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培海 李 偉
(1.云南師范大學旅游與地理科學學院,云南昆明 650500;2.保山學院經濟管理學院,云南保山 678000; 3.云南大學國際學院,云南昆明 650091)
20世紀70年代以前,旅游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還不值一提(王寧,1999;科恩,2007)。對旅游的學術研究被認為是輕浮的,不適合成熟的研究者(納什,2004)。伴隨著旅游尤其是大眾旅游在全球范圍內的急劇擴張,不同學科開始涉足旅游研究。1973年《旅游研究紀事》(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的創(chuàng)刊更是極大地推動了旅游的學科綜合研究。在Jafari等(1981)構建的“旅游學科輪”中,已涉及有旅游的地理學、社會學、經濟學、人類學、生態(tài)學等16個分支學科?!堵糜窝芯考o事》1991年刊出的《旅游社會科學》(Tourism Social Science)專輯中,已涉及經濟學、人類學、生態(tài)學等10個學科分支(申葆嘉,1999a)。20世紀90年代以來,國內外研究者對旅游研究中哲學議題進行了討論(曹詩圖,2008;Tribe,2009)。Tribe(2009)強調:“我做旅游研究越多,越是為真(truth)、善(virtue)、美(beauty)這3個哲學研究中經久不衰的問題所吸引?!敝x彥君等(2016)在國內呼吁:“中國旅游研究當下對相關哲學問題的關注,或許可以成為未來世界旅游研究領域當中借助東方學術傳統(tǒng)和獨特的中國旅游實踐而展現(xiàn)其鮮明特色的一種學術樣式?!笨v觀近30年來的發(fā)展,國內外旅游研究并未在20世紀80年代和20世紀90年代所取得的理論成就的基礎上獲得任何突破與發(fā)展(謝彥君 等,2016)。旅游學科在走向“科學”的同時,也開始走向固化和枯燥而無法凸顯旅游學術研究的張力(孫九霞,2016)。哲學視角的引入所催生的想象力和批判力無疑可以成為打破這一困局的有效途徑之一。通過對旅游研究中引入哲學視角的基礎進行剖析,本文系統(tǒng)梳理了國內外旅游研究中哲學議題的相關成果,從本體論和認識論層面對國內的旅游哲學研究予以反思,以期能建立一個針對旅游研究中哲學議題的國內外對話與交流平臺,從而引發(fā)更多國內研究者對“旅游哲學”理論批判特質的深入思考,對真正建立起具有“中國特色、中國氣派和中國表達的旅游哲學研究理論體系”有所裨益。
在深入探討諸如“旅游研究中引入哲學的什么?如何進行研究?”等問題前,涉及一個前提,即“哲學何以能被引入旅游研究?”,對這一問題的回答是旅游研究中哲學議題成立的關鍵。事實上,就旅游學與哲學的學科發(fā)展脈絡來看,二者間的交流與碰撞是學科知識增長的一種必然。
一方面,真正的哲學直接產生于個體哲學家在其生存環(huán)境即歷史環(huán)境中所遭遇的問題(雅斯貝斯,2005)。哲學并不存在于它的時代之外,它就是對它的時代的實質的知識,哲學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時代(黑格爾,1956)。如果沒有通過對事實的接近和把握而得以明見的認識,哲學的思維便始終只是空洞的論證和論斷(胡塞爾,2005)。因此,哲學并不能脫離科學而找到自己適當?shù)奈恢谩W鳛楫斍坝绊懭虻囊粋€重要變量,旅游不可能不引起哲學的關注,因而旅游研究中引入哲學具有天然的合理性。