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 佳 孫九霞
(中山大學旅游學院,廣東廣州 510275)
1998年,廣東省旅游局率先將“青年旅舍”這一概念引入中國,并在廣東開辦了中國第一批青年旅舍(郎國燦 等,2004)。此后二十年間,青年旅舍在全國遍地開花,從一個舶來品成長為廣受旅游者歡迎的住宿方式。據(jù)統(tǒng)計,正式加盟中國國際青年旅舍協(xié)會(Youth Hostel Association China,以下簡稱YHA China)的旅舍數(shù)量從2002年的31家(大陸地區(qū))(蔡曉梅 等,2003)擴張到2017年的300家(焦月嬌,2017),增長速度極為可觀。各種含有“青年旅舍/旅社/旅館”字樣的社會旅館、民居客棧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李東,2017;王倩 等,2007)。青年旅舍不只是一個連鎖住宿品牌,更成為一種特定住宿模式的統(tǒng)稱,其蓬勃發(fā)展不僅是我國旅游市場不斷成熟、不斷細分的見證,推動了背包旅行、義工旅行等非主流旅行方式在我國的興起,也在可持續(xù)旅游、社會旅游等概念的推廣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朱璇 等,2007;邱潔威 等,2015;陳雪瓊 等,2003)。
青年旅舍在中國的發(fā)展既是一個經(jīng)濟現(xiàn)象,也是一個文化現(xiàn)象。對青年旅舍的研究集中在市場營銷領域,多強調其經(jīng)濟、廉價等特征(吳曉雋,2001;鄒統(tǒng)釬,2003;沈涵,2007;徐虹 等,2013;胡衛(wèi)偉 等,2014),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定位與青年旅舍自身的身份認同截然相反。YHA China的官方網(wǎng)站上醒目地標明“國際青年旅舍不是經(jīng)濟型酒店,我們提倡:文化交流,社會責任,實踐環(huán)保,愛護大自然,簡樸而高素質生活,自助及助人?!?1)中國國際青年旅舍官網(wǎng).關于YHA青年旅舍[EB/OL].[2019-05-01].http://www.yhachina.com/web-info-about.可見該住宿形式背后的價值體系是理解青年旅舍的關鍵。更重要的是,對于整個旅游系統(tǒng)來說,住宿絕不僅僅只有經(jīng)濟層面的意義。作為旅游者在目的地停留的重要場所,住宿為游客、社區(qū)居民、旅游投資者等各主體提供了邂逅地帶,是產(chǎn)生跨文化交流的重要場所。同時,在整個社會泛旅游化且消費日益?zhèn)€性化的“后旅游時代”,旅行者對住宿方式的選擇也是其價值觀與生活方式的體現(xiàn)(Jansson,2018)。因此,有必要突破營銷視角,重新審視青年旅舍,探索其蓬勃發(fā)展的深層原因及其產(chǎn)生的綜合影響。
近年來,移動性范式受到極大關注,從多個角度啟發(fā)了旅游研究(Hannam et al.,2014;Sheller et al.,2006)。Urry(2000)指出,在網(wǎng)絡化的社會形態(tài)中,移動搭建了人和非人要素之間的動態(tài)聯(lián)結,成為重構社會生活和文化身份的決定性因素。旅游不僅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移動形式之一,而且包含并組織了其他各種移動形式,因而成為移動性范式關注的焦點(Hannam et al.,2014)?!安豢梢苿有浴弊鳛橐苿有缘姆疵嬉彩艿搅搜芯空邆兊年P注(Adey,2006a;Hannam et al.,2006;Urry,2003),與移動性一起構成“移動/停泊辯證觀”(the dialectic of mobility/moorings)。Urry(2003)指出:移動和非移動之間的關系是一種典型的復雜性關系……如果沒有停泊點(moorings)組成龐大系統(tǒng),就不會出現(xiàn)流動性單方面增加的現(xiàn)象。而包括青年旅舍在內的住宿場所,恰為旅游這個移動世界中的停泊點,創(chuàng)造了一種“中間的空間”(Hannam et al.,2006),它們的存在促使旅游活動真正完整,使旅游過程有張有弛,富有節(jié)奏。
因此,本文在移動性范式關于移動/停泊辯證關系的啟發(fā)下,還原青年旅舍作為旅游世界停泊點的本質,以云南省5家富有代表性的青年旅舍為案例,采用半結構訪談法、觀察法獲取經(jīng)驗材料,納入經(jīng)營者和管理者、工作人員及住宿者的多方視角,探索青年旅舍作為停泊點的特征及其對旅游方式和文化的再造。本文不僅豐富了移動性范式下對于停泊點的研究,揭示了青年旅舍類場所對于旅游世界的重要意義,而且通過揭示青年旅舍興起背后的社會變遷,幫助更好地理解今天的旅游者,為住宿業(yè)的發(fā)展提供建議。
