年)對《四聲篇?!?以下簡稱《篇海》)進行音義增補,后請李登(1524—1609年)校訂,著成《詳篇》。《詳篇》收字三萬九千多,比《篇海》舊本少一萬多,注音完善,釋義詳實,引證豐富。王重民先生評論此書說:“在《字匯》《正字通》未通行以前,是書蓋為最通行之字典?!盵2]今人論述明代重要字書多指稱《字匯》《正字通》,較少提及《詳篇》。目前沒有研究《詳篇》的專著,楊載武、楊寶忠、寧忌浮等學者曾以論文或?qū)n}形式對《詳篇》進行過探討:楊載武先生《〈重刊詳校篇?!倒芤姟芬晃妮^早對《詳篇》的作者、源流和辭書特點進行探析[3];其后楊寶忠[4]、寧忌浮[5]、盧鵬[6]、楊曉霞[7]等主要從《篇?!吩戳鳌⒆⑨岓w例以及研究價值等方面對《詳篇》進行不同程度的討論。王碩鵬[8]、李二忠[9]則分別從字頭、釋義方面對《篇海》系辭書進行比較研究,尤其注重對辭書間存在差異的原因進行分析和探究;李美璇的《〈重刊詳校篇?!笛芯扛攀觥穂10]一文從《詳篇》基本情況、編撰體例、與《篇?!穼Ρ鹊确矫孢M行文獻研究綜述,總結(jié)前人研究的成就以及發(fā)現(xiàn)前人研究的不足等。綜上,《詳篇》在成書、版本源流、編纂體例及內(nèi)容注釋等方面已有較為豐富的研究成果。不過據(jù)筆者考察,《詳篇》的辭書特點和歷史價值仍有可發(fā)掘之處,尤其從辭書史和漢語史的角度來看,《詳篇》編纂觀念先進,體例合理,內(nèi)容充實,對《字匯》《正字通》的產(chǎn)生有重要影響,其地位應(yīng)重新評定。本文擬就《詳篇》在字書史上的價值試作評述。
《詳篇》創(chuàng)立較為先進且實用的編纂觀念和體例,為《字匯》《正字通》等體例完善的字書的問世奠定良好基礎(chǔ)。以下分四點進行敘述。
明朝建立,天下初定,鑒于俗字橫行等文字混亂情況,統(tǒng)治者欲求穩(wěn)定字樣,主張辟俗的用字原則。明初學者趙撝謙認為:“正書之不顯,俗書害之也,俗書之相仍,六義之不明也。”[11]所撰《六書本義》,列亦、古、籀、續(xù)、隸、通、訛、俗八項,定古今字體之是非,并有各自明確定義。趙撝謙的字樣整理,奠定了明代字學根基。明中葉以后,隨著印刷業(yè)進步,俗文學發(fā)展,俗訛字更為流行,古文奇字亂用,當時學者欲矯正混亂局面,在字學著作中提出對應(yīng)的收字標準。如朱光家(活動于萬歷年間)《字學指南·例論》載云:“雖蟲篆、變體、古今異文,離此六者(指六書),則為怪誕,故是編于杜撰不經(jīng)之字,悉芟落不載?!盵12]
基于當時文字學研究風氣之影響,趙欽湯試圖規(guī)范書寫用字的標準,以解決明代以來文字混亂的情況。明初章黼《直音篇》在《篇?!坊A(chǔ)上刪汰近萬字,雖然沒有提出明確的收字主張,但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收字規(guī)范的趨勢。《詳篇》凡例十一則,近半與收字或字形有關(guān),足見趙氏對收字選擇和字樣規(guī)范煞費苦心。筆者據(jù)此簡單歸納其收字觀念:首先,重視正字之規(guī)范與選擇。凡例一云:“字[無]不出于六書,無不有義,傳寫失義即謂之訛。舊本濫收,徒增?;?,今唯擇正字注其音義,其余訛字,本應(yīng)盡刪,但人間傳寫或據(jù)訛字尋求,故常存而不削,第注曰‘詳某字’云?!盵13]以符合六書、有音有義的為正字,傳寫失義為訛字。舊本正字訛字并存,并分別作注,讀者無法分辨何者為正。為區(qū)別和溝通于正字,《詳篇》對于保留的俗訛字標示“詳某”。