在存在主義哲學看來,哲學的使命不是對語言的邏輯分析或澄清科學命題的意義,而是尋求人類存在的意義(孫正聿,2003)。作為一種理想性、創(chuàng)造性和超越性的存在,人靠追求超越的目的而得以存在(薩特,2003)。人的存在與自由從一開始就是不可分的,人生而具有擺脫本能決定其行為而追逐自由的天性(弗洛姆,1987)。旅游學科涉及的是“人之理”,旅游是一門“人學”,這就不能不與哲學相關(曹詩圖,2008)。旅游是當代人被生活的“單向化”所困擾后的生命呼喊,是為恢復本我的一種努力,是使人達到詩意的棲居不可或缺的生命維度(章海榮,2002)。旅游使人處于一種“在而不在”的存在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使人能得到精神上的解脫(孫天勝 等,2006)。也正因如此,旅游一直是哲學家們重要的生活實踐內容。亞里士多德(1990)說:“幸福存在于休閑之中?!钡聡熘鹘陶軐W家Pieper(1998)視旅游為人類超越有限自我與世界的一種有效形式,在他看來,唯有在休閑中而不是在別處,人性才得以拯救并加以保存。弗朗西斯·培根將旅游看作是增長見聞,提升人格修養(yǎng)的一種重要途徑(任喚麟 等,2018)。Demokritos始終肯定人對休閑與享樂的追求,在他看來,愚蠢的人愿意長久活著但并不享受生活的快樂(北京大學外國哲學史教研室,1982)。
另一方面,對于任何一門學科而言,其研究均涉及普遍的、最高層次的哲學層面的問題(保繼剛 等,2013)。旅游是極為晚近的一個學術研究領域,多學科的介入造成了諸多分歧(王曉倩 等,2018),從哲學視角來研究旅游正是近30年來中國旅游研究最為缺失的東西(馬惠娣,2000)。旅游研究要提升自身的影響力必須吸納哲學的方法和理論,形成旅游研究的哲學問題(特賴布,2016)。離開哲學思考,旅游研究將囿于淺薄和功利(曹詩圖,2013b)。作為一門超越性學科,哲學能夠從表面的、直接的、感性的存在超越到非時間性的、永恒的、普遍概念中去,也能夠從“在場”(the present)的東西超越到“不在場”(the absence)的東西(張世英,2002)。從“普遍性”入手,哲學對旅游現(xiàn)象的整體性描述,可以改變不同學科介入旅游研究后,對旅游現(xiàn)象零敲碎打式的隨意切分,更加迫近旅游現(xiàn)象的本質。與此同時,哲學真正的社會功能在于它對流行的東西進行批判,主要目的是防止人類在現(xiàn)存社會組織慢慢灌輸給它的成員的觀點和行為中迷失方向(霍克海默,1989)。旅游哲學所思考和研究的往往是人們最容易忽視的問題,其在無疑之處設疑,無問之處下問,旨在從平凡中探求非凡,從熟知中尋求真知(曹詩圖,2008)。當科學路徑試圖給“什么是旅游”尋找一個確定的答案時,哲學路徑則會對這一“元問題”提出認識論意義上的質疑和審思,給出本體論上不同甚至更為豐富的選項,從而形成哲學答案中的不確定性魅力。因此,謝彥君等(2016)指出,在旅游研究中應該給哲學理論一席之地。
東西方旅游文化研究間的張力是旅游知識生產的一種有效路徑(保繼剛 等,2013)。長期以來,我國旅游學術研究主要是對歐美發(fā)達國家學術話語體系的單向度輸入和簡單模仿(戴斌 等,2012b)。由于歷史原因,西方的理論范式與中國本土的經驗糾葛在一起,使得國內旅游學界對國外的研究成果引介有余而消化、吸收不足(戴斌 等,2012a)。對于旅游研究中哲學議題的關注無疑是其中的一個特例。