1912年,在德國教師Richard Schirrmann的倡導下,世界上第一家以“Youth Hostel”命名的旅館誕生,主要接待野營或旅行的青年人。此后,“青年旅舍”被用來命名一系列以社會捐贈和政府投資為基礎,以提供自助式食宿為主要服務內容,以年輕人為主要服務對象的住宿場所,其影響力擴大至整個歐洲。1932年,國際青年旅舍聯(lián)盟(以下簡稱聯(lián)盟)在阿姆斯特丹成立,正式開啟了青年旅舍國際化、制度化、規(guī)范化的時代。在此后接近一百年的時間里,聯(lián)盟的具體名稱雖然幾經(jīng)更改,但其作為一個非營利國際組織始終存在(蘇巖,2010)。更重要的是,聯(lián)盟在1932年為“青年旅舍”這一住宿形式確定的核心理念從未改變,并以憲章(chapter)的形式固定下來。在此基礎上,聯(lián)盟還確定了青年旅舍的價值觀為“包容、學習與理解、可持續(xù)”,其經(jīng)營理念和標準是“友善、清潔、安全、隱私、舒適、環(huán)?!?2)Hostelling International.Mission and values[EB/OL].[2019-05-01].https://www.hihotels com/pages/533/mission-and-values?locale=en.。
1998年,當青年旅舍這一概念被引入中國時,聯(lián)盟已經(jīng)是隸屬于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和世界旅游組織的全球最大的非營利組織之一,在全世界擁有5600多家連鎖,包括59個會員國協(xié)會、13個附屬會員國組織、19個認可業(yè)務代理(蔡曉梅 等,2003)。與世界各地的情況相似,聯(lián)盟在中國青年旅舍的規(guī)范化、制度化方面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1999年,廣東省青年旅舍協(xié)會成立,隨后,青年旅舍標志(藍三角加上小屋及冷杉)在中國正式注冊。2006年,中國青年旅舍協(xié)會成為國際青年旅舍聯(lián)盟會員國(蘇巖,2010)。需要指出的是,與世界絕大多數(shù)地方的青年旅舍不同,中國青年旅舍的主要資金來源并非是社會捐贈或政府投資,而是個人投資。同時,世界上絕大部分地區(qū)的青年旅舍多采用直營模式,而YHA China采用特許經(jīng)營模式,將其擁有的品牌授權給加盟店,在經(jīng)營、推廣等問題上給予加盟店指導,也在衛(wèi)生標準等方面進行評估,但是對于加盟店的具體經(jīng)營方式和風格不做干預(曾斌斌,2010;王倩 等,2007),這一獨特的運作模式為青年旅舍在中國的本土化奠定了基礎。
過去二十年間,正式加盟YHA China的旅舍數(shù)量不斷增加。同時也出現(xiàn)了“萬里路”這樣的中國青年旅舍自主品牌(曾斌斌,2010;王倩 等,2007),而各類以“青年旅舍/旅社/旅館”為名的社會旅店數(shù)量更是驚人(李東,2017;王倩 等,2007)。對于擁有“YHA青年旅舍”名稱、“藍三角”和“紅方塊”等標志的YHA China來說,擅用這些商標與字樣的社會旅館、民居客棧都是侵權行為。針對愈演愈烈的侵權行為,YHA China采取了一系列法律措施予以回應。從不為人知到“山寨版”遍地開花,青年旅舍在中國從一個品牌發(fā)展為一種住宿模式,青年旅舍發(fā)展壯大的背后是旅游人群、旅游方式乃至旅游理念的重大轉變。
我們查閱涉及“青年旅館/旅舍/旅社”(以下統(tǒng)一使用“青年旅舍”)的文獻,發(fā)現(xiàn)國內對青年旅舍的研究大致經(jīng)歷了從介紹分析到視角擴展兩個階段。隨著1998年青年旅舍在中國正式落地,介紹其起源、歷史與特色、對比中外市場環(huán)境(伍蕾 等,2001)、尋找青年旅舍在中國的發(fā)展機會(吳曉雋,2001;郎國燦 等,2004)、為青年旅舍在中國的發(fā)展出謀劃策(呂斌 等,2007;王倩 等,2007;蔡曉梅 等,2003;陳雪瓊 等,2003)的研究逐漸出現(xiàn),這些文獻都指出青年旅舍具有“經(jīng)濟”“面向青年”“社會公益性”等特點,而這些特點既是青年旅舍的優(yōu)勢,也是其進一步擴大的挑戰(zhàn)。例如,20世紀末中國青少年的旅游意識及能力相對薄弱(陳雪瓊 等,2003),青年旅舍依賴的自助式服務和多人共享房間也與傳統(tǒng)酒店業(yè)大相徑庭,難以被中國住客接受(曾斌斌,2010)。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也是經(jīng)濟型酒店在中國的擴張時期,青年旅舍被視為經(jīng)濟型酒店的一種類型,也被研究酒店業(yè)的研究者們所注意到(劉靜艷,2007;沈涵,2007)。