曾榮汾認為:“字樣學固以整理異體為前提,卻以‘正字’之選擇為宗旨,蓋正字者,即文字正確之形體也,亦即‘字樣’之所在也?!盵14]其次,對古文、俗字等采取時宜態(tài)度。凡例五云:“古文鐘鼎籀篆難使民間通習,……今于可存者存之,其左右停分彎環(huán)圓轉(zhuǎn)不可施之楷隸者,不載也?!盵13]又凡例七云:“(舊本)其最可笑者,則于俗間省手浪傳等字亦具載之,……今亦未敢盡削。”[13]3趙氏對于音義雙全的通行古文、俗字,采取時宜的態(tài)度。但對于失真或無法楷化的古文,以及有音無義且字畫差異大的俗字,即使流傳已久,仍認為不可襲用而不收。再次,適當實行正、俗、通分級整理。《詳篇》對于正、俗、通的標注與說明,遠較舊本完整與明確。如《篇海·頁部》:“顋,息來切。頰顋也?!比獠浚骸叭?,蘇來切。又作顋?!薄对斊ろ摬俊犯淖鳎骸邦|,桑才切,音腮。頰顋也。俗作腮?!比獠浚骸叭?,蘇來切。正作顋。俗作腮?!薄对斊访鞔_標注“顋”為正體、“腮”為俗體。
《詳篇》凡例所確立的收字標準,包括正字選擇、字樣擬定等,體現(xiàn)出撰者字樣規(guī)范的收字觀念?!对斊纷咭宰謽诱碛^念進行收字整理,確立正字標準,實行分級整理等。這種將字樣學學理納入字典學的方式,與當時字樣學、文字學研究風氣分不開,對于當時文字誤用、亂用等起到一定的遏制作用,并對《字匯》《正字通》等字書的收字觀念產(chǎn)生積極影響。
明代早期字書為方便讀者使用大多以直音進行注音,如《直音篇》“題韻直音篇”云:“所用直音,或以正切,使習者而利矣?!盵15]該書即以直音為主。直音淺近易懂,但弊端很大。張自烈云:“異方殊音,勢難遽一,茍不推音考義,未有不為方俗所蔽者也。善舉者必就其音之雜,以求其義之止;必審其俗之異,以歸于音之同。不然非獨不合古音,并今昔而失之”[16],(《正字通》凡例九)四方方言殊異,難以統(tǒng)一,若字書讀者皆以母語方言來拼讀直音,則“未有不為方俗所蔽者”。明萬歷年間字書編纂風氣興盛,除維持“以音領(lǐng)義”格局外,還創(chuàng)造使用了反切與直音并陳的聯(lián)合注音方式。巫俊勛說:“以反切與直音并列,應(yīng)是萬歷年間才流行的注音方式。”[17]從刊行時間來看,《六書賦音義》與《正韻匯編》確是目前所見較早使用這種注音方式標音的字書,《詳篇》緊隨其后,也使用這種注音。試看其基本體例:
撰者書名刊行年份注音體例張士佩《六書賦音義》萬歷壬寅(1602)韻部+反切+直音(“音與某同”)周家棟《正韻匯編》萬歷壬寅(1602)韻部+直音(“某”)+反切趙欽湯《詳校篇海》萬歷戊申(1608)(某濁)+反切+直音(“音某”)
將反切與直音并陳進行注音,是字書注音新的嘗試。《音義》與《匯編》同年刊行,很難說注音方式誰參考了誰?!对斊冯m然刊行稍遲,但據(jù)明末李維楨《大泌山房集》卷七十八《趙公墓志銘》載云:“……即取《海篇》舊本,參諸韻音義,為《詳校篇海》,歷十數(shù)年方成?!盵18]可知在《音義》《匯編》刊行前趙欽湯早已著手《詳篇》的編撰,注音體例也應(yīng)早已擬好。三種字書雖然都將反切與直音聯(lián)合使用,但具體格式差別很大:不僅反切與直音順序不盡相同,直音更是形態(tài)各異。因此并不容易斷定這種注音是誰的獨創(chuàng)。寧忌浮說:“就我所見到字書看,反切加直音的注音方法,是明代學者李登、周家棟首創(chuàng)的?!盵5]更將李登(《詳篇》)置于周家棟之前。筆者暫將以上三部字書皆視為目前所知最早使用反切與直音聯(lián)合注音的字書。