梳理相關成果可以發(fā)現(xiàn),國內外旅游研究中對于哲學視角的引入基本上是同步展開的,國內對于旅游哲學學科體系的建構甚至要早于國外(1)以旅游研究哲學議題的經典著作為例,曹詩圖的《旅游哲學》一書以專著形式在2007年已完稿并在2008年出版,而Tribe的《Philosophical Issues in Tourism》一書作為論文集在2009年才正式出版。。在對旅游本體和旅游審美的理論探索方面,國內研究也并不落后。然而,就研究范式選擇來看,國內外卻存在較大差別。國內研究奉行建構主義的知識生產范式,試圖將旅游現(xiàn)象的哲學辨析納入“旅游哲學”分析的宏觀框架之下,并主要著眼于“旅游哲學是什么”的問題,哲學本身所具有的反思和批判意識相對淡薄。相較而言,國外旅游現(xiàn)象的哲學闡釋肇始于對旅游現(xiàn)象和旅游知識生產的反思,學科特征淡化,主要以問題為導向,反思和批判意蘊濃厚。
國外旅游研究中對哲學議題的探討最早可追溯至Mclntosh(1972)編著的《旅游:原理、實踐和哲學》一書。Cohen(1979)明確提出旅游體驗本質的研究命題,并根據(jù)旅游者對“中心”(centric)(2)Cohen(1979)所說的“中心”是對個人而言象征著終極意義的一種存在,可以是“精神”的,也可以是宗教或文化的。追求的不同,區(qū)分了4種旅游體驗類型,批駁了Boorstin、MacCannell、Turner等對旅游現(xiàn)象均質性的認知定式,他最早關注到旅游活動的差異性,為后來旅游體驗的現(xiàn)象學研究打開了廣闊的空間。Tribe(1997)對旅游研究中哲學議題進行了系統(tǒng)和深入的研究,明確提出旅游研究需要借鑒哲學和社會學的理論知識。他強調,旅游教育的目標在于:第一,培養(yǎng)哲學實踐者,并且應該是人文和職業(yè)的實踐者,同時也能進行反思;第二,將旅游認知從商業(yè)領域擴展至人類學、社會學、哲學、環(huán)境學領域(Tribe,2002)。其發(fā)表的有關旅游研究中哲學議題的代表性成果有:《非學科性與不可持續(xù)性》(Tribe,2000)、《研究范式與旅游學術圈》(Tribe,2001)、《走向新的旅游研究》(Tribe,2005)、《旅游之真》(Tribe,2006)、《旅游藝術》(Tribe,2008)等。他始終倡導一種哲學批判的立場,例如:對Jafari等所倡導的基于學科的旅游知識生產進行了批判,并提出新的知識生產范式(Tribe,1997);從本體論和認識論角度探討旅游的理論研究與現(xiàn)象世界(phenomenal world)之間的一致性,進而反思旅游知識建構的合理性(Tribe,2006)。Tribe(2009)編撰的《旅游研究中的哲學議題》一書可算作是他從哲學層面對旅游研究一貫立場和主張的綜合體現(xiàn),該書以希臘哲學所探討的“真、善、美”3個基本問題來設定旅游研究中哲學議題的范圍,整合了20名來自不同國家的研究者的觀點。無論是對旅游、旅游者概念的解析,還是對旅游學科特征、旅游知識生產、旅游移動性,乃至旅游審美、旅游倫理及價值的探討,該書均充斥著濃厚的哲學反思意蘊。正如作者在該書中文譯本的序言中所解釋的:“本書的目標是呼吁大家去思考目的本身,思考想要創(chuàng)造一個怎樣的旅游世界,以及希望倡導一個什么樣的旅游社會,以實現(xiàn)用深思熟慮的旅游(thoughtful tourism)代替失控的旅游(runaway tourism)”(特賴布,2016)。