近十年來,隨著中國旅游市場的成熟與細分化,青年旅舍越來越多地與背包旅行(朱璇 等,2007)、自駕游(李華敏 等,2008)、條件有限的青年人(胡衛(wèi)偉 等,2014)等特定旅行方式或人群聯(lián)系在一起,青年旅舍的住客也從外國游客擴展到中國游客(曾斌斌,2010;朱立新,2007)。許多以背包客乃至以大眾旅游者為研究對象的數(shù)據(jù)收集,都極大地依賴青年旅舍這一場所(余志遠,2012;劉晨 等,2014;徐紅罡 等,2014;朱璇,2009)。也就是說,青年旅舍在中國已經(jīng)被普遍認可為一種風格獨特的住宿形式。這一時期的青年旅舍研究,也出現(xiàn)了市場營銷以外的視角,例如:周玲(2013)和焦月嬌(2017)都將青年旅舍視為一種“空間媒介”,分別以上海青年旅舍和西安青年旅舍為案例,分析其地理背景、建筑特點與內部空間,指出公共空間是青年旅舍的靈魂。許多研究都肯定了公共空間的重要性,內容涵蓋了空間設計(曹雅童,2018;朱怡靜,2017),留言墻等特色要素(孫宇,2018),空間中社會互動(蘇巖,2010)等各方面。從建筑設計角度關注青年旅舍的文章也逐漸增多(于英龍,2016;宋萍,2018;李風 等,2016;楊浩,2017)。隨著可持續(xù)旅游、社會旅游等概念被相繼引入,青年旅舍倡導的節(jié)約環(huán)保、社會公平等價值觀也受到研究者們關注(羅東霞 等,2013;邱潔威 等,2015)。有極少部分研究者注意到青年旅舍往往嵌入社區(qū),與居民生活空間融為一體,是城市休閑空間的重要組成部分(林章林,2016),也是城市特征的體現(xiàn)(汪德根 等,2011)。遺憾的是,上述許多研究只是涉及青年旅舍,本身并不以青年旅舍為核心研究對象。
綜上,學界對青年旅舍的認識雖然在“經(jīng)濟型酒店”的基礎上進行了延伸并逐漸多元化,但以青年旅舍本身為核心的研究數(shù)量卻不多,與其在市場上迅速擴張的情況不匹配。同時,絕大部分研究者將青年旅舍視為背景,關心的是其中的游客群體(如中外背包客、自助旅行者等),而“游客中心主義”恰恰是阻礙旅游理論發(fā)展的重要問題之一(Franklin,2003)。就研究視角而言,商業(yè)主義范式固然幫助我們從營銷、顧客體驗、市場競爭等方面理解青年旅舍的發(fā)展,但是選擇性地忽視了青年旅舍作為一種社會空間在構建社會關系、創(chuàng)造身份認同、重構地方的文化意義中的價值。青年旅舍在中國的興起與發(fā)展,絕不僅僅是一個酒店業(yè)市場細分的經(jīng)濟現(xiàn)象,它是一個承載著豐富意義的空間,與特定人群和旅游方式息息相關。因此,有必要借助新的視角重新理解青年旅舍,發(fā)掘其對于整個旅游世界的意義。同時,青年旅舍在中國的發(fā)展鑲嵌在社會變遷之中,通過探索其發(fā)展歷程,也為理解當下社會背景中旅游者觀念和行為的轉變提供了契機。
在有關移動性范式的探討中,不可移動性作為移動性的對立面也得到了重視。Urry(2003)將這對矛盾概括為“移動/停泊辯證關系”,并在《全球復雜性》一書中指出:
“使移動得以持續(xù)的正是這些停泊點,并且,正是移動和停泊的辯證關系造就了社會的復雜性。如果所有的關系都是移動的或者流動的,那么就不會產(chǎn)生復雜性,我認為,復雜性源自移動和停泊的這種辯證關系。此外,隨著時間的演化,移動和停泊的這種辯證關系的運行方式還會發(fā)生意義重大的轉變?!?/p>
在書中,停泊點指的是銜接移動的基礎設施或設備,如機場、鐵軌、衛(wèi)星(作為信息的停泊點)、車站、旅店等。正是由移動物和停泊點構成了移動系統(tǒng),才有可能導致資源的再分配以及空間和地方的再造。移動/停泊辯證關系對于理解移動性范式極其重要:
首先,在移動/停泊辯證關系的關照下,移動的本質才真正地顯現(xiàn)出來。例如,在現(xiàn)有關于停泊的研究中,以機場為代表的交通樞紐獲得的關注最多,因為交通工具及其樞紐所構成的網(wǎng)絡恰如其分地體現(xiàn)了移動的本質,即移動是一種關系性的存在(a relational thing)(Adey,2006b)。機場本身雖然不移動,但是擔任著移動節(jié)點(nodes)的作用,乘客、貨物、材料、信息等可移動物體在這里交匯,這些物體的流動使機場成了一個事件空間(event-space)。因此,移動由社會關系構建,但社會關系也在移動中發(fā)生重構(Adey,2006a)。
