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婦好”是否作“冥婦”

(韓)具隆會

(河南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河南 開封 455001)

一、甲骨文中“婦好”作“冥婦”的根據(jù)

在甲骨學(xué)界，有學(xué)者根據(jù)一些甲骨卜辭，認為婦好曾經(jīng)作了商王室已死去的祖先神靈的“冥婦”，卜辭如下：

(2)貞，隹祖乙取婦。

(3)貞，婦好有取不。

(4)貞，隹大甲取婦。

(5)貞，婦好有取上。

(6)貞，隹唐取婦好。

(7)隹祖乙。

(8)貞，隹大甲。

(9)隹唐取[婦]好。(2636正)

(11)王占曰，上隹甲。(2636反)

(12)隹父乙。

(13)貞，隹祖乙取婦。

(14)貞，婦好有取不。

(15)隹大甲取婦。

(16)貞，婦好有取上。(《庫》1020正)

(18)王占曰，上隹甲。(《庫》1020反)

他們認為，這些卜辭中的帝、祖乙、大甲、唐等神靈要娶婦好作自己的“冥婦”。宋鎮(zhèn)豪先生認為“這與長輩對后輩子息濫施淫威有別。冥婚觀念實基于家族本位的婚制現(xiàn)實，……‘婦好有取上’，又做商王祖先王的‘冥婦’，一則是針對族排他性的權(quán)宜安排，而就現(xiàn)實世界言，同時也著意于進一步加強賴政治婚姻維系的商王族與異性家族的血親紐帶?！盵1](P250)就是從政治婚姻角度解釋婦好作商王室祖先的“冥婦”。

二、文獻中的“冥婦”——“河伯娶婦”

上世紀60年代，姚孝遂先生在《吉林大學(xué)所藏甲骨選釋》中說：“在古代不僅活人娶婦，死人以至于神鬼也要娶婦，……在殷墟所發(fā)掘的商代陵墓中，我們發(fā)現(xiàn)有殉葬的女子，這和卜辭所載可以互證。而為死人娶‘冥婦’的陋習(xí)，歷代均有所聞，并非罕見?！盵2]

古文獻中“冥婦”的記錄，《史記·滑稽列傳》載：

魏文侯時，西門豹為鄴令。豹往到鄴，會長老，問之民所疾苦。長老曰：苦為河伯娶婦，以故貧?！⑥虺q賦斂百姓，收取其錢得數(shù)百萬，用其二三十萬河伯娶婦，……巫行視小家女好者云是當為河伯婦，即娉取。洗沐之，為治新繒綺縠衣，閑居齋戒；為治齋宮河上，張緹絳帷，女居其中。為具牛酒飯食，十余日。共粉飾之，如嫁女床席，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數(shù)十里乃沒。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遠逃亡。以故城中益空無人，又困貧，所從來久遠矣。民人俗語曰：“即不為河伯娶婦，水來漂沒，溺其人民?！?/p>

從這段記錄來看，“河伯娶婦”行為實際上是為了討好“河伯”而舉行的祭祀。文中的這些小女子實為祭祀的犧牲。

甲骨卜辭中亦有向河神舉行占卜的記錄，如下：

(21)…午卜，貞，河祟我。(14615)

(23)辛未，貞，求禾高祖河于辛巳酒燎。(32028)

(24)貞，于南方將河宗，十月。(13532)

甲骨卜辭中又有不少為“河”神舉行祭祀的記錄：

(25)酒河三十牛，氏我女。(672正)

(26)辛丑卜，于河妾。(658)

(27)丁酉卜，貞，于河女。(683)

(29)壬午卜，于河求雨燎。(12853)

(30)己亥，貞，求禾于河，受禾。(33271)

據(jù)這些甲骨卜辭，為“河”舉行祭祀時主要祭品為牛、牢、，又有女、妾、羌人等。由此，我們可以窺見晚商時期統(tǒng)治階級重視對“河”的崇拜，而且“河”在商人的心目中的地位也很高。

三、甲骨卜辭中的“婦好”

我們在殷墟出土的15萬片甲骨中，有關(guān)婦好的卜辭就有一百七八十條以上。婦好曾經(jīng)在商王的命令下，主持過一系列祭祀活動，如下：

(31)貞，勿呼婦好往燎。(2641)

(32)貞，婦好侑于多妣，酒。(2607)