在國內研究中,“旅游哲學”的提法最早出現(xiàn)于《旅游哲學發(fā)凡》一文中,作者從人生哲學、政治哲學、教育哲學3個方面探討了旅游哲學問題,并明確提出旅游的本質是追求自由與灑脫(許宗元,2000)。馬惠娣(2000)嘗試從文化哲學層面解讀休閑的本體論意義。于光遠等(2008)也呼吁:“旅游研究要體現(xiàn)哲學關懷?!辈茉妶D(2008;2013a)是國內旅游哲學研究的集大成者,他對旅游哲學的概念、研究內容及學科的框架體系和方法等均進行了系統(tǒng)的討論。事實上,就研究內容來看,國內旅游研究中的哲學理論實踐可以追溯至更早時期。作為西方哲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分支,現(xiàn)象學本質直觀的研究方法很早被用于“旅游”概念的界定和旅游現(xiàn)象的闡釋。謝彥君(1998)運用現(xiàn)象學“懸擱”的方法,明確提出旅游是一種以獲得心理快感為目的的審美和愉悅體驗過程。無論是對旅游體驗的現(xiàn)象學闡釋,還是關于黑色旅游愉悅體驗的深度解讀,他的研究中都深深植入了康德(Kant)、伯克(Burke)等關于“美”與“崇高”的哲學思想,體現(xiàn)出極強的旅游哲學思辨意識(謝彥君 等,2015;謝彥君,2018a)。
具體來看,國內的旅游哲學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第一,關于旅游哲學學科體系構建的研究。有感于旅游基礎理論的薄弱和科學研究的落后,曹詩圖(2008)倡導要以“旅游哲學”來提升旅游學科研究的層次,并將“旅游哲學”界定為哲學的分支學科和旅游研究的龍頭學科,并從本體論、價值論、倫理論、批判論、矛盾論、方法論等層面來建構旅游哲學研究體系。馮淑華等(2006)用混沌理論的哲學思想來分析旅游學的混沌狀態(tài),試圖為旅游學科體系的建設提供理論依據(jù)和哲學支撐。保繼剛(2017)強調,中國旅游研究迫切需要建構旅游哲學。也有研究者將“旅游”的概念作為“旅游哲學”框架構建的邏輯起點(張斌,2012),并試圖廓清旅游哲學的概念及實質(賴坤,2016)。第二,關于旅游現(xiàn)象本質的哲學辨析。哲學是關于知識、現(xiàn)實和存在本質的一種探究,能夠透過錯綜復雜的現(xiàn)象直觀本質,哲學質詢可以推動我們對旅游問題的研究更逼近本質。因此,在國內旅游學術研究中,對旅游本質的剖析很早就被納入哲學討論的范圍,例如:旅游的本質是審美和愉悅體驗(謝彥君,1998);旅游的本質是走向自由(曹詩圖,2008);旅游審美是詩意對話(曹詩圖 等,2011);旅游的本質是詩意的棲居(楊振之,2014);旅游現(xiàn)象的實質是人類追求身心愉悅和實現(xiàn)自我完善和發(fā)展的一種手段(馬耀峰 等,2007);旅游是人的天性的一種反映(趙劉,2017),是合乎人性的存在(朱運海 等,2014);等等。值得一提的是,國內研究者對于旅游本質的哲學辨析也立足于“旅游學科體系”建構這一前提,其目的在于形成旅游本質的統(tǒng)一認識。正如謝彥君(2010)所強調的,如果不形成關于旅游是什么的本質的、純粹的(Pure)看法,那就永遠不能形成一個專屬于“旅游”自身的一個獨立的知識共同體。旅游學科體系的建設本身也就只能是一種奢談。
事實上,若以Tribe(2009)所構建的“真、善、美”框架為準繩,國內研究者在旅游研究領域的探索是十分豐饒的。對于旅游之“真”,當國外研究者還在糾葛于旅游的異地性、旅游動機、旅游主客、旅游交往等方面(Tribe,2009),國內研究者對于旅游本體的認識已上升到了體驗研究的高度,并開始對旅游體驗本身進行了深入的洞察(潘海穎,2015;張驍鳴,2016b;謝彥君 等,2018b)。在旅游美學研究方面,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國內研究者已經予以關注,并在20世紀90年代取得了豐厚的研究成果(王柯平,1990;喬修業(yè),1996)。