其次,正是在移動/停泊的辯證關系中,地方成為實踐的產(chǎn)物,而非固定的地點。移動性范式主張一種開放的地方觀,認為地方是動態(tài)的而非一成不變的,地方的形成有賴于復雜的網(wǎng)絡中多種要素的互動,這個網(wǎng)絡包括了人、建筑、物品和機器(交通工具、現(xiàn)代傳媒等)等(Hannam et al.,2006)。Augé(1995)和Arefi(1999)等曾用“非地方”(non-place)來描述機場、加油站、汽車旅館等移動節(jié)點,認為它們只是無休止地與其他地方和空間相連,沒有真正的意義,人們只是相聚而非生活在這些地方,因此它們是不被了解、不生產(chǎn)關系的空間。然而,Adey(2006b)通過研究20世紀初利物浦機場的建造過程與使用狀況后指出,機場的建設與使用和當?shù)鼐蜆I(yè)市場、經(jīng)濟、政治狀況密切相關,機場鑲嵌在城市悠久而復雜的歷史中,承載著市民情感。Normark(2006)通過對汽車加油站的研究指出,它在修復和維持流動、調整駕駛者狀態(tài)等多方面具有重要作用。因此,停泊點不是處于地方和空間之外,恰恰對地方和空間的形成至關重要。
旅游活動因為涉及移動的方方面面而成為移動性范式關注的重點(Hannam et al.,2014)。然而,移動性范式極其重要的一個方面——移動/停泊辯證關系尚未得到旅游研究者足夠的重視,這與上文所述的“游客中心主義”(Franklin,2003)有一定的關系,即旅游研究過于關注“移動物體”。而青年旅舍這類住宿場所,作為移動世界中的停泊點,實際上影響著旅游者的移動及其與目的地接觸的方式。正如Wilson等(2008)對曼谷和悉尼的青年旅舍研究所揭示的那樣,青年旅舍通過將客源地文化與目的地文化混合并置,為背包客創(chuàng)造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懸置現(xiàn)實”(suspending reality),緩解了文化沖擊。遺憾的是,他們并沒有意識到青年旅舍作為聯(lián)結移動的停泊點在影響旅游者移動的節(jié)奏與方向上的作用,也沒有意識到青年旅舍對于地方的意義。移動/停泊辯證觀啟發(fā)我們還原青年旅舍作為旅游世界停泊點的本質,關注停泊點在構建社會關系、創(chuàng)造身份認同等方面的作用,為開展青年旅舍研究提供新思路。
本文旨在探索作為停泊點的青年旅舍對旅游者和目的地社區(qū)具有的多重意義,因此采用偏重解釋和理解社會現(xiàn)象及其內部意義的定性研究方法(陳向明,1996),而基于觀察和訪談的質性方法也是Sheller等(2006)建議研究停泊點的路徑。我們于2014年5月至6月及2015年1月至2月赴云南進行自助旅行,以典型性為指導依據(jù)(王寧,2002),尋找適合調研的青年旅舍及訪談對象。之所以選擇云南,是因為青年旅舍在這里發(fā)展較早,數(shù)量常年保持在全國前列且住客多為觀光旅游者(曾斌斌,2010;焦月嬌,2017;蔡曉梅 等,2003)。而處于經(jīng)濟、交通發(fā)達城市的青年旅舍,如北京、廣州等,其住客除了觀光旅游者,還有數(shù)量龐大的探親、商務旅游者或求職、短期求學者(曾斌斌,2010;李東,2017),與本文研究的主題不匹配。最終,我們在云南不同城市選取了共5家知名度高、風格各異的青年旅舍作為研究對象,在保證其具有青年旅舍共性的基礎上又尊重了內部差異性(王曉暉 等,2017),詳細信息如表1所示。我們根據(jù)對經(jīng)營者的深度訪談及其在預定網(wǎng)站上的資料整理了各青年旅舍的主要特征,并在經(jīng)營者的允許下以參與和非參與觀察介入青年旅舍的公共活動,對公共空間進行拍攝,獲得照片200余張。我們還參加了“背包十年青年公園”經(jīng)營者小鵬(3)張金鵬,筆名“小鵬”,背包客、作家,著有《背包十年:我的職業(yè)是旅行》《我們?yōu)槭裁绰眯小返葧充N書,在社交媒體上擁有數(shù)百萬粉絲,在中國背包客群體中享有較高知名度。的演講,他闡述了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開設旅店的過程以及經(jīng)營理念等,由于這些內容與本文密切相關,在取得本人同意后,這份自述也被納入分析。