《音義》《匯編》圍繞《正韻》而編成②,具有索引性質(zhì),注音也不甚規(guī)范,如部分注音只有反切未列直音等。《詳篇》是承續(xù)《篇?!范鴣淼莫毩⒆謺?,注音體例更完善。除了擴大使用二聯(lián)注音和直音使用“音某”格式外,更重要的是以下兩點:一是對于沒有相配直音的字,直音采用紐四聲法或讀若法。二是改進又音體例?!兑袅x》《匯編》采用二聯(lián)注音,在首音與又音上沒有區(qū)別;《詳篇》采取從簡原則,對于與首音只有聲調(diào)區(qū)別的又音,注明聲調(diào)后單列反切或直音。如人部:“侳,子臥切,音佐?!制铰暎痈昵??!闭缵w氏所言:“字音不可不確,…今本既用反切,又加直音,有切而無〔有〕音,不厭重復者,直欲人呼字確當,而無差失也?!盵13](凡例三)《詳篇》注音上的種種改進,目的是讓讀者“呼字確當”。《詳篇》所創(chuàng)造使用的反切與直音聯(lián)合注音,影響深遠,《字匯》《正字通》等字書皆沿用這種聯(lián)合注音方式,甚至當今仍有辭書使用,如臺灣《中文大辭典》等。
《篇?!穮R編多部字書而成,釋字義項在排列上并無一定原則,趙欽湯對此有自己的看法:“字有假借、轉(zhuǎn)注二種,或一音二義、三義,或二音二義至有六、七義以上者,要以初義為主,而漸及后來之轉(zhuǎn)借,譬如先嫡而后庶,庶知字之源流。”[13]3(《詳篇》凡例十)“初義”即字的本義,“轉(zhuǎn)借”即引申義和假借義。本義為“源”,引申義和假借義為“流”。趙氏主張注釋“以初義為主”,既是受元代《古今韻會舉要》“以《說文》定著初義”(凡例)的影響,也與當時文字學研究風氣有關(guān)。明代雖未刊刻過《說文》,仍有不少學者尊崇《說文》,《詳篇》校訂者李登即奉《說文》為圭臬③?!墩f文》專釋本義,因此《詳篇》撰者主張“以初義為主”自然不足為奇。對比《篇?!放f本,會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詳篇》義項移置的情況。
此前的字書如《直音篇》《海篇直音》等注釋從略,義項單一,字義源流無從談起。趙氏注釋從詳,主張以初義為主,漸及引申義、假借義等。這種重視字義源流的注釋理念,使《詳篇》義項安排更為科學合理,而義項的科學安排有助于了解文字意義的孳乳和呈現(xiàn)詞義的發(fā)展路徑。張自烈在《正字通》中也主張以本義為字書的首要義項。當今《漢語大字典》(二版)凡例釋義項云:“多義字按照本義、引申義、通假義、地名義、姓氏義的順序用等分項排列?!盵19]更與《詳篇》的主張幾乎如出一轍,可見《詳篇》注釋理念至今仍有借鑒意義。
趙氏在《詳篇》中大量補充構(gòu)形原由的解說、形體流變的分析等,顯示出他對探求漢字形義結(jié)合的本源、文字形體的演變等方面的重視。不過與此前篇海系字書不同的是,《詳篇》針對字形容易混淆者,還常常加注辨析說明?!对斊愤@種加強構(gòu)形辨析的解形觀念,與明代所興起的辨似風氣有關(guān)。明代社會俗文化發(fā)展迅速,俗字使用極為頻繁,古文奇字使用也較為泛濫。李登《難字直音》書前陳邦泰序云:“今之文士不考作字之由,增損點畫以為奇,古識者惜之,如以趍(音馳)為趨,以湏(音誨)為須,以蠶(音腆)為蠶,以夲(音叨)為本,……矧音訛義舛,即更仆莫數(shù)?!盵20]反映當時字學不顯、形近字亂用之風氣。受考據(jù)學風的影響,學者們對文字研究多有心得,辨似風氣也隨之盛行。明代許多字學著作皆可見與辨似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如明嘉靖周宇著《字考啟蒙》十六卷,內(nèi)容分為“正形考”“殊音考”“辨似考”“通用考”,其中“辨似考”即是辨析形近字的內(nèi)容?!对斊分袠?gòu)形辨析的內(nèi)容,包括字頭構(gòu)形訂正、易訛字形醒誤。