章海榮(2002;2007)和吳海倫(2015;2016)專門從哲學視角探討了旅游審美體驗。但是,國外研究注重具體的旅游哲學問題,而國內研究更關注旅游哲學體系構建(賴坤,2016)。深究其根源,這與國內外旅游研究所秉承的學術傳統(tǒng)有著諸多關聯(lián)。國內旅游研究的發(fā)展是通過產業(yè)實踐反推理論,為尋求理論的支撐和指導,不同學科的知識被引入旅游研究,通過借鑒和移植母體學科的成熟理論與方法,以實現(xiàn)旅游知識在短期內的迅速增長,而旅游哲學的研究也基本延續(xù)了這一發(fā)展思路(3)例如,雖然許宗元在國內最先提出了“旅游哲學”研究的命題,但作者同期也分別提出了旅游文學、旅游倫理學、旅游美學等旅游分支學科概念,并對不同學科的研究對象和內容均進行了討論。詳見其2000年前后發(fā)表的相關文章。,尤為強調基本概念的探討和學科框架體系的構建,研究的問題意識和批判意識十分淡薄?;厮輫獾穆糜螌W術研究,早期的歐洲研究者以宏觀的旅游現(xiàn)象為對象,以旅游現(xiàn)象的發(fā)生、基礎、性質、形態(tài)、結構和社會關系等一系列事實作為研究范圍(申葆嘉,1999b),以問題為導向,強調多學科、跨學科的綜合集成研究。研究者們對于旅游研究中哲學議題的關注更多是出于一種問題研究的敏感性和自覺性,其發(fā)端于旅游現(xiàn)象同質性和對旅游知識生產的批判、反思(Cohen,1979;Tribe,2009)。哲學在本質上是批判的,它不僅以思想為對象反過來而思之,并且要尋找構成思想的根據(jù)、尺度和標準,把思想的前提作為考察的對象(孫正聿,2003)。因此,對旅游哲學的研究也應該具有一種質疑、反思、批判的學術心態(tài),對人們未加省察和批判就加以接受的一切成見、常識等進行批判性省察,并質疑其合理性及存在的權力(曹詩圖,2008)。由此看來,西方研究者的研究無疑更加迫近哲學的特質,其反思和批判意識值得國內研究者借鑒和學習。
事實上,國內研究者也多呼吁強化旅游研究中的哲學反思和批判意識(曹詩圖,2008;張斌,2012)。但是,對于反思什么和如何反思等問題,卻鮮有研究涉及??档掳颜軐W視為一種“清理地基”的工作,認為“哲學家的事業(yè)”就是對“自明性的東西”進行分析(孫正聿,2003)。哲學不是一種學說而是一種運動(維特根斯坦,1988),向前提挑戰(zhàn)是哲學家的“愛智”,也是哲學家的“高明”之處(孫正聿,2003)。在闡釋主義哲學研究者看來,本體論(ontology)和認識論(epistemology)是哲學研究應關注的核心問題(Tribe,2009)。在旅游研究中,要討論其哲學問題,至少應關注兩個方面:一是本體論意義上對元問題的哲學探究;二是從認識論角度對研究的價值取向、思維方式及所運用的范式和方法的關注(謝彥君 等,2016)。
本體論(ontology)來自拉丁文“on”(存在、有)和“ontos”(存在物),意思是存在及其本質和規(guī)律的學說,其指向的是被認識的對象究竟是什么的問題。亞里士多德把“本體論”界說為“有之為有”(being as being)或“存在之作為存在”的學問,亦即考察作為存在之存在及存在之作為存在而具有的各種屬性的學說(洪曉楠,2012)。一直以來,國內旅游學界都在嘗試對“旅游是什么”這一基本問題進行解答,其直接指向旅游研究的本體認知意義,對于上述命題的回答隱喻了為什么錯綜復雜的旅游現(xiàn)象值得研究和關注,它是旅游學術研究獲得合理性和合法性的關鍵所在。