在實地調研中,我們同時對三類與青年旅舍最為相關的人群進行了人均1~3小時的深度訪談,具體而言:(1)對以上5家青年旅舍中的3位經(jīng)營者進行半結構訪談,內容圍繞著本人的生活經(jīng)歷,該旅舍的發(fā)展歷史、經(jīng)營理念、經(jīng)營狀況等內容展開,經(jīng)營者既有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也有遷居的“生活方式型移民”(徐紅罡 等,2017);(2)對6名在各地青年旅舍進行志愿、兼職或全職工作的工作者圍繞其在青年旅舍的工作經(jīng)歷、總體生活狀況、旅行經(jīng)歷等展開訪談;(3)對9名有過多次青年旅舍住宿經(jīng)驗的旅游者進行深度訪談,由于研究旨在了解青年旅舍在旅游者出行過程中的多重角色,訪談內容包括但不局限于對青年旅舍的認知及住宿體驗,被訪者的基本生活、旅行經(jīng)歷等也是重要材料。在抽樣時,對上述受訪者在年齡、性別、受教育程度、社會背景等方面進行了差異化選擇。當新的樣本所提供的信息與已有樣本信息一再重復時表明已經(jīng)較為充分地獲得了與研究主題相關的潛在信息,即表示樣本已飽和(潘綏銘 等,2010)。3位經(jīng)營者同意公開他們所工作的青年旅舍,但經(jīng)營者的名字均使用化名,其他被訪者則全部使用化名。訪談材料分析采用質性文本分析法,用Nvivo軟件對材料進行輔助管理和分析。
表1 各青年旅舍的主要信息
虎跳峽位于滇西北麗江香格里拉這一世界級旅游資源區(qū)內,是國內最經(jīng)典的徒步路線之一(朱璇,2012)。中峽國際青年旅舍的經(jīng)營者趙先生(本地人,藏族)如此介紹徒步路線上旅舍的分布:
“現(xiàn)在這條線上客人最多的旅館是5家,一個是納西雅閣,第二站,茶馬,第三站,halfway,第四站,我們這里,然后是山泉。納西雅閣是第一站,一般是從麗江或者香格里拉坐車過來,九點半或十點,開始徒步高路,然后一般十二點多,到他們那里就餓了,上二十八拐之前就上他們那里吃飯?;蛘哂性S多客人下午三、四點到虎跳峽,走到橋頭,下午徒步高路,晚上就在納西雅閣住……h(huán)alfway是整個旅行的中間點,百分之九十的客人到那里走不動了,不會再往前,有些用車送我們這里,能走到我們這里是體力好一些的。”
這段表述清晰地展示了旅舍分布與旅行者移動之間的密切關系。青年旅舍不僅調節(jié)移動節(jié)奏,讓旅行者“停下來”,更讓他們“慢下來”,同時,青年旅舍還調節(jié)移動方向,不僅是一段行程的終結點,還是下一段行程的起點。張琴(女,34歲)是一名高中英語老師,喜歡在假期進行長途旅行,每到青年旅舍,“把行李放好,找一下青年旅舍里面的人,知道一下他們都怎么走。走過哪兒,將去哪兒,哪些地方值得去”。如果風景好,就住三五天,“慢慢玩”。選擇青年旅舍的旅行者,行程通常具有很大的彈性。李陽(男,27歲)談道:“我在洛陽青年旅舍里認識一個人,他說平遙特別好,那我就去平遙,又坐火車去山西。就這種,完全沒有目的性,就是到一個地方,認識一群好朋友,然后說哪里還不錯,就去玩一下?!币蚨?我們能更好地理解為什么經(jīng)濟狀況較好的旅行者仍舊偏愛青年旅舍,正如張琴所說:“對于國內任何地方,我都有錢可以做到說走就走,住青年旅舍的話,累了我就可以歇一下,但是如果住三百塊酒店,累了我撐死也要走,這三百塊錢不值,什么都沒干?!崩铌栆舱f:“住在青年旅舍,購買打折票,并不是因為我買不起全價票,而是我希望我的旅行能夠盡量持續(xù)。”行程的不確定性通常會延長旅行者在目的地停留的時間,放緩他們移動的節(jié)奏,因而也就需要盡量降低每天的住宿成本,青年旅舍的出現(xiàn)迎合了部分游客放緩移動節(jié)奏、偏向彈性行程的需求。
相對狹窄的多人間與寬敞的公共空間構成了青年旅舍最顯著的空間特點?,F(xiàn)有研究多強調公共空間中的互動構成了青年旅舍住客體驗的核心(蘇巖,2010;周玲,2013),卻忽視了多人合住的模式在促進社會交往中的積極作用。徐客(男,28歲)敘述第一次住青年旅舍的經(jīng)歷終生難忘:“其實我跟朋友是沒訂到酒店才去到青年旅舍,大通鋪,十張床,一到晚上,大家天南地北聊。然后我就發(fā)現(xiàn)他們很多人去過很多很多地方,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去過很多地方……我們天天晚上聊到兩三點才睡。”周梅(女,25歲)第一次住青年旅舍時,出于習慣還是選擇了單人間,但是在青年旅舍中認識了幾個朋友,“發(fā)現(xiàn)大家都住多人間,熱鬧又方便交流”,隨后就搬去了多人間。因此,并不是所有住客都會主動參與公共空間的活動,但是合住則為旅客交往提供了契機。
更重要的是,無論是發(fā)生在何種空間的交往,都與青年旅舍讓游客慢下來與停下來的特征密切相關,這是因為在青年旅舍中形成的新社會關系往往促使旅行者在當?shù)赝A舾L的時間。無論是周梅還是徐客,都談到首次入住青年旅舍后,因為結識了新朋友,就在周邊展開了“計劃之外”的旅行。木子(女,28歲)的第一次長途旅行也是因為住宿青年旅舍才發(fā)生,她本來計劃到紹興,下一站就是上海,然后回家,“但是在紹興,住了那個多人間,我跟室友相處得特別好,一起去周圍古鎮(zhèn),吃東西,晚上一起聊天之類的”,又因為室友推薦了蘇州,她就又去了蘇州,“去了蘇州之后就覺得,蘇州都來了,就順道看看南京吧”,于是行程徹底改變。值得注意的是,并不是選擇青年旅舍作為住宿地點會延長總體行程的時間,因為總體行程時間往往受到假期長度等外部因素限制,但是居住在青年旅舍中形成的社會交往會放緩旅行者移動的節(jié)奏,延長他們在青年旅舍所在地停留的時間,正如上文張琴的經(jīng)歷所展示的那樣。