(34)婦好[不]隹侑泉。(2611)

據(jù)甲骨卜辭記錄，婦好經(jīng)常受命主持祭典，所祭的對象為高祖、父、母、先妣以及神泉等。祭祀時屠殺俘奴和各種人牲，還用牛、酒等?！皨D好參加祭祀活動如此之多，而且身為卜官，也從另一側(cè)面說明她是當時奴隸主統(tǒng)治集團中的重要成員?！盵3]

她在戰(zhàn)役上還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她作為先頭部隊將領(lǐng)，還參與了土方、巴方等戰(zhàn)役；

她不僅“為商王提供兵員，積極備戰(zhàn)，而在與外方交戰(zhàn)時，貴婦還受商王之命，領(lǐng)軍出征方國?！盵4](P137)

甲骨卜辭證明，“婦好”曾經(jīng)被封于某地。胡厚宣先生說，“蓋武丁之妃，據(jù)余所考，至少有六十四人之多。以寵與不寵，或不全在宮中，其不獲寵者，則封之一地?！盵5](P24)

“‘年’即谷物豐稔，‘受年’即取得好年成，‘受黍年’即所種植的黍類獲得豐收?！盵4](P143)，婦是“武丁之妃，而卜辭屢貞其田禾之是否茂盛，及其是否有年收之豐盛，則其必有封地食邑可知也?！盵5](P23)，這就是所謂的“諸婦之封”。

(41)……婦好……受年(9848)

此條卜辭雖不完全，但我們可以推測卜問婦好能不能夠獲得好年成。我們據(jù)婦封地食邑之例可以推知婦好亦有封地。然而，鐘柏生先生指出，“從卜辭得知，領(lǐng)有封地者，只有婦好、婦井兩人。”[6]武丁時期被封的諸婦，不僅只有兩個人，而且甲骨卜辭證明，婦好、婦都是為商王做出了不少的貢獻。由此可知，受封的諸婦并不是“不獲寵者”而是在王室內(nèi)諸婦中“地位高并最獲寵者?！盵4](P143)這些受封的諸婦，雖然有相對獨立的經(jīng)濟基礎(chǔ)，但對王室必須承擔著較大的義務(wù)。其中重要的義務(wù)，就是進貢物力(如10133反)和人力(如7283、7284、7287正等)。

學(xué)者們還分析婦好活動的甲骨記錄，并指出商王武丁對婦好的關(guān)心和其在諸婦當中的重要地位?！坝袝r武丁不在安陽，出游在外，則令婦好往其所在之地?！盵3]

(42)癸酉卜，亙，貞，生十三月婦好來。

(43)貞，生十三月婦好不其來。(2653)

我們都知道“婦好”是在商王室地位非常高的武丁之妃，并且是孝己的母親，在周祭祀譜中為“武丁配偶妣辛”。這樣的女人怎么能夠作為祭祀的犧牲品呢？而且“婦好”作為“冥婦”的卜辭占問時間應(yīng)該是婦好去世以后的。按《史記·滑稽列傳》，鄴城的老百姓，為了安慰“河伯”把小女嫁娶“河伯”作為河伯之婦。這時被娶的女人是活人而不是死人，所以上述所見卜辭的“婦好”作為“冥婦”，并不妥當。

四、甲骨文中“取”之義

甲骨卜辭中“取”的用法大約有三：第一為祭名；第二為“嫁娶”之義；第三為“索取”或“獲取”之義。

(一) 用為祭名：楊逢彬在《殷墟甲骨刻辭詞類研究》中將祭祀動詞分為兩類，即“能帶原因賓語的是為甲類祭祀動詞，不能帶原因賓語是為乙類祭祀動詞?！痹摃选凹最惣漓雱釉~”又分為兩類，即帶原因賓語又可帶三種賓語為甲類動詞A，只能帶原因賓語為甲類祭祀動詞B。他將“取”編入于甲類祭祀動詞B。[7]

(47)壬寅，貞，其取岳，雨(《屯南》3083)

這些卜辭中的“唐”“祖乙”“岳”都是“取”的賓語，有的只是為了強調(diào)而前置而已。陳夢家先生在《殷虛卜辭綜述》中說：“‘取’是槱的假借。”[8]《大雅·棫樸》載“芃芃棫樸，薪之槱之”，《說文》“槱，積木燎之也”，積薪燔柴謂之“槱”。《周禮·春官·大宗伯》“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風師、雨師”，即用積薪焚燒來祭祀司中神、司命神、風神、雨神等。如果將“婦好”作為祖先神靈的“冥婦”，那么她無疑是被祭祀的犧牲品。