國內旅游哲學研究者借鑒現(xiàn)象學方法探討旅游的本質并取得一定的成果,正如謝彥君所說,“從學理意義上,我們的認識首先應該建立在對一個事物的‘理’的純粹性的假定之上,研究旅游要從認識‘純粹的旅游’開始”(保繼剛 等,2013)。無論是將旅游界定為“身心自由體驗”“實現(xiàn)自我完善”還是“追求詩意棲居”,均未脫離其現(xiàn)象學直觀的體驗研究范式?!绑w驗”也成了國內旅游本體論研究中“大一統(tǒng)”的思維定式。然而,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能夠接近旅游之真(Tribe,2005),并讓其如物之所示的顯現(xiàn)自身嗎?事實上,并非所有的旅游現(xiàn)象都有建立關于自身的知識體系的機會。我們不能通過對現(xiàn)有流行概念或理論進行歸納分析后,先在頭腦中形成一種叫“旅游”的概念符號,再用這個概念符號去衡量現(xiàn)實中的現(xiàn)象,符合這個概念尺度的就認定為旅游,反之則不是旅游。這種思路所進行的研究本身就失去了哲學的立足點,更不可能真正進入旅游研究的哲學層面(張斌,2012)。在使用普適的邏輯結論中,旅游的本體意義或許早已遙不可及。因為,在建構主義者眼中,每一種主題世界都是人們在某種主題引導下,用特定的詮釋方式建構出來的,與主題不相干的現(xiàn)象會被排斥掉,現(xiàn)象學所謂的元初性思考(originative thinking)和本質思考(essential thinking)先天的具有一定的片面性和偏狹性(黃光國,2010)。恰如黑爾德指出的,“先驗現(xiàn)象學的還原結果是貧困化,向意識的回復削弱了哲學在對象的存在方面的豐富性,向‘事實本身’的突破在主觀主義中使自身枯萎”(胡塞爾,2005)。現(xiàn)象學的研究同時包含了現(xiàn)象的“存而不論法”(phenomenological reduction)和現(xiàn)象的描述法(phenomenological description)兩個部分,前者強調對研究對象的過濾、還原,將無法達到絕無可疑的研究資料與預設排除,而后者則旨在使藏在研究對象中的特質顯現(xiàn)出來(黃光國,2010)。一直以來,國內旅游研究者對前者“濃墨重彩”,但對后者卻“輕描淡寫”,以至于旅游本體往往被視為某一或某幾個學科就能把握的一種固定的、靜止的和均質的存在,這從根本上閹割了旅游學術研究的想象力。相較而言,自20世紀70年代國外的旅游研究引入社會、文化視角以來,旅游一直被認為是多義而綜合的,對旅游的理解可以分別從經歷或體驗、行為、地理現(xiàn)象、資源、產業(yè)活動等不同視角展開(Smith,2006)。旅游不是一個平面的線性單一的活動或現(xiàn)象,而是充滿著復雜性、交互性與異質性(葉超,2017)。Cohen(1979)最早對旅游體驗的哲學審視也正是以承認旅游現(xiàn)象的多樣性為前提的。不管是Cohen(1972)對制度化(institutionalized)旅游和非制度化(non-institutionalized)旅游,Gray(1970)對漫游癖(wanderlust)旅游和享受癖(sunlust)旅游,Urry(2009)對浪漫主義凝視(romantic gaze)旅游和集體凝視(collective gaze)旅游的劃分,以及Kristian等(2000)對“反旅游者”(anti-tourists)和度假者(vacationers)的區(qū)分,均立足于旅游者體驗及旅游現(xiàn)象的多樣性作為旅游研究的一大特質,這也成為西方學術研究理論創(chuàng)造的重要動力源泉。面對當下國內旅游研究日益走向固化和枯竭的困境,從本體論意義上承認、探討和反思不同形式、不同時期旅游現(xiàn)象的復雜性和多樣性,理應成為國內旅游哲學關注的一個命題。