就青年旅舍經(jīng)營者而言,創(chuàng)造讓旅行者“慢下來”的氛圍也是他們主動追求的目標。老謝車馬店的主人謝先生在2000年即在廣東開辦了自己的第一家青年旅舍,并加入YHA China,可以稱得上是中國青年旅舍行業(yè)的先鋒,他笑言:“大言不慚地說,十五年前是我開創(chuàng)了現(xiàn)在流行的青年旅舍的風格,這種大家都向往的,有個小院落,養(yǎng)幾只貓貓狗狗,弄上一個客廳,讓人看看電視、上上網(wǎng)、打打桌球。”之所以創(chuàng)造這種模式,是基于他多年的背包旅行經(jīng)驗,旅行者需要有一個能讓他“靜下來”的地方,這種安靜通常與繁忙的都市生活構成鮮明對比,而中國背包客最初的群體正是日常生活節(jié)奏較快的都市白領(朱璇,2009)。因此,青年旅舍作為停泊點具有的“慢氛圍”不僅針對旅行而言,亦是針對旅行者的日常生活而言,也是對旅行者生活節(jié)奏的調整。而小鵬創(chuàng)立的“背包十年青年公園”則通過每天組織不同的集體活動讓住客“來到這里有種歸屬感,不出門也能獲得各種各樣的娛樂”,以放緩旅行者的移動速度,延長其在目的地的時間。“慢下來”不僅體現(xiàn)在青年旅舍的空間安排和社會交往中,還體現(xiàn)在青年旅舍的管理中,“駝峰堅持不打考勤,”駝峰客棧的經(jīng)理夏小姐說,“讓員工認同在這里,讓他用自己的思想去做。從來不說你站在門口引導客人,服務時候要標準語言?!瘪劮宓膭?chuàng)辦人有7年的星級酒店從業(yè)經(jīng)驗,并不是不知道酒店業(yè)標準,但是依舊倡導自我驅動的工作氛圍和平等友好的主客關系。多位在青年旅舍工作過的被訪者也認可了這一觀點,他們經(jīng)常與旅客成為朋友。
因此,作為旅程停泊點的青年旅舍調整著旅行者的移動節(jié)奏與方向,讓他們慢下來,也滿足了旅行者彈性行程的需求。多人間、公共區(qū)域等空間安排幫助旅行者形成的新社會關系,促使他們在當?shù)赝A舾L的時間。青年旅舍的經(jīng)營者在環(huán)境設計與制度安排上致力于創(chuàng)造輕松、隨意的氛圍,與旅行者較快的日常生活節(jié)奏構成對比,為創(chuàng)造有別于人們日常生活世界的另類行為環(huán)境——旅游世界提供了基礎(謝彥君 等,2006)。
國際青年旅舍聯(lián)盟作為全球最大的非營利組織之一,為青年旅舍這種住宿形式確立了經(jīng)營標準、理念與價值觀。YHA China雖未采取最能保障統(tǒng)一性的直營模式,而是由不同的個體投資,但由于它是中國青年旅舍行業(yè)的先行者,通過它,國際青年旅舍的經(jīng)營標準與價值觀還是深刻地影響了中國青年旅舍。謝先生作為“元老”,是YHA China的“驗收師”,即負責檢驗申請加盟的旅舍是否符合青年旅舍標準。他介紹,現(xiàn)在新申請加盟的旅舍,需要提交詳細的圖紙等待驗收,對于硬件設施等有一定要求,比如衛(wèi)生條件如何,洗浴間要做到干濕分離等,不符合標準的不同意加盟。
正是因為硬件條件的標準化,無論旅行者身在何處,青年旅舍都是他們所信賴的住所,成為移動進程中的穩(wěn)定點。有意思的是,許多旅行者提到自己曾嘗試更廉價或更為新奇的住宿方式,但都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才最終認可青年旅舍是可靠的選擇。例如:阿成(男,30歲)在火車站被號稱15元/晚的社會旅館吸引,入住后才發(fā)現(xiàn)是非法情色場所。張亮(男,26歲)曾嘗試沙發(fā)客,卻遇到了做傳銷的“沙主”,被強行洗腦。因此,廉價并不完全是青年旅舍受歡迎的原因,專業(yè)和標準化在青年旅舍的發(fā)展中起了重要作用。在訪談中我們發(fā)現(xiàn),旅游者的跨境流動與青年旅舍發(fā)展成為一個全球性的組織有著密切的關系。一部分人是在國外接觸到青年旅舍后,回到國內也選擇這種住宿形式,而另一部分人是在國內接觸到青年旅舍后,出國旅行選擇青年旅舍,甚至,青年旅舍的存在減輕了旅行者身處異鄉(xiāng),特別是異國的孤獨感和恐慌感,被視為“路途中的家”。戴明(男,30歲)談到,2013年的春節(jié),他獨自在尼泊爾旅行,在闔家團圓的特殊時刻突然感到孤獨,“是青年旅舍拯救了我。后來我們在尼泊爾青年旅舍,都是中國人,包了一個廚房,就一起做飯、包餃子,一下子來了二三十個”。因此,標準化并未如Augé(1995)等研究者所說的那樣使移動節(jié)點成為人們只是聚集而不生活在一起的非地方,恰恰相反,正是因為標準化帶來了安全感,使得青年旅舍成為旅游者移動生活中的穩(wěn)定點,而旅游者在青年旅舍中的具體實踐則將這個停泊點轉換成為生產(chǎn)社會關系、創(chuàng)建身份認同(如戴明敘述中的“都是中國人”)的重要場所。