(二)“嫁娶”之義：《易經(jīng)·蒙卦》載：“勿用取女”，《易經(jīng)·咸卦》載：“取女吉”，《云夢秦簡日書》812云：“以取妻，男子愛”、984云：“取妻多子”。這些文獻中的“取”應(yīng)意為“娶”。《說文》載：“娶，取婦也?！倍巫ⅲ骸叭D，取彼之女，為我之婦?！毙熘惺嬖凇都坠俏淖值洹肪硎骸皬呐畯娜?，與《說文》娶字篆文略同。”(1)徐中舒：《甲骨文字典》

(50)取干女……(21457)

(51)乙亥卜，取汝女(《屯南》27687)

有時商王自己卜問，娶女為后(可能是王后)之事，如下：

(52)甲戌，余卜，取后(21796)

又有，商王卜問能不能某女做王妻，如下：

(53)貞，弗乍王妻(5450)

又有的卜辭，卜問：

(54)辛未卜，王婦

(55)辛未卜，王勿婦(4923)

54、55卜辭中的“婦”為動詞，即卜問某女可否娶來做王妃。[1](P238)

有的卜辭，商王卜問子輩或某族成員娶妻的事情，如下：

(56)己卯卜，扶，三子取(20138)

(57)庚申卜，爭，令員取婦尹于龠(4720)

商王有時為朝廷重臣娶異族女人，商王“實際上為主婚人?！盵1](P238)，如下：

(三)“索取”或“獲取”之義：“取”字從耳從又，本義為“軍戰(zhàn)獲耳，引申為一切獲取之義”[9]?！跋笠允秩「钕聛淼亩?，指戰(zhàn)爭獲聝而言，為會意字”[10]。“取”字本身“帶有一定的強制性，是商王為了滿足自己的特殊需要，自上而下的無厭誅求。商王向領(lǐng)有封地的貴族經(jīng)常自上而下地征收索取”[4](P185-186)。

(59)貞，勿令師般取囗于彭、龍。(8283)

(60)[呼]取三十邑[于]彭、龍。(7073)

孔子侍坐子季孫，季孫之宰通曰：“君使人假馬，其與之乎？”孔子曰：“吾聞君取于臣謂之取，不曰假?！奔緦O悟，告宰通曰：“自今以往，君有取謂之取，不曰假?！惫士鬃诱亳R之名而君臣之義定焉。[11]

孔子所言，乃猶如君主可以拿取自己所有的東西一樣，臣必須答應(yīng)給君主。根據(jù)甲骨文記錄，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商王可將田邑以典冊的形式封賞給諸侯、貴族，同時又可隨時令其歸還于王室而將其取回；商王對土地提出要求時，土地占有者則隨即‘致’送于王室”[12](P69)。 這是強制性的義務(wù)，只有商王的要求，臣、貴族、諸侯等必須要答應(yīng)的。卜辭中有：

(62)呼取女。

(63)呼取女于林。(9741正)

(65)辛卯卜，爭，貞，呼取鄭女子。

(66)辛卯卜，爭，貞，勿呼取鄭女子。(536)

“呼取”，就是孔子所言“君取于臣謂之取”，有“強制命令意味”。這是與“嫁娶”之義的“取某女”有著不同的意思。被要求的一方必須接受，這是命令，不可違背，“可能因王者的貪戀女色，或女方勢單力薄等等原因，才有此政治強迫婚姻。”[1](P239)這些婚姻已經(jīng)不是互相平等關(guān)系下進行的。既然是不平等關(guān)系的婚姻，那么我們認為，這些卜辭中的“取”字，雖然有“娶”之義，但是其根本的性質(zhì)卻有“索取”之義。

因此，我們認為上述所列的卜辭(即指序號1至18)是婦好死去以后卜問，應(yīng)該是哪位祖先神“索取”婦好生命的卜辭，而不是商王室祖先神娶婦好做“冥婦”。

那么，到底哪位祖先神靈索取“婦好”的生命呢？

(69)貞，翌囗未囗酒[婦]好。(2712正)