認識論(epistemology)涉及的是人類如何認識外在世界的問題(洪曉楠,2012)。認識論深受本體論影響,缺失了本體論的認識論,將無法完成對事物本質認識的任務(張斌,2012)。由于對旅游本體認知的差別,在認識論方面,國內外旅游學術研究形成了“學科導向”和“問題導向”兩種不同的旅游知識生產范式。在國內,以學科知識為基礎,不同學科紛紛介入旅游研究,旅游學科的綜合性變成相關學科的簡單集合,跨學科或邊緣學科變成各學科內容的直接裁剪、拼接(肖洪根,1998)。與此同時,不同學科在介入旅游研究時大多是本學科相關的“旅游問題”,作為整體的旅游現(xiàn)象被不同學科知識隨意切分,各分支學科各抒己見,很難達成共識。其結果是任何一種與人生、與人類活動的對象物有關的學科,都可能插足旅游研究,而我們就永遠不能形成一個屬于“旅游”自身的一個獨立的知識共同體(謝彥君,2010)。作為“旅游學”的學科始終找不到學理依據(jù)和學科內聚力。在旅游分支學科枝繁葉茂的背后,旅游本體卻面臨土崩瓦解的危機,旅游學科宏大體系的盲目建構使得旅游研究走向孤立、靜止且流于表層,失去了應有的想象力和反思意識。目前,國內涉及旅游研究的分支學科已有20余個門類,然而,作為本體的“旅游學”學科建設卻步履維艱,我們不僅找不到一個專屬于“旅游學”的理論原創(chuàng),旅游研究甚至沒有范式可言。區(qū)別于國內以學科為導向的旅游研究,基于旅游現(xiàn)象多義性和綜合性的認識,國外研究強調的是以問題為導向的(problem focused)多學科、跨學科乃至超學科研究。早在20世紀70年代初,Fuster(1971)警示后來的研究者們,“旅游現(xiàn)象(tourist phenomenon)或許可以成為一種研究的對象,但卻不應該將其從經濟、統(tǒng)計和社會科學的研究中單獨分離出來”(Tribe,2009)。Jafari等(1981)在構筑旅游教育的學科體系之初就強調:“旅游可以被視為一個科學研究的領域,但必須采用多學科和跨學科的研究方法?!币恢币詠?國外將旅游當作“學科”探討的研究成果可謂鳳毛麟角(Leiper,1981;Echtner et al.,1997)。絕大多數(shù)研究者認為,沒有一個單一的學科可以容納或理解旅游,只有當學科邊界被超越,形成多學科視角,旅游才可能被研究(Graburn et al.,1991)??鐚W科研究旨在推進或解決單一學科或研究領域不能解決的問題,其特征是打破學科壁壘,實現(xiàn)理論的整合,區(qū)別于多學科研究,跨學科要求介入旅游研究領域的各相關學科以某一統(tǒng)一的內核為基點,實現(xiàn)知識的整合(張宏梅,2011),其以問題為中心,體現(xiàn)為多門學科對同一研究問題的關注,圍繞著共同的研究主題,每一門學科都能貢獻自己的學科知識。這種“問題導向式”的研究,可以為研究者建立旅游研究不同領域或學科之間對話和交流的平臺,以實現(xiàn)旅游研究問題域的擴張和知識的增長。以問題為導向,近年來國外研究者們倡導要進一步超越學科邊界。在他們看來,無論如何綜合,學科的概念終究會限制研究者的視域,不能為處理復雜問題提供足夠的視野寬度(Smith,1998)。旅游研究要想更加貼近當前的現(xiàn)象世界,就必須從傳統(tǒng)的多學科和跨學科方法桎梏中解脫出來,而采用更加靈活的知識生產方式(Tribe,2005)。對此,Tribe(2006)強調要突破基于特定學科框架下的旅游知識生產范式,推動旅游知識生產主體的多元化,同時關注旅游研究在解決實際問題中的能力。