青年旅舍的標準化不僅體現(xiàn)在物質層面,同時體現(xiàn)在價值層面。加盟YHA China的青年旅舍都會在入口、大堂等處擺放國際青年旅舍的宣傳品,而即便小鵬為了創(chuàng)建自有品牌而拒絕加入YHA China,在麗江“背包十年青年公園”的外墻上,還是醒目地張貼著國際青年旅舍聯(lián)盟的憲章(見圖1)。青年旅舍住客接觸到“包容、學習與理解、可持續(xù)”等理念,也在“不提供一次性用品、自助鋪床疊被”等規(guī)定中加深了對這些理念的認知,多次入住青年旅舍的住客更會主動表達對這種理念的認同。例如,嘉怡(女,32歲)談到,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在意隱私,也希望在旅途中得到更好的休息,因此不再住多人間,但是出于認同青年旅舍的價值理念及輕松友好的氛圍,她還是一如既往地選擇青年旅舍。
圖1 背包十年青年公園墻面張貼的國際青年旅舍聯(lián)盟憲章
與標準化辯證地結合在一起的是中國青年旅舍往往具有鮮明的地方色彩,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特許經(jīng)營模式下投資者自主權的大大增強。許多青年旅舍選擇直接改建當?shù)馗挥刑厣呐f居,如麗江的老謝車馬店和沙溪的馬圈46。青年旅舍在建筑風格與裝飾上選擇融入地方也在很大程度上為旅客提供了安定感,正如Wilson等(2008)指出的那樣,青年旅舍中客源地文化與目的地文化混合并置,緩解了文化沖擊對旅行者的影響。事實上,融入地方,為地方社區(qū)做貢獻也是青年旅舍價值觀所提倡的,這是比建筑或裝飾等“淺層地方化”更進一步的要求,例如,謝先生談到許多青年旅舍會開展助學、助孤的公益活動,或者開辦知識普及活動、藝術沙龍等。在馬圈46工作的沈平(男,26歲)介紹,馬圈46在附近的沙坪村小學建了一個公益圖書館,免費向當?shù)貎和_放。為確保項目實施順暢,需要做大量的溝通工作,因此他的日常工作地點不僅包含了青年旅舍,還包含了學校、政府、村委會甚至學生家。雖然很辛苦繁雜,但是覺得很有意義。深度地方化使得青年旅舍成為地方社區(qū)的有機組成部分。
標準化與地方化的有機結合使青年旅舍成為旅游者移動路徑中的穩(wěn)定點。世界范圍內的青年旅舍在設施與價值觀上的統(tǒng)一讓旅行者無論身在何處都能找到熟悉的停泊點,而在地化則規(guī)避了標準化帶來的同質性問題,使得不同地區(qū)的青年旅舍在建筑風貌、內部裝飾等方面各具特色,為旅行者了解當?shù)匚幕峁┝舜翱?。部分青年旅舍突破物質層面的淺層地方化而深入到地方社區(qū)的社會生活中,可能成為當?shù)厣鐣l(fā)展的有效力量。
青年旅舍作為停泊點的特征之一就是讓旅行者慢下來,而在旅行者不斷移動的過程中,青年旅舍又被視為安全和穩(wěn)定所在。若將這兩個特點結合起來,就出現(xiàn)了一種全新的移動方式:旅途中依靠著在青年旅舍做短期工換取食宿或報酬,繼而將旅行持續(xù)下去。而選擇這種移動方式的旅行者大部分是學生或收入較低的年輕人。東東(男,24歲)是一名大四學生,“假期又想出去玩,又沒錢,又不想跟家里要,怎么辦,最后找青年旅舍做義工”。值得注意的是,許多旅行者所說的“義工”主要是指他們通過在青年旅舍工作換取食宿而非薪酬,并不是將志愿者活動與旅行結合起來的義工旅行(volunteer tourism)(Sin et al.,2015)。工作換食宿的方式不但極大地解決了年輕人的經(jīng)濟困境,符合青年旅舍聯(lián)盟憲章所說的鼓勵“條件有限的青年人”在旅行中關心自然與社會,而且因為打工需要在青年旅舍停留一段時間,也使他們在旅行中有更多的機會深入當?shù)厣鐓^(qū),與緩慢的移動節(jié)奏相符合。東東白天在青年旅舍干活,晚上到大理古城里烤火、唱歌、聊天?!斑@種生活才是我每次出來玩要找的東西。”東東說。
邊打工邊旅行并不意味著所有的收入都來自于青年旅舍,但是青年旅舍在空間中呈網(wǎng)絡化的分布仍舊很大程度上為這群收入不穩(wěn)定的旅行者提供了基本的支持。YHA China旗下有近200家旅舍,遍布全國27個省、自治區(qū)、直轄市(4)中國國際青年旅舍官網(wǎng).旅舍一覽表[EB/OL].[2019-05-01].http://www.yhachina.com/web-topic-view-id-333.,而數(shù)量更為龐大的非YHA加盟青年旅舍也多提供臨時崗位,東東所在的青年旅舍就是自稱“青年旅舍”的社會旅館。