67、68卜辭先從正面問：酒祭婦好并御祭父乙嗎？又從反面問：不要先酒祭于父乙嗎？69卜辭卜問：在未來的囗未日酒祭嗎？

從這3條卜辭是婦好去死之后實行的占卜，從中我們可以看到索取婦好生命的祖先神是“父乙”，因為“御”祭是“攘疾除憂”[3]之祭。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婦好既然已經(jīng)死去了，不會再為婦好舉行“攘疾”之祭。因此，67卜辭所卜問的“御于父乙”是由于武丁王認為索取婦好生命的是父乙，所以為了婦好在天上過好日子向父乙舉行祭祀。

不少卜辭卜問統(tǒng)治階級或國家社會遇到的某些災(zāi)害是哪位神靈造成的。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認為這些災(zāi)害是從天上下降的，所以從上帝或死去后在天上的祖先神或自然神中找祭祀對象，并祈禱解決問題。那么，他們必須找好正確的祭祀對象。若找錯了的祭祀對象，就沒有舉行祭祀的意義。既然如此，商王認為婦好的死亡是祖先神“索取”婦好的性命，也是理所當然的。

從上述所列的甲骨卜辭看(即指序號1至18)，他們卜問的是哪位神靈索取婦好的生命。然后準備為婦好在天上過好的日子，對索取婦好性命的神明舉行祭祀。這是較合理地解釋否定婦好作“冥婦”。因此，我們認為這些卜辭中的“取”字，應(yīng)該釋為“索取”而不是“嫁娶”。

五、從周祭角度“婦好”作“冥婦”的商榷

商王室的女性祖先去世后與男性祖先一樣，以十干為廟號的。甲骨卜辭中對先妣舉行祭祀時，有的直接稱為“妣某”“母某”等，如下：

(70)乙亥卜，御于妣乙羊(22066)

(71)庚寅卜，侑伐妣丙(32175)

(72)丁酉卜，王侑乙母妣己(19866)

(73)戊子卜，王侑母丙女(678)

但不少卜辭稱為“祖先某的配偶妣某”，尤其是在周祭祀譜中出現(xiàn)的先妣必須“祖先名奭先妣名”的形式，表示在晚商社會商王的配偶，無論是她們的權(quán)力、權(quán)利再大，她們的地位還是被屬于男性。下面我們看周祭祀普(2)筆者注：該表為“黃祖卜辭”為主。：

如果說，“婦好”作為祖先神的冥婦，那么應(yīng)該是叫“(武丁以前某個祖先神)誰的冥婦或配偶妣辛”，但是周祭祀譜中仍然稱為“武丁配偶妣辛”，明明表示婦好是武丁王的配偶。(經(jīng)過學(xué)者們的研究，已證實武丁之配偶妣辛為婦好)

第一二旬三旬四旬五旬六旬七旬八旬九旬十旬甲上甲大甲,示癸奭妣甲小甲戔甲羌甲,祖辛奭妣甲陽甲祖甲乙報乙大乙祖乙小乙丙報丙外丙,大乙奭妣丙丁報丁大丁中丁祖丁武丁康丁戊大丁奭妣戊大戊武丁奭妣戊,祖甲奭妣戊己雍己中丁奭妣己祖乙奭妣己祖丁奭妣己祖己庚示壬奭妣庚大庚祖乙奭妣庚南庚,祖丁奭妣庚盤庚祖庚,小乙奭妣庚辛大甲奭妣辛祖辛祖丁奭妣辛小辛武丁奭妣辛康丁奭妣辛壬示壬大庚奭妣壬大戊奭妣壬外壬癸示癸中丁奭妣癸武丁奭妣癸

六、結(jié)語

目前，我們在甲骨文中尚無明確找到晚商社會貴婦作為“冥婦”的習(xí)俗。也許以女奴為犧牲對“河”舉行祭祀的部分甲骨占卜反映了當時的“冥婦”習(xí)俗。但是這些習(xí)俗中的被祭祀犧牲的是女奴，而不是貴族婦女。我們都知道“婦好”在商王室做出了多么大的貢獻，而且她是個地位相當高的貴族，是孝己的母親，不可能作為祭祀的犧牲品。并且商王室女祖先即使死去了，她們的神位仍然是屬于生前的丈夫而不是生前丈夫的祖先神。因此，我們認為“婦好”不會作為已死去的生前丈夫某位祖先神靈的“冥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