漢字與拼音文字不同,其字義能夠透過形符來表達,亦可借此將字義置于字形中,如此一來,“形”的書寫若有歧異,“義”的傳達便容易產(chǎn)生落差;因此,準確理解字義,首先須確保字形無誤?!对斊穼τ趨^(qū)別形似的重視,是字書解形上的進步,其加強構(gòu)形辨析的解形觀念,為后世字書樹立良好典范。受明代辨似風氣和《詳篇》解形觀念的影響,《字匯》的解形觀念和體例更為進步和周全:一是使用符號“〇”將釋義和解形內(nèi)容區(qū)分;二是在卷末設(shè)置“辨似”“醒誤”等篇目,專門辨別近似字形等。如“辨似”篇,將字形相似的字組分為“二字相似”“三字相似”“四字相似”“五字相似”等,列舉四百七十余例,如氾汜、刺剌、段叚等,一一詳加辨析,足見《字匯》撰者對辨別相似字形的重視。
《詳篇》增補和校正舊本注音、釋義和解形,充實字書內(nèi)容,增強字書功用,字書開始重新成為明代語文辭書主流。以下仍分四點敘述:
《篇?!肥兆治迦f有余,其中雖不乏新生的正字,然俗訛字、僻字等占新收字的大宗,重出字亦不少。受《篇?!酚绊?,明代不少字書在收字上愈加追大求全,如《海篇直音》收字五萬五千,《五侯鯖字?!犯噙_七萬。也有部分字書編者開始反思收字數(shù)量。章黼《直音篇》卷首云:“今于諸《篇》《韻》等搜集四萬三千余字成編?!盵15]該書在《篇?!坊A(chǔ)上刪汰近一萬字,多是俗訛字、生僻字等。從《詳篇》序文及凡例可看出,趙欽湯對《篇?!芬娮州m收、省察不嚴的情況亦極為不滿?!对斊芬浴镀!窞樗{本,刪字遠甚《直音篇》,收字不足四萬。結(jié)合凡例,《詳篇》刪省收字主要分以下幾類:一是生僻字,多是有音無義.二是重出字?!镀!穮R編眾書而成,大量字頭重復收錄而未加裁定?!对斊肺词?,或以該字過于生僻?!对斊返膭h字行為源于舊本收字省察不嚴,也是為遏制明中葉以來文字使用混亂的形勢,在當時具有一定的積極作用。
《詳篇》收字遠比舊本少,并不意味著其只刪不補。隨著時代發(fā)展,社會文化交流融合,宋元以來許多新詞新字隨之產(chǎn)生?!对斊窌m當增錄這些新詞新字。借舊字表新詞,例如《詳篇·歹部》:“歹,……俗又多乃切,音帶上聲。凡悖逆德行曰歹人?!薄按酢北聿缓昧x時為借詞,源出于北方少數(shù)民族語[21]。據(jù)蔣冀騁[22]先生考證,其直接源頭是元代文獻,元代寫作“歹”。用例有《元代白話碑·萬壽宮圣旨碑》:“你每為與了這金寶文字,卻隱慝做賊說謊歹人啊?!毙略熳秩纭对斊に俊罚骸盀悾淝?,音蹇。瀽水也?!薄盀悺睘橥砥鹱?,表傾倒義。宋吳自牧《夢粱錄·諸色雜買》:“杭城戶口繁伙,街巷小民之家,多無坑廁,只用馬桶,每日自有出糞人瀽去,謂之傾腳頭?!盵23]值得一提的是,《詳篇·土部》:“埠,薄故切,音埠。見《大明律》:官牙埠頭船埠頭謂主,舶客商買賣貨物也?!薄安骸比∽浴洞竺髀伞?,表碼頭義,《王力古漢語字典》認為字本作“步”?!对斊芬月衫鳛槭兆謥碓?,較為罕見。