在他看來,處于“前范式階段”(pre-paradigmatic phase)的旅游研究所體現(xiàn)的多樣性恰恰最值得研究者們珍視。因為不同的觀點能夠揭發(fā)研究者對既有理論進行反思,并不斷檢討解釋過程中的合理性及效果(Tribe,1997)。比較國內外旅游知識生產的范式,當我們還固守于單一學科的藩籬(包括旅游哲學研究),國外的研究者們已經在倡導放棄“學科”范疇所形成的尋求單一解釋的觀念,而致力于獲取更多不同立場的詮釋與比較,并將差異性和多樣性視為旅游知識生產的動力,這不能不引起國內旅游學界的警醒和反思?;赝?0年來國內的旅游學術發(fā)展,仍表現(xiàn)出對分支學科的高度依賴性,“余書煒式的困惑”(4)余書煒(1997)從一個研究生的角度在《論旅游理論研究內容的框架》一文中表達了對旅游學科的迷惑:“真正稱得上旅游理論的理論現(xiàn)在還沒有形成……所謂的研究大多只是簡單套用各相關學科的理論……由此造成很滑稽的現(xiàn)象,一方面是各種冠以旅游××學名稱的書籍層出不窮,另一方面卻難以找到真正成型、成體系的理論,由此導致嚴重的后果,最嚴重的是讓從事旅游理論學習的學生在付出大量的精力、閱讀了大量的書籍之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是一無所獲!”我們將其稱之為“余書煒式的困惑”。至今仍困擾著旅游學界,無論是學術共同體的分裂,還是“學術規(guī)范”和“研究問題”的缺失(保繼剛,2005;2010),莫不與國內旅游研究一直奉為圭臬的“學科”意識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然而,問題的關鍵在于,不同學科是否愿意放棄本學科研究的“舒適區(qū)”而關注他者,并架構起不同學科及研究領域間互視與對話的橋梁。一方面,立足哲學研究思辨與批判的立場,在綜合與比較、反思與重構中促進不同領域研究的深入;另一方面,重新審視旅游現(xiàn)象,強化對旅游本體多元性的認識,通過加強學科間的融合與交流,打破旅游研究的學科藩籬和“密閉隔音”狀態(tài)。
對于旅游研究,相較于“多學科的介入是旅游學科不成熟的表現(xiàn)而非旅游現(xiàn)象復雜性的結果”的論斷(宋子千,2012),或許我們更愿意秉持一種樂觀的態(tài)度而接受Tribe(2006)“珍視旅游研究的多樣性”的觀點。值得強調的是,旅游研究中哲學議題所關注的多樣性應更多地體現(xiàn)為對旅游現(xiàn)象“本體”多樣性的聚焦,其因研究視角的不同而獲得,卻有別于從不同學科出發(fā)對“旅游”的隨意切分。因為,依靠從不同學科中不斷剝離旅游分支只能對各個學科的發(fā)展起補充作用,積沙成堆,終究不可能建立旅游研究的金字塔,在盲目的擴張中,甚至孕育著旅游學本體瓦解的危機。相較于“旅游哲學是什么”的概念深描,以及“旅游哲學”學科框架的宏大建構,或許我們更應該深入思考的是如何將哲學引入旅游研究,以及哲學引入旅游研究后能做什么等微觀問題。哲學的進步在于提出各種問題的方式的變化,以及對解決問題的特點不斷增長的一致性尺度(艾耶爾,1987)。作為人類把握世界的一種基本方式,哲學并不是凌駕于科學之上的“科學的科學”(孫正聿,2003)。在旅游研究中,哲學的參照應更多地體現(xiàn)為一種反思和激活背景知識的能力,讓研究者們在反思中批判性地思索旅游研究中諸多前提性問題,在前提批判中思考現(xiàn)實,尋求崇高,同時從實證的研究、理論的建構和哲學的反思中尋求旅游學術研究的突破,真正促成旅游研究知識體系的融合與創(chuàng)新。