更重要的是,依賴著青年旅舍網(wǎng)絡而實現(xiàn)“可持續(xù)移動”的年輕人有可能將這種旅行方式轉變?yōu)橐环N另類的生活方式,區(qū)別于在城市中有份固定工作的主流生活方式。張亮與東東在同一家青年旅舍打工,他大學畢業(yè)工作了一年,但是“城市生活很冷漠,每個人以自我為中心”,最終選擇辭職。張亮坦言:“其實本來就打算把錢用完了就回去。但是后來就發(fā)現(xiàn)可以一邊玩一邊掙錢。”在西方的語境中,這類人被稱為“生活方式型旅行者”(Cohen,2011),而在中國,這類旅行者時常自稱為“窮游者”(解佳 等,2019)。選擇另類生活方式的旅行者固然受社會文化價值觀日趨多元化或生活與精神危機的驅動,但如果沒有青年旅舍這樣的基礎設施作為支撐,這類生活方式很難維持下去。因此,各地青年旅舍作為停泊點實際上在空間中編織了一張社會網(wǎng)絡,為新型生活方式的出現(xiàn)提供了可能。
需要指出的是,青年旅舍的管理者往往需要處理“義工”流動性對運營穩(wěn)定性帶來的復雜影響。夏小姐表示,本來駝峰客棧一直堅持不用臨時工,擔心短時間培訓不到位會影響服務質量。但是2013年—2014年勞動力短缺,他們又總是收到義工申請,就開始嘗試在非一線崗位使用義工,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勞動力短缺帶來的壓力,也遇到了表現(xiàn)極好的臨時工。但另一方面,有些流動的義工對自己“工作人員”的身份界定不清,比較抗拒管理。木子曾在南京某青年旅舍作為正式員工工作過一年,她說并不是每個青年旅舍都能招募到義工,在沒有義工的情況下,青年旅舍經(jīng)營者為了降低成本,盡可能少雇傭正式員工,于是僅有的兩三個員工就會異常忙碌。由此,青年旅舍所構建的網(wǎng)絡雖然為條件有限的年輕人進行“可持續(xù)移動”提供了基礎,但短期工也對青年旅舍的日常運營提出了新挑戰(zhàn)。對于邊打工邊旅行的旅行者而言,青年旅舍不僅是停泊點,更是旅行得以維持的關鍵節(jié)點,然而不斷移動的個體如何建立對關鍵節(jié)點/地方的歸屬感與認同感,卻是流動的現(xiàn)代性帶來的普遍社會危機(韓升,2018)。就此方面而言,旅行者的確是現(xiàn)代人的總體隱喻。
大眾旅游又被稱為“制度化的旅行”(institutionalized tourism)(Cohen,2011),這是因為旅游者的行為和體驗被旅行社、酒店、景區(qū)等機構結構化。而對于非制度化旅行,往往停留于“麥當勞化”的文化批判(O’Reilly,2006;嚴霞,2012),忽略了非制度化旅行中的支撐性系統(tǒng)具有自身的特點,并不是“麥當勞化”所能簡單概括。而且,如果沒有系統(tǒng)性支撐,非制度化旅行也無法成為與大眾旅游相抗衡的旅行方式。在“移動/停泊辯證觀”的啟發(fā)下,本文將青年旅舍視為旅行者移動進程的停泊點,開啟了對非制度化旅行支撐性系統(tǒng)的研究,研究發(fā)現(xiàn):
第一,青年旅舍作為停泊點具有讓旅行者停下來和慢下來的特質,極大地影響了旅行者的移動節(jié)奏與方向,這與自助旅行者彈性行程、深入當?shù)氐嚷眯刑刭|有關。通過空間設計、制度安排等手段,青年旅舍的經(jīng)營者創(chuàng)造輕松、隨意的氛圍,與旅行者較快的日常生活節(jié)奏構成了鮮明對比,促進旅游者進入旅游世界,實現(xiàn)閾限體驗。
第二,中國的青年旅舍在硬件條件與價值觀等方面深受國際青年旅舍聯(lián)盟影響,因此標準化程度較高,但在具體的建筑風格、管理模式上深具地方特色。標準化與在地化的有效結合一方面使旅行者將青年旅舍視為移動世界中的穩(wěn)定點,另一方面也為他們深入目的地提供了窗口。青年旅舍作為移動者的停泊點,并非不產(chǎn)生社會交往與無歷史的非地方,而是積極參與移動者的身份構建與目的地社區(qū)再造。
第三,青年旅舍在空間中由點成面的網(wǎng)絡化分布為“邊打工邊旅行”這種全新的移動方式提供了可能,使得部分條件有限的年輕人實現(xiàn)可持續(xù)且深入地方的旅行。旅行者作為“臨時工”幫助青年旅舍緩解勞動力短缺的狀況,但也對青年旅舍的運營提出了新挑戰(zhàn)。作為移動的個體難以建立對關鍵節(jié)點的歸屬感與認同感,也較難調和“旅行者”和“工作人員”的身份沖突。
本文通過剖析青年旅舍的物質特點,并結合旅游者的移動體驗,揭示了停泊點與移動方式之間的密切關系,闡釋了停泊點在構建新的社會關系中的積極作用及其對旅游世界的重要意義。在中國獨特的社會條件下,青年旅舍迅速發(fā)展而構成的網(wǎng)絡催生了新的移動方式甚至生活方式,反映了轉型社會中的文化變遷。未來研究可以拓展至旅游流動中其他重要的停泊點,如車站、機場等,在辯證的視角下更為全面地探索旅游者的體驗以及旅游流動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