《詳篇》與舊本注音相差較大,首先在于趙氏依據(jù)注音體例改動舊本注音(如增列直音或反切、直音轉(zhuǎn)為反切等);其次是趙氏重視音項的完整,對舊本增補大量音項。以異讀為例,《篇海》不重視異讀的收錄,音項缺失嚴重,《詳篇》即增補大量異讀(包括同義異讀、異義異讀等),數(shù)量上有增列一音、兩音乃至數(shù)音的情況。同義異讀方面,例如《篇?!さ恫俊罚骸皠?,徒官切。……又真兗切。”《詳篇》作:“剸,定濁,度官切,音團。……又職緣切,音專。又上旨兗切,音轉(zhuǎn)。又去株戀切,音轉(zhuǎn)。注俱同。”四個音項“注俱同”,為同義異讀,《詳篇》所增平、去二聲,疑來自《正韻》“朱緣”“株戀”二切。異義異讀方面,例如《篇?!つ静俊罚骸鞍?,蒲萌切?!直让锨?。…”《詳篇》作:“榜,並濁,蒲庚切,音彭?!直泵锨?,音迸。又補廣切,音謗?!制?,博旁切,音邦?!稚弦魻ァ!痹鲅a音讀達到三項以上。類似增補注音的例子在《詳篇》中很不少見。趙氏所增列的音項并非憑空編造,而是參酌自《集韻》《舉要》《正韻》等韻書,有理有據(jù)。音項的增補和完善,使得《詳篇》注音更準確和完整,也扭轉(zhuǎn)了《篇?!芬詠碜謺繇椚笔乐氐木置?。
《詳篇》還很重視音項和義項的匹配。趙氏在充分考慮音義關(guān)系的前提下,加強注音和釋義的配合。例如《篇?!づ俊罚骸巴?,湯果、湯回二切。女字。《爾雅》云:‘坐也?!睋?jù)《集韻·灰韻》“通回切”下:“妥,安坐也。一曰執(zhí)器下于心?!庇止崳骸巴?,吐火切。安也?!敝嘁糇帧巴住币袅x各有對應(yīng)?!对斊づ俊犯淖鳎骸巴祝禄鹎?,音拖,上聲。安也。平也。帖也。一曰女字。又他回切,音推。安坐也。又執(zhí)器下于心曰妥?!蓖瓿稍撟忠繇椇土x項的匹配?!对斊纷⒅丶訌娨袅x配合,使得字書的準確性和實用性大大增強。
《詳篇》李登序言:“《篇?!放f本之載者傷于濫,而注則傷于疏。濫者思以損之,疏者思以益之。”[13]1舊本注釋疏漏,義項欠缺,趙欽湯則進行增補和完善。如《篇?!R部》引《玉篇》:“齊,在兮切。齊整也?!薄褒R”字作為常用字,義項豐富,舊本僅列一項,又無任何例證,無法滿足讀者使用需求?!对斊穼υ撟盅a充音項、義項等,字數(shù)近二百字(詳見原書“齊部”),大大充實該字的注釋?!对斊愤€注意增補引證。為了直觀了解《詳篇》對舊本的增補,表現(xiàn)出《詳篇》注釋詳實的特點。筆者以兩書口部字為例,隨機抽取相同五百字統(tǒng)計其注釋長短,以數(shù)據(jù)表的形式呈現(xiàn)其釋義的詳略。例如《篇?!た诓俊罚骸皢?去擊切啖喫也)”?!对斊罚骸皢?去擊切音隙啖喫又飲也食也又苦戒切音炌喫詬力諍)”前者注釋長度為6,后者為22。從下表對比看出,《詳篇》口部字注釋遠比《篇?!吩攲?。
表1《篇海》《詳篇》注釋詳略分析
《篇?!房诓孔肿⑨?舉例)
《詳篇》口部字注釋(舉例)
字書既求實用,應(yīng)滿足當代讀者的需求,若僅限于記錄早期義項而忽略時下用法,其使用價值必然不高?!对斊贩怖旁疲骸白謺嘧鏉h唐人注疏,因襲至今。若宋儒所注經(jīng)書多未收載。觀者因右漢唐而左宋,殆非也。漢儒附會,唐人蹈襲,從來矣。至宋儒悉從前人注疏而訂正之,……此豈得循古注而置今注耶?本書所錄多沿舊注,而亦常錄用今注云?!盵13]3趙欽湯摒棄厚古薄今的觀念,重視錄用今注,在釋義中時常采錄較新義項或解說。如《詳篇·母部》:“每,常也。各也。凡也。……亦數(shù)也。”其中“數(shù)也”義較晚產(chǎn)生,表示多數(shù),近代以來用作復數(shù)詞尾?!稘h語大字典》釋作:“宋元時口語。用同‘們’?!庇美纭陡]娥冤》一折:“滿望你鰥寡孤獨,無捱無靠母子每到白頭。”[24]
《詳篇》重視增收義項和書證,適當補錄今注,開始扭轉(zhuǎn)宋元以來字書注釋簡略的局面。受《詳篇》影響,《字匯》《正字通》也較為注意采錄唐代之后的新注,義項更豐富,釋義更詳實。尤其是《正字通》,不專取兩漢魏晉之注疏,而廣泛援引唐宋注釋乃至當代學者的新說,注釋詳盡,一時無兩。
自《說文》以來,解形成為字書的基本內(nèi)容,或說明文字構(gòu)形原由,或分析形體流變等?!镀!冯m然是楷書字典,仍承襲考釋字形時追本溯源的觀念,在部分字例的釋義之后增加構(gòu)形原由的解說。例如《篇?!づ俊罚骸皨D,……從女持帚灑掃也?!辈贿^《篇海》匯編多種字書而成,解形方面參差不齊,然總體從略,因而解形也成為《詳篇》增補的內(nèi)容。除前文所說的構(gòu)形辨析外,構(gòu)形原由分析也是增補內(nèi)容之一。解形依據(jù)方面,早期字書多局限于《說文》,而《詳篇》并不囿于《說文》,而是多方采納。宋代《集韻》、元代《六書正訛》、明代《韻學集成》等皆是《詳篇》的參考依據(jù)?!对斊方庑蝺?nèi)容的增補,體現(xiàn)撰者對漢字形體的重視。
《篇?!贰笆兆秩珶o裁擇,收錄異體不知溝通。”[4]因此溝通異體字際關(guān)系也是《詳篇》解形的重要方面。更重要的是,《詳篇》還對舊本錯誤的字際關(guān)聯(lián)進行訂正。將解形內(nèi)容納入楷書字典,《詳篇》雖非首創(chuàng),也并未逐字貫徹,但全書解形類型豐富,內(nèi)容遠較此前字書充實。更為重要的是,趙氏于《詳篇》中增補、訂正解形,加強字際溝通,字書因此內(nèi)容更加詳實,功能更加完整。此后的《字匯》《正字通》在解形上更進一步,解形體例和內(nèi)容皆有發(fā)展,尤其是《正字通》,重視字源分析,長于字例考訂,解形內(nèi)容更為完善。
字書在明代重新占據(jù)語文辭書主流,有其客觀的歷史原因,就字書編纂而言,《詳篇》發(fā)其先聲。仔細分析,《詳篇》亦有諸多不足:體例方面,襲用音序檢字法而無創(chuàng)新;反切與直音聯(lián)合注音未能全書貫徹,義項上未能完全實現(xiàn)先本義后引申義、假借義的安排;內(nèi)容方面,誤改舊本注音的情況不少,新近義項采錄不夠,書證安排不夠合理,構(gòu)形分析多有欠缺等等。瑕不掩瑜,《詳篇》所體現(xiàn)的較為先進的編纂觀念和體例,是趙欽湯等吸取前人編纂經(jīng)驗、同時結(jié)合明代字學研究的基礎(chǔ)上形成和確立。這些觀念、體例經(jīng)過梅膺祚、張自烈吸收改進后,又或多或少被納入《字匯》《正字通》編纂體系中。如果說《字匯》“集萬歷年間各字書之特色于一身[17]16,《詳篇》則不無奠基之力,應(yīng)在字書史上占有重要席位。巫俊勛指出:“自清代以降之漢學角度觀之,明代字書殊無足觀,但就字書編纂發(fā)展來看,明代字書之編纂用心卻不容抹滅?!盵25]此語實給予以《詳篇》《字匯》《正字通》為主的晚明字書一個合理的肯定。
注 釋:
①明畢自嚴(1569-1638)《石隱園藏稿》卷二云:“近世刻有《海篇直音》,雖覺直截,易于檢覓,……兼以注釋潦略,令人不無掛一漏萬之嘆。”
②《音義》書前蘇進序云:“爰取《正韻》萬有幾千字,而以四言賦焉,酌形分類,葉韻成章?!髌漶砸妗墩崱吩n淺鮮哉!”《匯編》“其書取《洪武正韻》,以偏傍分八十部,……特因韻書之本文編為字書,以便檢尋,無所損益?!?《四庫提要》卷四三)
③清倪濤《六藝之一錄》卷二百六十載:“近代魏校王應(yīng)電、吳元滿、朱謀煒因鄭樵、戴侗、周伯琦而造附古文,二徐鍇鉉、張有、郭忠恕、二趙撝謙、宧光、柴廣進、李士龍(登)專守《說文》,古人寄托通用,后加分別,今不可不知其故。臨文通、九經(jīng)、史漢而概依《正韻》已矣,署書行稿,取態(tài)不拘字,從篆,始方知畫沙印泥之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